在莫干山路50号
2017-11-01陈蔚文
□陈蔚文
在莫干山路50号
□陈蔚文
莫干山路50号,这个地址的存在构成了上海魅力的一部分
出租车拐进普陀区一条小路的尽头,路的窄旧和天气匹配,阴雨,灰蒙蒙,我有点吃惊——这个苏州河边的LOFT艺术区,相当于北京798,更抒情的说法是“上海的塞纳河左岸”,我以为会是条谋杀眼球的街道。而这条路,庸常,路左边是些歪扭破旧的矮房,小卖店,没什么人,也许是为了腾出地方给艺术。
车在50号前停下。底楼是“咖啡与茶”,车厢式座椅,这样的天气进去喝一杯应该很暖和,握着艺术家们握过的马克杯,灵感动身得快些。
和同来的东北姑娘N按着地址找X号楼,一幢旧楼,电梯按扭外有个小铁盒,按下后电梯的轰隆声自天而降,沉重老旧的铁门打开,烫发的女管理员织着毛衣,像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电影。
电梯里散发着股气味,油漆味混杂着一种过去年代的陈旧味儿。这里原是春明毛纺厂,2000年5月画家薛松的进驻使这里发展成上海最大的艺术仓库群。
地址在4楼半,我们找错了,一位时髦小姐说,这是5楼。下来,楼梯通往一个露台,再找,总算看见扇关闭的铁门,门上贴着标签,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摄影师柴已在等。
屋里原是间大画室,到处是颜料和画板,是摄影师柴的哥哥的工作室,他还没来,一个戴眼镜的瘦小男人在画板上刷底色,熟悉的松节油气味——好多年前,我在画室企图泡出一个过得去的生涯,企图后来告吹,转向文字的怀抱,并不失落。
N扑到一面墙前,说,天哪!我太喜欢了!墙上全是画在A4纸上的人物头像,随意涂抹的梦魇般的脸,不确定的五官与模糊表情,有两张她尤其喜欢,棕发女人,我怎么也没看出好来,但她激动地看出许多的好。《浮生六记》中沈复与陈芸,“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N和画中脸就是这样,似可通灵。
摄影师柴开始工作,拍摄对象是一堆不够“普罗”的蔬菜——这是我们今天来的目地,我供职的时尚刊物要把这些蔬菜以及烹饪方法介绍给热爱生活的主妇们,柴负责把这些蔬菜拍得尽可能美。
这些蔬菜,是我和N从超市弄来的,波士顿生菜,竹芥菜,紫椰,塌菜,孢子甘蓝,我们尽量挑选不算太“普罗”的那些,就像挑选人类中的边缘族。
摄影师柴的哥哥来了,这位柴画家戴眼镜,略胖,看起来很家常的中年男人,不觉得墙上那些梦魇般的头像和他有牵扯。
N告诉他,非常喜欢他的画。
“是吗?”他说。
“当然,太赞了!我超喜欢!带着梦幻气息的死亡派!”N说,这位八零后东北姑娘的英文很好,热爱美剧、披萨和一切时尚玩艺儿。
本次亮相的是ADVINI起源系列起源系列的来自波尔多丘、梅多克、圣爱美隆、超级波尔多的4款小产区酒款,以及小树林单品。
“送你吧。”
不用说,N自然兴奋。我也觉得这些涂鸦能找到如此喜欢它们的人,是件两全其美的事儿。如果它们——这些涂抹得稀奇古怪的脸孔挂在我床头上方,我多半会失眠。画室里放着音乐,朋克风格乐队,实验性的,嗑药状态下的歌唱,这歌不把人唱成神经质好像不甘心似的,它们和那些A4纸上的涂鸦来源于同种理念。
N高兴地取下画,发现画纸的背面是香奈儿(CHANEL)的广告纸(画家太太在这家公司),画家说,我就爱用废纸作画。N更惊喜了,她热爱名牌(尽管购买力和热爱程度成反比),尤其喜欢CHANEL——她的英文名。
