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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26李美丽
李美丽
美红收到一条微信,手机莹蓝色屏幕对话框里方方正正写着:“晚上九点,星岛咖啡见。”应该是小沈吧,他说要再约她聊天的,微信显示的名称她不熟悉,但她相信是他,因为她已经等了三天了,美红喝尽杯中的咖啡,午餐时间,她没和同事一起吃饭,走了二十分钟,选了一家海洋色调的餐厅,吃了一份烤鲭鱼,她的口腔里留下鲭鱼淡淡的腥味,被最后一口咖啡稀释掉,她想,自己真是愈来愈孤僻,因为不喜欢谈论办公室里的八卦,宁可独自用餐。
晚上,她在办公室逗留到八点,其实她不需要加班,工作都做完了,只是九点以前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在公司附近随意吃了一碗云南米线,便走到淮海东路,时间还早,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美红点了一瓶百威,无聊地坐在吧台看电视,小沈还没到。一会儿,进来了一个男人,坐在吧台的另一头,他喝加冰块的杰克丹尼尔,和服务生随口聊着。她听见男人说,刚从马来西亚回来,真是热,太阳晒得人要融化,连贴在地上的影子都烤焦了。
吉隆坡吗?服务生问。
不是,是沙劳越,一大片雨林,河里还有鳄鱼。
男人看起来在等人,美红希望别人看不出来她也在等人,她故意晚了十分钟才到,现在都九点半了,小沈却还没来。
男人点了一份爆米花,转头问美红,一起吃,好不好?分担热量。
美红不置可否,以前的人分享心情,现在忧郁症的人太多,没人想分享别人的情绪,只能分享热量、酒精、胆固醇之类的。
女孩怕晒黑,大概不会喜欢沙劳越。男人说,希望搭讪能不着痕迹。
美红没搭腔,男人看起来的确很黑,而且颇瘦,见美红不说话,他继续说,我是去拍片,没办法。
拍什么?广告吗?服务生问,算是帮他的自言自语解围了。
对,拍广告,矿泉水的广告,整个亚洲都会播。
爆米花飘散着奶油的香气,弥漫在吧台上空,男人抽一种印尼烟,有一种浓浓的丁香味,闻起来甜甜的,以前美红到巴厘岛旅行时抽过,结果回来后声音哑了整整一个星期,丁香的辛甜混合著奶油暖暖的甜腻,出现一种古怪的气息,像原始的祭典,围着火堆喝酒跳舞那种。
美红喝完一瓶百威,开始喝第二瓶时,小沈进来了,整整迟到一个小时,美红假装没看见他,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心虚,坐到美红身旁,说,真巧,我有预感你会来。
难道微信不是他发的?还是他不想在别人面前承认,是他约美红。
美红因为心里不痛快,故意吃起男人的爆米花,冷掉的爆米花,失去原本的松软,什么东西都禁不得放,心情也是。
沙劳越有一支原住民部落,男孩子的成年礼是独自出去猎一颗人头回来,向族人展示自己的勇气,猎回来的人头挂在屋子里,他们认为人头的灵魂会增加自己的力量,杀人不但不会招来报应,还会累积自己的勇气和能力。男人说。
还好我不是出生在那里,小沈随口应着,他就是有这本事,谁的话他都能接。
你啊,成年礼最好是出去猎一个女人回来,现在可能有一屋子的女人了。美红心里这样想,但没说出口,她知道小沈花心,为什么还等着他来约自己,难道她以为他对她,会与别的女人不同吗?
