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群峰之上的蓝天
2017-10-29李东海
□ 李东海
在安歌的一百多首诗里,我选出了这些让我感动和震惊的诗歌来做解读和品赏她诗歌的文本,不知能否达到我所期望。对安歌的才华和诗歌,我一直抱有很大的期许。早在2008年的时候,我就准备给她写篇评论,但没有动笔。今天,我又将她的诗歌细读了几遍,写作的冲动,涌上心头。《安歌:群峰之上的蓝天》的这个标题,是我今天用来解读安歌诗歌的主题。我感到,安歌的诗歌总是有高远的东西在群峰之上,而蓝天映照下的,是我们西部新疆的大山长河。安歌离开新疆比较早,她感到新疆的草原不够她诗歌步履的奔跑。她要到天涯和海角,在大海茫茫的际涯里放飞她诗歌的翅膀。安歌的诗,写得早熟而洗练,有一种凌云高挂的气势。安歌是个知性的女诗人,写人物、历史、音乐、艺术、生活,都像“剑拔弩张”的侠客。在一组《同在的人》的组诗里,安歌写了诗人、音乐家、古代人物等,首首精彩。
诗人安歌
我们先来欣赏她写两位女诗人的诗歌:《玛丽娅·茨维塔耶娃》和《纪念西尔维亚·普拉斯》。她写的这两首诗,就像她在给自己写着自传,生动、逼真、带有深刻的思想。安歌是沿着玛丽娅·茨维塔耶娃和西尔维亚·普拉斯的风格走在诗歌的路上的。她们的气质,已经融入安歌的血脉。玛丽娅·茨维塔耶娃是俄罗斯当年最有才华的女诗人之一,也是在今天的中国诗人中最多被提及的俄罗斯诗人。她的才气、她人生的不幸、她为诗歌做出的努力,都让今天的我们,感慨不已。
现在好了,那用“不”种成的树就在海上。
它曾拒绝你行走,你习惯送的戒指
从未送到我手上,因为我的手就是
你的戒指。在多年之后
多年之后,你傲慢的下颚被我
扶住。一个破折号里删去的部分
部分——你在床塌上睡着的样子
有些时间你一定要睡着。让蜜蜂去采
它们的蜜。有些时间你要让
大海展现它的蔚蓝——“那么大的一块却不能
行走”
你要让人在上面说谎,就像
你的丈夫。茨维塔耶娃你一定要
死去,为了让我记住,为了让疼痛
活下去,为了让西伯利亚的冰降临
我的赤道住宅,为让大地站住一棵
花楸果树。为让呼吸走散解释
它的人群。让我看看你做爱才能
生出的孩子,怎样在你的死里
活下去,为了要让他们哭
哭,玛丽娅,我只用一种方式叫
你,用每一刻的死亡,用
每一刻死亡里的光。玛丽娅
我叫完你之后已完全不能再叫另外的
安娜。玛丽娅,我不是任何一个
女人。我只是其中一个,像你一样
还尚待证明,不是你的
证明。玛丽娅,像我从不向你
道别,像我
是
颤抖的。你扶住的颤抖从不像
沃尔科特说的那样,碎在身体里的
字,他们怎么知道。他们的沙子
在你的脚步里,现在正组成
我的行走
在你从不习惯的大地上
一块用溶化组成的冰
正被运往冰山之巅
在那里,阳光从冰的身体里向外
跳跃,在那里,茨维塔耶娃
死去只有你的睡眠
——《玛丽娅·茨维塔耶娃》
这是安歌写给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像一个圣女为圣母献上的祷词,虔敬无比。但除了虔诚以外,这首诗所呈现出来的更是诗人的才华和创作风格。安歌的诗,让我惊讶!安歌在对茨维塔耶娃的描写中,打破了我们现代诗歌的惯常模式,像一部意识流小说的叙事。在句式和意境营造上,都有新颖的探索。这是我看到的写茨维塔耶娃最好的诗了。这个18岁就出版诗集《黄金纪念册》的诗人,丈夫遭受处决,女儿流放、儿子在前线战死,小女儿夭折,自己又被疏散到叶拉布加镇,直至自杀。安歌笔下的茨维塔耶娃,像蔚蓝的大海,像冰山之巅的蓝天,更像疼痛岁月里的母亲。
