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课
2017-10-28胡性能
胡性能
父母皆从事殡仪馆工作的男孩小久厌恶这晦气的行当,却终究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一名入殓师。生死皆是课,小久在为亡者送行的孤独之路上,有了哪些感悟?
1
离开丹城的时候,小久以为这一生就此告别了殡仪馆。
出狱之后,他越来越渴望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生活。火车站是一座城市彻夜未眠的地方,候车大厅顶端的碘钨灯,照耀着夜里依然喧嚣的站前广场。小久是第一次来丹城火车站,当他穿过路边的烧烤摊、揽客的摩托车手、搭讪的女人时,他不知道未来有什么等待着他。茫然又孤单的小久,紧紧拉住肩上的两条背包带子,感到了一丝凉意。
他身上只装了很少的一点儿钱,刚够到奉城的路费。开往重庆的K692次列车,每天夜里都会短暂停留在丹城火车站。车厢外面,一条冷清的铁轨在站台灯光的照耀下向远处延伸,轮廓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了黑夜深处。
半年多前,小久刑满释放,从嵩明监狱回到了故乡丹城。此后他曾经去医院应聘过保安,去油库应聘过加油员,也曾去物业公司应聘过管理员……物业经理一眼看中小久,觉得他身手敏捷,但保安队长却在背后说小久的坏话,嘀咕请神容易送神难。后来倒是有一家KTV表示可以接收小久,但要他先交三千块钱的押金。小久四处借钱的时候,消息传到他母亲耳朵里,死活不让他去。
“歌厅里有些吸毒的,害怕得很!”小久的妈担心儿子被染上。
小久没有坚持。他觉得自己要是去KTV上班,顶多就是去给人家看场子,免不了又要打打杀杀。自从五年前看到青头死在自己的怀里,小久已经厌倦了舞枪弄棒的生活。
天旱饿不死手艺人,小久的父亲则希望他学门傍身的技术。他是殡仪馆的司机,那辆白色的金龙车平时就停在殡仪馆的院子里。没有活计的时候,他会让小久坐到驾驶室里去试一试,让小久大胆一些,放松一些。可小久发现只要坐上驾驶座,紧张兮兮的反倒是他父亲。其实,父亲不在殡仪馆的时候,小久早就偷着开他的车了。发动、踩离合、挂挡、松刹车……小久的父亲平时不爱说话,他们父子之间交流的时间太少了。记忆中是多年以前,齐老师要每个学生去买一本成语词典,小久的父亲不但给小久买了成语词典,还为小久买了一本《小学生成语故事》。十多年过去了,小久还记得那本书的第一个成语故事叫“爱屋及乌”,但父亲把它读成“爱屋及鸟”。小久的父亲没有注意到,成语上面,注有拼音。那是小久童年记忆中一个快乐的上午,他对着拼音,和父亲一道学习完“爱屋及乌”的故事。爱屋子就要连屋子上的乌鸦也爱。父亲说,乌鸦也是鸟,所以说爱屋及鸟也没有错。
火车开始启动,铁制的车轮碾过钢轨的接缝时,传来有规律的哐当声。缓慢、有力,不可阻挡,一如小久离开丹城的固执念头。随着车速加快,原本节奏舒缓的哐当声变得密集而光滑,小久觉得自己像是在旷野里奔跑了起来。
小久打出生起就住在丹城的殡仪馆。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小久就能感觉到低沉而缓慢的哀乐弥漫在四周,如果真有胎教的话,他最早的胎教就是哀乐。母亲是丹城殡仪馆的保洁员,一早戴着白色的口罩、两只灰布做的袖套,提着竹扫把就出去了。殡仪馆里所有的屋子,建筑物周边的空地,以及馆内交叉的水泥路,她都得一一打扫干净。有时,碰到来火化的人多了,密集的鞭炮声响过之后,留下一地又一地炸飞的红色纸屑,小久的母亲又得再次清扫。殡仪馆的焚化炉前,每天晚上都打扫得纤尘不染,可是到第二天下午,又会满地狼藉。
也许只有小久的母亲,才会嫁给丹城殡仪馆的驾驶员。两个被嫌弃的人,最终选择了相互温暖。沉默的父亲,小久从出生起就没怎么见他笑过,仿佛他的笑神经在某次踩刹车时用力过猛,踩坏掉了。
年少上语文课时,小久胡思乱想,觉得如果要给妇产医院找一个反义词,他就会说殡仪馆。他那时不知道,名词是没有反义词的。但妇产医院与殡仪馆,的确代表了生命的两极。一端是来到世界的始乘车站,一端是离开人世的终点车站。即使在丹城那样的小城市,每天都会有很多人降生,当然也有不少人离去。而小久,是一个在终点站上车的人。
改建之前的丹城殡仪馆,位于东郊的五里地。红砖砌成的围墙里,两排瓦屋用于住宿、办公和储藏,车间一样的灵堂靠在远离瓦屋的围墙边,而焚化炉旁逐渐收缩的圆柱形烟囱,感觉像是建在了围墙外面。此外,通道边的花台里种植的,是象征着永垂不朽的柏树,加上终日萦绕耳畔的哀乐,小久的童年记忆里,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味道。
不知道是谁选的地址。凹地,四面隆起的小山头,像掩盖隐私一样,把殡仪馆藏在了里面。如果不是当地人,即使从围墙旁边走过,也不会知道那根红色的烟囱下面就是丹城殡仪馆。殡仪馆是一个比较有文化的称呼,当地人不这样说,当地人称之为“火葬场”。小久父亲活着的时候告诉他,当初殡仪馆刚建起来的时候,铁门右侧挂的就是“丹城火葬场”,是后来才改名为丹城殡仪馆的。白底黑字刻在一条三十厘米宽,四厘米厚,两米长的木牌上。
小久刚一出生,哀乐就不绝于耳畔。在他出生前一年,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整日生活在这样凄苦的音乐里,父亲花光多年的积蓄买了一台红灯牌录音机,又买了一盘欢天喜地的音乐磁带,曲子里有一首是逢年过节常放的广东音乐《步步高》,热闹、喜庆,小久的父亲喜欢听。从娘胎里开始,小久便白天听哀乐,晚上听喜乐。风格完全不同的两种音乐在母腹外面博弈,难分伯仲。小久甚至怀疑,他出生后左右迥异的两只手,就是这种博弈的结果。
從有记忆开始,小久就像保护隐私一样,在人群中刻意隐藏他的双手。即使是在婴儿时期,小久的左手坚硬、粗糙、冰冷,与右手的柔软、细腻、温暖完全不同。小久一直盼望着两只手有一天能长得完全一样,没想到随着年龄渐长,它们不但没有趋同,反而更加南辕北辙。
2
车窗外面,巨大的苍穹倾覆下来,世界因此变得越发广阔无边。小久把头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往外看,铁轨近旁的景物一闪而逝,仿佛列车没动,是大地在迅速地后退。抬眼眺望,田野似乎在缓慢旋转、隆起和下沉。远方的山梁下,偶尔能看见少许稀疏的灯光。列车在天地的合围里,像一根发光的箭镞,刺破黑暗,又被黑暗淹没。
如果当年齐老师不调走,小久想,他也许就不会遭遇后来的牢狱之灾,而是像班里其他同学那样,考中学、上大学,毕业后找份稳定的工作。但是每个人的人生只有一次,没有假设。
丹城殡仪馆离城有五公里,到了读书的年纪,早出晚归上学不现实,小久便被父母送到城里的外婆家寄養。外婆家在丹城的毛货街,街道逼仄,空气中整天飘散着烧碱的味道。那条街集中了丹城所有做皮货生意的商人,有做皮子加工的,有做毛货缝制的,石板路上,偶尔还会碰到几个背着狗皮或狐狸皮的乡下农民。生皮得用清水浸泡,再放入碱水中,去掉毛皮上的油脂。
一开始,小久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好孩子,尤其是班主任齐老师心中的好孩子。齐老师当小久班主任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六岁,喜欢穿一件丝绸白衬衫和一条扎染的裙子,她长得好看,右脸上有一个酒窝,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明显。小久比其他孩子早熟,他喜欢站在齐老师身边,闻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香甜味。那气味让小久既兴奋又不安。齐老师的丈夫是军人,在遥远的地方保卫祖国。齐老师教小久的语文,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在黑板上写上“用越……越……造句”。她刚写完,小久就举起了右手。“小雨越下越大。花儿越来越红。同学们越来越快乐。”得到批准后的小久起身大声答道。如果齐老师不阻止,小久很想说,齐老师越来越美丽。
为了表示对齐老师的喜欢,小久周末回殡仪馆,会偷偷到灵堂里,把绑扎在花圈上的纸花拔下来。白色的纸花不吉利,小久就会花时间,用红墨水,把那些纸花染红,星期一早晨去上课的时候,送给齐老师。齐老师很高兴小久送她花,用手抚摩着小久的头顶,鼓励他要好好学习。偶尔,碰到有人来殡仪馆用鲜花祭祀死者,小久会趁他们悲痛欲绝的时候,把花偷走,拿去送给齐老师。齐老师找来一个罐头瓶当花瓶,老师们集体用的办公室,因为齐老师办公桌上的鲜花,变得格外温馨明亮。
如果不是好朋友锅盔告密,小久会继续每周一都把从殡仪馆带来的花送给齐老师,并继续享受她的鼓励。但有一天,当小久拿着辛辛苦苦染红的纸花送给齐老师的时候,齐老师的脸色有一些难看,她把小久拉到教学楼后面,问这些花是怎么来的。
“捡来的。”
“哪儿捡来的?”齐老师弯下腰望着小久说。
“我爸爸的单位里。”
“你爸爸不是在民政局工作吗?”齐老师气呼呼地说,“要不是郭小山,我都不知道你爸爸在火葬场工作!”
也许是看到小久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齐老师的语气突然变得柔软起来,她又用手抚摩小久的头说:“我知道你喜欢老师,但以后不要再把火葬场的花拿来送老师啦!那是人家用来祭奠死者的,知道吗?”