看来我约的人不会来了。男人放弃等待,结账走了。
店里逐渐地热闹起来,丁香味消失了,新岛又成了广州街头寻常的夜店,原始祭典是幻觉一场。
小沈用一枚硬币变魔术给美红看,他的优点是会逗女人开心,刹时间,还以为他的眼里只有自己。
两天后,美红又收到同样一条微信,究竟是谁?九点,她依约出现,坐在吧台前喝百威,从沙劳越回来的男人也在,同样是喝杰克丹尼尔,人们对酒的品牌忠诚度有时还高于爱情。
男人看见美红,举起酒杯敬她,一回生,二回熟,这是小酒吧的文化,不过一旦走出去,又成了陌生人。男人喝完一杯杰克丹尼尔,不知不觉又说起沙劳越。
我们坐独木舟进入雨林,大太阳底下,起初我担心有鳄鱼,后来又想,鳄鱼至少还是我们看过的生物,古老的爬虫类,那么深邃的雨林,天晓得还有些什么我们没见过的怪东西,如果别人告诉我河里有食人鱼,我也相信,雨林里能有猪笼草,河里当然可能有食人鱼。
服务生为他倒了第二杯杰克丹尼尔,随口问,我听说那里有人会下蛊。
是啊,我也听过,有一个人被人下蛊,回来后一直肚子痛,跑遍各大医院检查不出病因,肚子愈来愈痛,没多久就死了,家人没法接受,要求医生解剖,医生切开他的肚子,吓了一跳,根本不敢作化验,直接缝了起来。
为什么?服务生问。
他的肚子里哪里有五脏六腑,全化成一摊血水。
美红突然想吐,小沈还不来。
男人摇摇头,说,这世界上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也许我们根本不该去探究神秘的未知世界,说探究是好听,其实是自作聪明,那根本是一种侵犯。美红脱口而出,她其实无意和男人聊天。
你说得对。男人又点起丁香烟,他递了一根给美红。
美红委婉地拒绝。
抽抽看,只抽一根,这烟很特别。
九点半了,小沈还没来。
你抽不惯,熄掉就是了,无所谓的。
美红接了过来,男人为她点上,她浅浅吸了一口,小心不将烟吸进去,然后吐出来,烟薰到了她的眼睛,她微眯着双眼,看见口中吐出的烟往上飘,像是一张小小的脸,她又吸了一口,这回吐出的脸更清晰了,脸上还有一张张大的嘴,仿佛不知道有多惊讶似的。
美红开始喝第二瓶百威。
下蛊,不仅是被下蛊的一方受害,下蛊的人其实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所以没人会轻易下蛊。男人说。
美红继续吐出烟雾,看着它向上飘,这一回,她的眼睛没被薰到,她看清了,那并不是一张张大嘴的人脸,而是一颗骷髅头,她吓了一跳,却没立刻熄掉烟,她转头问男人,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吐出来的烟?
你也看见了?男人惊讶地说,语气中还藏着一种压抑过后被了解的安慰。
美红看见男人吐出的烟,也是一颗小小的骷髅头,逐渐向上飘散,逐渐膨胀,也逐渐变淡,终于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一种魔术吗?美红问,她刚想问其他人有没有看见,就发现旁边根本没有别人,没有吧台,她甚至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和男人一起坐在一支粗大横生的树干上。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男人回答,语气充满无奈,他环视四周,说,这里看起来就像是沙劳越。
你给我的烟是大麻吗?还是其他毒品?
绝对不是,但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是你发微信约我来的?
我没有发,但我收到一条微信,上面写着:晚上九点,新岛咖啡见。两个人异口同声说。
他们两个人收到同样的微信,是谁发的,显然不是他们心中各自期盼的人。
我们把烟熄掉试试看,美红说,立刻熄掉手中的烟。
没有用的,男人虽然这样说,但还是依照美红的提议去做,两个人都熄掉了手中的烟,但他们还是在丛林里,美红只希望不会遇到猎人头族。
男人从树干站起来,他伸手拉美红,说,我们找找有没有出口,你有没有听说过,时间和空间其实是交错存在的,也许因为我们两个人的频道或是什么的,触动了交错的机制,使我们出现在这儿。
买机票不是更简单吗?如果我们可以走出这片丛林。
你有带护照吗?男人问。
美红白了他一眼。
不管怎样,你也说了先要走出这片丛林。
美红踩在宽大干枯的落叶上,脚下发出窸窣的声音,阳光照在她的脸手臂颈子,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她擦的防晒乳系数只有SPF15,而且还是早上擦的,有谁去夜店会擦防晒乳呢?当然她也没有喷防蚊液,一只花蚊子肆無忌惮的停在她的手臂上,她用力打了一巴掌,饿疯了的蚊子还没吸到血,已死在她的手下。
显然现在不是担心晒伤的时候,美丽的丛林中处处潜藏险恶。
他们忍受着高温,在丛林里步行了一个多小时,眼前还是树木爬藤和草丛,这丛林的边际究竟还有多远,走到了边际是否就有人烟或是公路呢?说不定等待他们的是更大的灾难,美红却不切实际的,希望丛林里能有一座度假饭店,提供空调和冰冻的椰子汁。
你收到微信,当然不可能以为是我约你的,你以为是谁?男人突然问。
这和你没关系。
我以为是我的前女友,我们分手半年了,她常去新岛咖啡,所以我一看到微信,就直觉的以为是她,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美红当然不会告诉他,她希望是小沈,她还希望小沈成为她下一任男友,前一任和下一任之间有什么关联,下一任只需要一些时间作催化,随时都可能跨过现任变成前一任。
这会是诈骗微信吗?男人说。
或者只是店家招揽客人的方法,美红不耐烦地说。
显然他们的爱情都处于空档,两个寂寞的人,因为一条莫名其妙的微信,身陷酷热蛮荒。
微信,他们怎么忘了,可以用手机向别人求救啊。
美红低下头在自己身上寻找,她的手机放在皮包里,而皮包看来是留在酒吧里了,她转头看男人,男人腰上有一个手机盒别在皮带上,美红高兴地说,快,用手机求救。
男人打开皮带上的手机盒,是空的,男人想起来,在酒吧时他接了一个电话,顺手将手机放在吧台上了。
天天随身携带的联络工具,紧要关头却不在身边,真是太荒唐了,美红泄气地踢着地上的草。
你看过野蛮游戏吗?是一部电影。男人问。
美红点点头,问,你觉得和我们现在的处境有点像,但是我们是怎么掉入这场游戏的呢?
