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早期小说的女性主义解析
2017-10-28刘洋
刘 洋
(深圳大学人文学院 广东 深圳 518060)
1 导言
作为女性文学的领军人物,林白一直以其独具个性和冲击力的写作方式引人注目,她的作品是做一种纯粹的女性表达,并且极具性别意味。林白的写作灵感往往来自自身境遇,通过对身体成长和精神成长的描写,揭示了女性个体的生存本相,并以女性特有的眼光审视自身主体意识的发展。林白的作品往往具有多重性别审美的内容、方式和形态,这不仅仅是作家自身独特的体验,同时也表现了作家勇于探索的文学精神和艺术勇气。同样,林白还以极端的女性主义写作实现着对男权的反叛,她的写作是一个女性主体性不断增强,女性意识由低级到高级逐渐发展的过程。
2 身体:女性的自我探寻与认同
“女性生殖器,就像预示着一首诗的空白之页,是一个空缺,一个非我,虽然它属我所有。”
——桑德拉·麦克弗森《我们出生那年》①
在《“空白之页”与女性创造力问题》中苏珊.格巴回顾了皮革马利翁的故事:“那位塞浦路斯王感慨于女人天性中的种种鄙陋、邪恶,亲自动手塑造了一个美丽的雕像。那是一个雪白的、无与伦比的象牙女郎,以至于最后连雕塑家自己竟爱上了他的造物‘她’。皮格马利翁送给象牙女郎各种礼物,拿最美的衣服装扮她,又用珠宝首饰点缀其间。他深情地抚摸‘她’那动人的曲线,甚至把‘她’带上床。他向爱神维纳斯祈祷,希望爱神赐他以象牙女郎(或像‘她’那样的女人)为妻。这时,他发现他手指下的那冰凉的身体软软地蠕动了,就像蜡在阳光下渐渐化开一样。皮格马利翁狂喜地叫道:‘这才是女人的身体!’他不仅创造了生命,而且是按照他白己的意愿创造了女性的生命—柔顺、随和、纯粹的肉体。最重要的,他由此避开了许多男人不得不面对的一种羞辱,即他自己是从女人的身体里被创造出来的。”②
由这个故事开始,在千百年的男权社会中,女性的一切都被打上了男人的烙印,她们没有身份,没有话语,她们是历史文化边缘沉默的“象牙女郎”。在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她们被剥夺了自由和独立的话语权;在文学创作中,女性从来都是被审视,被书写的客体,男性作者总是习惯于用自己的眼光看待女性,自己心理期待来替代女人的体验,因此长期以来,女性自己身体的感官、情欲等基本生理需求都被男性文化淹没,得不到书写,千百年的文学史中,没有女性的存在。因此女性的“自我寻找”成为女性文学创作的一个基本母题,成为女性写作的一个精神探索的前提,而自我意识的觉醒总是以生理上性别意识的觉醒为起点,女性的自我寻找也起始于自我性别的复苏,因此,女性的身体也就成为了女性寻找自我和性别觉醒的起点。
法国当代著名理论家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一文中提出了“身体写作”的理论,她强调“妇女必须写妇女”③,“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④她主张女性要用写作来表达自己,要通过写作,尤其是通过描写自己的身体来瓦解菲勒斯中心体系,并由此掌握对自己身体的话语权。该理论一经提出便成为文学界的一大热点,中国的一批先锋女作家也紧随其后积极地进行创作尝试,“身体写作”由此进入了语言叙事范畴,大量女作家开始通过身体将自己的想法物质化,开始用自己的身体表达自己的思想,林白创作的《子弹穿过苹果》、《回廊之椅》、《一个人的战争》等一系列作品都是这一理论的实践。林白作品中主人公自己身体性别的复苏,源于对身体美的发现,《日午》“我”对对姚琼裸体的窥私,就是女性性别意识最原始的萌动:“她站在屋子的中间,屋顶的天窗把一束正午的阳光从姚琼的头顶强烈地倾泻下来,把她全身照得半透明,身上的汗毛被阳光照成一道金色的弧线……”⑤这里通过多米的眼光,表现了一个少女对美的无疑的追求,同时表现了女性成长过程中懵懂的性别意识和对女性身体的认同。同样《回廊之椅》中对朱太太的身体描写也充满了诗意和美感,也是成长期的少女对女性美的发掘:“她那美丽的裸体在太阳落山光线变化最丰富的时刻呈现在七叶的面前,落日的暗红颜色停留在她湿淋淋而闪亮的裸体上,像上了一层绝妙油彩,周暗淡无色,只有她的肩膀和乳房浮在蒸汽中,令人想到这暗红色的落日晖经过漫长的夏日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时刻……”⑥
林白在小说中自动承用了西苏的理论,以女性之笔书写自己的身体,反抗以往由男性代言将女性的身体彻底解放。正如林白自己所说的那样,“我将以一个女性的目光对着另一位优秀而完美的女性,从我手上出现的人体一定去尽了男性的欲望,从而,散发出来女性的真正的美”。⑦
3 欲望:被压抑的自我表达
女性意识的觉醒首先体现在对自我性别的认同和接纳,而性觉醒往往伴随着女性的生理需要,于是女人寻找自己的第二阶段表现为女性对男性的寻找,在这一阶段,女性的欲望需要得到表达,而周围的环境往往将其压抑,因此在林白的创作中我们常常看到极端的女性欲望的释放。