“知道了。”小久低着头,委屈与愤怒变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久在丹城就读的学校是六小,不清楚校园以前是一座地主庄园,还是一座庙宇,总之那座学校的建筑,除了后来修建的工字形教学楼,其余的楼房给人感觉鬼气森森。学校操场边有棵巨大的槐树,每到夏天,树上长满了槐花,淡黄色的花束,呈圆锥形,倒悬于绿色的浓荫之间,可以捡起来食用。但不知道是谁造的谣,说槐树下曾吊死过一位女老师,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裙,绕着大树一遍遍兜圈。每当有新生入学的时候,这个传说就会在他们中间秘密流传。以至于放学以后,没有学生愿意留在校园里。
在那棵槐树下,小久与锅盔打了一架,原本温暾的小久,从此变得强悍,只要谁说他是收尸的,小久就会毫不犹豫挥出拳头。后来,是青头出面,小久才与锅盔握手言和。
小学三年级的下半学期,齐老师第一次在课堂上讲作文,她问班里的同学:未来的理想是什么?回答千奇百怪。自从被锅盔出卖以后,小久再也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了。金碧琼说她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为患者解除痛苦;夏明瑛说她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科学家,至于科学家是做什么的,她根本不知道,还狡辩说科学家就是科学家;锅盔的理想是做一名大厨,他家住在清华园餐厅的隔壁。锅盔说,他经常看见大厨炒好菜之后,先尝一筷子,这让他非常羡慕。别人都是举手回答问题,而小久是被齐老师点名的。
马长久,你的理想呢?齐老师问。
小久本来想说,他以后的理想是做一名解放军,但一想到齐老师的丈夫就是解放军,小久就不说话了。他站着,低下眼盯着桌子上的一块墨迹。回答不出问题的孩子,让教室陷入沉默中的安静。其实,小久在心里说,他长大了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想再住在殡仪馆,听哀乐。那个时候,因为锅盔泄密,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小久父母是在火葬场工作。因为这个,他们都不愿意靠近小久,这让小久既恼火又无奈。
齐老师在小久四年级结束的时候调走了,她丈夫做了营长,可以带家属。那时夏天已经来临,丹城殡仪馆的花台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有月季、玫瑰、鸡冠花、菊花和太阳花……小久母亲是殡仪馆的保洁员兼花工,趁她不注意,小久摘了一大捧鲜花,从殡仪馆小跑到学校,准备送给齐老师。可是当他抱着花汗流浃背赶到的时候,载着齐老师的那辆绿色三菱牌小货车刚刚开出校门。齐老师没注意到小久,她正坐在驾驶室里与司机交谈。隔着一条街,小久站在校门对面的屋檐下,目送着齐老师的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口。小久觉得自己的童年,在此刻突然结束了。
因为齐老师的原因,小久至今最喜欢读的书,就是成语词典。他把父亲为他买的《小学生成语故事》看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他后来说话的时候,总是无意识地带上几个成语。
3
小久在丹城六小读书的时候,青头是学校里的老大,他一直罩着小久和锅盔,而他俩也跟在青头后面惹是生非,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小久高中毕业前,省城一家驾驶培训学校组织学员长途实习,他们离开省城后一路北上,穿州过府的年轻人,有上百人之多。正值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纪,每到一座县城,他们眼睛里的小镰刀就将大街上一切美色当场收割。一路上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碍,驾驶着东风牌卡车的学员,浩浩荡荡,来到了丹城。
当时,青头正在狂追小久班上的一个女生,每天放学后,他就会跟在女生的后面,隔着几十米距离,护送她回家。但是那天,女生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几个驾校学生,他们对着青头的女神吹口哨,弹响指。
一场血腥的打斗在丹城南门的街巷中展开了。由于受到太多武打片的教唆,此时的打斗早已不是小久当年与锅盔点到为止的切磋。匕首、铁棒、榔头、自行车的链条……空中飞舞着这些器械夺命的影子。那是个血色满天的黄昏,夕阳西坠,残存的阳光涂抹在高高的院墙上,阴暗的街巷里,追逐声、惨叫声、咒骂声窜来窜去。小久捅伤了人,也差点儿被人捅伤。混战中,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破青头的心脏,血从刀口处涌出,就像里面藏着一根打开龙头的水管,怎么都止不住。本来,锅盔也参加了这场打斗,但当青头被刺中后,他就不知去向。关键时刻,锅盔总是逃之夭夭。青头躺在小久怀里,他身上的血流了小久一身,張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小久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突然一沉,就像是有一只透明的小鸟,从身体里飞出,刹那间消失在渐渐昏暗的天空里。
抱着青头慢慢冷却的尸体,小久没有害怕,有的只是茫然。
当天晚上小久就进了看守所。双方都死了人,也不知道最致命的那一刀究竟出自谁手。参与群殴时,小久还没满十八,被从轻判处了五年徒刑。
小久想:如果不参加那次打斗,自己会不会在毕业后参加高考,考上一所大学?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一晃而过。上了高中,小久除了偶尔背诵成语,从来没有认真听过一节课。
小久从来不愿谈及他在监狱里的生活,哪怕对锅盔也不说。在他看来,那里根本没有隐私,他总是觉得有许多双眼睛在暗中窥探。不过小久有时会想起青头来。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小久发现,他们与驾校学员打斗的情景,已经在大脑中变得很模糊。也许是小久选择性遗忘,他只记得当时压抑的气氛,追逐和逃亡时的刺激,以及青头被刺死后带给他的打击。
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小久的高中同学大多已经工作。小久不与他们中的任何人来往,除了锅盔。锅盔的父母都是从奉城到云南插队的知青,20世纪90年代中期,他们所在的丹城土产公司破产,夫妻二人买断工龄下了岗。就在锅盔高考名落孙山后不久,他们带着儿子返回了老家奉城。
如果锅盔不离开丹城,小久会约他一起去凤凰山公墓看望青头。小久出狱的时候,清明节刚过不久,公墓里的许多墓碑下面,插满了用于祭奠的纸花和塑料花,色彩比真的还鲜艳。小久想起了当年给齐老师送的那些纸花。低劣的材质,如果仔细闻的话,还能嗅到上面淡淡的芒硝味,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响过之后,芒硝的味道随着青烟四散。小久发现,公墓里的味道,与自己童年生活过的殡仪馆的气味,是如此相似。
青头的墓地在公墓里最不显眼的位置,边缘、偏僻,墓碑小得像侏儒,周边杂草丛生,冷清、卑微、灰头土脸,一看就是从没有人来祭奠过。小久没有想到,当年在丹城南门跺一脚就会让房子颤抖的青头,会这样卑微地埋于地下。看望青头的时候,小久带了一瓶劲酒、几根烟。他还给青头烧了一堆纸钱。小久刚出狱,身上没什么钱,二十多岁的人了,也不好意思向父母再开口。给青头烧的纸钱,都是他捡别人在殡仪馆焚烧时被风吹散的。当然,也有几张是小久厚着脸皮向死者家属要的。小久还用父亲的裁纸刀,按照冥币的大小,用报纸裁出了厚厚的一沓沓假冥币,夹在真的冥币中间。焚烧那些假冥币的时候,小久心里对青头解释说,等挣到钱了,再买真的来烧给你。小久知道,青头活着的时候,曾不止一次用假钞买东西,在另外那个世界,他完全也能够如法炮制。
从公墓看完青头回到殡仪馆的那天夜里,小久梦到了青头。梦中的青头,还是生前的那个样子,他定格了,终生不再长大。此前在监狱服刑的几年,小久一次都没有梦见过他,甚至小久都记不住青头长什么模样来着,只记得他剃了个光头。而梦里,青头走在小久前面,被两个人押解着,仿佛是干什么坏事时被抓了个现行。他刮过的光头非常显眼,泛着青光。小久跟在后面,高声叫道:“亮蛋亮蛋,前面在放《地道战》……”青头回过头来,愤怒地对小久说:“你给老子烧的是假钞,害惨老子了!”
小久从梦中惊醒过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越来越清醒。殡仪馆离公墓只有几公里路,很短,只要小久愿意,可以随时去看。“等以后挣了钱,”小久默默地说,“每年清明我都给你烧真的冥币,让你在阴曹地府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
已经是午夜了,丹城殡仪馆一片静寂。从墙上的那道窗子望出去,月亮悬垂在天上,满月的天空中丝云未现。
4
火车是上午抵达重庆的。小久从那儿转乘长途汽车,挨近傍晚了,才抵达奉城。陌生的城市,天空正下着雨,孤单再次袭来。同车的乘客走光以后,小久站在一幢建筑物的房檐下,看见有人骑着一辆电动摩托,身上穿着一件巨大的雨披,帽檐遮住了脸,在车场里转来转去。来奉城之前,锅盔说到时他要到车站来接小久。当那人再次从小久面前经过时,小久叫了两声。
“锅盔,锅盔!”小久叫着郭小山的绰号。听见呼叫声,那辆电动摩托缓慢掉头,朝小久站的地方驶了过来。
果然是锅盔。雨下得不小,他让小久坐在电动摩托车的后面,用雨披把小久罩住。为了不让雨淋湿后背,小久尽量把身子靠近锅盔,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罩在雨披里的小久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就只能看到锅盔后背上浅黄色的工装。纺织物上面无数的细线纵横交织,巴掌大的一块,小久感觉自己如果缩小为一只蚂蚁,锅盔的后背便会扩展成广阔的旷野,让人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前行。
锅盔驾驶的电动摩托在雨中时快时慢,转弯、上坡、下坡,差不多开了半个多钟头,才停了下来。
锅盔住在奉城郊外的一座小镇上。一位台湾老板在此开了一家鞋厂,锅盔就在那儿打工。他把小久带到了他租住的房屋,一幢六层高的住宅楼,上面住的大多是为了建鞋厂,土地被征用的农民。锅盔租住的房子在三楼,两室一厅,锅盔住了其中一间,另外一间住的是鞋厂的一位女工,小久进门时看见她,以为是锅盔的老婆,忙笑着准备打招呼,却发现对方有些冷漠。进了锅盔的屋子,他把牛仔背包放在地上,锅盔才告诉小久他老婆还住在新民镇,离奉城有二十多公里。屋子里布置得很简单,靠墙有一个做工粗糙的衣柜,对面是一张双人床,床边的墙上,贴着几个影星身穿比基尼的图片。
安顿下来之后,天已经黑了。锅盔带小久去了镇上,走过一家家餐馆,最后才走进一家杂乱的小火锅店。雨停了,但天空中仍旧灰黑一片,路灯照着潮湿的街道,压抑,好像湿气都闷在了身体里。锅盔的话很少,他告诉小久说:“鞋厂原本要招些工人,但你来之前,刚招齐了。”
“那就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工作。”小久说。
对话在喝了半瓶酒后才渐渐多了起来。毕竟有五六年时间没见面了,小久觉得锅盔变得有些生疏。
“本来想把老婆接来的,但城里花费大,何况她刚生完孩子,进城来没人照顾。”锅盔说。
“就当爹了!”小久说,“你小子动作挺快啊!”
“老婆和我爹妈住在一起,他们处得也不是太好,周末的时候我可能要回去看看,你跟我一起去不?”
“行啊!”小久说。可他觉得不能空着手去,但身上实在没什么钱,想了想,他说:“算了算了,我还是不去了,得抓紧找工作。”
不知道是工作劳累,还是喝多了酒,那天晚上,小久与锅盔挤上床后,没有聊上几分钟,锅盔就进入了梦乡。锅盔的睡眠太好了,最后的那句话,前半截儿清晰,中间含混,结尾就变成了鼾声。
小久初来乍到,睡不着,一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5
白天,小久外出找寻招聘信息,晚上回到城郊锅盔的出租屋里。有一趟城郊班车,车票两块钱。连续一个多星期,小久都没找到工作,他站在奉城的大街上,觉得满大街的人都比他幸运。由于中午没有吃饭,此时饥饿袭来,他感觉胃像是长到后背上去了。看到路边的餐馆,小久嘴里禁不住分泌出口水,却只能一次次默默地咽下。从奉城返回锅盔住的地方,大约有六七公里的路,小久把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只在屁兜抠出一枚钢镚儿。那天,他是步行回去的,一路上,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死死捏住那枚硬幣,到了锅盔的住处,握住硬币的手心全是汗。
黄昏时分,屋子了无生机,锅盔还没回来。最近几天,他回来得越来越晚,也不知道是鞋厂工作忙,还是另有原因。坐在床上,小久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怀疑自己不该离开丹城。
外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楼道里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打乱了小久的思绪。小久犹豫了一下,打开门出去,在楼下看到了刚刚回来的锅盔。院子里站满了人,锅盔打听了一下,来到小久身边说:“住在顶楼的一个老太婆死了。”
院子里的人议论纷纷。据说,老太太死了好几天都没人知道,她的儿女在外地,平时很少回来。这天早晨,老太太的儿子打电话过来,一直没人接,让亲戚到家里去敲门,也没有应,老太太的儿子才赶了回来。
没有电梯,他只得一层一层爬上楼去。越往上走,老太太的儿子越是惴惴不安,他在楼道里闻到了一股异味,有点儿像死老鼠的味道。
当房门被打开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老太太的儿子用手捂住口鼻走到卧室门口,看见母亲和衣躺在床上。“妈?妈!”没有回应。儿子刚走过去,数以百计的苍蝇嗡地从母亲身体上腾空蹿起。
小久来到院子里的时候,老太太的儿子已经从楼上下来了,他急得团团转,说谁要是把他妈的尸体从楼上背下来,他愿意付三千元钱。
三千块钱太诱惑人了。小久的手又伸进口袋,握住了那枚硬币。他小声对站在身边的锅盔说,想接这单活儿。
“你行吗?”锅盔有些怀疑。
“你不是知道我从小生活在殡仪馆,见的死人多了去了!”小久松开了他手中的硬币说。
“这样,你去帮我买几样东西,口罩、防蚊虫叮咬的风油精、塑料手套,还有塑料雨披。”小久吩咐道。
如果可能的话,小久还想买一副墨镜。他不愿意人们看到他的脸。
得知小久要上去把老太太的尸体背下来,住在这幢楼里的人围了过来,“小兄弟,等会儿背人下来的时候,不要让她的脚碰到我们家的门啊,麻烦了,你放心。事后肯定不会少你的。”好几个人这样对他说。
奉城天气这两天突然热了起来,小久全副武装之后,陪着老太太的儿子到了六楼。的确是越往上走,楼道里的臭味越浓。小久不说话,他盯住一级级往上延伸的水泥楼梯,发现自己脚上的旅游鞋,脚拇指的前面,已经裂开了一个小口子。
小久没有想到,自己到奉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竟然还是与尸体有关。
口罩和风油精,还有小久穿在身上的塑料雨衣。这些装备保证了小久在收殓死者尸体时不至于恶心呕吐。当他上到六楼,把那一瓶风油精洒在死者屋子的四角后,空气里的异味就被压了下去。小久就着床单,把老太太的尸体捆好,也不知道是老太太过于瘦弱,还是天气干燥有些脱水,遗体并不重。尽管楼道狭窄,但小久把老太太尸体背下楼时,还是灵巧地避开了一扇扇门。
一辆租来的小货车已经停在了楼下,小久把老太太放进了货厢里。老太太的儿子从包里抽出一沓钱递给了他:“三千块,点过了。”
院子里的人散去了不少,当小货车拉着老太太的尸体离开后,锅盔提醒小久上楼去收钱。“只要尸体没有碰到的门,人家都会意思意思的。”
重新返回住宅楼,沿着楼梯往上爬,小久发现许多门关着,但门缝里都塞着一张钞票。小久像一个辛勤的农夫一路收割上去,等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刚才还一贫如洗的小久,衣袋里多了一沓现金。
把雨披、口罩和手套丢进楼下的垃圾桶后,小久觉得他身上依旧有一股老太太的味道。他跟锅盔商量,打车进奉城,去找一家洗浴中心,洗一洗身上的晦气。
一单活儿就挣这么多,这让锅盔羡慕得不行。在奉城的“水益天下”,小久痛痛快快泡了个澡,把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洗干净了。之前的一个小时里,他一直泡在大池温暖的水里,看着淋浴隔间里一副副赤裸的身体,心想终究有一天,那些不停地挠头和搓身的身体都会停止下来,不再动弹,等待着人收拾。他突然有一些难过。从洗浴中心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奉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热气腾腾的生活让人充满向往。小久找了一家装潢考究的火锅店,他能感觉到身上那沓钱给他带来的充实感和安全感。
当天晚上,两人在返回锅盔住地时,小久又在一家超市里买了一瓶泸州老窖、一瓶鹌鹑蛋、一包花生米和几袋豆腐干,他想与锅盔好好喝上一杯。
第一次挣到那么多钱,让小久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五十二度的泸州老窖,让小久和锅盔坐到午夜一点还不觉疲倦。锅盔好像有些不太开心,他一再催促小久说,“要不睡觉啦,我明天一早还上班呢。”
可小久根本没有睡意,他在想未来的生活。也许是作出了最终的决定,小久趁着酒劲儿,从衣袋里掏出钱来,分了一半递给了锅盔。
“你这是什么意思?”锅盔用手推辞。
“今天下午的那单活儿,”小久把酒杯举起来与锅盔碰了碰说,“就算我们两人一起做的,扣掉洗澡、吃火锅和买酒的,我们俩一人一半。”小久说完把钱放在桌子上的酒瓶旁。
“那怎么好意思呢?”锅盔说。犹豫了一下,锅盔拿起桌上的钱装进口袋里,然后端起酒杯与小久狠狠地碰了一下。
“你下午这活儿值得干呢!”锅盔说,“我在鞋厂累死累活一个月,才挣一千多。”
“要不,我们俩以后合伙干这?”小久提议。
“好是好,”锅盔有些犹豫,“可是我胆小,怕死人!”