一定有一个开关。
什么东西都有机制吗?美红的心里很不合时宜地浮现一个保养品广告,业者宣称美白可以像开关一样简单,开亮起来,甜美的女星微笑着。
生气和猜疑都无济于事,美红观察起周围,草丛里开着粉红色的钟型小花,她从没看过这么美丽的花,还散发出一种类似哈密瓜的香味,她蹲下身想摘一枝,隐约间听到叮叮当当的音乐声,花朵轻轻摇曳着,她刚伸出手,一朵花已经亲吻她的手腕,牢牢地吸吮住,不,不应该说是亲吻,应该说是咬,看起来美丽的花朵咬住了她的手腕,她吓得大叫。
男人回过头,明白怎么回事,死命地拉扯花,花朵狠狠咬着不肯松口,情急之下,他掏出打火机,点火烧花,被烧焦的花朵颓然放弃了坚持,萎坠在地上,男人踩熄了花上的火苗。
好奇心害死一只猫,你没听过吗?在丛林里什么都要小心。男人说。
我倒觉得是一场噩梦。
随便,随便你怎么说,但是拜托你什么都别碰。
你叫什么名字?美红突然想到,她还不知道这个和她一起陷入荒谬命运的男人的名字。
何柏,柏树的柏。
听起来像是河神的名字,你知道河伯,我叫美红。
他们继续踩着落叶和杂草前进,天空没有一片云,阳光张狂地洒尽丛林,咨意肆虐它所散发的高温,却丝毫影响不了落在手臂上饥饿的蚊子。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我们只要醒来就行了。美红说。
而且不管梦里发生什么事,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好比什么?
好比我把你杀了,醒来后,你依然活着;又好比我和你做爱,醒来后,你根本不记得我。何柏说。
这不好笑。
我不是开玩笑,只是举例。
美红突然在何柏的手臂上捏了一下,何柏叫了一声,回头瞪着美红。
电视剧里的人想知道这是不是在做梦,总会找人捏一下自己啊,如果痛,就不是梦。美红解释说。
所以你证明了现在不是做梦。
你认为人在梦里真的没有痛感吗?美红问。
我不知道,有一回我梦到自己的左手断了,我用右手抓着断掉的左手,拼命跑,想找人求救,血还不断地流,我不记得感觉到痛,只记得恐惧。
天啊,你过的是什么生活,竟然会做这种梦。后来呢?
后来我就吓醒了。
现在你也只要吓醒,我们就可以脱离了。
你怎么知道现在我们是在我的梦里,而不是在你的梦里呢?
所以就算我们知道了这是一场噩梦,还得弄清楚是谁的噩梦,美红笑了,这样下去就成了庄周梦蝶。
你喜欢庄子吗?我喜欢他说的无用之用。
人类真的很奇怪,两千多年后的人,累积的智慧并没有比两千多年前更多,反而是被科技绑住了。
关于这一点,庄子也提醒过大家。
提醒了也没用,我们还是陷在这莫名其妙的困境里,而且你相信有开关启动了某种机制。
嘘,何柏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美红安静,美红不再说话,侧耳倾听,却什么也没听见。
有水声。
我没听见。
专心一点,人的听力是逐渐恢复,你在都市太久了,只听得到喇叭声、电话铃声和八卦新闻。
美红仔细聆听,先听到虫鸣和鸟叫,接着听到树叶摇曳的窸窸窣窣,然后,她听到了淙淙水声,原来声音是有层次的,而且如此分明。
我们朝水声走,也许会遇到可以带我们出去的人。
万一是猎人头族呢?