安歌说:茨维塔耶娃“扶住的颤抖从不像/沃尔科特说的那样,是碎在身体里的字”,罪恶的清洗和杀戮,让整个俄罗斯的天空都在颤抖。一个女诗人,一个不断被夺去亲人的年轻母亲,她已备好了自缢的绳索。安歌在今天说出:“死去,为了让我记住,为了让疼痛/活下去,为了让西伯利亚的冰降临”。谁能理解那个时代的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安歌献给《玛丽娅·茨维塔耶娃》的这首诗,可以说是对死去八十多年的诗人的一次真诚的告慰。茨维塔耶娃代表了那个灾难的时代,安歌在诗中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罪恶及茨维塔耶娃的美丽。安歌似乎是在今天代替茨维塔耶娃言说、写作和生活的。而她给美国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写的诗再次持续了前首诗的风格和力量。
没有赤裸的双脚,没有脚底在诉说/“我们来自远方/现在到站了”//只有风,还在奔跑/西尔维亚,有你记得的那个冬天/母亲在运着她的白菜,寒风中/寒风的车厢已卸空,风追着//遗落的菜帮,零星的白在奔跑,它们/不会像你那样说//死。是风在说,风找到/那条骨头,一条冻伤的骨头/那么轻易,像我们冻红的小手/推开母亲的家门//母亲的家门。普拉斯,它们塞满你的胃/是为要你痛//痛。西尔维亚,一张碎在镜子里的脸/一个手揿不住的光斑,哭/在全部的河上,可全部的河已/流进黑夜,哭//在叶芝的墙头,那终于让你死掉的/墙头,已没有一丝呼吸//呼吸。普拉斯,/你挟着书本,脸冻得通红/在我北方的小小县城/哈出寒气曾发誓要活下去//我们互相擦着双手发誓要/活下去//你死在安慰你的墙头,你死,头/低垂着,低垂着/是冰山上突然被冻住的一滴/叫喊。普拉斯,很小的一滴//像母亲邮来的包裹在邮局的广场//西尔维亚,把你的死全部灌进我的身体/还余下六年的水,那无处可放的水罐/举在我头上已经三十一年
——《纪念西尔维亚·普拉斯》
作为一个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算是幸运的女人:相貌和气质都很出众的她,在19岁她就被美国时尚杂志《小姐》评选为封面人物,并被聘为《小姐》杂志的“客座编辑”,不到30岁就成为美国“自白派”诗歌的代表人物。可是这个天才的女诗人却因父亲的家庭专制和早逝,在心理上很早就留下了深刻阴影,而后来丈夫休斯的移情别恋,让她对人生彻底的失望,31岁就自杀身亡。普拉斯是天才的诗人,她天才的诗歌嗅觉和表达才能,让她的诗歌出类拔萃。但她的自卑心理和厌世心结,扼杀了她,她一再寻找着死亡的机会。安歌在《纪念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诗中,淋漓尽致地表达她对普拉斯的理解、痛心和爱。细碎的语言,场景的再现,动词的连用,让普拉斯窘迫的人生和高贵的诗歌,呈现在了读者的面前。
安歌笔下的普拉斯,没有《小姐》杂志封面的鲜亮,没有暴虐的父亲,也没有休斯的背叛情结。冬天,母亲,寒风里的白菜,冻伤的骨头,成为安歌描写普拉斯的诗歌元素。而“死。是风在说,风找到/那条骨头,一条冻伤的骨头/那么轻易,像我们冻红的小手/推开母亲的家门”,这样的句子,像痛苦的童年记忆,遮蔽着我们的双眼,读得让我们流泪。
像“你死在安慰你的墙头,你死,头/低垂着,低垂着/是冰山上突然被冻住的一滴/叫喊。”;像“尔维亚,把你的死全部灌进我的身体/还余下六年的水,那无处可放的水罐/举在我头上已经三十一年”。这样的诗节充满全诗,我很欣赏安歌这样的诗歌,像流云瀑布,一泻千里。诗歌的断句、转行、隔行,都在诗歌内在情绪起伏的结构之中。一个女诗人,在诗歌结构和思想深处,能把诗歌写到这种程度,是一种天才,这不是谁想怎么写就能实现的梦想。