性欲本身只是人和动物自然的生理需求,但是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伦理和文化传统长期以来压抑着性和女性的身体,性和性欲都已经沦为政治、道德和宗教的统治工具,蒙受沉重的冤屈,在文学创作中,也长时间地成为一个禁区。“五四”以后,随着西方解放思潮的传播,一大批女作家开始反抗无史无言的命运,但是涉及到女性的性欲望仍然小心翼翼,直到90年代的部分女作家女性意识增强,并在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影响下大胆表现了女性的身体秘密、女性的身体感受和欲望等,坦率地面对性本身。在林白的创作中,她不仅表现了女性的身体美,而且还表现了女性随着身体觉醒而来的欲望以及她们要做身体的主人的诉求。在她的写作中,我们看到了女性被遮蔽的情欲和本能,勇敢地表现了女性对男性、女性对女性、女性对自我的种种欲望,在女性文学的领域开启了“另一扇门”。
《一个人的战争》就是一部被深刻地嵌入了有关身体、性经历的欲望叙事中的作品,弥漫着浓郁的情欲气息。主人公多米五岁时就开始了对身体探索,她学会了自慰,并且产生了“没有人抚摸的皮肤是饥饿的皮肤”⑧的欲望感受。但是,通过林白诗意的笔触和唯美的态度,这些在文明社会中人们难以启齿的经验并不显得色情而是充满了激情和色彩,通过林白的欲望叙事,我们既可体悟到美好人性的丰富内涵,又可感受到欲望的诗意。“我们斜躺在床上,阳光照在我们身上,热烘烘的像人的舌头,这舌头在一个巨大的人的嘴里,那人四肢并用在我们的身上奔驰……”⑨对于欲望的诗意描写在林白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而她温婉的叙述风格却让人看到了蕴藏在女性欲望中不可压制的爆发力。正如西苏说:“她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拼命地支持着她演说中的‘逻辑’。她的肉体在讲真话,她在表白自己的内心。“⑩林白小说的主人公从来都不是禁欲主义者,她们主动袒露自己的心声,从不束缚自己的欲望,并且努力追求自己性爱的权利,向最严格的规范挑战。林白小说中充满着如的赤裸描写曾使她备受指责,但也收到了不少赞誉。徐坤就认为《一个人的战争》是:“一个具有革命意义的女性本文。不光是由于它的奇特的本文生成方式,它的关于女人的成长史、关于女性隐秘的心理及其性感体验的大胆书写,还由于它所引起的巨大争议对整个菲勒斯审美体系的极大‘破坏作用’”⑪
长期以来,女性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成为男性压迫和征服的对象,然而她们也有来自生命深处的欲望,她们也渴望获得生命愉乐,渴望享受生命本性使然的情爱。所以,在女性写作中,无论是在镜子前的自我的欣赏还是对躯体的抚摸,都是摆脱了男性欲望下的客体存在,女性自己真实的欲望和经验的表达。当它脱离男性作家的创作,它展现了女性对自我生命的探寻和追求,同时也是女性对世界的发现和认识过程。总之,林白笔下女性诗意的渴望,是女性在经历了千百年的压抑之后畅快的自由表达,在没有男性干预的场所,她们自主自由地飞翔。
4 同性之爱:挣脱与超越
在男性作家缔造的文学世界中,爱情神话终究只是男人对女人设置的陷阱,让女性失足于爱情之中迷失了自我,女性的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往往需要依靠男性才能实现,这都表现了女性主体性之脆弱,女性仍然没有摆脱被表达的命运,作为女性个人的意义仍然是虚空的。《一个人的战争》中的多米在经历了强暴、婚姻不幸、堕胎等种种遭遇之后终于心灰意冷将自己嫁给了一个老头。女性一味地容忍、顺从并没有获得幸福,她们明白了只有抗争才是唯一的出路。马尔库塞曾说,性的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在今天,为生命而战,为爱欲而战,也就是为政治而战。”⑫今天的女性写作中有关爱欲的种种叙事,都是色彩鲜明而浓郁的政治实践。在林白的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她试图打破传统男女之间的性政治的野心,其小说中的女性在心灰意冷之后要么对男性展开了激烈的反抗,如《致命的飞翔》中的北诺,在被秃头男人施暴之后,“北诺走到厨房一眼就看到了那把刀。刀刃雪光闪闪,像雪山上的月光那样高洁,这也许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之一,它在这个恍惚的夜晚照亮了这个女人。她拿着刀向熟睡的男人砍去。”林白在《空心岁月》里说:“我天生对违反规则的事情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激情,在一个规则深重的世界,反规则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境地……我们的灵魂在空中呼呼地飞翔,爱我们不该爱的人,杀我们想杀而不敢杀也不应该杀的人。”⑬也许是林白天生的反抗精神使然,林百的小说中,女性主人公总是如此极端的方式反抗着父权的阴影,追求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即便最后的结果是同归于尽,她们也用自己的生命与男权社会进行最后的抗争。