我们就会从噩梦中醒来。
美红还想问,如果这不是一场梦呢?但她没问出口,因为她知道,如果这不是一场梦,那么就一切都结束了,反正说什么都是徒劳。他们追寻水声,走出了丛林,来到一条宽十多米的河边。
美红感到口渴,在丛林里她留了太多汗,衣服都给汗浸湿了,如果她原本有喝两瓶啤酒,现在也消耗掉了,看到河水,她喉咙间的干渴更剧烈,但是河水混浊,就是清澈,她也不敢喝。
小时候,有一回我和爸爸去他工作的地方,他要我乖乖坐在座位上,不要亂跑,那时我还很小,坐在椅子上脚够不到地,我就坐在那里摇晃着我的双腿。有一个阿姨经过,她问我,你觉得很无聊吧,我不认识她,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实话,所以就沉默着,阿姨也不在乎我没回答,她说,其实我也觉得很无聊,只不过我长大了,知道怎么假装不无聊。美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何柏说起这么一段并不重要的往事。
从此,我以为小孩和大人的差别,就是小孩不知道如何掩饰无聊,而大人知道,所以基本上人生是无聊的,但是在成长的过程我们学会了掩饰。美红说。
现在你还是常常觉得无聊吗?何柏问。
美红点点头。
你学会假装了吗?
我以为我学会了,但有时会露出破绽,对别人有些不好意思,假装不无聊也是一种礼貌,对不对?
好像是,何柏点点头。
河边的草很短,奇怪的是走起来却像是有什么牵绊着脚,美红低下头,感觉有东西勾住鞋子,她伸手去扯,真的有藤蔓,透明的藤蔓缠着小草,难怪草长不高,刚一扯,藤蔓便顺势爬上了她的手臂,她喊何柏,何柏只看见她在拉扯,却不知道她在扯什么?
怎么了?何柏问,立刻过来帮忙。
有藤蔓,透明的。
何柏仔细看,隐约看见藤蔓在阳光下闪现异样的光彩,他也帮忙拉,虽然一拉就断,但是两人停下脚步的片刻,藤蔓已经沿着双腿向上攀爬。快跑,何柏说。
美红和何柏没命地快跑,脚上的藤蔓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扯断了,他们跑了约莫400米,草丛变高了,美红仔细看脚下,藤蔓没了,她嘀咕着,真是个诡异的丛林,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出现的东西其实都是我们的想像。何柏说。
我没有这么丰富的想像力,美红说,她开始努力想像豪华度假饭店,但是眼前还是一片草丛。
我是不是一个无趣的人?何柏突然问。
我才刚认识你,记得吗?
我的意思是说,在酒吧见到我的时候,你会有兴趣认识我吗?
没有,美红心里想,但是她不想伤害何柏,于是她说,我不是那种在酒吧随便和陌生人聊天的人。
所以你并不想认识我,从小我就希望自己做一个好人,长大后才发现,做一个好人对自己的帮助似乎并不大。
做一个坏人,不只没帮助,还害人害己吧。美红诚实地说。
我今年三十四岁了,连女朋友都没有,我并不想孤单过一辈子,我想结婚,有自己的孩子,你看,就算我现在立刻结婚,老婆马上就怀孕,等我的孩子大学毕业,我也快要六十岁了,是要退休的年龄,再拖下去,我自己想起来都觉得累。
人生的进程没法单纯用年龄来规划。
一个人想有自己的家,不算非分之想吧。
你曾经差一点儿结婚吗?
何柏摇摇头,说,每次交女朋友,还没等我准备好求婚,对方就提出分手了。
你交过很多女朋友吗?
不多,三个,二十五岁交第一个女朋友,平均三年交一个,不过大部分的时间是空档。你呢?
我啊,我也想结婚,有一回,真有人向我求婚了,但是,我突然害怕起来,觉得和他一起生活,恐怕是自找麻烦,他的工作不稳定,他的家人问题也很多,他的朋友要么是婚姻不幸福,要么就是不打算结婚。
那么你为什么会和他交往呢?