“尸体我来处理,”小久说,“你只消别的事情多做点儿就行。”
“你让我想一想。”锅盔说。
犹豫了一会儿,锅盔端起酒杯,和小久又碰了一下。
6
小久与锅盔合伙做起了殡葬生意,锅盔负责拉活儿,寻找尸体线索,而小久负责收殓尸体。做了几单后,有了点儿余钱,小久便在城中一条名为月牙塘的老街租了一间屋子。房屋临街,木屋,最上头搭瓦,二十多平方米的样子,一共三层,二楼三楼得从侧面的巷子爬楼梯上去。门外是一条用青石镶嵌而成的老街,背阴,好像長年都湿漉漉的。小久问锅盔,这个地方以前是不是有一口池塘?锅盔说他也不知道。想想也是,虽然锅盔的祖籍是奉城,但是在几十公里外的新民镇,而且他高中毕业后才跟随父母迁过来,对于这座老城的情况,他知道的也不多。
锅盔不想让妻子苹果知道他从事的工作。“要是婆娘知道我挣死人的钱,肯定要找我吵。”
锅盔每天一早出去找活计,有时候晚上才回来,非常拼命。小久在奉城没什么朋友,刚从事这个行当,活计也不多。闲暇的时候,他窝在屋里看电视,从一个频道换到另外一个频道。如果有活计了,锅盔就会打电话来叫小久过去处理。尽管每隔几天,他们就会接上一单,收入能够维持两人的生活,但小久一直梦想着要把业务做大,多挣钱,过好日子。
不做这一行,小久永远不知道每天会有这么多人离开世界。天知道锅盔从哪儿弄来这么多死人消息:岩上飞石砸死的,看手机不注意掉在池塘里淹死的,在汽车里闷死的,吃了抗生素还喝酒不要命死的,喝农药死掉的,高速公路车祸致死的……更多的人最后还是死在医院。但常常是小久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收殓尸体了。锅盔悄悄告诉小久,那个手臂上有文身的,就是老蝙蝠,听说他肚子上,天生长着一个太极图。
奉城的尸体入殓,老蝙蝠的队伍占了一半以上的份额。毫无疑问,小久与锅盔要扩大业务,就必须与老蝙蛹竞争。但在奉城,老蝙蝠入行的时间太早了,早到小久和锅盔都还没出生时,他就在这一带做收尸的活计。锅盔说,老蝙蝠在奉城家喻户晓,小孩夜哭,奉城人都是用老蝙蝠来吓他们。
不知道是来自熟能生巧,还是老蝙蝠天生异禀,嗅觉异常。在他的团队里,老蝙蝠主要负责每天晚上去医院查房,至于平时与尸体具体打交道的,都是他手下的人。“还真不能小看他,”锅盔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得来的消息,他和小久八卦,“听说老蝙蝠每天晚上去城里的几家医院住院部逛上一圈,就能够知道当天晚上有没有病人要走,什么时候走。”
锅盔还说,都说老蝙蝠能够看得见在奉城大街上行走的鬼魂。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常人只能够看得见两旁的大楼、空掉的大街,而老蝙蝠却能看到人来人往,听说还不时停下来与人家打招呼。据说那些与老蝙蝠打招呼的人,大多是以前被老蝙蝠送走的,还都挺感激他。
小久怀疑老蝙蝠在夜里根本看不见什么鬼魂,他装神弄鬼,神话自己,是为了拉生意。而且,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真要站下来,与一位想象中的故人聊天,你也无法证实。后来,小久曾经在夜里,躲在暗处观察过老蝙蝠,的确像锅盔所说的那样,老蝙蝠走着走着,突然站了下来,扬了扬手,快走了几步,过去,把手伸在空中,仿佛真的握住一只别人看不见的手。
不过要是在白天,哪怕在奉城的大街上遇见熟人,老蝙蝠也轻易不把手伸出去。伸出去了,对方不握,尴尬得很。奉城知道老蝙蝠的人太多了,人们见到他都绕道走,即使是狭路相逢,大多也只是嘴巴上问候一声。
7
有老蝙蝠在,小久与锅盔的生意好不了。得想办法。小久想要成立公司,要打广告,让人们知道他与锅盔是干什么的。小久说,我们只有干得比老蝙蝠他们好,钱收得比他们低,才会有更多的业务。
两人把公司的名字取为“安息社”。小久说,办报的地方叫报社,出书的地方叫出版社,住人的地方叫旅社,喝茶的地方叫茶社……“我们处理的,都是安息掉的人,加一个社字,听上去就很顺。”小久说。
“安息社好,有文化!高大上!”锅盔说。
“医院里有的危重病人治不好了,想要出院回家,这里面有商机。”小久说,“听说送一个人回家,要收六百八十元。如果病人在车上断气,则要收一千三百八,利不小,我们得搞辆车。”
当天小久就找了家打印店印了名片。名片上小久是安息社的社长,锅盔是总经理。公司就他俩,又当将又当兵。小久与锅盔印的名片,白底黑字,比扑克略小,名片正面用一号仿宋字印着安息社,后面用小四号楷体标明各自的职务。名片的下面,写有一句话:请妥善保管,以备不时之需。许多人最初拿到名片的时候,不知所云,一头雾水,但把名片翻过来,立即明白了,上面写得很明确:专业处理各种尸体,业务范围——病人转送、洗漱穿戴、遗体美容、残肢拼贴、腐尸防臭……
当天下午两人就外出分发名片。小久分发奉城东部,锅盔分发西部,两人约了最后在城中的广场上会合。中午时分,街道上的行人稀少,小久只要看到大街上有门开着,就会走过去,递上一张名片。大多数人看了小久递过去的名片,都会骂一句神经病,把它扔掉。十个人中,只要有一两个人保存下来就行了。
一辆夏利车悄无声息滑行了过来,在小久身边停下。司机把车窗摇下,问小久要去什么地方。小久知道对方是路边载客的黑车司机,忙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阳光有些晃眼,接过小久名片的司机文化程度不高,当小久离开的时候,他还把头偏在车窗上,小声念名片上的文字:专业处理尸体。“什么是户体?”司机把“尸”字念成了“户”。
小久后来决定去医院。他买了一包中华烟装在身上,到了医院就热情地散给看守大门的保安抽,还讨好地替对方点着火,让保安很享受。然后,小久才抽出几张名片,对保安说:“如果有需要的,请帮忙宣传宣传。”
在奉城人民医院,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保安看了小久递过去的名片,笑道:“这是在和老蝙蝠抢生意哈!”
“如果是你们介绍的,”小久说,“做成一单生意,谁介绍的,我返五十块钱。”
络腮胡好像很感兴趣,他把小久给他的名片收好,说道:“这小伙子就比老蝙蝠会来事儿。”
小久分发得很快,一个下午,他就把几百张名片分发一空。从医院来到了奉城广场,小久站在广场中的旗杆下等锅盔,左等右等都不见锅盔的影子,正准备掏手机出来联系,突然就看见他发疯似的朝广场奔来,好几个人在后面追赶着他。小久见状,赶快冲过去拦住追来的人说:“有什么事情好商量,好商量!”他满脸堆笑,把烟掏出来,分发给追赶锅盔的人,缓和了气氛。一问,对方是在奉城桥头等货的司机,锅盔把名片插在他们车窗玻璃上就走了,有司机拿起名片来看,觉得不吉利,从车上拎起扳手就要来砸锅盔,吓得锅盔撒腿便逃。
8
小久与阿羚相识,是在奉城的单行道酒吧。安息社成立一年多了,业务渐渐多了起来,小久与锅盔都有不错的收入。锅盔交了首付,在城里按揭买了房,把家属接进城里来。他的女儿糖豆两岁了。
“再过一年,糖豆要读幼儿园了,你还在单漂,”偶尔,锅盔会提醒小久说,“该找个女朋友了,只要瞒着她你干的工作,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她要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锅盔的老婆苹果是在他做殡葬师之前找的,过去一直抱怨他挣的钱少养不好家。苹果后来知道了锅盔在干收尸的活儿,果不其然与他大吵了几架。锅盔不吵,沉默、忍耐,每个月上交数目不菲的钱,慢慢地苹果也就接受了。只是对他作了严格的规定,每个星期最多只能近身两次。两次就两次,但让锅盔难过的是,苹果的情绪传递给了女儿糖豆,等糖豆稍大一些,锅盔回去要抱女儿,糖豆往苹果身后躲,说爸爸的手是摸死人的,不允许他抱。
虽然被女儿糖豆一再拒绝,但是每当提起女儿,锅盔仍是一脸幸福。
单行道酒吧其实是一个婚介所。交五百元钱和各自的资料,婚介所会根据彼此提供的信息配对,提供见面聊天的机会。阿羚是个自由职业者,与小久同岁,学的是财会,平时在家中帮别人做账。见面的时候感觉还行,奉城乡下人,皮肤不错,不知道以前有过什么经历,小久总觉得她的眼神忧郁,神情恍惚。
从决定来单行道与小羚约会,小久就决心隐瞒自己的职业。当阿羚问他做什么工作的时候,小久就含糊其词地说,与救死扶伤有关。
“那就是在医院工作啦?”阿羚问。
“也可以这么说,反正医生治不了的,最终都会交给我们处理,”小久说,“许多病人最后找的都是我们,不再找医生。”
“那你学的专业是?”
“专业是对口专业,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见习了,不过英雄不问出处,高中毕业后,国家和人民又对我进行了五年的封闭教育,现在我也算是有一技之长的人才。”小久对阿羚说。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性格的,”阿羚望着酒吧外面热闹的街景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了,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来,这次来单行道约会,是我妈给我交的钱,她老是担心我年纪大了,嫁不掉。”
“其实我根本不想嫁人。”阿羚又轻轻嘀咕了一声。
约会了几次后,两个人互相感觉都不错。一天晚上,阿羚跟着小久回到了出租屋。
“你怎么住这儿啊?”阿羚有些意外。
“临时的,”小久撒谎说,“医院住房紧张,大家都是出来租房住。”
那次与阿羚约会,小久就觉得她是过来人。甚至,小久怀疑阿羚的忧郁与上一段情感有关。不过小久不太关心,每个人都有自己想遮蔽的部分,想告诉的,终究会告诉。
把阿羚带回家的那天夜里,两人睡下去不久,阿羚提出来要关灯,她似乎不愿开着灯与小久亲热。可把灯关掉不久,正当小久想有所作为时,突然听见有人拍门,清晰,不像是幻觉,像是有一只厚实的手掌拍在门板上。小久赶紧急刹车,停止动作,从床上跳起来拉亮电灯。阿羚也慌忙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有一些紧张。一开始,小久以为生意来了,有人要请他连夜去收殓尸体,他还想着要怎么把阿羚蒙骗过去。但当小久把门打开,却发现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夜已深,巷子里根本没有行人,门外,月光照耀着安静的巷子。
重新躺上床,小久与阿羚和衣而卧,刚才燃烧起来的激情被拍门声浇灭,一时也难以恢复。小久与阿羚躺着聊天,秋毫无犯。他问阿羚:是不是她的前情未了,有人追踪过来?阿羚把头靠了过来,温柔地说:“我的事情你别问,你的事情我也不去打听,好吗?”