现在,我们再来欣赏她献给大作曲家萨拉萨提的两首音乐作品的诗歌:《流浪者之歌》和《卡门幻想曲》:
一条长长的路,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悲凉
另一条更长
有时雨使我们变成蓝色,一幅
油画里停住的脚,另一条更长
更长——有时我们停一下,扛起
陷入泥里的车轮
或者看看那咬紧牙关的太阳
到底还能挺住多久
我们的路上不是到处都有白杨
我们停一下转头向我们的姑娘
再抛一个媚眼,在她吉普赛的裙子上
在乱发和眼睛里,爆破的河流在燃烧
她脸上有淡淡的金黄也有
恍惚的尘土,随时准备一扫而光
一条长长的路——脚趾里的河从天上倒下来
——几乎就无法停住
几乎——苍蓝夜空下的篝火救活了那几个
疯狂的婆娘。我的姑娘又成了波浪
光亮闪烁在转瞬即逝的源泉
我的姑娘用铺开的舞蹈接我
旷野的火焰劈劈叭叭烧出木柴里的水
我们的世界里,景色啊
列维坦俄罗斯之水灌注的小树
我们在看见你的那一刻就已将你毁掉
——《在看见你的那一刻就已将你毁掉·
听萨拉萨提<流浪者之歌>并致演奏者帕尔曼》
巴勃罗·德·萨拉萨提的流芳百世,是因为他是小提琴家和作曲家。1844年萨拉萨蒂生于西班牙潘普洛纳的一个贫苦家庭。父亲是军乐队的小提琴手,萨拉萨提5岁师从父亲学琴,8岁首次公演,被视为神童。他创作的《流浪者之歌》和《卡门幻想曲》是古今中外最流行的小提琴名曲。他创作的《流浪者之歌》、《卡门幻想曲》等在录制唱片时,他已经将近60岁。萨拉萨提一生没有结婚,他诚心实意地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全部献给了小提琴演奏事业。长达40多年辉煌的演出活动使他成为了国际最知名的演奏家之一。他的《流浪者之歌》又名《吉普赛之歌》,是小提琴独奏曲中不朽的名篇,特别是在帕尔曼小提琴的演奏下,那种震撼心灵的天籁之音,会让音乐的旋律驻足你的心灵。《流浪者之歌》就是吉普赛人的流浪之歌,也是普希金笔下的茨冈人。吉普赛人从不定居的流浪风俗,使其世世代代过着清苦而又饱受歧视的生活,但这个民族活泼、乐观、能歌善舞,让作曲家和诗人们都很关注。《流浪者之歌》和《卡门幻想曲》,都是作曲家萨拉萨提为吉普赛人所写的名曲。作曲家萨拉萨提运用十分恰当的手笔描写了这一民族性格的几个侧面,并使小提琴的旋律性与技巧性得到相当完美的结合。萨拉萨蒂作品,自始至终都十分讲究效果和技巧,都是纯粹的小提琴作品。这写小提琴作品,都是最为世人所熟悉的,它那回肠荡气的伤感色彩与艰涩深奥的小提琴技巧所交织出来的绚烂效果,让我们听后,心旷神怡。
吉普赛人流浪艰辛的命运,本来就让世人感到神秘和好奇,而萨拉萨提动人优美的小提琴旋律又将我们的耳鼓,带入了一个全新的音质世界。特别是拄着双拐的帕尔曼,用神奇的小提琴演奏着动人心魄的神曲,让《流浪者之歌》击碎了我们的听觉。安歌的诗,不仅是献给萨拉萨提的,还是献给小提琴演奏家帕尔曼的。安歌为什么会为萨拉萨提的《流浪者之歌》写一首禅精竭虑的献诗?安歌是个新疆伊犁生产建设兵团的子女,在她的血液里,就有一种流浪的情愫,像一个吉普赛女郎,说走就走。她对命运和生活理解,像一个吉普赛女郎的巫术:存在太多的不确定性,但她敢冒险。因此安歌才会在诗中说:“我们的路上不是到处都有白杨/我们停一下转头向我们的姑娘/再抛一个媚眼,在她吉普赛的裙子上/在乱发和眼睛里,爆破的河流在燃烧”。这是安歌逼真的自我写照。这首诗是诗歌艺术与音乐艺术的绝美结合。激情会烧出诗歌的热血,“旷野的火焰劈劈叭叭烧出木柴里的水”,生活让一切都归于生活,让爱,归于爱。
