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云上
2017-10-26短篇小说蓝田玉
短篇小说·蓝田玉/著
住在镇西的蓝古伯昨夜深夜两点走了。
去年被查出肾结石的时候,他还在县医院的大门口抽着小白纸卷玉米须折成的旱烟。他伸手抚摸佝偻的后背,捣鼓了半天,硬是磨出了一小块脏东西。爷,那是你的汗渍,女人怀里的小孩嘲笑他。老人摊开手心,喏,给你尝尝。小孩一脸鄙夷,把脸撇过一边。爷,你好恶心,他说。
“爹,少抽一点。”女人劝道,“医生的话不能不听。”女人抱紧了三岁的儿子,把他的脸往老人面前靠拢,好像要他狠狠地看清老头子古铜色的脸。
“快,叫爷爷别抽了。”女人向儿子下命令。小孩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一直看着不远处另外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老人睡着了,嘴里挂着一根口水线,一直淌到裤子上那块三角区域,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尿裤子了。
“他尿裤子了。”小孩示意老人和女人往那边看,“这么大个人还尿裤子啊。”女人用手臂晃了晃怀里的孩子,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这要在我们学校,老师可是要罚站的呢,全班女生还会向他吐舌头,谁也不理他。”小孩瞄准老人咳嗽停下的空隙,一本正经地说道。老人笑了。半白的胡子跟着上下抖动。
“先生啊,不久之后可要麻烦你来送我一趟了啊。”老人自言自语,“一定得来啊,你不来,我可就不走。”
蓝古叔口中的先生不是哪位老师,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只是白山镇的一名道公。说得俗一点,就是给死人念经诵佛超度的人。
居住在白山镇的人,大多是壮家子弟。他们家里死了人,无论是老人小孩青年,死因不管是车祸、溺水、失踪、服毒、跳楼,甚至是被谋杀,都会专门请一位道公来给死人诵经超度,目的当然是希望死者安息,生者长久。
白山镇是个四周环山的小地方,镇上也有三四万人口,人们最熟悉最信赖的道公就是蓝正龙道长了。从来没有人叫他作道长,大家都直呼他先生,而这“先生”两字在偏僻农村已经消失了,在这里却是给人诵经超度的人莫大的尊敬。
镇上所有人都知道,蓝正龙先生只住在白云山上。白云山是挺高的山峦,只有一条小径上山,四周都是陡峭的石灰石和带刺的灌木草丛,当然还有一些终年嫩绿的黄竹。小镇的地形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白云山除了尖就只剩下陡了,那些石灰石被风吹雨刮坑坑洼洼,不便走路。所以上山的人,先穿上回力鞋,背上再背一个空篓子。下山的时候,篓子里装上一块发黄发黑的石灰石,保持平衡。
上过白云山的年轻后生都说,白云山上根本没有山,只有云。先生的屋子就搭在云上,白天阳光普照,像一座金塔。到了晚上,月光倾泻,又宛如一尊白银城。先生是个高手,能在光和云里穿梭自如,且能和天地之神对话。
人们都愿意相信这种说法。
其实白云山借助来自西南边大明山下来的冷风气流,在白云山下与暖气流相遇,冷暖气流团被带上山顶,形成一层层大雾,大雾四处弥漫,就成了云。大明山是真的高,高得能下雪能结冰。但是人们青睐的是白云山和白云山道长,不怎么喜欢雪花和冰霜。
两年前,大年三十的晚上,天空没有半颗星星,镇上所有的山峦都在黑乎乎中沉睡。住在西门桥的蓝洁婶突发脑溢血,都没来得及吃个团圆饭。一家人的过年兴致被浇灭,围拢成一个圈陷入沉默。懂事的小孩自觉地把手里的炮仗收起来放进竹柜。一家老小全部换上白布衣,额头缠上白布条。“快快去请蓝正龙先生吧,”蓝洁婶的丈夫蓝司马大伯父传话给家里的长子,“时辰不等人。”长子即刻动身,穿鞋,背篓,挂白条,骑上摩托车,往东走了。
凌晨三点,蓝正龙先生出现在蓝洁婶家的大堂。“先生辛苦了。”司马伯出来引路,“请进来,她走得不是时候,可要麻烦你送她一程。”
“不碍事,不碍事。”先生总是这么说,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挽着矮小瘦弱的司马伯走进内堂。蓝洁婶一家人都在掩面哭泣,每个人头上戴着草帽。过会,先生拿柚子叶往他们头上洒些水,嘴里念念有词。