谈恋爱和结婚不同,他是一个好情人。
你看,这就是我的问题,我不是一个好情人,我长相平凡,性格乏味,但我很可能是一个好丈夫,却没有女人愿意花时间了解这一点。
婚姻是一件麻烦的事,美红说,像是下一个结论,更像是为两个人的处境找一个借口。
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演员接受访问时说,一个人四十岁以后遇到的麻烦,基本上都是自找的。
我们现在遇到的麻烦呢?
我们还不到四十岁,应该还不算吧。何柏笑了,他们同时想起那条莫名其妙的微信。
美红看了一眼手表,她问何柏,现在是两点半,你想是凌晨呢还是下午?
何柏回答,依现在的阳光来看,当然应该是下午,但是从我们离开酒吧的时间推断,又应该是凌晨,除非有时差。
又或者我们在空间转换时失去了一些时间。
你想你失踪多久,会有人找你?
上班时间没去公司,也没请假,应该就会有同事打电话吧,但是电话没人接,他们会怎么做,我就不知道了。
你比较幸运,我刚拍完一条片子,现在就是失踪一星期,恐怕都没人发现。
你的家人呢?
我出生不久,爸妈就离婚了,然后又各自结婚,生下和我同父异母以及同母异父的弟妹,我是那个多出来谁都不想起的孩子,所以大学毕业后,我就一直独自居住。
这样啊。美红有点儿同情何柏,现在看来,这个男人其实蛮善良的。
自从爷爷奶奶过世,我最讨厌过年,不管是去爸爸家,还是妈妈家,我都是个多出来的陌生人,让大家感到不自在。
如果手表的时间没错,不管现在是凌晨还是午夜,他们在荒野中已经走了六个小时,美红又渴又累。
你饿吗?美红问。
何柏点点头。
这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棵面包树,树上结着榴莲大小的面包果。
你想这可以吃吗?何柏指着面包果问。
摘下来看看。
何柏爬上树,摘下面包果,在石头上砸开,熟透的果香吸引着他们,他们决定暂时放下心中的疑惑,用手拨果肉吃,香甜扎实的果肉,给他们带来饱足感,身体也有了力气。
你还有烟吗?美红问。
怎么?你想抽烟,烟盒在吧台上。
不是,我是想这一切改变,是在我们熄掉之后发生的;如果,我们再点一支烟,是不是就会回到酒吧里。
我身上一支烟都没有,没法试,但是那种烟我已经抽了好几盒了,这种怪事却还是第一次发生。
现在想想,两个人身陷蛮荒,总比一个人强。
不管这是梦境还是幻境,就算有人因为你的失踪而去报警,大概对我们也没帮助。
何柏用手帕包了一些吃剩的面包果,然后系在皮带上,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太阳一点儿都没有减弱的趋势,没完没了的酷热,没完没了的荒野,真希望能遇到一些游客,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到熟悉的文明世界了。
你刚才说,你以为微信是前任女友发的,你还是喜欢她,是吗?美红问。
她和我分手后,听说和一个生意人在一起,那个生意人是有老婆的,只不过老婆带着孩子住在加拿大。
难道她宁愿和有妇之夫在一起吗?
我以为她想通了,和有老婆的男人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所以又回头找我。
如果她真的回头找你,你会接受吗?
只要她是真心的,我会。
何柏,你真是个好人。
两个人在一起,长久最重要,中间有点儿小波折算不了什么,而且她试过和别人在一起,又选择回到我身边,应该会更珍惜我吧。
美红心里想,也可能她把何柏当成一个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根本不在乎他,但她不忍心说。
你呢?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你以为微信是谁发的吗?
小沈,你也见过。
你喜欢他?
我宁可想成我以为他喜欢我,美红说,又想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人迹罕至的荒野中,她还不肯诚实面对自己,也太矫情了吧,于是坦白承认,是啦,我有点儿喜欢他,虽然我知道他很花心。
但是你以为他对你会不一样。
很傻,对不对?
女人总希望男人为她改变。
男人呢?
男人希望女人不要改变,但是交往久了,女人都会变。
变得怎样?