画家柴热情地要我也挑两张,我支吾着,他们说左边第三张有点像我,我抬头,如果非要从那些画中找出一张接近我的,那我同意这个说法吧,那张脸好歹看上去近于常人。画家柴以为我羞于接受,再次要我挑,别客气,N推荐我要上方的一张,基本上,那不是张脸,是一些灰黑笔触的交叠,无性别,表情如变形黑洞。
我知道这是很现代的艺术,可对我客居上海的生活来说,它们会使我的生活变得更指向不明。我胡乱指了两张画,画家取下,送给了我。
然后他给我看他的新作,装裱好的小幅水墨册页,宣纸上有些兀自在那的人,在山顶,在树梢,感觉在练一种相当玄的太极,或求长生者在采气,还有本全是拆分的胳膊与腿之类,有点像《本草纲目》中的草药图解。这本小册页,柴画家说,已经被一位艺术家买走了。你若出书,这些画作插画也蛮好的。插画就要有深意。
我想不出该写些什么内容,才能与这些插画匹配。
画室里,那位小个子男人在绷好的画框上底色,有些画了一半的画,浮游,魔幻,人长着鸟的脑袋,几个身子共一个脑袋(N说,她感觉矛盾的灵魂在同具躯体内对峙),有俄国画家夏加尔之风。也喜嫁接,比如将山羊头与人身嫁接。
“……看多了……会不……健康吧”,我说。
“当然不健康!”,他说。言下之意,我所说的“健康”并没什么值得称道,那可能是“平庸”的代词。
画室中大大小小的画,散发暗红黏稠的气息。
他开始画另幅画,画中事物完全错误的比例与透视,柴说,这就是他要表达的,表达一些错误的客观存在。绘画要懂透视干吗?很多人只懂透视,不懂绘画。他看上去像位深沉的哲学家。我想起一句诗,“人们需要阴影,阴影需要人们……那么,谁需要谁呢?”
天有点阴,傍晚将临。下楼,摄影师柴带我们去看展览。
标语,灰砖墙,涂鸦,工作室标牌,荒废的旧工厂成为艺术最佳的策展地。二楼有活动,大屏幕在播放视频,离大屏幕几米远处,一张灯光打着的白椅子,忽然在空地上抽搐下,把人吓一跳。这张灯光下通电的椅子想表达什么?
一楼,画廊悬挂着不同画家的画作,看上去都很波普与后现代,像是一些美术的符号学。在这儿,N又爱上一幅女画家的画作,一个影像在蓝色中游弋,进门处有女画家的照片与艺术感言。女画家正和几个人打牌,N问那幅画多少钱,“两万五”,柴摄影师后来说,她开得不贵,也许知道你不会真买。
老外夹着刚买的画作闲逛,“他们买着玩玩,都是些小尺寸”,柴摄影师说,“下回你们可来细逛”——下回是何时?我感到与这些艺术作品的某种隔阂,当我试图去阐释它们时。当然,没人要求我阐释什么,只需注视,看这些作品是如何打破我们的“美育”观,展示更丰富的可能性。
毫无疑问,我挺喜欢这儿,不一样的空气里藏着斑驳、古怪的构思,藏着对话和辨证的过程。N比我更喜欢,从她喜欢上A4纸上的头像起,这里有她要的很多东西,鲜活,迷幻,潜转,就像上海这个城。
出50号园区门,在细雨中等出租。旁边咖啡馆中的火车座厢空着,瞥见墨绿色桌布,这颜色让人想起德国露天咖啡馆弥漫的浓香。莫干山路50号,这个地址的存在构成了上海魅力的一部分。2003年,北京首度入选美国《新闻周刊》年度十二大世界城市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798艺术区的存在与发展。还有南加州的拉荷亚地中海式村落,之所以成为著名度假区,除了漂亮的海岸线外,这儿有圣地亚哥最具活力的艺术区,分布着界外艺术、街头艺术、涂鸦艺术和别致的现代艺术。
(作者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