第三天上午临走时,司马伯给先生的手篮放了一斤猪后腿肉,一瓶白酒,一斤白稻米,还有一些人民币。
眼尖的人会发现,蓝正龙先生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估计也有五十多岁了吧。平时喜欢穿老北京黑边白底布鞋。上身套纯黑色T恤,衣下摆中规中矩插进裤腰里,从不留胡子,爱抽烟,也喝酒,酒量极好。出门随身带一把藏青色的雨伞。大多数时候先生都住在白云山上,偶尔碰上集日,他也会下山采购一些墨水和宣纸。做道的,怎么能不会使唤毛笔?先生当然懂书法,空闲时候在山上自临自摹柳公权的《多宝塔》和《神策军》。狼毫、羊毫毛笔大小长短有十几根。
操练完了,墨水还没干,就先拿出门外放在椭圆形石头上晒会。先生的女儿伍婷傍晚上山了,负责收好宣纸,整齐地码在墙角。父亲的字从不给别人看的,这些宣纸点柴火的时候用得着。先生的字很清瘦,和他的身子对称。字里行间没有力透纸背的苍劲,反而多了一丝飘逸,估计是在云山上住惯了,沾了云的光。我们这里的道公区别于和尚,是可以要女人生小孩的。
关于伍婷的相貌,不必多说。跟大多数壮家妹子一样,圆脸蛋,笑起来两排牙齿像银白色的铃铛好看。伍婷也并不苗条,胳膊和腿都是敦厚结实,腰肢丰满。肤色从小就接受阳光的洗礼,黄里透红。要说的是长到半腰的头发,顺顺滑滑,跟一得阁的墨水一样黑亮,仔细一闻,有茶草的清香,这是从山里带出来的味道。伍婷是银兴街“雅阁十字绣”班的成员,专门给人制作十字绣。伍婷是老骨干了,一天可以出两幅,班上的普通成员最多能出一幅。
伍婷也是个大姑娘了,媒婆就找到了蓝正龙先生。“你家姑娘结实,能干。”媒婆挽住先生的手,“江滨路的蓝宏文家正好有个儿子,和你闺女年纪相仿。”
“他爹在县里是个官。”媒婆看着先生的眼睛顿了顿说,“他自己办了家根雕公司,叫什么‘鸿运’雕刻公司。”
先生只是不停地抽烟,没有说什么。
“你要是没意见,”媒婆笑了,“那我安排两个年轻人见一面?”
“问我家闺女的意见吧。”先生站起来灭掉香烟,“她觉得行就行。”
伍婷没有同意见面。她母亲前年刚走,今年守孝刚满三年,她是不会同意任何婚约的。现在她的生活只有两件事,一是好好工作,做出优美的十字绣卖给省城的有钱人装饰房子。二是照顾自己的父亲蓝正龙先生。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的酒量猛增不是没有理由。
伍婷还记得,三年前,她跟在父亲后面,走过满是酒精味的医院大厅,直走上楼梯,再走一段走廊,右拐,再上两段楼梯。终于到了一层楼,这层楼的人基本都是癌症晚期的病人。
母亲的肚子鼓起来了,像一块水肿的肉,青色的肉。整双眼睛凹陷进去,下巴的颌骨凸出来。“病毒扩散太快了,肚子都大了。”父亲揉捏母亲浮肿的双脚说,“前两天肚子还好好的呀。”
“把痛喊出来吧,千万别忍着。”父亲边用蘸水的棉签擦拭她越发干燥的嘴唇说,“我和伍婷都守着你呢。”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天,父亲请了别的道公来送母亲,他则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母亲去世后,父亲对伍婷的要求更加严格了:十一点之前要回家,平时不能穿超短裙、露肩吊带,不能穿白色半透明衬衫,衬衫扣子扣到脖子以下第二颗。
后来,她就跟着父亲上了白云山。一开始她是不情愿的,山上毕竟没有镇上热闹。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山上的生活清静得像一潭水。每天早晨,能看到第一抹五彩的阳光,也是生命的一种奢侈。
蓝正龙先生是那种随叫随到的人。你上山叫他,他就来。
有一回,住在大通村后山的“混混”华德在水库溺水了。“混混”是我们当地人对四十五岁以上未婚男人的统称。尸体三天后才发现,臃肿得像个大白皮球,起泡,发出阵阵恶臭。村主任和几个年轻人好不容易把尸体捞上岸。“你去请蓝正龙先生来吧。”主任走到一个从一开始见到尸体后一直在不停呕吐的青年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抬起手满脸疑问,想说话,话没得说出来,又吐了。
“别他妈的又吐了。”村主任大声喊道,“跟先生说清楚,这是个‘混混’!”