掌控取代了原本的温柔,要求取代了原本的撒娇。
这就是问题吧,女人希望男人改变,而男人其实是不会为了女人而改变的,男人希望女人不要改变,而女人心中稳定而有安全感的恋情,本来就包含着占有,和男人心里渴望的似水柔情是两回事。
所以两个人要在一起,一定要找到平衡点。
如果现在是在酒吧里,美红一定不会和何柏聊这些,酒吧里人来人往,很难说真心话,也没人想听,打哈哈开玩笑居多,在荒野,或是在梦境中就不同了,切身处境真假难辨,如果还要说谎,就太可笑了。以前美红就听人说过,很多人会在旅程中对遇到的陌生人说实话,那种连自己平常都没勇气面对的实话,因为对方完全不认识你,而且几乎不可能再遇到你,反而能放下一切顾忌。
你想我们回得去吗?美红问。
如果这是一场梦,总会醒的;如果这是迷幻药造成的幻觉,药效总会过去。
如果我们真的在沙劳越呢?
那么我们总会走出丛林的。
等我们出去了,我们会是朋友吗?
当然。
这一切,讲给别人听,都没人会相信的。
别人不相信的事,并不代表不存在,何柏说。
一阵阵扑拉声从天空传来,他们不约而同抬头看,二、三十只鸟在他们头上盘旋,比鸽子略小的鸟,有着鲜艳的羽毛,大体上是翠绿色的羽毛,颈子和胸前环绕着黄色、红色和紫色的羽毛,它们绕着圈子飞行,突然一只俯冲下来,啄咬美红的头发,美红伸手挥赶,其他的鸟络绎向下俯冲,一只接着一只,让何柏和美红招架不住,只好一边奔跑,一边挥舞双手,看起来美丽的鸟,却如此凶恶。
美红的手臂被鸟啄出许多道伤口,血汩汩流出,何柏突然停住脚步,捡起地上的石块向天空投掷,有的鸟被击中了,坠入草丛中,其他鸟不敢再肆无忌惮地俯冲攻击,美红也开始向鸟丢掷石块,鸟群愈飞愈高,终于放弃啄咬他们,飞走了。
天啊,这些鸟是怎么回事?美紅惊恐地嚷。
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鸟因为电波的影响,开始攻击人类,甚至群体自杀。
电波,我们说不定也是受电波影响才会陷在这里,关于那条莫名其妙的微信,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手机关机,是不是就无法影响我们了?
谁知道呢?人生永远无法知道正反两面的答案,选择开微信,就无法知道关微信的结果。
美红从口袋里掏出面纸,擦拭手臂上留下的血。
你的伤口很深呢,不抹药怕会发炎。
这会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得先离开这里,才能想其他。
如果河水清澈,可以先清洗一下伤口,偏偏河水混浊,何柏一转头,映入眼帘的河水意外的清澈,他推了推美红的肩,说,你看。
怎么会这样?美红惊讶地说,河水不但清澈透明,可以清楚见底,而且河面上还飘着浅蓝色和鹅黄色的浮冰。
难到我们已经不在沙劳越了?美红疑惑地自言自语。
刚才那些鸟是生活在热带丛林的鸟,何柏喃喃地说。
当我们驱赶鸟时,也许离开的不是鸟,而是我们。
这里有浮冰,会是哪里?但是一点儿不觉得冷,你冷吗?
不冷,美红回答,刚才在丛林里,他们明显的感觉到炎热,为什么现在却不觉得冷呢?
也许这真是一场梦,梦境里感觉不到冷和热,我们刚才觉得热,是因为我们熟悉热带,所以丛林和阳光一出现,我们就知道会是多高的温度,但是我们不熟悉浮冰,所以缺少直觉的温度感应。
就算你说得对,我们还是不知道要如何离开这里,而且我们离广州可能更远了。
梦境中,空间距离的意义不大。
我们根本无法确定这是梦,你曾经在梦里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做梦,却还无法醒过来吗?在梦境里的人不会知道那是梦。
何柏叹了口气,他拉过美红的手,蹲在河边,用水轻轻清洗美红的伤口,清澈见底的河水中几乎没有鱼也没有水草,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块是诡谲的藕紫色、秋香色、蛋清色。
万一我们走不出去,就得在这里度过下半生了,美红泄气地说。
坦白说,现在想想,觉得也没那么糟。
美红直视何柏的双眼,一点儿都不胆怯,虽然她并不希望留在这里,不,应该说她恨不得下一秒就能离开,但她还是有一点感激何柏这样回答,因为,他是和她在一起。
仔细想想,我的生活并没什么好眷恋,我的工作,做一年和做十年的差别也没太大,而我已经整整做了十年,没有我,有别人会去做,家人失去我,也不会有所损失,至于朋友呢,他们偶尔会想起我,但是打电话没人接,大概就立刻会打给别人。
回去,至少是自己熟悉的环境。美红说,她想念有空调的房间,淡淡花果调的喷雾香水,还有柔软的雪纺纱裙子。
就因为这里陌生,所以人生有了更多的可能,也许并没有那么糟。
像是电影蓝色珊瑚礁,或是格列佛游记。
还有汤姆汉克演的那部电影,你知道那部,他在国际快递公司工作,流落荒岛那一部,何柏说,他想不起来片名。
美红点点头,至少我们不需要和椰子壳建立友谊,我们不是独自一人。
你有遗憾吗?对于之前的生活。
你是说如果我们再也回不去?
