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遥望钱塘涌雪山

2017-10-28张立峰贾燕

读者欣赏 2017年10期
关键词:观潮钱塘钱塘江

张立峰++贾燕

潮汐是海洋与陆地的对话,是大自然的“呼吸”,一呼一吸之间,潮涌潮落,无始亦无休。

在我国东南的形胜之地,在苍茫的钱塘江与东海之滨,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有潮水滚滚而来、呼啸而去。“声驱千骑疾,气卷万山来”不足以形容涌潮的磅礴气势,“潮生潮落何时了,万古人间一昏晓”不足以道尽人们的无限遐思,这就是著名的钱塘江潮。

錢塘江潮—大自然的“深呼吸”

我们知道,潮汐是海洋水体在日、月天体,尤其是月亮的引力作用下形成的一种周期性运动。即东汉王充所说:“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大小满损不齐同。”也即北宋范仲淹所说:“宁非天吐纳,长逐月亏盈。”可见,古人对潮汐的大小涨落与月亮的阴晴圆缺之密切关系已有认识。

如果说天体引力给予普天下的潮汐以同等机遇的话,那么中国的钱塘江、南美的亚马孙河和印度的恒河格外受到眷顾,被国际地理学界并称为“世界三大强涌潮河流”。其中,以钱塘江潮最为典型。

那么,是什么原因造就了壮观的钱塘江潮呢?

从海洋环境上看,钱塘江口位于我国沿海潮差最大的区域—浙闽沿海,也是我国沿海潮流的最强的区域之一。其次,钱塘江入海口的杭州湾外宽内窄、外深内浅,是非常典型的喇叭状海湾。出海口宽达100公里,向西到澉浦骤缩至20公里,到海宁盐官镇只有3公里宽。宽深的湾口在起潮时涌入大量海水,由于江面收缩变窄,到大夹山附近,又遇到水下巨大的沙坎,潮水一拥而上,形成陡立的水墙,酿成初起的潮峰。

大潮的出现与钱塘江水流动的方向与速度也有关系。当潮水自东向西涌来时,与东去的钱塘江水相遇,尤其是中秋节前后钱塘江水流速与潮水流速相当,江水与潮水相互碰撞,能激起巨大的潮头。此外,降雨和风力也给予钱塘江特别的“关照”。每年6月至10月份的梅雨和台风会带来大量的降雨,河水径流量较大,所以钱塘江口秋潮往往比春潮大。在夏秋之交浙江沿海一带盛行东南风,风向与涌潮前进方向大体一致,此时还是台风影响浙江的窗口期,浩荡的江潮得到偏东风或者台风的推波助澜,蔚为壮观。

就这样,在特殊的海洋环境、河口形状、河床地貌以及气象水文条件的综合作用下,形成了名冠中外的钱塘江大潮。根据观赏位置和外部条件的变化,会出现冲天潮、交叉潮、一线潮、回头潮、半夜潮等奇特景观。

每年农历七月、八月和九月是钱塘江大潮多发期,此时也是浙江沿海季节性高海平面期和台风风暴潮的高发期。每月朔日(初一)和望日(十五)之后两三天为大潮汛,即每月初一日到初三日、每月十五日到十八日常出现高潮位。尤其是农历八月十八前后,由于诸般有利条件相互叠加,潮水最为壮观,故有“八月十八钱塘时,潮头搅海雷怒飞”之说,大文豪苏轼也赞叹说:“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

除了杭州湾南岸湾口,钱塘江河口和杭州湾其余部位的潮汐均属于规律的半日潮。所谓“半日潮”,是指潮水位涨落在一个“太阴日”,即24小时50分内有两个周期,会出现两次高、低潮位,每一次涨落周期历时12小时25分。出现在白日午后的江潮称为“日潮”,出现在半夜的就是“夜潮”。

日潮与夜潮构成了钱塘江潮日夜交替的往复循环。唐代徐凝《观浙江涛》中说:“浙江悠悠海西绿,惊涛日夜两翻覆。”这是说潮水昼夜两次翻滚而来。唐代白居易也说:“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潮水一日两次,60次潮汐往来便是一个月。