“先生会来吗?”年轻人用力捶打胸口,“我看大家伙干脆直接埋掉算了,他的肚子里估计都生虫了。”年轻人指了一下那具尸体,脸转过另外一边去。
“好歹也送他一程。”村主任一手叉着腰,一手叼着烟,“兴许路上碰见个中意的女鬼也好啊。”
“混混”的名声在哪里都不好。大多数道公都不喜欢给他们作法。一是怕沾了他们的霉气,讨不到好运。二是“混混”本身就是个穷鬼,没钱。
“可是,”年轻人歪斜着头说,“谁会来上香?”华德有个妹妹,很久以前得了痴呆症,去年元宵节跟人去镇上看花灯,走丢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管他呢,你快去快回。”村主任踢了年轻人一脚。年轻人悻悻地走了。
蓝正龙先生下午三点多一点的时候到了水库旁边。村主任和一帮年轻人都在树荫下吧嗒吧嗒地抽烟。
见到先生,主任有点惊喜,连忙小跑过来欢迎。“先生,辛苦你这一趟了。”主任苦笑掀开尸体上的薄膜,“哎,这仔溺水了,就在这水库。家里也没人了,事难办。”
“不碍事,不碍事。”先生挑了根棍子赶走尸体上的苍蝇,从包里拿出白布,一挥开盖上,“他也可怜,生前也没处过女人。”
“那么,”主任欲言又止,“这真的不碍事吧?”先生知道,主任指的是送“混混”华德这一程,不仅白费力气,还有可能被同行笑话。
“不碍事。”先生已经开始忙活了。
第二天上午,先生抽了主任的一根烟就离开了。的确没有人来给华德上香,七八个年轻人点了一排香烟,摆上两包花生米、三瓶啤酒,把华德埋在了水库旁边的山坳上,那里只有几棵已经不被允许再割松脂的老松树。
寡妇的待遇比“混混”好多了。男人好面子,道公也是男人。如果寡妇家里有白事,道公虽然到场了,但是心里不愿意的。即使到场了,整个过程也走得简单,反正做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人们都说寡妇阴气重,能摄魂,对老人、小孩不好,称之为“黑鬼”。寡妇一家人往往只能以泪相送死者,埋怨自己男人走得早。
现在,一个寡妇上山找先生了。她是华文伯家的儿媳妇。先生到现在还记得,这个女人的丈夫是自己亲自送走的。
那会儿是某个清明节前的一周。华文伯的儿子是开小四轮的,有一回雨天帮人运水泥砖过南蛇岭的时候,车子打滑,连人带车直滚下南蛇岭的山沟去了,一车的水泥砖全压在身上。
“华胜惨啊,”华文伯老泪纵横对蓝正龙先生说,“一车的水泥砖块压我儿啊,比头大象还重。”
“不碍事,不碍事。”蓝正龙先生对亲自上山找他的华文伯说。
“你送他一程。”华文伯捏着先生的手说,“你可要好好送他一程。可怜的儿啊,可怜的孙啊。”那会华文伯的孙子才两岁。
“我亲自去送他一程。”先生对华文伯说,“让他放心走。”
现在,中秋节刚过去几天,一直住在农贸市场的华文伯高血压突然走了,手里捏着半块月饼。
“正龙叔,”华文伯的儿媳妇用带血丝的眼睛直视先生,“我爹走了。”
“华胜是你送走的。”华文伯的儿媳妇用带哭腔的声音说,“现在你再送他爹一程吧,我替他们父子感谢你。”
“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先生说,“哎,都是命啊。”先生抽起了烟,见到华文伯的儿媳妇不习惯烟味,他皱了下眉头赶紧灭掉了。
“不碍事,不碍事。”先生最后说道。
于是,撑一把藏青色的伞,蓝正龙先生在华文伯儿媳妇的带领下走进了挂满白布条的大堂。
屋子外面有五六个女人在叽里咕噜,谁也听不清楚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先生知道,他来寡妇家做事送人的事情第二天将会传遍整个白山镇。
这些事完了以后,其他道公有笑话蓝正龙先生的吗?当然是有的,蓝大海就是其中一位。
“他真是脑子进水了。”蓝大海在顺丰大排档跟一帮喝酒的人说,“水进多了,就成了地下水道啊,什么单子都收。”