黑夜抖落在你身上的群星
无人能见
那些布条缀成的的裙子,那些布条
一碰上你的身体
就是火焰
卡门,你这强盗和岩石的女儿
你这全部流浪者的驻扎地
卡门,你全身的铃铛都在舞蹈
它们敲响自己
正如敲响背叛
卡门,无法克制的泉水从你身上涌出
涌出就不再回头
卡门,你热爱的那个浪子
远在异乡
那还未生成的异乡
繁花似锦
永不凋谢,正如盛开的大海
唯一的舟就是动摇
唯一的站立就是淹没
它淹没所有群星的歌舞
再淹没它们的升起
卡门卡门
呼叫你的名字就是背井离乡
卡门卡门
呼叫你的名字就是热血沸腾
那些多余的血
那些无处置放的血
反复吞吐自己
直到顶满喉咙
仿佛过饱时的胃
你从来不克制你的舞蹈
——有一根绳子勒住了你的脖子
另外的绳子
挂在民间晾台
那些空荡荡的衣服
此刻正在
正轻拂晚风
——《卡门·听萨拉萨提<卡门幻想曲>》
有人说:“我没有正视过卡门,那神秘的吉普赛女郎,火红的风拂过来丝绸的愤怒。她是藐视的,不可抗拒的藐视,使一切欲望上可能的建筑都瞬间坍塌,使生命变成彻底动摇的根基,一切可能的美都收敛在她的舞蹈中。或者说,舞蹈就是她,她就是身体,美在颠覆在寻觅着美。卡门就是活生生的火,没有一个形象可以归宿她,自由!强烈!傲慢!打击!这些顾自燃烧的青春火焰由美所带领所照亮,归于人的自然之灵。”
从比才的卡门到萨拉萨提的卡门,从萨拉萨提的卡门到安歌的卡门,这种本质的推演和扩张,让吉普赛女郎的美丽、开朗和流浪的命运,日以深刻。安歌在诗中说到:“卡门,你这强盗和岩石的女儿/你这全部流浪者的驻扎地/卡门,你全身的铃铛都在舞蹈/它们敲响自己/正如敲响背叛”。诗人安歌在血液里就能理解这些。所以她写出的诗句,就是血液里流出的语言。在气质性格上,卡门的许多特征都在安歌的生活里不断地呈现,像“卡门卡门/呼叫你的名字就是背井离乡/卡门卡门/呼叫你的名字就是热血沸腾”这样的句子,就是从安歌的血脉里自动流出的鲜血。霍俊明曾说:“安歌的诗和众多的同时代诗人一样,在无限加速度的城市化和商业化的时代进程中,这些曾经经受过红色革命教育和理想主义教育的青年,这些在农耕文化的河流中濡染过的一代人,在大面积崛起的城市化景观中,突然有一天他们尴尬地发现自己成了城市和农村的异乡人和无家可归者。”安歌献给萨拉萨提的这两首诗,是安歌自身命运的投射和自白。安歌一直都像个怀乡的游子,在四地处寻找着自己的故乡。
第三,安歌还写了两首关于文学的诗:一首是写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一首是写博尔赫斯的。
列车一开,安娜就必须看到渥沦斯基
看到他的眼睛定在泉水里
曾经纯洁,依然纯洁
温暖如煮沸的茶饮
它的热气在一幅油画中
钻进了哥萨克帐篷掖紧的布帘
列车一开,安娜就必须爱上渥沦斯基
仿佛我爱上这个尘世
列车伐过的金色的白桦林
然后是戈壁上小石块的阴影
在它后面是林荫包围的村庄
炊烟升起全部天空的蔚蓝
渥伦斯基也有着蔚蓝的眼睛
波浪在嬉戏它的星光
星光里倒影的安娜必须独自
走向日暮前的站台
站台
或者它也是渥伦斯基手上的那付牌
他犹豫着应该打出哪张
然后是他眼睛里的泉涌
日落之前就要被一种
突然的犹豫熄灭
火车站上的安娜掖紧寒风中的衣领
在列车开来和列车开过之间
是全部犹豫的安娜,怀疑的安娜
全部爱的安娜,走在她的风里
在列车开来和列车开过之后
尚有遗留的空隙,尚有一线光芒
快抓住她的衣角
风啊,风中摇摆的俄罗斯的雪
快成为她的画框
——《火车站上的安娜》