同样在林白的笔下,许多女性表现出了对男性的失望,对异性爱的绝望和抗拒。带着疲惫的身躯,她们试图寻找最后的精神家园。这时,她们发现同性之谊成了自己最后一处温暖的归所,同性之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在林白的小说里,在美丽的女子之外通常有一双属于第三者赞美的眼睛,她们留恋于同性美丽的身体,并对其充满着难以解释的渴望与憧憬。《一个人的战争》中,南丹对多米的执迷以及米对姚琼不可遏制的窥视欲。《回廊之椅》中,太太朱凉与七叶深沉而神秘的爱恋。《瓶中之水》意萍更是成为了服装设计师二帕的情感寄托。还有《说吧,房间》中老黑和南红在现实生存困境中的相扶相持。女性之间相同的心理和思维方式,注定她们之间具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和共同的生命体验,因此只有女人才能真正理解和安慰女人。在某种程度上,对女同性恋的倡导正是女性主义者对父权的一种批判,在激进女性主义者看来,异性恋和其他一些性实践都是以压迫为特征的,异性恋的性是男性对女性的一种统治。艾德里安娜·里奇就曾指出:“女同性恋的存在包括打破禁忌和反对男人侵占女人的权力。”⑭林白吸收了女性主义这一观点,细致地潜入这一领域,大胆表现了女性间的欲望之恋,对突破女性文学的禁区具有积极意义。
同时,林白小说中的同性恋不仅是女性反抗异性恋的方式,还是人类的一种情感方式以及女性自我确认的方式。当繁殖后代的目的从两性关系解除,异性恋不再是人类性行为的唯一方式,女性拥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她的欲望对象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同样身为女性主义的作家陈染在《超性别意识》中就曾这样说:“情爱来自何方?异性间肯定会有,同性之间也可能出现。这可以理解—有时同性比异性更容易构成理解和默契,顺乎天性,自然而然,就像水理解鱼,空气理解人类一样。……人类有权利按照自身的心理倾向和构造选择自己的爱情。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这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东西!异性霸权地位将崩溃,从废墟上将升起超性别意识。”⑮
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的一些对女性性经验描写的文字,曾令批评界哗然,然而同性恋中的双方其实是女性自我的两个侧面,她们相互欣赏,并且在彼此的恋爱中找到了自我,女性之间的关系既是自恋的又是情欲的,因为女人如同喜爱他人的身体一样喜爱自己的身体。林白对同性恋的书写,触动了社会生活的禁忌面,使禁区中散发出了独特的爱情芬芳,同时在对女性世界的探索中又前进了一步。总之,林白的文本小说就是对西方女性主义观点的一种不自觉书写,无论是小说中女主人公对自身悲惨命运的反抗,还是对女性同性之恋的描写,都是对男性中心社会的一种批判和瓦解,并在此基础上对女性主体性的探寻和建构,来寻找女性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5 结语
从“五四”时期至今,女性文学经历了非常大的跨越和发展,从书写爱情神话到高唱女性主义赞歌;从表现女性角色的困惑到书写女性隐秘经验,在这一过程中,女性意识也经历了从朴素到复杂,从不自觉不到自觉,从弱到强的过程。林白作为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女性主义作家之一,她坚持个人化写作,并且在作品中对女性身体、女性欲望以及同性关系等进行了较细腻且真实的阐述。她的创作打破了一直以来男性作家对女性的话语主导,并且使女性文学从追求女性外在的身份解放转向追求女性自身的解放,向女性解放跨进了一步。尽管林白的创作还存在一些缺陷,但是我们已经看到了她积极的转型,她的转型不仅是对自我写作困境的突破,同时也是对女性命运和女性意识的全新探讨。林白的转型将会给中国女性文学带来多种发展的可能同时也预示了作家本人对生命情韵和生活底蕴的追加,相信转型后的林白会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同时她也将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注释:
① ②③④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⑤ ⑥⑦陈思和.林白论[J].作家,1998(5).
⑧ 林白.一个人的战争[J].花城,1994(2):4-80.
⑨ 林白.一个人的战争[J].花城,1994(2):4-80.
⑩ 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⑪ 徐坤.双调夜行船——九十年代的女性写作[J].小说界,1998(4):147-161.
⑫马尔库塞,黄勇,薛民.爱欲与文明[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⑬林白.空心岁月[M].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⑭伊格尔顿.女权主义文学理论[M].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
⑮陈染.女人没有岸[M].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1] 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2] 伊格尔顿.女权主义文学理论[M].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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