“送走了‘混混’,以后就再没运气摸女人的屁股蛋子了。”
“他真是在山上快躺出毛病了,‘黑鬼’一召唤他就去了。”
“他真是佛祖转世啊,死个人都要送人上天。”
“这年头,好人不是这么当的。”蓝大海脱下了上衣,光着膀子。每个人都看见他肚子上的玩意了。那是一个罗盘文身。蓝大海还有一个外号,叫“风水师”。“风水师”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给人家看前风后水掌握生辰八字运筹天地阴阳方向的人。蓝大海只给有钱的人家“看风水”,而且主动上门服务。每逢当官的升职,大老板开店、装修,蓝大海就出现。他的第一句话总是这么说,古人言,宰相肚里能撑船,今我大海肚里能撑盘。金盘一开,天地迎合,迎财神来,来!他早已脱去上衣,双手像孕妇托着肚子,好像真的在托着一个真罗盘。
蓝大海也是道公出身,近几年却很少再出门送人。他渐渐有了啤酒肚,衣服也一律换成了七匹狼的牌子。他成了有钱的道公。
蓝正龙先生对蓝大海的话不以为然。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任由他们说吧,流言止于智者。
夏天的一个晚上,蓝大海喝足了酒从某位官员家里出来。他从内昂路一直走到姑娘江河岸。他扶住护栏,对着姑娘江哗啦啦流着的水撒出一泡又长又臊的尿,然后骑着他的雅马哈走了。
在威马大道,蓝大海出事了。威马大道是省道,大车来往频繁。蓝大海直直撞上了迎面开来的水泥罐车,人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断气了。
据后来的护士说,蓝大海断气前,一直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蓝正龙。护士说,这名字喊了几遍,我们都认为喊的是他老婆的名字呢。
蓝大海的女人用信封装了一笔钱,和蓝大海的弟弟蓝大河上山去了。
“正龙先生,”蓝大海的女人哭哭啼啼地说,“大海生前说过你的不好,你别见怪。”
“正龙叔,”蓝大河换了另外一种亲切的口吻,“我大哥平时爱嚼舌头说大话,可他心里还是佩服你的。他死前还一直念叨你的名字呢。”
“只有你才能送他一程。”蓝大河顿了顿说。
“你送他一程,他才能安心地走。”女人两眼无神地说,“我现在也是孤儿寡母了。”
“但我知道你会来的,对不对?”女人迟疑了一下说道。
先生没有说话,他用笔在纸上刷刷刷写着什么东西。他抬头凝望眼前这个跟伍婷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叹了一口气。
“那么,剩下的都收回去吧。”蓝正龙先生从信封袋子里抽了一张人民币,把袋子还给女人,果断地说,“走吧,时辰不等人。”他手里提了一副刚写好的挽联。
同样的,撑一把藏青色的伞,蓝正龙先生在蓝大海女人的带领下走进了挂满白布条的大堂。在先生眼里,同行都是朋友。
蓝正龙先生是那种随叫随到但不随便和人喝酒的人。
有人上山请他去送送人,他二话不说就去。有认识的朋友请他喝酒,他二话不说就去。
有一回住镇东的凡盛叔家的小儿子书铭考上了师范大学,他家摆了十几桌宴席款待亲朋好友。凡盛叔在县城的高中当体育老师,和蓝正龙先生是多年的好友了,书铭八岁的时候就让他认了先生做干爹。
所以,蓝正龙先生当然受邀到场。
酒席吃到一半的时候,凡盛叔示意书铭给先生敬个酒。书铭就端了一杯饮料走到先生面前。
“干爹,”书铭双手扬起手里的杯子对先生说,“我们碰一个。”
“壮家男人嘛,”先生打断书铭,“怎能不喝酒?”
“你也都长大了啊。”先生拍拍书铭的肩膀又说。
“混账东西!”凡盛叔骂儿子,“还是不是个壮家男人?饮料那是给女人准备的。”书铭只好换了杯黑糯米酒。
“什么感觉?”待书铭喝完,先生问他。
“苦啊,”书铭抹了一下嘴巴说,“但是到了肚子里一下就暖了。”
“笨蛋。”凡盛叔指着儿子的空酒杯说,“那是甜,怎么能说是苦?”