这是安歌写给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安歌在诗中抓住安娜·卡列尼娜在火车站的那一刻,展开、分析、联想和回忆。让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静止在火车站的那个时空。这是全诗的后五节,我在此省略了它的第一节。而在后五节的三节里,安歌都把“列车一开”的镜头拉向读者:“列车一开,安娜就必须看到渥沦斯基”;“列车一开,安娜就必须爱上渥沦斯基”;“火车站上的安娜掖紧寒风中的衣领”。
这是诗眼,安歌抓住诗眼,铺排开去,让安娜·卡列尼娜热爱生活,追求自由的个性跃然纸上。安娜·卡列尼娜“曾经纯洁”,现在“依然纯洁”地望着爱情的眼睛,望着可爱的生活,“渥伦斯基也有着蔚蓝的眼睛”,但他眼睛里的“波浪在嬉戏它的星光”,这种嬉戏,让安娜的灵魂永远地留在了车站。“风啊,风中摇摆的俄罗斯的雪”,永远成了安娜的“画框”。安歌的诗歌,抒情与叙述相互推进,让诗歌的情节与结构,舒展、起伏,让读者咀嚼再三。在安歌的诗里,故事和情节有巨大的舞台。特别是人物诗,肖像的描写,场景的布置,情绪的营造,让人物生动和丰满。一部托尔斯泰的名著,名著里的一个主人公,就这样在安歌近四十行的诗里栩栩如生。
一个词汇便是一个槛栏,囚住
老虎,走动的金黄在
呼吸
博尔赫斯,你这无尽的牢狱
我是你的守门人,不
是
闪电劈开的道路照亮
旷野的惊栗
不是坚定的雨点的方
向
博尔赫斯,我是你名
字里的起伏
是到达布宜诺斯艾利
斯的音节中
一段歧路
在你曲径交叉的花园
是你名字里最后一个音节或早已
先你而死
——《博尔赫斯与读者》
博尔赫斯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上,安歌是博尔赫斯的“守门人”,而博尔赫斯是语言的囚牢,让一切把玩文字的囚徒,都囚坐牢中。而博尔赫斯的“美洲虎”正奔跑在他的梦里。安歌说:“我是你名字里的起伏/是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音节中/一段歧路”。安歌从新疆跑到海南、跑到广州,是不是一段歧路呢?在安歌阅读博尔赫斯的过程中,博尔赫斯的黄金虎一直奔跑在安歌的心里。安歌是一个在阅读中才能停留在生活里的人,没有阅读,安歌像被海水冲走的漂流瓶,没有彼岸和方向。而博尔赫斯是安歌阅读的重要主题。在安歌的诗歌里,提纲挈领被充分地表达。她在一首诗里,总是能够抓住诗眼,纲举目张地挈领全诗。而《转身摸向历史的那几块石头》是安歌写的一部中国诗歌的《史记》,全诗一百行,从容、诙谐、深刻地记述了中国诗歌和文化的脉络及奇峰异景。
在坟墓的第一行/一个微妙的微笑,一个巷子/天空注入一小块天井,长歌当哭只是/又一次个人主义的失败/中国,皇帝/在他的袍子里含义不明地走着,被周身/虚构的龙挟裹,后宫的几位佳丽/在玉制的桌子上数着苹果核,诊断一个国家的/病。又是一个好天气,树叶看着/天,没有风/琴声断/后//高渐离的筑上,渐离的一点碎片/并不妨碍李白喝自已的酒,虽然他想同时/邀邀明月,却被自已醉倒。
这就是《转身摸向历史的那几块石头》的开头,中国的诗歌史像场景剧走进了我们的眼帘:中国的皇帝,虚构的龙袍,后宫的妃子,高渐离击筑的身姿,醉酒的李白在安歌的诗歌里,处处精彩。这是我见到的用诗歌表达历史和文化非常精彩的诗歌。一次次集权主义的胜利,都让个人主义像琴声断后的高渐离,渐行渐远。李白和杜甫,屈原或孔尚任,都在为一个时代的没落而悲叹。眼睛、嘴巴和耳朵,在中国的历史中,却是一个人多余的器官:
悠然闪过的唯有几段洁白、微红裙带
微温。在一个名叫桃花的扇子上