何柏说,对。
有,我应该把存款花完,我原本想去欧洲旅行,还有纽西兰,后来我又觉得应该先存钱付房子的首付款。
还有呢?
我想跟我妹妹说,我很爱她,而且以她为傲,小时后我常欺负她,其实是因为忌妒她。
我想她了解。
我舍不得我爸妈,最后一次回家看他们,还为了他们对我的生活方式有意见,吵了一架。美红哭了起来,原来她对自己的生活有这么多眷恋,但是当她以为那样的生活会一直过下去时,她却感到不满和不耐烦,直到失去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舍不得的。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方法回去的,何柏安慰美红。
能有什么方法。
我们连签证都没办,现在算是非法入境,一定会被遣返的。
得先遇到警察才行。
况且我也不甘心,我一直想拍电影,是为了生活,才妥协拍广告,没拍成电影,我怎么都得想办法离开这里。何柏这么说,其实是为了安慰美红,在蛮荒的这半天,已经让他觉得原本自己在意的事,其实都没那么重要,没有什么事是非他不可的,别人做说不定还做得比他更好。
河里有鱼,刚才没发现,我们来抓鱼,烤熟了吃应该不错,只吃一点面包果,我早就饿了。何柏扯下树枝,将一端磨尖,用来叉鱼,试了几次,真让他叉到一尾一尺长的鱼,他用打火机和树枝生火,将鱼烤熟,两个人用手抓着吃。
美红说,已经七点了,平常这时候我已经起床准备去上班了。
我们已经在这里九个小时了,这场梦未免太长了。
真想喝杯咖啡。
何柏笑了,咖啡连锁店分布得还不够广。
别说是咖啡连锁店,现在有家快餐店出现在眼前,我们也乐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了,烤鱼吃起来十分美味,吃饱了,两个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休息,美红捡了一块蛋清色被河水冲刷得浑圆的石头,放在口袋里留作纪念,石头只有拇指大,呈现半透明的光泽,美红想,回去她要将石头镶成链坠,提醒自己珍惜拥有的一切,她并不如自己想像的孤单。
何柏见了,笑说,你看过谁能将梦里的东西带出来呢?
美红耸耸肩。
突然河边的森林里跑出来一匹灰色的狼,美红尖叫,在那匹狼身后的树林里,还有着发光的眼睛,它们专心盯着何柏和美红,犹如盯着一顿美味的大餐,谨慎地一步一步靠近他们。
快,跳进河里,何柏喊,话声刚落,已经拉着美红纵身入河,美红喝了一口水,随即本能地抓到一块浮冰,向下漂流,她感觉不到浮冰的温度,也感觉不到河水的温度,柔滑的水簇拥包围着她的身体,她突然想起床上铺的纯棉床单,那床单上的图案正好就是粉色小巧钟型花朵、白色缠绕藤蔓和彩色展翅的鸟,不就是刚才她所看见的吗?难道这真是一场梦,而且是她的梦,而不是何柏的,所以他并不真的在这里,他只是出现在她梦里的一个人。
不知道漂流了多久,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浮冰也融化消失了,他们又回到了热带丛林,难道河的上游有浮冰,下游却又进入了热带丛林,美红回头想寻找何柏,告诉他床单图案的事,却看见河面上一双眼睛注视着她,是鳄鱼,她找不到何柏,拼命想游回岸上,却敌不过湍急的河流。
美紅在河水里挣扎着,但是她的力气太小,完全无法和鳄鱼对抗,她沉下去,又浮起来,透过绿色的河水,她看见鳄鱼张大口就要咬住她了,在鳄鱼合上口的那一刻,有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么,现在该是她醒过来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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