古人对潮汐早有科学认识,燕肃就是其中代表性人物。燕肃是北宋著名的科学家、画家、诗人和官员,中国科学技术史专家李约瑟博士说:“燕肃是个达·芬奇式的人物。”可见对其评价之高。燕肃在科技领域最大的成就是编著了《海潮论》,首次科学地阐述了海潮的原理,精确地推算出潮汐时差,并对钱塘江潮做出科学解释。燕肃在绘画方面同样成就突出,是我国古代文人画的先行者之一。他重视写实,主张“自然之美”,燕肃根据对潮汐的科学认识和长期观察,绘制出具有实用价值的《海潮图》。

尽管《海潮图》已经失传,但如马远的《水图》、马兴祖的《浪图》和佚名所绘的《沧海涌日图》《月夜潮汐图》等画作,画面虽小,但气魄宏大。画中皆无岩岸等景物参照,完全通过对潮水、波浪形态的描摹刻画,表现出种种意境。这说明宋代画家对大自然的观察细致入微,创造出潮水那令人惊叹的形态美感,这背后也未尝没有画家们理性与科学地思考。

钱塘观潮—人与自然的对话

钱塘江潮是难得的自然景观。早在晋代,顾恺之在《观涛赋》中就赞叹说:“临浙江以北眷,壮沧海之洪流,水无涯而合岸,山孤映而若浮,既藏珍而纳景,且激波而扬涛。”对于钱塘大潮的雄伟景象,南宋周密《武林旧事》更有精彩记述,潮水进海门时,还仅有银线一丝,极目远眺之下,“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

团扇小景山水画《钱塘观潮图》描绘的正是钱塘大潮来临的景象。画面近景集中在左下角,崖石、树木交杂,郁郁葱葱中隐现几间楼阁,地标建筑六和塔临江而立。钱塘江中潮浪翻滚,汹涌而来,澎湃的江潮拍打着江岸,崖石上的树在疾风中摇曳,这壮阔的动势与岿然不动的六和塔、塔基下的月轮山形成强烈对比,动与静之间,展现出大自然的伟力。远景江面开阔,一艘小船行于其上,远山绵延,时隐时现。画家用高超娴熟的技法,描绘出钱塘江潮的壮观景象。

钱塘观潮历来为东南胜景之一。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记载了唐代的观潮盛况:“每年八月十八日,数百里士女,共观舟人渔子溯涛触浪。”唐人描写钱塘大潮的诗句更是比比皆是,如孟浩然《与颜钱塘登樟楼望潮作》:“百里闻雷震,鸣弦暂辍弹。府中连骑出,江上待潮观。”姚合《杭州观潮》:“势连沧海阔,色比白云深。怒雪驱寒气,狂雷散大音。”白居易还说:“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可见这位昔日的杭州刺史对钱塘观潮之事一直念念不忘。endprint

到了宋代,钱塘观潮之风更加盛行,特别是南宋时期,观潮已经成为典型的都会风俗。《梦粱录》记载:“每岁八月内,潮怒胜于常时,都人自十一日起,便有观者,至十六、十八日倾城而出,车马纷纷,十八日最为繁盛。”每年八月十八日观潮之时,临安城万人空巷、云集江堤,形成“满郭人争江上望”的空前盛景。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说:“江干上下十余里间,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饮食百物,皆倍穹常时,而就赁看幕,虽席地不容闲也。”可见观潮人之多、路之塞、地之挤,其盛况一时无两。

宋代文学作品《乐小舍拼生觅偶》更是一场临安市民观潮弄潮的实录。那“侵天浪”能将看潮人浇个通透,危险的“团围头”会将一些观潮市民卷入江中,丢掉性命。庄绰《鸡肋编》中记载,在绍兴二年(1132年)八月十八日,“钱塘观潮,往者特盛。岸高二丈许,上多积薪,人皆乘薪而立。忽风驾洪涛出岸,激薪崩摧,死者数百人”。即便如此,临安市民不惜性命也要观潮,正所谓“钱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头看不足”。

