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肺片

□安石榴

夫妻肺片

□安石榴

如果不是必须，他们夫妻就不会面对面坐在一个小饭店里。她要了一碗面，他要了一盘牛肉盖饭，像一对拴在一起八百年的男女，早已不过是两具僵尸。她看着他呆滞的表情，完全想象得出自己是一副怎样的尊容。她的呼吸愈加艰难起来，想象那僵硬的肺管自然是没有弹力供气息舒张了。他也一样，费力地咳嗽了几声，然后，像是专心致志，实则心不在焉地对付自己的吃食。

其实之前她坐到位子上的时候，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邻桌，本意是参考一下邻桌吃什么：夫妻肺片、回锅肉、油焖菜心……目光不仅覆盖了桌子上的食物，顺便看到两颗脑袋，一颗头发稀疏油腻，一颗茂盛卷曲。两颗脑袋凑得很近，不断地窃窃私语间或发出各种味道的低低的笑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制造出的声音总是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热气。

就在这热气的烘烤中她边吃面边想它的来路，是有形象的，嘟噜噜地冒出，不费什么思量，只能来自肺管。她向邻桌瞥了一眼，其实不用看，肺片上有很多大小不一的圆洞，虽然是贫寒夫妻节俭出来的下脚料，但是拌了麻辣调料，倾上盐、味素、糖、香油，竟然成就了一盘人人喜爱的下饭菜。

化腐朽为神奇么？她的心里陡然一惊，筷子就慢了下来。人世间这等聪明的事情多了去了，却从来没有一件如此充满令人向往的烟火气息……她因为激动，气息的流量突然增大，而失去弹力的并已经碳化的肺管似乎无法承受莫名之重，压力下一朵蘑菇云升腾，尘埃缤纷中，她看到几个硕大的字慢慢地碎下来：同呼吸，共命运。这惯常见过的六个字似乎超出了它本来的长度，让她觉得怪，再看，却是多出四个字的：只有同呼吸，才能共命运。烟幕消散殆尽，她已然明白，从并列关系转变为条件关系的那组词，利刃般地割断了捆绑他们八百年的绳索。

两颗脑袋在她的余光中又凑到一起，麻油和川椒主导的香辛气息热风一样交织在一起，盘旋着攀升，在粗俗的人间烟火中细致又猛烈地筛选出温馨的夫妻情趣来，旁若无人地向四处弥漫。

她的肺管全面坍塌堵塞，柿子鸡蛋面索然无味，只好停下筷子。

对面的那盘牛肉盖饭已经告罄。

“离吧。”她对着面前的空气，愤愤地挑起这个讨论了无数次的话题。

“何苦？”居然有回声。

“不离才苦。”为了这个，她总是认为自己不屈不挠已经一个世纪了。

“想开点，别人也是这么过的。”他像是在轻描淡写地应付别人的事情。

“离！现在就离！”她带着一种崩溃的语气。

他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把肩膀松弛下来，说：“好吧，我本来无所谓。”

她有一秒钟没有反应过来，于是错过了那个她曾经企盼过的兴奋时刻，脑子里倒是横七竖八地跳出他最后的话来，“无所谓”，而且“本来”！

几天以后他们从民政局出来，她站在大门口等他选择走开的方向。他向西走去，她便迈步向东。太阳火爆，她无遮拦地走在太阳的光芒中，想象着它的芒刺怎样剔除附着在她身上十年的晦气，有种痛并快乐的极度快感。可是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我告诉你，那两个人，”他调整了声音，更清晰地说，“那天那两个吃饭的男女—吃夫妻肺片的男女，他们不是夫妻，是野鸳鸯。”

她背着一身太阳的芒刺哈哈大笑，笑得如此通透，十分神奇地看到了自己的肺管全部完全地打开，沸腾的气息争先恐后地向外奔涌。

他显然在等她的回应，她知道这个，但并不说话。大步地向前走，心里想：你永远都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你就是这样的人。

（原载《天池》2016年第10期河南李金锋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