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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盐埠

2017-10-26陈洪健

广西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盐业码头

陈洪健/著

每一次历史伟大的足迹,总会深深扎根于民间的肥沃土壤,成为无数涓涓暗流汇成的时光之河。

三百七十多年前,明崇祯十年(1637年)八月二十日上午,浩淼的邕江水,两岸渔歌对答,一叶孤舟,清瘦而目光坚毅的徐霞客,经过一夜劳顿颠簸后,疲惫的双眼并没有休息,他对眼前山川市井的景象投去好奇的目光。

载着徐霞客的小舟,悠悠向西,迤逦地朝邕城方向飘去。此时,繁华的永淳县,在徐霞客的悄然转身中,错过了一段历史的精彩书写机缘。

或许是历史的暗示,三百多年后,永淳县于1952年被行政撤县,近两千年的历史积淀,县志成了孤本,被重构于其他县域的历史文本。

清末民国,甘棠属于永淳县北区。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总是让甘棠镇人引以为豪,近百年的盐运风云,他们的祖先究竟如何在国难当头的年代,创造了古圩盐埠的繁华?

我仿佛看到了祖父清瘦的背影,沿着甘棠大江走在险象环生的山路上,朝着永淳县的方向去,那是民国时期,他要到县府读师范。祖父的求学路上,一定不会孤独,他一定看见运载海盐的木舟和盐运古道的马帮往返于甘棠大江。风水在不同人的世界观里,往往有不同的意念,一座名叫“承露塔”的塔,在甘棠老一辈人眼里,似乎成为老甘棠时来运转的注解。古代官员多忌讳,万历年间,一位叫童时明的进士从浙江远赴永淳任县令,颇懂堪舆之术,到任后,发现县城郁江外的高村有金龟地,他心里不安,认为此是不祥征兆,立即征民夫在龟地建五层塔,塔成后取名“承露塔”,意在镇压龟地邪气。天公不作美,没想到了清同治年间,“承露塔”被一场大雨雷电击垮。清光绪年间,有好事的风水先生提出重建,先生说此塔在原地建,镇不住龟地,应向北移,使承露塔重建后与甘棠江口形成格局。

塔与江的呼应,让甘棠的山水、街圩、村庄多了几许的期盼。每一条河流,都有无数的河流与之交汇,上善若水,水与水的交融,不分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绵绵若存,叩拜天地,莫若寻问故乡的山水。

与很多大江大河相比,甘棠大江说不上大江河,她甚至有些谦卑,但这不妨碍有众多的小河小溪愿意与她联姻,她的水系分支发达,那些河流不择门第的高低,纷纷穿过穷山恶岭,千难万阻,趟过一马平川的原野,聚集清澈的、混沌的水来到甘棠大江的身边。流入甘棠大江有四条支流,分别是源自宾阳与横县交界的镇龙山西南麓的山溪,从高山峡谷,一路向山下的田野、村庄日夜不息奔流。站在高山,俯视镇龙山流泻的山水,壮乡青黄的田野与宁静的村落,被生命之河长年滋润。它径流宾阳县六卢、上塘、露圩、库利、周黎、平旺、仁和后,汇入甘棠大江。

其中一条叫罗料江,无雨的季节,绿如蓝,经露圩流入甘棠大江。每次,我从城里回乡,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看着深蓝的江水,瞬间,被眼前缓缓流动的“玉带”所感动,忘记了尘世的不快。

发源于永淳县(现横县)境内的石吊江,经新宁、南桥流入甘棠大江,此江在当地又叫斑江,“经大江经平南村,过粟白、张道、瑶埠、硬叶、马毡、江口村再从峦城进入郁江”。

还有田禄江,源头从甘棠旺龙青化山发起,最终汇入甘棠大江,自山而下,仿佛奔着某个共同目的而来。

繁忙的斑江码头

何绍忠先生是甘棠文化的研究专家,怀着对家乡文化的满腔热爱,他从广西建设厅退休后,不遗余力地整理挖掘甘棠文化,使得盐埠模糊不清的形象,从民间尘封的历史中走出来,那些沉寂的故事,鲜活地流传在甘棠居民日常的方言里。