“砰砰,砰砰砰!”小久没想到敲门声还会响起,这让他感到有一些愤怒,小久对着身边的阿羚嘘了一声,暗示她安静,然后侧耳细听,又传来两下轻微的敲门声。黑暗中,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敲门人的手指骨节敲打在木门上的位置。这次应该是业务来了,小久让阿羚躺好,不要动,然而当他过去把门打开以后,外面还是一个人也没有,这让小久感到万分奇怪。
小久忽然意識到,好像只要阿羚还在屋子里,敲门声十有八九就还会响起。他年少时坏孩子的脾气被激发起来,小久把门虚掩了,抬了只凳子,坐在门边,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菜刀,他想要那个敲门人给他一个说法。奇怪的是,外面的人好像能够读懂小久的心思,有好长一段时间,敲门声都没再响起。
眼皮沉重,困意袭了上来,正当小久准备滑落梦乡,敲门声突然又响起。“砰砰砰,砰砰!”小久握住门把,突然拉开大门,却发现门外仍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小久不死心,提着刀追了出去,沿着那条小巷前后奔走了一段。夜已深,泛着青光的石板路上根本没有人,汗毛在小久的后背像荒草一样生长起来。
神秘的搅扰,让小久与阿羚性趣全无。整整一个夜晚,小久都没有睡好,他不知道为何门一关上不久,就会有人敲门,这个事情困扰了小久很长时间。
9
每做一单活儿,都得租一辆车。有时是运送遗体,有时是送不愿死在医院的人回家。后来,他们固定租下了土豆的汽车。土豆当然也是绰号,他觉得入伙有利可图,提出要与小久和锅盔一起干。
老蝙蝠在奉城经营了多年,他的团队业务比安息社的多,似乎是,只有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小久他们才有一些接单的机会。
几个人商量,决定借奉城人民医院招保安的机会,让锅盔打入做内线。那样的话,医院里面有谁被送来抢救,或者有谁快不行了,作为内线的锅盔会比老蝙蝠知道得更早。
“轮到我值班的时候,我尽量找理由不让老蝙蝠进医院!”锅盔说。
奉城环城南路,紧临江边,公路顺着山势蜿蜒。春夏之交是奉城的雨季,细雨密织,雾气升腾,即使是在白天,能见度也很低。就在土豆加入小久他们团队不久,那条小久几乎每天都会经过的环城南路,出了严重的车祸。大型载重卡车,从一名载人摩托车手的头部碾轧过去,生死就在一个车轮滚动的瞬间,短促、决绝、手起刀落。当司机接上小久赶过去的时候,一个女人正坐在泥地里哭泣,小久看到死者混合着血液的脑髓,涂抹在潮湿的路面上。
女人的名字叫姜米,她刚刚与丈夫从乡下进城来打工。丈夫开摩托车载客,她则在一家足浴店帮人做足疗。大型卡车从姜米丈夫头上碾过去的时候,摩托车滑落在沟里,姜米丈夫随身携带的手机也从衣袋里摔了出来。神奇的是,手机竟然没有摔坏。得知发生车祸的交警赶了过来,用姜米丈夫的手机,给姜米打了个电话,而那个时候,姜米正在足浴店,一边按摩着客人的足底,一边与客人聊天。
小久与司机赶过去的时候,曾经打了一个电话给锅盔,但他没有过来。女儿糖豆感冒了,这让锅盔的心情很坏。自从苹果带着糖豆搬到奉城来,如果不值夜班,锅盔每天晚上都回去住,有时晚上有业务,小久也不叫他。锅盔说他希望每天早晨醒来,都能够见到糖豆。小久曾经去过锅盔的家,他发现脾气并不太好的锅盔,在面对糖豆时,总是在小心地讨好她。
“你不知道,”锅盔对小久说,“被人叫爸的感觉真好!”
事发地已经用彩色警戒带圈了起来。雨仍然下着,离受难者不远的地方,有一些人打着伞围观。小久从车上搬下活动屏风,把它围在死者的四周。自从安息社成立以来,每当处理死者的遗体时,他都尽量不让其他人看到收殓的过程。小久觉得,死者虽然已经不会说话,但他们其实也还有隐私。本身就不幸了,相信他们也不愿意自己的遗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姜米的丈夫半边头被轧扁了,临死前的恐惧让他的面目扭曲而狰狞。小久又去车上,拿来了一把小勺,把死者涂抹在湿地上的脑髓刮起来,头颅破损严重,放不进去了,小久就把它放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等屏风被撤去的时候,地上大致已经看不见车祸的痕迹,一只蓝色的尸袋躺在地上,里头装着受难者的尸体。警戒线撇开,围观的人群闪开一条通道,人们屏气凝神,注视着小久和土豆把死者的遗体抬进车厢。那天下午,当土豆发动汽车离开事故现场时,小久才发现,老蝙蝠一直在一旁偷偷地观望。
遗体被拉到了奉城中医院的停尸房。之前,奉城中醫院并没有停尸房,是安息社成立以后,小久找到中医院的陆院长,动员他建的。否则,中医院死了人,还要送到奉城人民医院停尸房去停放,有两次遭到人民医院的拒绝,让中医院的院长很是愤怒。在前往中医院停尸房的时候,小久一直设想怎样给死者整容。
整整一个下午,小久就那样坐在中医院停尸房的工作台前,长时间凝视着受害者的脸。设想大卡车碾过死者头部的情景,小久就不寒而栗。头盖骨被轧碎,只剩下半张脸,这样的对视太让人难忘了,不是想留念,而是长久的凝视让死者的样子牢牢地刻在小久的大脑里。
本来,对死者的遗体稍加处理,送到奉城殡仪馆火化完就了事,可小久一直希望摩托车手坍塌的头颅能够支撑起来,否则他要是梦里回来,亲人都会不认识。姜米没有进停尸房,她坐在中医院的值班室里,一直默默地流泪。
姜米看上去很年轻,她仍然穿着足浴店统一的服装,浅蓝色的面料上,有着细小的碎白花,小久注意到了,薄布下面女人圆润的肩骨。他对姜米许诺说,他会把她丈夫的遗体处理好,让她放心。
下了班以后的锅盔赶了过来,有小久在,他就感到踏实。看着遗体上破损的头颅,他出了个主意,问能不能用竹片,编个架子,放进摩托车手的头颅里。并自告奋勇地说要完成这个任务。小久没有想到几年时间不见,锅盔还学会了竹编的手艺。大约用了两个小时,小久与锅盔才让摩托车手的头骨重新支撑起来。下午从环城路上刮下来的脑髓已经放了进去,但毕竟有了损耗,装进姜米丈夫的头颅以后,感觉里面空荡荡的,还有不小的空间。小久用线小心地对姜米丈夫的头部进行了缝合,又给他化了妆,左右看看,这才算满意。
10
锅盔比较胆小。小久告诉锅盔,死人的脸,只要盯着看个够,就不会再害怕了。为了锻炼锅盔,小久专门陪他去中医院和人民医院的停尸房,把那些停在灵床和冰冻棺材里的尸体打开来给他看。其中有一具尸体,面孔狰狞,嘴唇萎缩,焦黄的牙从中龇了出来。小久怀疑他是患癌症死的,死前将所有的痛苦全部留在了脸上。眼睛没能闭上,有一层白翳,好像是在盯着小久身后的什么地方。
“你盯住这张脸看上半个小时,只要把这张脸看够了,以后再碰到死人,保准你不会再害怕!”小久说。
锅盔将信将疑,在小久的陪伴下,足足看了半个小时,也许是印象太深刻了,那天晚上,锅盔回去以后,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浮现那张恐怖的脸。一夜到天亮,他没有睡着一分钟。第二天一早赶到医院去值班,锅盔在电话里骂小久说:“你给老子下药,老子一夜都没有睡着,吓惨喽!”
但是锅盔也一直试图让自己克服对尸体的恐惧。有时候,趁小久他们都在停尸房里,锅盔也试着去触摸一下尸体。小久还让锅盔给一具尸体理过发,鼓励他。可锅盔在理发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死者的牙齿,躺在工作台上的尸体,突然微微张开了嘴,就像是咧嘴笑了一下,把锅盔吓个半死,以为尸体活了,要张嘴咬他,把推剪一丢,从停尸房里逃了出来。
小久没有想到,猪一样的队友,也会有成长的时候。之前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有让锅盔克服对尸体的恐惧。没想到当小久与锅盔从东山镇拉了一具尸体回来后,锅盔竟然再也不怕了。
尸体是在一块岩石下发现的。放羊的老头儿,失足从悬崖上落下,两天以后,村里的人先是在山上发现失散的羊群,后来才发现放羊老头儿的尸体。是小久带着锅盔开车去的。土豆入伙以后,小久模仿老蝙蝠的运尸车,在车后门上,贴了广告:奉城急救——专业接送省内外病人出院、转院,服务电话:18523488166,24小时服务,收费合理。
乡村公路上的车辆很少,也看不见什么行人。如果不出现意外,小久将会与锅盔在天黑之前赶回奉城,可是小久驾驶的微型车在驶离东山镇二十多公里后坏掉了,就像是,躺在车厢里的放羊老头儿不愿去火化。天色不早了,小久有些着急,他一次次发动汽车,可就是无法再打着火,发动机上的皮带呜呜转动了几下,又停了下来。小久跳下车,把车头掀开,露出汽车线路交错的内脏。锅盔也跳下车检查,但两人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只好东敲敲,西摸摸,但还是没有效果。
只能报救急,小久坐在驾驶室里,拨打电话给安息社的司机土豆,但是山里的信号不太好,时断时续,偶尔打通了,土豆却迟迟不接电话。天色一点点暗淡下去,坐在驾驶室里的小久意识到,他们这天晚上要做山大王了。
“要不我们走回东山镇?”锅盔说。
“二十多公里哪!”小久说。
“总不至于走路回奉城,更远,三十多公里路,走到奉城恐怕都快天亮了。”锅盔说。
“也许我们只能住在车上了,”小久说,“明天再打电话报救急,让土豆请修理工过来。”
两人又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天黑以后,锅盔跳下车,车厢里的尸体让他的后背发凉。锅盔朝东山镇方向走,可是才走出几百米,他就停了下来。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慌乱,锅盔发现他为糖豆买的一个长命锁不见了。月亮还没升起,但泛着白光的公路隐约可见,路面有些模糊。锅盔弯着腰,低着头,沿着公路仔细找过去又找回来。
“怎么啦?”小久也从车上跳了下来,问锅盔。
“有东西掉啦,妈的!”锅盔骂道。
重新再找回去,锅盔的脸都快贴在公路上了。“掉了什么东西?”小久问。他从车上拿出应急灯摁亮,白色的圆形光影在公路上移动。突然,路边的小土坑里,有金属的光泽闪了一下,小久过去抵近一照,是一把镀金的长命锁,拿起来一看,锁上系有一根红色的绸带,锁的中央,“长命富贵”四个字微微隆起。
“吓死我了!”锅盔从小久手中接过长命锁,把它捂在胸前,“今天一早才给糖豆买的,还没给她戴,就弄丢了,怕有不好的预兆,现在找到就好,找到就好!”他的脸上难掩兴奋。
失而复得的长命锁让锅盔如释重负,就像是,他丢掉的魂魄也被找了回来。当锅盔把长命锁小心装进衣袋里时,他对车里那具尸体的恐惧感似乎消失了。
“真是奇怪了,”锅盔对小久说,“车里的那人有什么好害怕的?不就是块肉嘛!”
夜里,锅盔蜷缩在驾驶室里,而小久把车子的后门打开,爬上货厢,他拉长身子,与那个牧羊人睡在了一起。渐渐地,月亮从东山镇的方向升了起来,大地安谧,只听见锅盔的鼾声有节奏地从驾驶室里传出。午夜过后,小久隐约听到有汽车的声音从静寂的黑夜里传来,有如一只小小的蚊子,盘旋在头顶,等到这只蚊子变成一只牛头蝇的时候,他在道路的尽头,看见了刺眼的灯光。
11
老蝙蝠在殡仪馆的焚化炉前再次看到姜米丈夫的时候,有点儿意外。之前的一天,他在环城南路的现场目击过车祸的惨象。小久能够在火化前的一个晚上,把一具残破的尸体,修复成像熟睡的人一样,这让他对小久刮目相看。
电话是老蝙蝠打过来的。他叫小久小兄弟。其实,他的年龄与小久去世的父亲一般大。电话中,老蝙蝠告诉小久说,他此时在夜市上,想找个人喝喝酒,问小久有没有得空儿。乘出租车赶过去的时候,小久知道老蝙蝠打电话给自己,绝非为了喝酒这么简单。
夜里的“好又来”依然热闹,烧烤店,进门的案台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品:剖开的鱼,浸泡在水里的海鲜,切割成片的猪肉牛肉、各式各樣的新鲜蔬菜……老蝙蝠坐在二楼靠窗的墙角,前面的桌子上摆放着烤好的猪肚儿、鸡脚和焦黄的罗非鱼。没有客套,小久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就像是两人早已认识多年。老蝙蝠也不问小久能不能喝酒,提起酒壶,往他面前的两个酒杯里倒酒,不时停下来,看看两个酒杯里的酒是不是一样多。
苞谷酒,倒在喝茶的玻璃杯里,足足有四两。
老蝙蝠把其中的一杯酒沿桌面推到小久面前:“小兄弟,来,我敬你一杯!”他抬起酒杯望着小久说:“没想到你的活儿做得如此漂亮,真心话!”说完之后,老蝙蝠闷了一大口。
小久也喜欢喝酒。他一直觉得酒中藏有神灵,能够让内向的人变得外向,小气的人变得豪迈,自卑的人变得自信,阴险的人变得磊落,同时也能让素昧平生的人变成故交……天气炎热,老蝙蝠赤裸着手臂,小久看见他左右两条胳膊上,都文着字,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混江湖的老大。
老蝙蝠左边的胳膊上,文的是“黄玉琴我的妻”几个字。小久问他,老蝙蝠说是他的第一任妻子。那次离异对老蝙蝠的打击很大,他有好长一段时间缓不过劲儿来,心里痛苦无处诉说,就喝闷酒,然后用针头蘸着蓝墨水,把第一任妻子的名字,歪歪扭扭地文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右边那条胳膊上文的是第二任妻子的名字,她忌妒心强,非要老蝙蝠把她名字也文上。刚嫁过来的时候,她并不排斥老蝙蝠的职业,毕竟收入不错,养家糊口绰绰有余。但老蝙蝠常常外出,每天夜里去医院查房回来的时间太晚,时间长了,老蝙蝠的第二任妻子耐不住寂寞,跟人私奔了。
“现在的老婆实心实意跟我过日子,勤快!”老蝙蝠说。
“我也刚结婚,老婆胆小,我没敢让她知道我做的工作,怕她接受不了。”小久告诉老蝙蝠说。
“不告诉的好,”老蝙蝠说着嬉笑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特别开心,“不妨告诉你,你刚与那女人约会的时候,不想你来与我们竞争业务,想吓一吓你,就在你的房门上涂了一些猪血。”
“猪血?”