合拢。提醒我们
眼睛是多余的
看,就是罪。在后宫,看见一切的只有
被阉割的男人,迅疾地走着
据说还有一本
史记
而我们“转身摸向历史的那几块石头”,一直在我们的心里,铮铮发亮。中国,让你的子孙骄傲和哽咽。历史的编钟,一次次地敲响。
而《颤抖》是安歌在句式、抒情和叙述上探索性最强的一首诗。这是一首情诗还是一首献给缪斯或茨维塔耶娃的诗呢?如此复杂的情感和叙述方式,让一个写诗多年的人也深感不安和困惑。显然,安歌在诗歌的表达和营造中是出色的。安歌让我们读到另一种诗歌:一种打破原有诗律的诗歌样本,一种复杂事物和情感叙述中的探索。请看《颤抖——我将迟到,为我们定好的约》一诗的开头:
我想,我是曾经听过的,那种声音,每一句都如闪电,说,是向着自己砍伐,砍伐是要看看是否还有流动的血,是否还有要放弃的血。说,是因为还有一滴没有找到的血。而那灿烂在枝头的花朵,只属于她自己的萎落。
——当我来时,我的头发将变灰。
这似乎是一个诗学小说的开头,但它是诗。诗歌在安歌的笔下是从容不迫的,也是诡异莫测的。她在诗中说:“而那些先于我们死掉的东西,镶拼起的我们,是那么易碎,是从内部就碎掉的,所以我们站着,好像一个完整的人。我们用语言支援我们自己,用坚定坚持一个没有的立场。当我独自走过,群山和城市的广场从来没有建成。”这像谶语,所以我有时感到安歌像个萨满的巫师。这个从新疆伊犁走出的诗人,在她的身上,可能有一些萨满的神性。我与安歌没有太多的接触,但看她的文字多一些,特别是她的诗歌,让我震惊和推崇。又如:
这里只能是一个人的名字,我是我自己的巫师,
我要忘掉一生中学过的全部的字,
只为了重新拼出这个。
拼出他游移的面孔,
拼出他的破碎。
他,一个名字,有时是我自己,
在每一次重拼中现身,
然后马上消逝。
我不是那个坚定的人,
不可能有一条路畅通无阻,
我只想找到一个地方妥协,
找到一种全新的投降。
我想交出,但我没有武器。
我一抬脚,就是歧路。
——我把爱情放在你身上。她太高了。
在天空中,安排着我的葬礼。
——《颤抖——我将迟到,为我们定好的约》
这是安歌的诗歌,对于一个初为写诗的人,在这一的诗歌面前,还是会不知所措的。而对于一个老诗人,也是难以很快接受的。但这是好诗,是诗歌的前行和高蹈。
她的《期待和祈祷》是一首四百多行的长诗,也是她给自己写的《自传》,复杂的经历,深刻的思考,美好的祝愿。是她又一成功的诗歌探索。这是一首情诗还是一首献给缪斯的诗呢?在此,我希望读者去寻找它的文本,我在此就不做深入地分析了。
安歌这几年诗写得少了,“植物志”写得多了,她四处奔波,来去无踪。你几乎不知道怎样与她联系和见面。但她的诗歌总是被人们提起和赞美。她的《漂流的英雄奥德修斯》《诗人》,特别是长诗《期待与祈祷》和组诗《在中亚的大地上》,都是很出色的作品,但在此我已无需一一解读。安歌这些诗歌,从不同领域呈现和揭示人物的形象与本质,让她的诗歌才华得到了彻底的释放,这也是我们新疆诗人的骄傲和自豪。
安歌离开新疆二十多年了,她说:“我感觉地理对一个诗人的影响首先是情感意义上的。对一个远离故土的人来说,他对故土的拥有方式是——以离开的方式拥有,正因为离开,它恰恰可能是可靠的——在想象中拥有自己的故乡——虽然不无悲凉。”安歌算是个游子,在海南等地到处漂游,我们与她交流的机会不多,但可以阅读她的诗歌。而要阅读安歌的诗歌,读者又需去做一些很深的功课。没有对诗歌发展的领悟,没有大量哲学、艺术和文学的阅读,我想你要阅读安歌,那可能是痛苦的。因为“群峰之上的蓝天”,映照着大地磅礴的高山和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