中国绘画艺术史专家高居翰曾说:“人与自然之间不断变化着的对话,一直是诗人与画家所关心的主题。”观潮,显然是宋人与自然绝佳的对话方式之一。

画史记载,宋代画家曾绘有多幅“江潮图”或“观潮图”,如李唐的《秋江潮汐图》、阎次平的《江潮图》、戚仲的《江潮涌月图》等。李嵩和夏圭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李嵩绘有《钱塘观潮图》《夜潮图》《宋宫观潮图》等,夏珪则有《江阁观潮图》《钱塘观潮图》和《夜潮风景图》等。虽然不少画作已失传,但是毫无疑问,波澜壮阔的钱塘江潮是画家们争相描摹的景象。

“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的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上述画作的欣赏与解读。

北宋时期,皇帝们每年驾临金明池水殿赐宴群臣,并进行水军操练、“争标”竞赛和“水戏”表演,《金明池争标图》就是对这一盛事的描绘。宋室南渡,杭州一跃成为全国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宋王朝将北方尚武之风与汴京“瓦肆”娱乐技艺带到南方,“水戏”、“争标”等活动与杭州当地的观潮、弄潮节俗相互结合发展,从而使观潮从地域性习俗上升为影响一时风尚的中心性文化活动。

与此同时,观潮也逐渐成为一项军事制度和外交礼仪。南宋时期,江与海构成了重要的国防屏障,水军的作用也变得格外紧要。因此,统治者在每年八月海潮高涨时都要教阅水军,“每岁京尹出浙江亭教阅水军,艨艟数百,分列两岸,既而尽奔腾分合五阵之势,并有乘骑弄旗标枪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江上演练船只之多、阵势之壮,水军操练之从容、动作之娴熟,俨然是振兴国势军威、褒扬尚武精神的盛典。不仅如此,“浙江观潮”一度还是接待金国“北使”必不可少的外交礼仪活动,使者们在领略江南胜景的同时,亲身感受宋人的英武与胆略,或可稍抑其觊觎野心。

淳熙十年(1183年)八月十八日,宋高宗与宋孝宗前往浙江亭观潮,侍臣们纷纷进呈观潮词作,吴琚所作的《酹江月·观潮应制》被钦点为第一。其词曰:

玉虹遥挂,望青山隐隐,一眉如抹。忽觉天风吹海立,好似春霆初发。白马凌空,琼鳌驾水,日夜朝天阙。飞龙舞凤,郁葱环拱吴越。

此景天下应无,东南形胜,伟观真奇绝。好是吴儿飞彩帜,蹴起一江秋雪。黄屋天临,水犀云拥,看击中流楫。晚来波静,海门飞上明月。

此词上阕围绕“观潮”,写潮起、潮势、潮声、潮去,下阕写观潮者、弄潮儿,并借用祖逖“中流击楫”的典故,隐喻恢复中原之志。由此可见,当时观潮活动是有积极意义的。

“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宋代钱塘江潮可直达临安城下,人们寻得高处即可观潮,苏轼这首《望海楼晚景》诗中的“望海楼”就在今天杭州城南的凤凰山上,也是南宋时期皇宫大内所在地。南宋皇帝除了偶尔驾临浙江亭,一般都在禁宫专属高台—“天开图画”上观潮。《武林旧事》记载:“禁中例观潮于‘天开图画。高台下瞰,如在指掌。都民遥瞻黄麾雉扇于九霄之上,真若箫台蓬岛也。”高台上视野宽广,可以更好地领略江潮的壮美,这在《高秋观潮图》中便有体现。

南宋佚名《高秋观潮图》是典型的“边角小景”画作,坐落在山顶平台上的“十字形顶”重檐建筑与廊榭相连,阁内的观潮人凭窗而立,遥望江中奔涌而来的浩荡江潮,远处隐隐可见青山与天水相接。画名中的“高”既指秋高气爽,也有居高临下之意。李嵩《月夜看潮图》也属“边角小景”之作,在构图上与《高秋观潮图》类似。画中月上青天、月华如水,透过高台之上的重檐高阁和帘幕檐栏,但见潮峰迭起,如“玉城雪峰,际天而来”。画上方题有“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留向月中看”十四字小楷。从华美的建筑群落、“重门休上钥”的题写以及李嵩的画院待诏身份等信息推断,画中观潮地点很可能就是《武林旧事》提及的禁中例常观潮的“天开图画”高台。