“蝙蝠的嗅觉最灵敏了,尤其对血。夜里它们从藏身的山洞出来,老远闻到你门上的血腥味,就会飞过来扑门,扑在门上的声音,听上去与敲门声完全一样,胆子小的人,会被吓傻掉。”
“嘿,妈的难怪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外面什么也没有!”小久恍然大悟。
“没有把你吓得……”老蝙蝠把头凑了过来小声说,“……从此不行吧?”
“倒不至于!”小久摇了摇头说,“只是觉得很奇怪,明明听见敲门声,可打开门,却见不到人。”
“你算我见到过的胆子大的。”老蝙蝠笑着说。
“我从小生活在殡仪馆,”小久不以为然地说,“整天见死人,哪会被这种小把戏吓倒!”
“你从小生活在殡仪馆?难怪!”老蝙蝠说。
“我父母都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小久抿了口酒说,“我就打那儿出生的。”
这时,老蝙蝠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他拉起小久的手仔细看了看,咂舌道:“咦,你的两只手长得怪!”
“一出生就是这样子,”小久把两只手举起来看了看说,“小时候我父亲找过一个道士来给我算过命,那道士看了我的手之后,说我以后将会把握住阴阳两乾坤,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老蝙蝠一脸坏笑:“意思就是你要做一个收尸人,只有收尸人,才会经常出入于阴阳两界嘛。”
“小时候还很自卑,不敢拿出来给人看,整天想把手藏起来。”小久说。
“看来你天生就是该吃这口饭的。”老蝙蝠把酒杯端了起来,与小久碰了碰,然后说,“要不,小兄弟,我们合起来一起干?”
12
合伙以后的公司名字,还是取为安息社,老蝙蝠也说这个名字好。原始股东,一共十个人,每人凑五万元,各占百分之十的股份。老蝙蝠自觉功德圆满,说自己翻过皇历,选了个黄道吉日成立公司。
小久他们不知道,老蝙蝠所选的黄道吉日,其实就是他的生日。
公司成立的那天,老蝙蝠约大家去他家里吃饭。别的公司成立,都是早晨炸鞭炮开业,可老蝙蝠偏偏把揭牌的时间定在下午。想想也有道理,殡葬业,做的不就是人生最后一段路的活计。没有请旁人,老蝙蝠担心请了人家也不会来,自讨没趣。
老蝙蝠原来的手下棒槌建议说:要不要请亮闪闪艺术团来热闹一下?老蝙蝠原本同意的,可到公司成立前的几天,又反悔说算了,股东们聚在一起喝一顿大酒,就算是公司成立了。
小久是到老蝙蝠家才知道他的妻子是位盲人,更让他吃惊的是,老蝙蝠的妻子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做得一手好菜。黄昏时分,他们都在餐桌旁边坐定,桌子上摆了一些凉菜,有金钱腿、凉拌海蜇、炝黄瓜……但热菜一直没有上来。大家早已饥肠辘辘,但老寿星不动筷子,安息社的其他人也都不好动。
小久是后来才知道,老蝙蝠之所以把公司成立的时间定在他五十二岁生日那一天,是有原因的。老蝙蝠家族里的男人,都寿短,活得最长的,也没过五十二。
老蝙蝠的曾祖父,是清末民初奉城的棉纱商人,从四川叙府押运一百驮棉纱去云南。押运棉纱的路途中,暴雨倾泻而下,驻留在河边的棉纱商人,连同自己的财富,被洪水席卷而去。那一年,棉纱商人只有四十二岁。
老蝙蝠的祖父,作为一个故步自封的地主,一生谨慎小心,他院门上端的长条形青石,两端分别雕刻着“循规蹈矩”和“谨言慎行”。但两条刻在石头上的护身符并没能护其真身。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天翻地覆,名下的土地剥夺了老蝙蝠祖父的性命,死时还不到五十岁。
活得最长的是老蝙蝠的父亲。那一年,满世界都在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老蝙蝠的父亲五十一岁了,身体健壮有力,都以为他还要活很多年,却突然猝死,脑出血,甚至都来不及留下遗言。
也许,有一个秘密的追魂者一直跟踪着老蝙蝠的家族,又或者在这个家族的生命之河中横着一把锋利的铡刀,凌厉的刀刃,让老蝙蝠的许多亲人没能善终。随着五十二岁生日逐渐临近,老蝙蝠仿佛清晰地看见那把铡刀悬在头顶,刀刃上不时闪耀着寒光。
老蝙蝠家客廳的墙上,有一架老式的三五牌挂钟,随着钟摆的晃动,挂钟会发出咔咔咔的响声,就像是一个穿着老式木屐的女人,在厅堂里不停地踱步。钟盘上只有时针和分针。从下午六点,等到晚上八点,老蝙蝠才起身进了他的卧室,拿出了一瓶茅台酒。五十三度的飞天茅台,老蝙蝠说他珍藏了好多年。酒倒入各人面前的玻璃杯子,已经有淡淡的黄色。不得不说老蝙蝠真是一位斟酒高手,连他在内的十个酒杯,居然能斟得一样高。
“五十三度的茅台,兄弟们,五十三,比五十二大哎!”老蝙蝠突然有了新发现,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眼睛湿润,顿了顿,激动地说:“老子出生在戌时,时辰已过,刘家人过不了五十二岁的魔咒,老子今天破了!”
“三十多年前,”老蝙蝠说,“管太平间的老崔对我说,做这个活计,虽然被人看不起,但是在做功德无量的事情。无论是把那边死而复生的人渡过来,还是把这边阳寿已尽的人渡过去,都是在积阴德。”
“积不积阴德,今晚已经是个证明。”老蝙蝠说完,一仰头,干掉了杯子中的酒。他用牙咬着杯沿,仰着头,一丝水渍从他的脖子上流下来,但分不清楚是杯中的残酒,还是老蝙蝠眼里的泪水。
13
锅盔克服对尸体的恐惧之后,如果不值晚班,等糖豆睡着之后,他偶尔也会去殡仪馆找人打麻将。他怕输钱。赢钱的时候兴高采烈,输钱的时候愁眉苦脸,迟迟不愿意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给和牌的人。有时,明明身上还有钱,锅盔会诈唬说输干了,欠着,让与他打麻将的人都不痛快。
某天晚上,小久一个人在停尸房值班,锅盔又在殡仪馆与人打麻将。那天,锅盔的手气特别背,几乎没有和牌,夜里十二点不到,他身上的钱输完了。“欠着!”锅盔故技重演,但与锅盔打麻将的人都不干,“欠着就不打了!”他们像是商量过似的。锅盔想翻本,他打电话给小久说:“给老子输惨喽,赶快送五百块钱过来。”
奉城人民医院停尸房离殡仪馆不远,来回也就十多分钟时间。小久把钱送给锅盔之后,站在那儿看他们打了一圈麻将就回来了。在停尸房门口,小久坐在花台上抽了根烟。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小久觉得有道理。看着天上的那轮满月,小久发现自己离开丹城都已经五年了,中间他回过一次丹城看望母亲,但他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在奉城干的,是与父亲一样的活儿。突然,小久感觉停尸房里有点儿不对劲,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叫:“稍息,立正。”再仔细听,却又没有了声音。
小久灭了手中的烟,把烟屁用力弹向远处,又坐了一会儿,才推开停尸房的门。灯光下,有一具僵硬的尸体靠在墙边站着,一动不动。小久觉得奇怪,莫非有人来偷尸?他朝那具尸体走过去的时候,突然,身边的冰棺里传来一个声音:“加床被子嘛,太冷喽。”小久猛地一转头,躺在冰棺里的那人突然站了起来!小久一个激灵,啊的一声反身撒腿便跑。
离停尸房不远处,是奉城精神病医院,占地只有两三亩,四周都修了高高的围墙,平时防范得很严密,可就在那天晚上,当小久去给锅盔送钱的时候,一个精神病人从医院逃了出来。夜里,四周一片漆黑,他朝着有灯光的地方走到了停尸房,打开了一口冰棺,把冻在里面的尸体搬了出来,竖靠在墙上。“稍息,立——正!”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指挥,躺进冰棺后,还叫了几声,碰巧这个时候小久回来了。
停尸房的地上,有几根白色的电线,连接着冰棺和墙上的插座,逃跑中的小久,慌不择路,一个踉跄绊着电线,差点儿摔了一跤。没想到靠在墙上的尸体被电线带翻,倒了下来,不偏不倚向小久扑过来。而躺在冰棺里的精神病人听见声音,站了起来,当他看到有人逃出停尸房,也从冰棺中跳了出来,跟在小久后面追了出去,边追边喊:“站住,站住,太冷了,给我加一床被子嘛!”
小久吓得魂飞魄散,撒腿狂奔,一路逃到了奉城人民广场。那儿有一个警亭,几个值班的协警听到叫声,提着警棍冲了出来,拦住了小久后面的精神病人。
“干什么的!”一个协警用警棍拦在精神病人面前。
“我冷。”精神病人雙手抱着肩膀,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协警说,“让他给我加一床被子嘛!”
几个协警相互看了看。正值夏天,他们穿着短袖衬衫都还觉得热,怎么会有人觉得冷?正感到奇怪,有几个人从远处走了过来,是精神病医院的大夫,他发现有病人逃出精神病院后,带着人找了过来。那位医生有经验,对协警解释说,此人是从精神病医院跑出来的病人。然后走过去,拍了拍病人的肩膀说:“走,回去,我找被子给你。”
14
老蝙蝠的朋友老壁虎生了病,要住院治疗,但奉城医院住院部没有病床了,老壁虎只好暂时住在急诊室接受观察。
小久在与老蝙蝠合伙之前,偶尔会看见老壁虎在夜市陪老蝙蝠喝酒。老壁虎是个跛子,一只脚残废了,走路一颠一颠,看上去像是幼年患了小儿麻痹症。后来小久与老蝙蝠合伙了,才从老蝙蝠原来的手下棒槌那里,得知老壁虎之所以成为跛子,是因为年轻时与老蝙蝠恶斗所致。
究竟是怎么起的冲突,老蝙蝠不想细说。但老蝙蝠与老壁虎的打斗,相当残酷。他把老壁虎打成了瘸子,老壁虎从此只得借助拐杖才能行走。而老壁虎则用刀把老蝙蝠的肚子划开,肠子都流了出来,老蝙蝠硬生生把它们又塞了回去。两败俱伤的老蝙蝠和老壁虎,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去医院治疗。江湖上的矛盾,就用江湖的规矩解决。老蝙蝠肚子上的伤,是一个劁猪匠用粗针大线缝合的,他生日那天,曾经掀开衣服让小久他们看过。那疤痕,圆形,像儿童画的太阳。如果把他的肚脐看成是鱼眼的话,那伤痕看上去又像是一个太极图。
“自从有了这个疤,”生日那天,老蝙蝠把酒喝高了,得意地拍了拍肚子说,“从此以后,鬼神不侵,老子纵横阴阳两界,从未碰到对手。”
很奇怪,没人知道老蝙蝠与老壁虎这对生死冤家后来是怎样和解的。人们看到的,是两人常在一起喝酒,像一对老哥们儿。一壶苞谷酒,就着一碟花生米,两个人可以坐上一个下午。
老壁虎住进急诊室的那天,老蝙蝠没有去看望,他正在被隔离检查。之前的一天,奉城防疫站打来电话,说有一具尸体必须及时处理。尸体不在县城,在三十公里远的黄并乡,死者是一位鸡贩,到外地进货的时候染上了病,回来以后高烧,送回家去就不行了。奉城防疫站担心鸡贩是死于禽流感,他们让老蝙蝠赶去死者家里,把尸体收殓了,拉回城来火化。
防疫站的站长打过电话来不久,医院的院长也来电话了,说县里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想把可能的疫情控制在最小范围内,现在全县禁止活禽交易,有疫情迹象的地方,家禽一律宰杀,挖坑深埋!