“行了,过去吧。”先生笑着说,“好好招呼你的老师和同学们。”
前面说过,先生的酒量很好。本地自酿的黑糯米酒、红薯酒、木瓜酒他能喝两斤半。那晚,蓝正龙先生和凡盛叔就像两个酒鬼,酒喝个不停。凌晨一点半,所有的客人都回去了,他们两个人还在喝。
此时先生坐在竹凳上,低着头不说话。两只手臂交叉搭在胸前,好像是睡着了。
“再来。”凡盛叔两眼迷糊,把酒杯伸到先生的耳根子,“喝个痛快。”他的手在抖,酒就跟着荡漾。
先生闻到了耳边飘来的酒香,扭过头抻长脖子,慢慢吸干了杯中的酒。
“你也来一个。”先生也倒了一杯酒,伸过去给凡盛叔,“祝你早生贵子。”
“我操!”给先生敬完酒后一直把头埋在裤裆里的凡盛叔抬起头,双眼迷离,“你说什么?我都这把年纪了。”
两人最后玩起了猜码,结果只玩了一轮就瘫倒在竹凳上打起了呼噜。那呼噜声比对面黑乎乎的山峦上的猫头鹰叫声还大。
不认识的人请蓝正龙先生喝酒,他不去。不管是多大的官,多有钱的老板,多大的面子,他就一句话回绝别人,山下饮酒不便上山,危险。
有一回,从山西来的一位大老板请镇上有点名气的人去快乐羊肉店吃酒。镇长和秘书都去了,住南山的彦华、彦秋两位道长也去了。
山西大老板对大家说,要把白山镇的石头加工成奇形怪状的艺术品,拿到东京去展览。如果恰巧被哪个路过的美国艺术家看上了,那就更好办了,直接运去他们的拉斯维加斯去。那里半块石头都没有,到处都是沙子和钱。
有人问,有金发女人吗?
山西老板说,别说金发的、银发白发的都有,那腰肢比水蛇还细嫩。
一周后山西老板带了几块从某个山洞拿出来的顶端亮闪闪的石头去了省城,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后来大家都说,是道公们送的祝福不够,没打动佛祖和财神爷。那天要是蓝正龙先生来了,这事准成。说不定那天白山镇真的成为一座艺术城镇,成为中国的拉斯维加斯了呢。
因为这件事,开始有人埋怨蓝正龙先生。有人说他清高,不识抬举。有人说他其实很好色,见到拉斯维加斯的金发女人就要上。
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天,黄黄的泥水千军万马,带走了那些稚嫩的玉米苞子,沿着姑娘江一直流进红水河。
“给海里的鱼开开眼界也好。”老人们手挽着手站在山顶搭的简陋棚喊道,“我们种的玉米谷子够你们撑到来年了。”
老人们在山上唱:送佛送到西啊,好人讲恩义。一路坦荡走啊,从来头不叩啊。白日锄头起啊,昼间米粒挤。哟呵!来年好丰收啊,全靠爹娘好伺候!哟呵!
没有了玉米粥,人就得挨饿,一挨饿就得想办法敷衍自己的胃。可是山上的野生八角、薄荷早被清光了。
这一年,有很多老人跟着玉米苞子走了。所以今年是道公最忙的一年,一天夜里赶三四场。各种哭声都听腻歪了,跟蚊子的叫声一样令人烦躁。
就在这一年,人们发现蓝正龙先生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戴着眼镜的,一副斯文样。这是先生唯一的徒弟,蓝天一,是一个大学生。对,没错的,还是全日制大学本科,地理学专业。学校在武汉还是重庆,没有人知晓。天一读过大学,思想开放。他喜欢穿小魔怪黑色牛仔裤,上身搭配白蓝条纹立领衬衫,脚上一律是安踏跑鞋。
山上有一个半米高的圆形水泥水缸,底座呈圆锥形,用来收集雨水。先生和伍婷喝的水就是这样来的。天一来了以后,先生和伍婷就不需再喝雨水了。他们三个人改喝一种叫“慢泉”的桶装水。这个牌子的泉水是天一从一个叫“天峨”的地方专门订做的。那个地方是典型的大石山区,红水河经过他们的家门前,于是当地人建了一个很大的水电站,这在山旮旯里真是奇迹。
天一一天下两趟山,早晚各一次,每次背一桶水上山。他的体力和耐性都很好。这对他来说,相当于在学校的田径场来回跑了三圈,而他的最高纪录是六圈。
先生也是人不是机器,况且机器还吃油呢。今年送的人太多了,先生体力不支,病倒了。天一每天下山去中药店铺抓药,带上山。伍婷负责熬药,并不厌其烦地告诉每个来上山找父亲的人:我爹病了,不便下山,请谅解。那些人表示惋惜之后,第二天会送来一竹篮子鸡蛋或者一蛇皮袋红薯、梨,也有人送来一斤肉、一斤花生米。