与“二十万人争一瞬,群龙腾跃怒潮来”的白日观潮相比,欣赏夜潮别有一番韵味。白居易在《郡楼夜宴留客》诗中说:“褰帘待月出,把火看潮来。”南宋词人史达祖《满江红·中秋夜潮》也说:“有物揩磨金镜净,何人拿攫银河决。”无论是诗人、词人还是画家,都不约而同地围绕“潮”与“月”两个意象来涂抹夜潮景色:月光如水,潮头胜雪,潮有涨落,月有盈亏,潮与月相伴相应。李嵩的《月夜看潮图》与文人们的诗作也成为彼此最好的注释,恰如北宋著名画家郭熙所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

“月落潮生无限事”,人在夜晚总会变的多愁善感一些,文人与画家更是如此。风雨飄摇的南宋政权一直让有识之士产生强烈的危机感,他们渴望一统河山、建功立业,与风和日丽的西湖风光相比,“浪高峰顶青天雪,风助江声白昼雷”的磅礴江潮更能震撼人的心魂。然而,在现实里他们无力左右大局,徒呼奈何。南宋词人韩元吉以夜潮佐酒:“且醉吴淞月,重听浙江潮。”艺术全才姜夔醉了又醒,任凭“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在他们的笔下,“江潮”从最初单纯的景物刻画、民风民俗的表现,转化为对国仇家恨的宣泄,对壮志难酬的寄托。

在李嵩另一幅《钱塘观潮图》长卷中,除了滔滔的江水,画家并没有以其擅长的界画技法再现临安城池的雄伟和皇家殿宇的辉煌,而是以简约的笔法,勾勒出隐现于薄雾树影中的万家屋宇以及高墙环绕的空旷皇宫。李嵩采用鸟瞰式的全景表现方法,以平直宽阔的钱塘江面为主体,江潮由左向右横斜奔涌,江上仅余帆樯三两艘,不复南宋初期教阅水军时“艨艟数百”、“奔腾分合”的壮盛。

木匠出身的李嵩从“民间画家”到“画院待诏”,阅尽了人世沧桑。他从事绘画活动的后期也正值南宋王朝后期—时局动荡不休、内忧外患频仍,可当政者们却“贪看秋潮忘黍离”,人们仍然耽于享乐,苟且偷安。在这幅空垣虚榭、烟树凄迷的《钱塘观潮图》中,似乎流露出画家对家国命运的忧虑以及回天无力的萧索心境。

“潮生浦口云,潮落津头树。潮本无心落又生,人自来还去。今古短长亭,送往迎来处。老尽东西南北人,亭下潮如故。”人在观潮中慢慢老去,家国亦然如此,江山易帜,朝代更迭,似乎总是难以避免,唯有年年“潮如故”。在古人看来,周而复始的潮汐就是“忠信”的象征,“虽逮暮夜而不爽其期,若有信然者”。因此,宋末遗民谢翱将自己组建的诗社,命名为“汐社”。

然而,潮汐偶尔也会“爽约”,出现该来不来等异常现象,谓之“潮失信”。据陶宗仪《辍耕录》记载,南宋德佑二年(1276年),“元将伯颜遣人入临安,驻兵钱塘江沙上”,南宋当政者虔诚祈祷能借助江潮将入侵者“一洗而空之”,可是期盼中的大潮竟然三日不至。正所谓“铁甲屯江潮不至”,如之奈何?

潮水仿佛在和杭州开玩笑。就在临安陷落的第二年,一场大潮灾袭击了旧日南宋都城,“杭州飙风大雨,潮水入城,堂奥可通舟楫”。天威的莫测与历史的无奈,怕是尽在钱塘江畔的潮起潮落中了。endprint

猜你喜欢

观潮钱塘钱塘江
我在钱塘江边长大
钱塘·花已开
钱塘、仁和、余杭三县的排名之争
问潮
浙江海宁:钱塘江再现“交叉潮”
潮起钱塘
白居易写诗
男子观潮被卷走后又被拍回岸
钱塘江
赵学敏书法作品《七绝·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