老蝙蝠之所以愿意去收殓那具危险的尸体,倒不是觉悟有多高,而是觉得如果因为收尸感染上了禽流感,死了,应该算是因公死亡,政府会给他抚恤金,照顾好他眼瞎的老婆。
其实是虚惊一场。老蝙蝠被解除隔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去看望老壁虎,去得比较仓促。当时老壁虎已经转到住院部了。也许,当老蝙蝠去看望老壁虎的时候手中提点儿水果,或者其他礼品,就不会出现后来的事情。
活该倒霉,老蝙蝠去看望老壁虎的时候,医生正在病房里劝说与老壁虎同病室的老人出院。
“都检查了,您老就是血压高一些,只要按时服药就不会有问题。”医生说。
“你们不会是合伙骗我吧,”老头儿将信将疑地说,“我怎么觉得自己患的是绝症呢?”
“老人家想多了,”医生耐心解释说,“医院病床紧张,请您理解理解。”
正在这时,急于探望老壁虎的老蝙蝠夺门而入,可他的那张脸奉城人太熟悉了,将信将疑的老头儿看到老蝙蝠,脸色骤变,用手指颤颤巍巍指了指老蝙蝠,又指了指医生,支吾道:“活……活阎王都来了!”老头儿身子突然一僵,一头栽倒。
家属不干了,他们一口咬定老头儿是被老蝙蝠活活吓死的。老头儿的女儿披头散发,扯住老蝙蝠说:“赔!你得赔偿我们精神损失!”
老蝙蝠不愿意与老头儿的家属争吵,更不愿意通过法庭解决,他答应给老头儿的家人力所能及的赔偿。老蝙蝠琢磨着瞒着盲妻,想把他名下的一輛旧车卖掉,用那个钱赔给老头儿家属。
小久对老蝙蝠的那辆车太熟悉了,当初他们还是对手的时候,那辆车对他们来说就像是一个噩梦。每当它出现的时候,就意味着活计又被老蝙蝠他们夺走了。合伙以后,为了提高服务质量,安息社买了一辆新车。金龙牌的殡仪车,打开后门,车厢里就有一个现成的冰棺。
老蝙蝠委托小久,把他闲置的车开到二手车市场卖了。小久拿个茶壶,把水淋在贴有“丧葬服务”广告的窗玻璃上,又用刀小心地把粘贴在上面的纸剔除干净。周边几个卖车的人,看到小久把这辆车开来卖,脸上都浮现出意味深长的讪笑,不知道哪个倒霉的会来买小久的车。
小久在车里坐了一整天,无人问津。也许,前来二手车市场的人,都知道这辆车原来是拉死人的,但他还是想碰碰运气。第二天,他在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用红纸黑字打了广告贴在上面:此车低价出售,手续齐备,两万元,一口价。
天气炎热,小久躺在汽车驾驶室里,他把左右两边的车窗玻璃都摇了下来,脚伸到车窗外头。不远处,有几棵粗大的槐树昏昏欲睡,知了在树上吱呜吱呜地鸣叫,小久发现躺在驾驶室里,比在家里还睡得安逸。
果然有人对小久标的低价感兴趣。一个胖女人晃晃颠颠走到了汽车前,站在那儿打量着挡风玻璃上的广告。之前,她已经在二手车市场里绕了好几圈。广告上的价格令她有些心动,她伸出手,拍了拍车门。
“两万块?”
“两万块!”小久噌地坐了起来。
“不会是坏的吧?”女人突然表示怀疑。
“要不你上来我带你绕两圈?”小久说。
“手续齐全?”
“全!保证全!”
“那你下来我开两圈试试。”女人说。
女人是从湖北恩施嫁过来的,到奉城的时间不长,她在菜市场开了一家肉铺,生意不错,想买一辆车运货。
当天下午,从二手车市场回去,小久把车款交给老蝙蝠。都以为这桩生意做成了,可没过两天,女人打电话来,要退车!
“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小久在电话里说。
女人愤怒地说:“我是卖猪肉的,不是卖人肉的孙二娘!”
小久把女人要求退车的消息告诉了老蝙蝠,他以为老蝙蝠会拒绝,出乎他意料的是,老蝙蝠竟然同意了。
“算了算了,不想跟瓜婆娘争个你输我赢,要是放在年轻的时候……”老蝙蝠欲言又止。
15
锅盔在奉城人民医院做保安,每个月只能领一千五百元钱。本来,合伙以后,不需要在医院再安插一个暗线,但锅盔说他愿意把每个月的工资交到安息社充公,但就是别叫他辞职。小久后来才反应过来,锅盔是愿意穿着一身保安服回家,让女儿糖豆以为他是一名警察。
锅盔用竹丝编了一只蜻蜓模样的发卡,想给糖豆别在头发上。糖豆很喜欢,还对着镜子臭美了一下,可当她一看到苹果,立即把发卡从头上取下来丢在地上。“爸爸碰过死人的,我不要!”糖豆说。
重组以后的安息社,老蝙蝠当了社长,所有的活计信息都集中在他那儿,再由他来安排。每一桩活计挣的钱,不管多少,都要如数上交,等到月底看盈利的情况再来平均分配。老蝙蝠虽然是社长,但拿的钱与大家一样,真正做到了官兵一致。公司重组的时候,老蝙蝠制定了严格的规则,每单活计挣到的钱必须如数上交,如有隐瞒,第一次给予警告,第二次就开除,股份充公。小久他们每个人都在协议上签了字,包括老蝙蝠。
偶尔,老蝙蛹会明察暗访,看看大家是不是把挣到的钱如实上报了。也许在其他公司,会有人打小算盘,可在安息社,每天接触的除了尸体,还是尸体。常常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不在了。见了太多生死,安息社的人不愿计较,谁干的活儿多了,谁又干少了。
一天,锅盔找到小久,问小久手里有没有余钱。
“你等我回家去问问阿羚,家里的钱她管着。”
小久回到家,阿羚正坐着绣十字绣。
“锅盔要把他父母接到城里来,他想开家小卖店,缺钱,想问我们借点儿,成不?”小久问。
“可以。”阿羚抬起头来说,“存折上的活期,我明天去取出来。”
小久发现,阿羚的抑郁症越发严重了,如果没有活计,小久尽量在家里陪着她。她原来接了几家公司的会计业务,现在人家也不叫她干了。她不想出门,只愿意整天待在家里,甚至有时催促小久出去玩会儿,她想一个人待着。
小久有些自责,问阿羚是不是讨厌他才这样的。阿羚宽慰小久说:“莫乱想,是我自己的原因。”
“要不然……我们要个孩子?”小久试探着问。
阿羚摇了摇头。结婚以后,只要小久一提到孩子,阿羚的情绪就很低沉。小久不知道,阿羚过去曾经有过三次流产,最后一次,阿羚的子宫被刮坏了,医生断言她终生再难怀上孩子。嫁给小久后,两人从来没有采取过预防措施,但果真就再没怀上。
锅盔用从小久那儿借来的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在医院租了一间屋子,开起了小杂货店。中午的时候,他们还卖盒饭,生意不错。除了小久,安息社的人都有些看不上锅盔,觉得锅盔太贪钱,开快餐店也舍不得出钱请小工,自己干,弄得整天疲惫不堪。
锅盔说要给他妈妈过六十大寿,给安息社的人都发了请柬,祝寿的地点就在锅盔一家在奉城医院卖快餐的地方。老蝙蝠过去的手下棒槌哂笑说:“锅盔,你妈去年不是刚过六十大寿吗?怎么又过啦!”锅盔解释道:“五十九岁是虚岁,今年是实岁,实岁也过。”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锅盔给他妈妈办生日宴,就是想借机收收礼金。可是棒槌不干,他说宁愿请亮闪闪艺术团来给锅盔他妈祝寿,也不愿意给礼金。
亮闪闪艺术团做红白喜事,红事小久没有机会看到,来到奉城那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请他去参加婚宴。小久见到的,是奉城殡仪馆里,每隔几天亮闪闪艺术团的演出。锅盔母亲生日那天,小杂货店的前面搭起了临时的演出台,艺术团的女主持妖妖,年轻漂亮,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姣好,棒槌的目光,一直黏在她的身上。
坐在寿宴的桌子旁边,小久看到妖妖手里拿着话筒,用食指轻试了一下,传出来的回音效果很好。“今晚是个欢乐的日子,吉祥的日子,同时也是一位伟大母亲的生日,”妖妖把身子转过来,对着屋里庆生的人们说,“在此,我谨代表亮闪闪艺术团,祝老寿星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演出台一旁的旋转灯突然射出七彩光芒,摆放在一旁的巨大音箱响起了节奏明快的鼓声,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中音从音箱里传了出来:
让我们一起进入今天晚上的欢乐时光!
享受娱乐无极限;
感受流行新时尚;
架起友谊的桥梁;
感悟精彩的人生……
一台欢快的晚会就此上演,节目众多,小品、魔术、杂技、歌唱、舞蹈……
看着台上为母亲祝寿的演员,锅盔坐在下面愁眉苦脸,他这次只收到小久的礼金,其他社员的份子钱,全贡献给了亮闪闪艺术团。
16
不知道女人为何死在天坑的底部。自杀、他杀,还是意外失足。当采药人发现她的尸体时,她已经死亡半年了。赶过来的警察在尸体周围用隔离带设置了一道警戒线,法医戴着厚厚的口罩,围着她的尸体,挪动着臂部给她照相。死者随身携带的一只红色挎包已经褪色,里面装有女人化妆用的粉盒、一块舒而美牌卫生巾、一串钥匙、一盒益达牌口香糖,以及两只杜蕾斯避孕套。小久没注意到,当警察往案发现场赶来的时候,奉城电视台的人也跟了过来。他们平时很难碰到一则真正有价值的新闻,听说天坑那儿发现了一具神秘女尸,自然不会放过这则消息。
锅盔和小久一起去的现场。他轮休。警察检查尸体的时候,小久和锅盔就在警戒线外面张望。也许老蝙蝠来就好了,与尸体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老蝙蝠对死因的判断不会比一个资深的法医差。
多年前,奉城下面的朱寨,有人在水井里发现一具女尸。打水的人把桶放进水井,摇晃井绳,却发现桶里不像往常那样进水。凑到井口去看,依稀看到有异物在井底,打捞起来,发现是镇上老陈家失踪了的媳妇。是老蝙蝠下去把女尸打捞起来的,老陈家的儿子说,妻子失踪的前一天,与他大吵了一架,负气出走,以为回娘家去了,没想到投井自尽。公安局的法医也赶到朱寨来,褪光了死者的衣服,没有见到任何一点儿伤痕,因此同意死者是吵架之后,投井自杀。但是老蝙蝠把尸体收殓完后,没有急着送到殡仪馆去火化,而是把女尸放在停尸房的冰棺中冷冻起来。老蝙蝠总感觉有些不对,在收殓女尸时,他总觉得有一个人在身后注视着他。不是别人,他感觉就是那个女子的亡灵。溺水而死的女人,身体被井水浸泡后已经发胀,她的眼睛微微睁着,双手摊开,好像是要讨一个说法。凭经验,老蝙蝠知道,如果女人投井自杀,会因为紧张而闭上双眼,握紧拳头,再一头栽下去。眼前的这具尸体,更像是在挣扎中被人推入井中的。事后案件得以侦破,果真应验了老蝙蝠的判断。
天坑下面的尸体勘验完,小久与锅盔在现场把尸体包裹好,他把尸体背在背上,沿着陡峭的小路爬上来。当小久背着女人尸体往上爬的时候,奉城电视台的记者,一直跟在他身边拍摄。女尸很沉,从天坑底部往上爬,累得小久一身大汗。而在奉城电视台的摄像机中,小久的脸因用力而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鼓起,小久不时昂起头仰望坑顶。这样的特写在两分钟的新闻节目中多次出现,令人印象深刻。
回到家之后,小久装得若无其事。晚上,当他把遥控调到奉城电视频道时,刚好看到那则新闻重播,小久吓了一跳,慌忙换了台,故作镇定转过头去看阿羚。小久的身旁,阿羚好像注意力全集中在她的十字绣上,头也没抬一下。小久没有想到,阿羚其实看到了那则新闻,之后她不动声色,弄清了小久的底细。
出事的那天,阿羚打来电话,说存折和银行卡都放在饭桌上,叮嘱小久不要忘了密码,然后就挂了电话。小久愣了许久,发觉不对,再把电话回拨过去,阿羚已经关了机。
小久慌忙赶回家,但屋子里安静极了。他在客厅一角的餐桌上,发現了阿羚留下的遗书。和遗书摆在一起的,除了存折和手机,还有阿羚平时戴在身上的戒指和耳环。