天一不用给先生抓药的时候,他的身影就出现在野草肥嫩的稻田里,有时候也在果园和菜地里帮人抓虫。天一教人们种植水稻。天一告诉大家,白山镇是亚热带季风气候,一年可以种早稻、晚稻两季稻谷,乡亲们不要只种一个季节的夏稻,把田丢在那里,给牛当洗澡的池塘。
一开始人们是不信的,这么多年了,老祖宗只种一季稻谷,这规矩不能坏。但是自从天一跟随蓝正龙先生频繁地出入各个挂满白布的大堂以后,人们才开始相信他的话。
蓝正龙先生徒弟的话,难道不能够信得过吗?于是很多山上的老人都下山重新整理长满杂草、布满牛坑的水田。于是,这场洪涝过后,勤勤恳恳的老水牛重新派上用场。他们的主人在身后抛出一声声熟悉的壮家话,老牛就吭哧吭哧犁出一排排整齐的泥土。这土味太熟悉了,那些发黄的稻草梗比自家水缸腌渍的酸菜还香。
进入十二月份,来找先生的人渐渐变少了。人们在年底前收割了金灿灿的稻谷,然后把没脱壳子的稻粒全部囤在杉木做成的仓库里。
今晚的白云山很白,月亮悬在天空中,从山下往上看,以为月亮就挂在了山顶上。先生喝了药,气色有所缓和。现在,他和天一坐在家门前的石凳上,伍婷在厨房熬着先生睡前要喝的药。
“这是老牌的越南香烟。”先生悠然地点了一根香烟,烟气从他喉咙冒出来,似乎是从一个黝黑的山洞奔出来。烟气飘荡在空气中,有一股醇香的味道,让人迷恋。他说:“年轻的时候,我和你师娘去过越南谅山。”
“那时候还不用办什么签证,一张身份证就够了。”
“你还是少抽一点吧。”天一看着陷入回忆的师父,打断道,“你还病着呢。”
“喝点酒吧。”先生从身后拿出黑糯米酒,倒了两大碗。他自己先抿了一口。天一想阻止他,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先生决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
“男人不喝酒,做爱不长久。”先生端起碗碰了天一的碗,看着眼前的徒儿说。天一想笑,但不敢,只好也抿了一大口。
“你跟我也有一段日子了,我啥也没教给你。”
“不,”天一说,“做人要低调,尤其是男人,我跟你学的。”
“枪打出头鸟。”先生凝望头上的月亮说,“做人做事低调一点总是好的。”
说完,先生已经喝完了第二碗酒。天一斟满酒。先生突然咳嗽起来,天一赶紧帮他揉后背。这时他才发现,先生那张因严重失眠的脸已变得暗黄,像一块被晒成了古铜色的石灰石。
“明天我们去医院看看吧。”天一说道。
“不碍事,不碍事。”先生摆了摆手,“你要记住我说的话。”
“你要牢记我的四个规矩。”先生说。天一双手搭在石桌上,坐直了身子。
先生说,第一个是随叫随到。只要有人上山喊你,山崩了你也要跟人走一程。有那么一回,有个保姆来找我,我跟着去了。原来是死了条叫什么哈巴还是泰迪的狗。她家女主人在客厅哭哭啼啼,求我送送她的狗。呵,送一条狗啊,这不是笑话吗?我当时就想,人活着还真不如一条狗呢。
“后来呢?”天一问。
“后来我就走了。”先生看着黑乎乎的远方山峰,“要是现在,我会送它一程,毕竟也是一个生命啊。”
先生端起酒,喝了一半。天一也喝了一半。这时候,天一发现,从没留胡子的师父,现在长出了稀稀疏疏的胡子,硬硬地立在下巴。
先生继续说,第二个是叩拜。你踏进人家的门,首先要对大堂中央的死人倒酒行礼,来回倒两轮酒,叩三个头,表示尊敬。
说到这里,先生喝完了碗里的酒。满上,先生说。天一发现眼前的男人还真是好酒量,即使病了喝酒也不含糊。
第三个是放铜钱。每次做完法事,你把事先准备好的六枚硬币交给死者家里管事的,三枚铜币,三枚银币。这是希望他们今后能发个大财。我们这帮壮家老百姓,谁不盼望着升官发财?第四个是谈个话。找来家里管事的,面对面聊会天。如果家里有单身的你祝他早日成家,穷一点的人家你祝他发财,有钱的帮图个平安,寡母的给求个儿女出息。
“这个好像是你们大学的课程吧,叫‘心理学’,对不?”先生问。
“是的,”天一回答,“是门选修课。”
短短半年,这对男女,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蓝正龙先生心里有数。天一灵活、有力、斯文,伍婷心里是喜欢的。在山上,天一会突然伸手掏进伍婷柔软而坚挺的乳房中的一只,说,我逮到你身上的云了。坐在蓄水池木板上发呆的伍婷回过神来,抓起木瓢舀一勺冷水朝他泼去,男人身子一拐灵活躲开攻击,背后那些石头上的宣纸却“刷”的一下湿透了。伍婷站起来整理内衣带,又羞又恼,我告诉你师父去。天一就服软了,行行行,好姑娘,今晚我带你去步行街吃板栗。
