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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野之萍

2017-10-30璧人

文学港 2017年10期
关键词:根茎香甜荠菜

璧人

茅衣草是猪牛羊的至爱,它的茎叶青红相间,汁水充盈,是它们口中不二的美食。看着它们贪婪地大口吞咽着茅衣草,会带给辛苦割草的孩子们极大的成就感和快乐。但是猪牛羊们不知道,当它们所爱的茅衣草刚刚从初春的土地中钻出一个角角尖,还无法满足它们食欲的时候,却是孩子们的心爱之物呢。

八十年代初淮北农村的孩子们,可不像现在的孩子,整天不离嘴的有那么多零嘴可吃。父兄辈们偶尔从集上带回的一角钱八块的水果硬糖,已经是我们最大的奢侈了。黄褐色的一块,含在嘴里慢慢化着,可以甜半天。但父兄们却并不是每集必赶,也不是每次都会带回来糖果的。

嘴馋的我们只有自寻解馋之道,把目光投向了丰富而有趣的田野。

茅衣草的幼苗钻出地面不久,草穗就从茎中孕育出来了,只是还被悄悄地包裹着,细细小小,但它鼓胀的样子却逃不过孩子们的眼睛。两根手指一捏,把它轻轻地提(di,平声)离草茎,再小心地剥开——襁褓中的幼穗紧缩成细长的一条,湿润、柔软、浅绿色的,有着果仁的质地。把这牙签样的一点小东西放进嘴里,并不用嚼,只需用舌尖抿压两下,它就化开了,弥漫在嘴中的是一点甘甜、一点清香、一点春天的温柔。漾在齿颊间的那点喜悦,是日后所吃到的任何一种精致、昂贵的食品都无法提供的,那是直接来自于土地、来自于春天,而只提供给孩子们的私享美味。

等到茅衣草成长起来,灰白色的草穗在空中如小旗般飘扬,叶片轻舒,碧绿青葱,就转变为猪牛羊口中的美食了。它在我们和哼哼哞哞咩咩的家伙们之间建立了一个和乐的共享关系。

另一种当地话叫伏苗的野草,要享受到它所提供的美味,却恰恰要等它长大以后。它的叶片接近椭圆形,紫色细细的藤蔓贴着地面蔓延,比起茅衣草来,数量并不多,但更加柔嫩,有一点儿风,叶片儿便瑟瑟抖个不停。如果没记错的话,它也是开花的,它的花很像牵牛花,只是没有牵牛花那样硕大、招摇、妩媚。

对于孩子们来说,花与叶无关紧要,吸引人的是它的根茎。它的根茎不像其他野草,用力一拔,便离开土壤,也多是乱发一样的形状。伏苗的根像它的藤,在土壤中向四面探延,但是却没有韧性,极易断开,用力拔的结果,根茎是会全部丧失在土壤中的。你只能揪着裸露在地面上的根部,使着巧力,一点点地,凭着自己的手感和地表微微隆起的状态,判断根的延伸走向,就着那下面的趋势,把它慢慢拔出来。然后甩一甩上面的泥块,在小河水中洗洗干净。这时你会看到,它的根茎是洁白的,而不是大多其他草根的黄褐色。洁白的伏苗根细长屈曲,几乎不含纤维。两指捻了一根,颤颤巍巍,探到嘴中细细咀嚼,脆生生的,甜丝丝的,还带着一点淡淡的泥土的腥涩。

这是我们跟哼哼哞哞咩咩们的另一个口齿约定,藤叶是它们的,根茎是我们的。

在初春的季节里,能够和大人们共享的,似乎只有荠菜了。荠菜一棵一棵,都是小小的,但根茎粗大,薄嫩的叶片以花瓣的方式舒展着。只要这样的几棵捧在手中,馥郁的香味就扑面而来,包包子、包饺子、凉拌,是全家的美味。但是荠菜极喜欢生长在田头路畔的硬地里,不能用手拔,否则它的嫩叶指定破碎;也不能用镰刀,一来叶片贴着地面,刀口极易伤到手,二来镰刀只能解决地面上的问题,就算割下来了,叶子也会散成一片片的,不好打理。荠菜是要用小铲子细心地去挖的。所有其他的草们都可以用“割”或“薅”两个动作来笼统地解决,唯有荠菜独享了一个“挖” 字。当然它特有的香浓使它配得上独享“挖”的技巧和耐心。

荠菜开了花,就不能食用了。这时候,夏也该来了。东南风一吹,麦浪翻金。到处镰刀霍霍,人喊马嘶,忙得像打仗。即便是这样,慷慨的田野也没有忘记给同样在劳动大军中辛苦着的孩子们带来惊喜。

时常在麦垄间会出现一棵高不过膝盖的植物,它的形状跟普通的野草大不相同,虽然个头矮小,但有着完整的干、枝、叶,像一棵缩小版的树,似乎预示着一个小人国的存在。

在它的枝叶间,垂挂着一颗颗棕色的、大小如大人的大拇指一般的泡泡。泡泡小巧精致,玲珑可爱,并有着规则的棱角,像极了精心扎制的缩小版灯笼。小心地撕开这层灯笼衣,你就会看到一颗珍珠般浑圆、钻石般闪亮的小果实。饱含着的汁液把它的表皮充涨得接近透明,你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果皮的脉络,和里面密密的籽粒。有的时候,它的颜色接近泡泡衣,还有的时候,它的颜色却是像朝阳一样明媚的亮黄色,并同样散发着光彩。