大祸临头一般,小久反身就冲出家门。他奔到楼下,骑上摩托,驶出小区,在出小区门的时候,差点儿撞在缓慢升起的栏杆上。小久疯狂地往江边赶,他想起阿羚经过新建的跨江大桥时,靠在栏杆上若有所思。飞快的摩托车在人群里穿行,小久希望能够在阿羚自杀之前阻止她。沿江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川流不息,将小久拦在公路的那一边。
17
有人见到了阿羚从桥上跳进了江里。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安息社里的人放下了所有事情,全力帮小久去江里打捞阿羚的遗体。
尽管有目击者看到阿羚跳江,但小久依然怀疑是错觉,说不定到了晚上,阿羚就会回来。他租了两艘汽艇,在奉城附近的水面来回搜索了好几天,一无所获。
民间都讲究头七。如果阿羚是留下遗书那天死的,那么按理她的魂魄会在“头七”的夜里返回家来。早晨起来,小久去了菜市场。阿羚的魂魄要回来,小久得给她预备晚饭。她活着的时候吃得清淡,喜欢吃懒豆腐、凉粉、黑豆花和汤爆肚儿……小久把她喜欢吃的莱做了一桌子,然后躲到卧室里,用被子蒙着头睡觉。小久知道,不能让阿羚看到自己,否则按民间的说法,会影响她转世投胎。天黑了下来,小久仔细倾听客厅里的声音,但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夜里,小久梦见了阿羚,她的尸体被卡在水底的两块岩石中间,浮肿的身体让阿羚动弹不得。梦中,江边的景色非常清晰,流淌的江水、江岸的岩石,仿佛是他亲眼看见的一样。第二天,小久醒过来,把昨晚的梦又回忆了一遍,然后他打电话告诉老蝙蝠和锅盔说,不用找了,他知道阿羚在哪儿。小久把租来的快艇退了,与安息社的兄弟一道,根据梦中看到的情景,沿着江岸寻找。在离大桥两公里远的地方,江边能看见几丘新开垦的土地,一旁有片橙子林,墨绿色的叶片下面,拇指大的脐橙正在生长。
“应该就是这儿了!”当看到那片橙子林时,小久用手指了指江水说。
尽管只是初秋,但江底的水已经有一些冰冷,而且浑浊。小久坚持下水,他在石块间摸索,突然,手触摸到滑滑的东西,轻轻一碰,它就从缠绕的物体上脱落下来。小久知道,阿羚就藏在这里。
岸上的老蝙蝠和锅盔,先看到水中浮上一块黄色的丝巾,他们就知道小久的老婆就藏在这水底了。过了一会儿,才见到小久和他面目全非的老婆。
浮上来的阿羚,一丝不挂,让小久既难堪又难过。即使知道在水里溺亡的人,女的一律脸朝下,男的脸朝上,可小久还是觉得,阿羚之所以俯卧着,是不愿意再见到他。
阿羚火化以后,有好几天,小久都没出门,一个人待在家里。锅盔担心他也想不开,忙带着苹果和糖豆来家里探望。屋子的正中,小久为阿羚设了一个灵位,把她年轻时一张笑逐颜开的照片放大了挂在墙上。苹果让糖豆跪在阿羚遗像前的蒲团上:“来,乖,给干妈多磕几个头。”
小久呆呆地望着阿羚的遗像,他发现,笑着的阿羚,其实长得很美丽。
糖豆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稍长,这让她下跪的时候显得有些笨拙。锅盔在一旁看着糖豆,满脸的怜爱。小久想起他曾经跟锅盔说想要一个孩子,但阿羚就是不同意。锅盔曾教过小久,说把避孕套的前端,用针扎个眼儿,只要阿羚怀上孩子,她就不会舍得再把孩子做掉。
直到看到了阿羚的遗书,小久才发现他和阿羚各自都怀揣着秘密。
遗书中,阿羚说她走以后,希望小久能够找一个好女人,有个自己的孩子。
18
几十年来,老蝙蝠每天都只睡三四个小时。子夜时分,他会独自到奉城的各个医院去查房。先是中医院,然后安然医院,接下来是奉城华西医院,最后才是人民医院。医生查房是早晨,目的是了解病人的治疗情况。而老蝙蝠查房是在夜里,他想了解有没有病人,站在阴阳相隔的界河边,等待着他撑船渡过去。据说,老蝙蝠在查房的时候,只要鼻子一闻,就知道是不是有人撑不过这个晚上……他长着能够嗅到死神味道的鼻子,就像蝙蝠能够在黑暗中靠着声波畅通无阻地穿行一样,难怪当年他们给他取了“老蝙蝠”这么个绰号。
医院里安静异常,大厅里看不到一个人。大门上端的电子显示屏上,每隔十多秒便更换一条广告:我院引进高端医疗设备——西门子最新64排128层CT,用于介入手术的最先进血管造影系统 飞利浦进口高档四维彩超……
从停车场走到住院部大楼,老蝙蝠已经有些气喘,看来他还真的老了。十三层的大楼,一至三层是门诊,往上是各科室的住院部。夜晚的人民医院住院部,气味复杂、混乱,偶尔会飘过来一股不知来自何方的臭味。消化科的一位护工,端着半盆暗红色的液体出来,站在护士站门口给医生看。尽管在看到那盆里的液体前,小久就把自己的呼吸道关闭了,可还是有一股浊重的臭味钻入他的鼻腔。
“快了,明天的事儿。”老蝙蝠说。
过道上摆满了病床,老蝙蝠带着小久从旁边无声经过。偶尔,老蝙蝠会踮起脚来,把脸贴在房门上端的玻璃往里张望。
如果夜里平安无事,值班柜台后面的护士会一遍遍刷手机。对每天晚上定时出现的老蝙蝠,他们见惯不惊。见到特别熟悉的护士,老蝙蝠还会走过去与对方聊上几句,朝他们眨巴眨巴眼睛。
真正在夜晚查病房时,小久才发现安然入梦只是个形容词。仰天的、卧地的、蜷缩着的……睡梦中的人,仿佛正在承受着莫名的痛楚,很难见到一个面容安详的人。从狭窄的过道里走过,小久感慨万千。在这里,天堂与地狱近在咫尺。近得,那些患者只要翻一个身,就很可能从天堂滚入地狱。
从最顶楼的呼吸内科查起,然后神经外科、内分泌科,血液科、肝病科、儿科、产科、胸外科、肿瘤科一路查下来……除了妇产科。一趟查房下来,得花一个多钟头。当他们从人民医院住院部出来时,老蝙蝠有些气喘。已是午夜两点,两人站在医院临江的平台上眺望着黑暗的远方,老蝙蝠突然有些伤感地说:“小久,以后查房的事情,你得担当起来了。”
远处的轮船驶过,江水依旧无声流淌。
19
从事殡葬工作,什么样的尸体都会碰上,小久想让每一个人都走得体体面面。但每个人的死相千差万别,有的安详,有的狰狞,有的死不瞑目,有的鼻歪口斜。小久最佩服的,是老蝙蝠有一手绝活,送来的尸体,无论怎样怪异,只要经过他的手,最后看上去都像是睡过去一样。
处理死者的脸部,老蝙蝠会用手不停地搓揉,仿佛并没用多大的力,但小久看到他脸上汗珠密布。
“你手中的温度要渗透进死者脸上的肌肉里,”老蝙蝠停下来对小久说,“只有死者的脸上恢复了温度,僵硬的肌肉才会活过来,听你摆布。”
“还要学会用内力,把力量渗进去。”老蝙蝠喘息着说。
殡葬这个行当其实学问挺多的,甚至还要会使用手术刀。在奉城,死者不能带着金属下葬。“身上有铁,子孙死绝!”当地的民谚也这么说。
是老蝙蝠教给小久去铁的技术。“包牙的金属套,心脏里面搭的桥,加固骨头的钢板,置换的金属股骨头……总之,如果留有金属在身体里,死者就很难转世投胎咯。”
“为什么?”
“不为什么,”老蝙蝠说,“你去乘飞机的时候,身上有金属,检測门都会叫个不停,去另外那个世界的检查更严格。”
为了指导小久,老蝙蝠专门找到了一具尸体。工作台上的尸体,下身裸露,能看见僵硬的双腿。死者的左腿小腿腓骨粉碎性骨折,曾经在里面植入过钢板,还打入过几根钢钉。本来,等腿骨长好以后就应该把它们取出来,可还没来得及取出植入的钢板和钢钉,这人就走了。
“小久,你来试着把它们取出来。”老蝙蝠说。
接过老蝙蝠递过来的胶皮手套和手术刀,小久有些犹豫。死者小腿做手术的地方呈暗紫色,隔着手套的胶皮,小久的食指用力按了一下,暗紫色的疤痕凹了下去,迟迟没有再还原。尽管躺在眼前的这个人不会再有知觉了,可真要在一具尸体上划上一刀,小久还是觉得死者会感到疼痛。想想当年在丹城,跟在青头后面闯江湖,他可以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戳进别人的身体里……小久觉得恍若隔世。
“就从刀疤这儿下刀进去!”老蝙蝠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再次按压了死者暗紫色的疤痕说,“但下刀的时候尽量刀口小一些,等会儿还得把伤口缝合起来。”
为死者的遗体取金属,老蝙蝠可谓经验丰富,他会根据逝者家人的描述,准确地把身体里的铁器取出来。遇到无主的尸体,要火化,老蝙蝠也会仔细查看遗体,看看身上有没有疤痕,如果有,里面是不是会埋有金属。他还会用圆形的金属探测器检查遗体。小久就见识过,老蝙蝠在检查一位肺癌患者的遗体时,每当探测器靠近死者的脸部,探测器就会有反应。小久以为死者安了颗金牙,可捏住死者的颌骨,往口里张望,却没有什么发现,死者的一口牙匀称、整齐。是在老蝙蝠的启发下,小久才从死者的口腔里发现了一颗烤瓷牙,白色的釉面包裹了金属牙套,与其他牙齿非常相像,很难被发现。
老蝙蝠出手不凡,不仅仅是经验丰富。他虽然识字不多,但解剖书看得却不少。《人体解剖学彩色图谱》《人体局部解剖学》《动态素描人体结构》《人体组织学与解剖学》……没事儿的时候,老蝙蝠就会坐在工作室里的那对老式沙发上,戴着眼镜看书,像个知识分子。其实老蝙蝠看书就是看图,书上有解剖图的地方,都翻黑了,有字的部分却崭新。所以几十年来,识字量没增加多少的老蝙蝠,倒成了实战经验特别丰富的解剖专家。
老蝙蝠将自己多年积累的经验对小久倾心传授,却反对小久给一具尸体安装假肢。死者是奉城供电所的职工,八十多岁了,没有子嗣,与老婆相依为命,他的右手臂年轻时触到高压线,命保住了,右手臂却截了肢。
假肢是买来的,但要用螺丝固定,老太太先是找到老蝙蝠,但被拒绝了。
“我只帮尸体取铁,从来不在尸体里面放上铁器。”老蝙蝠说。
“老头儿的手锯掉以后,本来可以去医院安装一个假肢,”老太太说,“但老头怕受罪,我寻思着等他走了以后,再帮他安装,这样他就不会痛了。”
“身上有铁,儿孙死绝!你不知道?”
“我们俩反正没有后,不存在儿孙死绝的问题!”老太太说,“到了天上就像是住了个大洋房,到了地狱就像是住了个小草屋,没关系,死后只要我们俩还在一起,去哪儿都行。”
后来还是小久想了个办法,他让锅盔帮忙做了几颗竹螺钉,把买来的假肢给老头儿接上,又用针小心地在接缝处进行了缝合。遗体缝合完以后,老太太很感动,对小久千恩万谢。
20
锅盔和苹果坐在手术室外的条凳上,浑身发抖。锅盔把头夹在两臂中间,长时间盯着脚下的水泥地,不住地唉声叹气。
小久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把手搭在锅盔的肩膀上。
锅盔与苹果在孕育糖豆的那天晚上,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让孩子生出来以后就带着先天的残疾。锅盔夫妇带着糖豆在奉城医院检查过之后,又去了成都和重庆的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一样,糖豆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难怪糖豆的嘴唇常年乌青。
等了半个多钟头,糖豆的尸体用滑轮车推了出来,她双眼紧闭,脸色惨白,静静地躺在白布下面。苹果奔了过去,扑在糖豆的遗体上,声嘶力竭地哭泣。锅盔面无表情,两手垂着,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把糖豆推到了停尸房,众人即将散去,他才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苏醒过来,赶过去,从滑轮车上抱起糖豆,紧紧地抱住,始终不撒手。只有这次,糖豆最听话,任凭爸爸把她搂在怀里,好像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让她放心的怀抱。
“爸爸原本想等钱攒够了,就带你去做手术,”锅盔把脸贴在糖豆的身上,滚烫的泪水沿着他的脸流淌下来,“是爸爸没本事!”
