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在寻找
2017-10-28徐慧芬
□徐慧芬
衣裳在寻找
□徐慧芬
前些年我的一位居住在英国的亲戚回来,送给我一套裙装。她说是依照我的样貌特意为我量身定制的。深褐色的纯羊毛面料,质地有着黑咖啡般的沉着,面料的织法,却呈现自然的手工印迹。裙装的每个部分每个细节,都缝纫配置得恰到好处,让人找不出一丝粗心的感觉。式样呢,亲戚说,是那个国度经典的传统淑女装。
我穿上身后,几乎所有人都欣赏亲戚的眼光。在一次艺术界朋友的聚会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画家细细打量了我一番,忽然发表高论,他对着满座说笑的朋友们说:“这是一个讲究突变的时代,今日艺术界的热闹,以创新的名义也好,以变革的理由也罢,最终不能沉淀出经典的作品,都只是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泡沫而已。什么叫经典?你们看看这位女士的这套裙装,我们从老电影里看到过,那是百多年前的时装,但现在依然摩登,我想这样的衣服,即使一百年后也不会过时的……”从此,我对这套衣裙有点舍不得多穿,只是在比较重要的场合才穿上它来为我增色。
这几年,我人瘦了下来,面色由红润白皙变成苍黄晦暗,医生说我得了焦虑症。也许是吧,心情总是好不起来。弟弟的病,几乎花掉了几家人的积蓄,让医院狠狠赚了一把后,最终还是把他送往了火葬场;相识多年的好友,揣着从我手中借得的我娘家拆迁老屋后刚分得的份额款,奔向他国后从此销声匿迹音讯全无;邻家大叔在公共场合为一位受欺负的老者说了句公正话,被人打断了四根肋骨找不到施害者,躺在床上,天天听得到他老妻的埋怨声……
我对身体安放的这个环境日益不安,忧心忡忡。我曾经是一个多么喜欢写作的人,现在捏起笔来已无精气神。所谓作家,如对于这个世界显得多余,写作还有什么意义!我越来越瘦,这样一件非常得体曾经让我骄傲的衣裳,现在套在我身上已过于肥大,像是全然不属于我。我躲在家里整日不想出门,亲人们劝我一定要走出去,一个写作者怎么可以当鸵鸟呢?恰此时,我接到一个笔会邀请。
我到会务组报到时,被告知已有人要求与我同室。这是一位比我小十来岁的女士,她虽来自小城,但温文尔雅,谈吐得体。她说我是她的前辈,她很喜欢我的作品,并举出一二分析起来。这让我惭愧,我告诉她,其实我这两年文思渐枯,实在不想用空洞的文字去糊弄读者以赚虚名。但她最后的一句话让我感动至今,她说我是为经典而写的。
会议两天,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夜夜深谈过子时,谈文学,谈写作,谈读书……我的心境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起了变化,觉得人活着还是蛮有意思的。我突然想到,我的那套裙装对她来说一定非常合适。我告诉她,若不嫌弃,我有这样一件衣服想送给她,她很高兴,乐于接受。我不想邮寄,以免丢失。我们说好,明年开会,我会带来。
第二年,会期至,我精心包裹好这套衣裙,拖着行李箱来到会议地,会务组告知她已与一位杂志社的女主编同居一室。我见到她时,她正与人谈兴甚浓,我几乎插不上话。第二天早餐时碰到,我刚想告诉她衣服带来了,可抽空去我房间一试,可转眼间,她人不见了。即使是会议休息时段,她也像一只忙碌的蝴蝶,在人群中飞来飞去。一会儿端着相机给人照相或与人合影,一会儿与人交换名片互留手机号,一会儿又成为几位男士围绕打趣的焦点……
午饭后的两小时休息时间,我上楼去找她,她正挽着那位女主编的手下楼,去宾馆外那家时装店。晚餐间,邻桌的她,换了新装,更加夺人眼球。几位先生与她举杯拼酒,笑声喧闹声惊动了周围好几桌人。
我回到房间,躺了会儿,估计她也该回房了。我捧了我那套衣服去敲门,却被隔壁人告知,她和一群人去逛夜市了。
第二天早晨,她还睡着,我已乘上火车,返往故里。行李箱里仍放着那套准备送出去的衣服。我猛然觉得,这套衣服,光是这样沉闷的色泽对她也不合适了。我对她终究是失信了。
以后,听说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并已走出国门,经常出席各种会议。而我似乎越来越不愿出门,与她很难再见一面了。我时常想念她,想念初次见面时,她羞涩的笑容、诚恳的话语。
我依旧瘦,那套裙装依旧挂在我的衣橱里,一直没有身体充实它,仿佛失去了灵魂。它同我一样,焦虑,寂寞。那么有谁适合它呢?
(原载《文汇报》 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