天一正值壮年,身体容易作怪。昨天晚上,他起身去找伍婷。在房间里,这对男女对视了半晌。出去坐坐吧,天一说。伍婷就跟着天一坐在门外的椭圆形石头上。两人半天没有说话,也没有闷得慌。不清楚是谁先动的手,两个身体就抱在一起了。抱着贴着容易发热,衣服就慢慢退掉了,可是这样更热。周围很安静,只有呼呼嘈杂,像抽风筒放出的风。天一想办法把伍婷放倒,但是石头又不是床,怎么放都是不行。他逮着她的味道,中毒了般疯狂。
“别急啊,你。”伍婷半弓着身子压低声音,黑暗中两个人都急了,天一的手被石头划破了也没察觉。此时,他借着微弱的银光,清楚看见了女孩光滑白皙的后背,他忍不住用双手抚摸起来,那感觉就仿佛把手放在云里一般,一片滑溜。这回可真是在云上了,天一心里想。
突然,伍婷叫了一声,嘴巴却立即反射性地被自己的一只手捂上,随后像只老母鸡发出干哑的声音。
门轻轻开了一个小口,没有半点声响。蓝正龙先生半个脑袋伸进门框,但是只出现在门框底。虽然有些眼花,但是男人那只硕大有力的手搭在柔软圆润的物体上刺激着他的脑神经。那只手揉捏,舒展,反复。他的脑瓜上冒了些热汗。
该死的,羞不羞?第二天,先生对着石头丢出话。晚秋的山上还有一些雾,空气里凉飕飕的。石桌上放着半碗药。
“我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大事。”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壮家人给我留个好名声,你替我把棒子接下去。”
“等你当了道公。”先生披着黑外衣坐在石头桌前对天一说,“那么,你才可娶走伍婷。”天一看到先生的脸色有点黯淡。“到时候挑个好日子,”先生嘴里呼出暖气,“风光点,把事情办了。”天一不停地搓着双手,不知是因为突然刮起了一阵冷风还是石凳太冰,打了一个冷战。
周围短暂的沉默。“一切,我听您的安排。”天一看着先生认真地说。这时候白云山的雾突然聚拢壮大,似乎要吞噬眼前的两个男人。
这时候,从浓厚的雾里慢慢游出一个男人。他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下面是一条麻黑西裤,衬衫下摆不插进腰间。一半整齐一半凌乱的头发上挂着四五滴水珠,眼镜也被雾水淋模糊了。
“早上好!”男人喘粗气说,“两位都在啊,真好。”
天一认出来了,这个男人是县委副书记蓝鼎天。
蓝古伯生前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在他死的时候,蓝正龙先生必须亲自送他走一趟。如若不然,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入土下葬的。
“你去给我把先生背来。”蓝古伯有气无力躺在床上,脾气却凶得很,他指着正在面前下跪的儿子蓝鼎天说,“别人喊你书记,我都不当你是个卵蛋。”
蓝古伯是在西门桥附近卖西瓜的小商贩。很多年前,一个天气闷热的下午,蓝正龙先生撑伞从他的瓜摊子走过。
“嘿,正龙先生,”蓝古伯向先生招手,“尝尝我的瓜吧,镇西大平地种出来的。”先生定眼看了下眼前的瓜农,他的脸被晒得跟他脚上的胶鞋底一样黑,指甲厚长而塞满泥土,后背因为经常弯腰锄草护瓜而变得异常隆起。
“好啊,”先生收了伞坐下来,“人都说镇西的西瓜水多甜过枣。”先生连续吃了三块西瓜,然后满意地抹了两下嘴巴,起身掏钱。
“不用不用,”蓝古伯扬起手说,“算是我请你的。”
“这怎么行?”先生坚持道,“你们种瓜比谁都辛苦。”先生钱硬塞给蓝古伯,蓝古伯却执意不要。原本还算整齐的人民币在两个男人手里推来推去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哎呀,你这人,”蓝古伯急得跳起来,“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蓝正龙先生哭笑不得,只好从兜里掏出六枚硬币,三铜三银,交到瓜农手里。
“那你收下这个,”先生对他说,“保你瓜大人圆满,顺利!”