停尸房里,糖豆安静地躺在冰棺里,她左耳上方的头发上,别着锅盔专门为她编织的竹丝发卡,感觉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蜻蜓停歇在那儿。
小久看着糖豆,他想起了几年前,与锅盔一起从东山镇把牧羊人的遗体拉回奉城的那个夜晚,锅盔因为害怕,不愿意坐在车上,跳下车往东山镇方向走。没有走出多远,他把那只准备送给女儿的长命锁弄丢了。当时小久还奇怪,为何找到长命锁后,锅盔就不再害怕车厢里拉着的尸体了。也许,锅盔当时就明白,要尽快给糖豆挣够做手术的钱,他就必须克服对尸体的恐惧。
糖豆火化的那天,大家隔着焚化炉十多米远,看见殡仪馆靠墙的烟囱里,有青烟隐隐约约升起。小久希望那儿能够伸下一架天梯,把糖豆接进天堂。
小久说:“我也是糖豆送进医院抢救时,才知道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我和锅盔那么好,他对我都隐瞒了这个秘密。”
天天在殡仪馆嬉笑进出的人,突然都变得沉默不语。
“锅盔如此贪财,其实是想攒钱给他女儿做手术,”小久又说,“他爸妈早下岗了,老婆又没工作,家里经济压力一直很大。”
“我们当时不知道啊!这个王八蛋!咋都不给哥儿几个通口气!”棒槌有些愤懑。
糖豆火化之后的那天晚上,安息社的人在老蝙蝠的带领下,去到了锅盔的家。他们每个人都用信封装了钱,表达自己的心意。除小久之外,棒槌装得最多。
21
老蝙蝠退休了。
小久新官刚上任,就烧了几把火。他要求安息社的每个成员,每天二十四小時开机,必须及时接电话,一次不接,罚款五百。如果有活计了,只要电话通知,无论是在睡觉,还是在做爱,必须立即出发赶往事发地。
小久想让安息社在他手里发扬光大。就任以后,他给安息社的社员统一买了服装。黑西服、黑领带、白衬衫,只要有殡葬活动,大家一律正装出行,显得相当正规。小久还请奉城武装部退下来的鲁干事,对安息社的人员进行军事化训练。主要是训练大家走正步,设想一个人去世以后,他的遗体被小久他们装在特制的棺木里,由八个身着正装的殡葬人员抬着,脚踏正步走到运尸车前,这情景是不是特别庄重和严肃?但安息社里的人都懒散惯了,训练的时候怎么也走不齐,节奏不对,有的人甚至腿抬不起来。不过一段时间之后,安息社的殡葬队伍,也开始有模有样。
培训完队伍,小久谋划要搞树葬,他先找到老蝙蝠商量。
“火化其实污染也挺大,骨灰盒还得找地方埋,立碑,占地方,成本也高,还不如搞树葬,既环保,成本还低。”小久说。
“怎么个葬法?”老蝙蝠问,“奉城可没人搞过。”
“找一座荒山,把死者的遗体用白布包裹好,挖坑深埋,然后在遗体上种一棵树,腐烂的尸体还能做树的肥料。”小久说。
“死者的亲人想祭拜怎么办?”
“在树上刻上死者的名字,名字还会随树长大而变大。”
“好是好,只是不晓得奉城的人接不接受得了。”老蝙蝠担心。
“我们去租一座荒山,先试他一把。”小久说,“在双龙镇,有一座木子山,租过来搞树葬挺适合的,我曾经去过。”
木子山是一座石漠化的山,青白色的石头裸露出来,感觉整座山都是骨骼。原本,这座山也曾经植被繁茂,山体上依附的一些巨大的树桩就是证明。但是六十年前,煮豆燃豆萁,人们用这座山上的树木烧另外一座山上的铁矿石,结果山下的河道里,堆满了许多无法再用的生铁疙瘩,让原本清澈的河水,在此后的数十年间,一直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味。
“双龙镇愿意零价格租给我们,条件是我们在上面种的树,五十年内不能砍伐,”小久说,“其实签一百年不砍伐都行。”
安息社集体商量的时候,大家纷纷发表意见。锅盔表示支持:“谁敢砍啊?每一棵树都有人看着呢,谁砍了,树的主人晚上会去索赔!”
“所以嘛,我们安息社以后要开展一条龙服务,”小久满怀憧憬地说,“收殓尸体、净身、化妆、寿衣提供、灵堂设计……条件成熟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在木子山的入口处建一座佛堂,请几个真正的和尚来,咿哩哇啦的佛经一念,为愿意去木子山树葬的人超度。”
大家都被小久描绘的蓝图吸引了。
“配合着开发木子山,我们还要成立园林公司,种植苗木,为我们以后的树葬作准备。”小久接着说,“木子山下有块地,我们可以租过来种上些树。种楠木、黄花梨、古柏,也可以种鸽子树、杉木或者柏杨,都是些好树,埋一个人就移栽一棵,一二十年后,木子山埋满了人,但看不见一块墓碑,只看见满山都是刻着名字的大树。”
22
未曾想老壁虎成了木子山树葬的第一人。
弥留之际,老蝙蝠去看望他,带了一瓶郎酒和两个杯子。酒倒好了,但老壁虎已经不能端起酒杯来痛饮了。老蝙蝠就自斟自饮,喝几口,看一眼老壁虎。
“你不能陪老哥我喝酒了,”老蝙蝠仰头干了一杯酒说,“也好,你先走,去那边准备好酒菜等着我,到时候再喝!”
老壁虎躺在床上,身体瘦削,两个眼眶下陷,他声音沙哑地说:“我走后,麻烦你把我用一张草帘一裹,丢在城外的沟里也行,拖去喂狗也行,反正无儿无女的贱命一条。”
“我给你树葬怎么样?”老蝙蝠说,“你死了,我把你埋在木子山,在埋你的地方种上一棵树。”
“好的,”老壁虎有气无力地说,“怎么弄都行。”
“那就樹葬,你想要棵什么样的树?”
“要是种棵木棉树就好了。”老壁虎说。
“没问题,”老蝙蝠说,“你安心走,过些年,我会来木子山和你做伴,但我不种你的木棉,我死了要种楠木。”
老壁虎走了以后,老蝙蝠把他的遗体运到了木子山,给他找了一块开阔的墓地,并且亲自在老壁虎的墓地上方种了一棵木棉树苗。天气晴朗,正是春天,木子山下的土地正在返青。老蝙蝠想起自己年轻时,曾经在金沙江河谷看见过的木棉树。河滩地上,植株高大的木棉树,没有叶片,只有一树巨大的花朵热烈地开放。沿着河谷,一棵又一棵木棉延伸到远处。老蝙蝠眯着眼睛,看着那棵无精打采的木棉树苗,想象它多年以后开花的样子。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木棉花开的那天。
小久后来才知道,在老蝙蝠决定从社长位子上退下来之前,曾经有过一次轻度的脑溢血,还去奉城人民医院住过一个星期的院。检查的结果是高血压、小动脉硬化,还带有微血管瘤,随时可能中风。医生是平时的老熟人,检查得仔细,下结论时也很谨慎,但是老蝙蝠不愿相信这个结果。他封锁消息,只是说有事要去一次成都,要小久陪他去。在成都华西医院,老蝙蝠进行了更为细致认真的检查,结果与奉城医院的结论完全一致。出院的时候,医生提醒老蝙蝠要注意饮食,忌辛辣刺激和高脂高盐的食物。
“就是说,连火锅也不能吃啦?”老蝙蝠问。
“尽量不吃,”医生说,“你平时可以多吃一些水果,比如桃啊橙子什么的,降血压。还要节欲,避免做激烈运动。”
“那活着还有个尿意思?”老蝙蝠说。
他意识到,所谓的家族诅咒,也许就是脑梗的问题。
“只要活到六十岁就行啦,”老蝙蝠故作轻松地说,“还有几个月,我就满一个甲子,死了,也不算夭折了。”
从成都回来的火车上,有一段时间,老蝙蝠的额头一直抵在车窗的玻璃上,很长时间没有动一下。火车的速度很快,车窗外的景物迅速后退,然后消失,小久感觉老蝙蝠就像是在与这个世界告别。而老蝙蝠原本不徐不疾的人生,在检查出小动脉硬化和微血管瘤以后,仿佛突然提速的动车,正在往一个最近的站台驶去,而他极有可能在那儿提前下车。车厢里的乘客,包括小久,似乎没有—个人能够让提速的动车减慢速度。
老蝙蝠对小久说,他收了几十年的尸体,早就看淡了生死。“除了我婆娘,我没有什么好牵挂的。”老蝙蝠说。
回到奉城以后,老蝙蝠翻出了一张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照,要小久帮他送到照相馆里去放大了,说是以后作为遗像。年轻时的老蝙蝠看上去英俊,剑眉如墨,面目舒朗,只是脸上的一对小眼睛里透出狠劲儿。
“为何不拍一张现在的呢?”小久问。
“我走了以后,想把眼角膜给我婆娘,”老蝙蝠神秘地笑了笑说,“我带她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她的那种情况,换了角膜,还能看得见。等她恢复了视力,怎么也不能给她看我老巴巴的样子啊!”老蝙蝠狡黠地笑了笑。
23
城里新开了一家洗浴中心,叫一品汤池,里面有个洪师傅功夫了得。“不管你洗得再干净,”老蝙蝠说,“在洪师傅手下,还可以给你搓下半斤泥。”
热气腾腾的汤池里,小久与老蝙蝠赤身裸体浸泡在水里。小久发现老蝙蝠的大腿上,文着个图案,凑近看,发现是“张桂芬”三个字,刻在一个红心上。那是老蝙蝠盲妻的名字。
谈起盲妻,老蝙蝠有些动情。“人家实心实意对我,家里有个婆娘还是好,”老蝙蝠一边把水浇在身上一边说,“小久,什么时候你也该再找个女人了,阿羚都走了几年啦。”
“你还记得那个给老头儿安假手臂的老太太不?”小久问。
“有印象,怎么啦?”
“老头儿死了以后,老太太雇了一个保姆,就是姜米,”小久说,“那年环城路上不是有个骑摩托车载客的人被卡车轧死了,脑浆流了一地,还是我去收拾的,那个人的老婆就是姜米。”
“你是说……”
“老太太想把姜米介绍给我做老婆,”小久说,“你说这事搞不搞得成?”
小久没有告诉老蝙蝠,他其实与姜米已经见过两次面,吃过一次火锅,看过一场电影。姜米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阿羚的事情,表示有时间的话,要陪小久一起去墓地看一看阿羚,这让小久觉得姜米是一个懂事的女人。
两人从汤池里出来,来到雾气弥漫的洗浴房,几副肥胖的身体躺在擦洗床上,让人联想起屠宰场里的案桌上,那些等待破膛的猪。赤身裸体的老蝙蝠躺上床以后,像变魔术一样,摸出一百块钱,悄悄递给为他擦背的洪师傅,让那个精干的扬州人等会儿给他多敲一会儿背。小久知道,老蝙蝠喜欢听弓起的手掌敲打在后背时的脆响。收了小费的扬州师傅热情高涨,也有意卖弄,他把身前裸露的老蝙蝠,当成了一件可以随心所欲施展才华的乐器,他扬起的手时急时缓,时高时低,时轻时重,敲打在老蝙蝠略显消瘦的后背上,噼噼啪啪,那声音像是鼓点……
小久又刻意地看了看老蝙蝠隐秘的文身,名字下面,那颗心脏已经呈暗红色了,也许文了许多年。是的,暗红色的心上有一支箭穿过,带着毛刺……小久看着,隐约感到有些疼痛。
泡澡后的当夜,回到家的老蝙蝠发来一条短信:
“难受。”
24
最终还是没有活到六十岁生日那天。不过民间把母腹里孕育的十個月也算上了,那样的话,老蝙蝠到底还是活过了一个甲子。
气候暖和起来了。三月,最后的寒流像消息阙如的信使,更像咏叹调最后的尾音。大地复苏,感觉有一股力量在地下汇集、拱动。它们已经积蓄了一个冬天,此时正寻找着出口。渐渐地,奉城靠江一带的树绿了起来,那些深入大地的根须,分泌出了春天的浆汁。
雨季来临之前,小久与姜米搬进了早已装修好的新房。趁着天光明媚,他们喜欢在早晨和傍晚,抱着刚满百天的女儿坐在新居的阳台上晒太阳。柔和的阳光洒下了一层薄薄的金粉,有鸽子从高蓝的天空中飞过,传来了远远近近的鸽哨声。锅盔来看小久的女儿,买了一大堆礼物,其中有一个玉石的小挂件,上面雕刻的是猴子——那是小久女儿的属相。
“来,让叔叔抱抱!”姜米大方地把手中的婴儿递给锅盔。
锅盔又兴奋又胆怯,他穿着保安服,双手在两边的裤缝上搓了搓,小心翼翼地从姜米手中接过了婴儿。婴儿的脸在夕阳照射下几近透明,红嫩的皮肤下面,细细的血管清晰可见。婴儿身上熟悉的气味,让锅盔感到甜蜜又忧伤。他凝视着婴儿的脸,屏住了呼吸,好像不这样,就无法把怀中的婴儿看仔细。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抱着的,分明是刚出生时的糖豆。
此时的木子山,种下去的树木生机勃勃,岩石之间的土地里,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一岁一枯荣,尽管短暂,也是一生。站在山上,看着远远近近的一棵棵树,每一棵树下,都有一个曾活于尘世的亲人。
老壁虎的墓地,几年前种下的木棉树生长迅速,已经有碗口那么粗。树上的红色花朵放肆地绽放,硕大的花朵,形似悬钟,密集伫立于枝头,数目多得让人难以置信。
老蝙蝠终究还是没有来木子山陪他的老友。在决定把眼角膜捐给盲妻之后,老蝙蝠又改变了主意,他与医科大学签订了遗体捐献自愿书。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老蝙蝠对小久说:“我这辈子,总是给别人的身体上拉口子,这回换换,让别人给我拉口子,公平。”
眼角膜捐给盲妻,他自己到了那个世界能不能看见?老蝙蝠是否担忧,并由此捐献了所有?现在,他的一切,都留在了这个世界。老蝙蝠曾把无数亡灵送到彼岸,自己,却没有了归路。
标题书法 傅建桥
原载《十月》2017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宗永平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