一股香甜钻入你的鼻尖,那种香甜有着初夏阳光一样的纯粹和甘美。把它放进嘴里,轻轻一咬,汁液在口中爆开,浓烈而不腻人的香甜瞬间溢满口腔。每当此时,美丽的笑容就会在幸运品尝到它的孩子的脸上绽放。那是我们的幸福时刻。大人们在田间发现它的时候,如果孩子不在身边,也往往都会揣在兜里,带回来给孩子们吃。那就成为一家人的幸福时刻。

直到今天,各种被称为“水果之王”的水果,不知吞咽下了多少,然而在我心目中,唯有它配享“王”的称号。家乡的人呼它为“Xiangzuan”,我查找不出类似发音的野草或野果,自取“香钻”两个字来称呼它,——它的香甜钻入肺腑,并如钻石般璀璨。

同一个季节,香钻还有个伙伴,叫臭钻。臭钻其实并不臭,只是跟光彩照人的香钻比起来,略微逊色些罢了。臭钻的株型也像小树一样,只是相似度略差一些。它的果实并没有一层泡泡衣的呵护,直接裸露在外面,这却让它更具有了一些荒野的气质。果粒如豌豆粒大小,几颗挤作一撮,看上去比颗颗独立的香钻热闹一些。成熟以前的果实开始是青绿色的,慢慢地,绿色转淡,随之白里透青,然后渐渐发紫,最后变成深紫甚或紫得发黑的时候,就成熟了。轻轻地一撮撮摘下,挑出顏色黑紫的几颗,攒成一小把,一下子塞进嘴巴里,大口吞吃。那香甜虽然并不浓烈,并还略微有些发涩,但满口汁水横流,吃得痛快酣畅。有时候,被口水淡化得有些发红的汁液还会从嘴角流出来一些,就像我们内心的快乐抑制不住地冒出了头。

秋风萧瑟之前,马瓜登场了。马瓜有婆娑的秧苗,有大小如鹌鹑蛋一般椭圆的果实。大人们很是讨厌它,因为它长势旺盛,跟庄稼抢肥料,并经常缠在庄稼秆子上,影响生长。哼哼哞哞咩咩们也不喜欢它,实在没什么可吃的,才赏脸扯上几口。孩子们也基本不会把它当成青饲料带回家。但是小小的果实却是值得孩子们关注的,等到青绿的果皮颜色转白,或竟变成黄色的时候,伙伴们就蠢蠢欲动了。有的可以明显闻到香喷喷的气味,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急忙揪下来,吹了上面的灰尘,投进嘴里。甜倒不是太甜,然而它的香却是独有的,汁水又充足,里面小小嫩嫩的瓜子也能提供一种独特的口感,还是很得我们喜欢的。再说在这即将木叶凋零的季节,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但并不是每一个成熟了的果实都是香喷喷的,看着不对劲,就得先咬一小口尝一下,才能放心大胆地吃。有时性急,来不及尝试,一口下去,呵,不巧的话,那苦涩的滋味够你吐半天口水的。不起眼的马瓜是不是故意善意地逗我们一下,让我们在沉默的秋中也活泼一点呢?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学业的加重、生活水平的提升,我们越来越远离了这些来自田野的香甜和快乐。最后某一天,我离开家乡,去了上海,竟与田野彻底隔绝了。那样美妙的享受便无处可求。后来城市的菜市场里出现了荠菜,然而长相虽然蓬勃,味道却根本无法与田头的荠菜相比,并有越来越无味的趋势。今年春的一天,突然想吃荠菜饺子,在一家蔬菜店看到它们,急忙取下一把,却随即又失望地放回货架,——满把的荠菜凑到鼻尖,香气单薄若无。我遗憾地说:“这荠菜一点也不香。”超市老板抱歉地笑笑:“都是这样,大棚里出来的。”

第一次在街头看到有人挑着担子卖我久违了的香钻,我的内心着实激动了一下。我十分诧异,这样的野果竟也可以成片培植上市了!但我也确信,那味道注定是无法跟小时候在麦垄里所发现的相比拟的。我不仅从来没有近前向卖这果子的人问价,甚至都没有问过他们如何称呼它。他们多数是不知道它在淮北的叫法的,我也不相信他们能够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配得上我可爱的“香钻”。直到最近,路过一家水果店,看到在它们的旁边竖了块小纸板,上写着:灯笼果。这名字虽然没能表现出香钻的真正魅力,但至少没有漠视它可爱的外表,不致让我太失望。冲着这个,我凑近看了一下。有几个的泡泡衣被剥开了,露出来的果子比较大,呈现出的却是一种灰褐色,既失去了那橙黄的明媚,也毫无光泽。我没有买,以后也不会去吃它。我不想让又一个“大棚里出来的”歪曲我童年的快乐。

那不是我的香钻,我的美好的香钻永远在夏天金黄色永恒的麦浪中闪烁着璀璨的光泽,散发着迷人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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