从那个闷热的下午开始,蓝古伯的西瓜摊生意就变好了。每天早晨他哼着壮歌蹬着小三轮车过桥摆摊,还没到傍晚六点,瓜就卖完了。这时他看着西门桥下哗啦啦流淌的江水又哼起小调,才慢悠悠回家。蓝古伯靠种植西瓜把一双儿女都送进了大学。后来,蓝正龙先生在一个雨天又光顾了蓝古伯的瓜摊。再后来,蓝古伯的儿子蓝鼎天就当上了县委副书记。
小镇的人们愿意请蓝正龙先生送人,很大原因也是因为他对人说的话有“点石成金”的效果。白山镇的壮民不信基督教,不信占卦,不信星座,他们宁愿相信先生是个神人,愿意听他嘶哑干巴的声音。镇上有人当了官,有人发了财,有人考上了大学,有人成了亲,有人开了店铺,大多都是和他对过话以后发生的事情。
“副书记,”天一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专程来请先生下山的。”副书记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有点急事。”
“正龙叔,”副书记用略带伤感的语调说,“我爹快不行了,他死活都要请你去送他一趟呢。”
“我爹就是那个在西门桥卖西瓜的老头。”副书记看出了先生脸上的疑惑,“镇西大西瓜,记得没?”
“有印象了,”先生略一思忖,“那个后背像骆驼的老头。”
蓝正龙先生在天一正式介绍蓝鼎天身份的时候一口喝完了石桌上的半碗药,说了句,你爹是个十足的壮家汉子。
先生执意一个人去送一趟蓝古伯。本来天一打算中午带师父去趟医院的,早些时候,他已注意到先生脸上耷拉的眼袋、凹陷的眼珠,和一坨暗黄色的眼屎。他正严重失眠啊。最后,蓝正龙先生跟副书记走了。天一和伍婷留在山上。
事办完了。副书记和蓝正龙先生坐在了一间溢满松香的小屋子。蓝正龙先生身上穿着道服。这件全身通黑代代相传的服饰,用剑麻和黑山羊毛炼制而成,耐磨、硬挺、防水。领子、袖口、裤子是红色的。腰间挂两条金飘带。从昨晚到现在,先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吓坏了蓝古伯一家人,但他一直说,不碍事不碍事。前晚,当蓝古伯要求喝最后一口黑糯米酒时,先生和他对口饮。“放心吧,”先生温柔地看着怀里的病人,仿佛兄弟一般,“一切都顺了。”蓝古伯慢慢合了眼,周围立即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喊声。
“您辛苦了,”副书记递给先生一块毛巾,“喝口水歇会吧。”
“我知道您要和我讲一些安慰的话,”副书记说,“但是您太累了,所以还是由我来说会话吧。”
“不瞒您说,天一是我安排去跟您学习的,他先前是在县城里的农科院上班。您别怪我欺骗,我也是迫于无奈。每逢洪涝,人们内心慌乱成无头苍蝇,根本听不进政府的半句话,而您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人们都愿意相信您说的话。
“你们师徒俩一个纵一个横,硬是把白山镇带起来了。您看镇上的几个官,都没有你们这么大能耐呢。您看现在,在您的带领下,‘混混’或者‘黑鬼’家有白事也有人去上香了,社会风气逐渐好转了啊。
“天一带着乡亲们种植水稻,现在又移植香蕉、黄梨,换季轮流种花生、土豆、黄豆、甘蔗。十里八乡的乡亲再也不用为洪涝发愁了。天一是个有奔头的年轻人,他应该站在比道公世界更大的社会舞台上。”
“那么,”先生突然大声咳嗽起来,“一切都顺了。”先生的脸又开始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歪着头倒在桌上。副书记大喊了两声先生,没反应。他感觉情况不妙,于是冲出门去,一面派人叫医生,一面往白云山跑去。
天一和伍婷赶到副书记家小屋子的时候,蓝正龙先生换了另外一身衣服。原先那件黑色衣服整齐地放在桌上。
是谁帮先生换的衣服?副书记表示很疑惑,我走之前,正龙叔可是穿着道袍的,而他那会儿已经昏过去了。医生和在场的人都摇头。戴眼镜的医生说,我赶到的时候病人就穿着这件纯黑色T恤啊。
“那么,师父,”天一一边扶起快要哭晕了的伍婷一边说,“让我送您走一程吧。”天一提起桌上的道服,却惊讶地发现,那条红色的裤子裤裆处被剪了个拳头大小的洞。
“不碍事,不碍事。”天一对大家说。天一心里明白,师父自己剪破了裤子,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下了决定:不给徒儿接下他的棒子。
蓝古伯殡期延迟了两天。那两天,副书记家的庭院重新堆满了人,比先前的还多。许多男男女女出入挂满白布条的大堂,上香,鞠躬,倒酒。那些抱怨过蓝正龙先生的道公也来了。
到了真正出殡的时候,有人在外面议论。
“副书记的父亲走了。”
“有两副棺材!”
“副书记有两个父亲?不可能啊!”
后来,天一和伍婷还住在白云山上。“混混”“黑鬼”两词逐渐从白山镇的壮语世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