峦城(今属横县)即永淳县清末民国时期县府所在地,甘棠盐埠西水路的重要通道;盐马古道的线路则是:甘棠—定信村—黎田村—古辣—武陵—芦圩—马山—都安—宜山—河池—黔滇川等省,我们可以想象那些马帮、挑夫在烽烟四起的年代,他们走在村落、圩市、山道,甚至攀缘到遥远的云贵高原之巅,为了生计不辞劳苦,冒着生命危险不顾,驮、挑、扛,把货物送到那些缺盐的偏远地区。还有一条线路,经宾阳廖平、清水运往来宾红水河段,辗转西江,到达桂东南,甚至广州等岭南地区。

这些如流水账的记录,在作者的叙述中看似轻松,其繁荣的历史背后,又充满着多少历史玄机与个人的遭遇?

甘棠老市场

我们走在甘棠老街坊,看到一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坐在门槛上静静沉思、抽烟,对眼前人事漠不关心。你问他们:从前的甘棠盐埠情景如何?他们用词极简朴:繁华、热闹!是的,从他们苍老沙哑的神情,你读出了繁华尽铅后的沉默。

来自个人的记忆,可能被时光折磨得遗忘了往昔,然而作为集体的记忆,却不会因时间的匆匆忘记了一代人或数代人的努力,历史的烙印,无数的故事碎片,通过许多人的记忆,获得了重生。甘棠盐埠的历史形象也不例外,我在参加甘棠旅游专项讨论会上,主持会议的韦先生激动地说,年少时,还记得老人讲到甘棠挑盐的故事。在韦先生的时光维度里,父辈与盐埠的故事很精彩,直至今天,依然感动着他,仿佛盐运码头的繁忙景象就发生在昨天。

甘棠地处宾阳与横县南向交界处,是多种文化交会的古镇,远处四面环山,古圩外是一片开阔的丘陵地带,是宾横两县的必经之地,孕育了其神秘的文化色彩。

老甘棠是幸运的,就像它的名字从《史记》中获得灵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清末民初,地处三县交会的甘棠不知不觉中迎来了爆发时期。甘棠需要感谢北海,感谢北海盐,是那些白花花的盐,让穷乡僻壤的甘棠获得新生。

甘棠镇位于北海北面,处在同一纬度线上,北海生产的海盐,从灵山县马拉人挑到横县境内,经郁江装船沿着甘棠大江的方向,悠悠穿梭在崇山峻岭之中。盐商为何不辞数百里,从北海千辛万苦将海盐运到甘棠圩?

从永淳县古地图上看,甘棠大江水路向西与永淳县城峦城相通,其北面是广西三大古镇之一宾州古城,水路经邕江通西江可至广州,陆路向西抵达西南诸省。清末民初的甘棠蓄势待发,难怪云游到甘棠地的江西地师廖景秋曰:“东斑江弯曲有情朝拜甘棠。”

当时,兵匪患猖獗,北海通往广西省数条陆路严重受阻,精明的盐商选择甘棠作为盐埠交易中心。据甘棠人士透露,民国时期曾有二十三个省区的商人到甘棠经商,这个惊人的数字,让甘棠人引以为豪,各地商贾带来的不仅仅是盐和其他商品,还带来了中国各地的商业文化。我们可以想象:东西南北方言众多的近代中国,官话与各地方言在此交集,那是怎样的方言文化奇观,又产生了多少的乡愁故事?

总有一个形象唤醒甘棠盐埠的喧嚣与繁华。

盐业街是老甘棠圩最著名的一条街,有十多个商号在此经营食盐交易。很奇怪盐业街地处圩市的北面,按照老甘棠圩的地理格局,这条街似乎有些偏僻,从南边的盐运码头挑盐,需要穿过数条老街坊,诸如谷行、桶行、猪肉行、靛行、洋纱行、青菜行、糠行、碗行、菜苗行、猪崽行、果行、头菜行、车线行、畚箕行、缸瓦行等街坊的各种行当。可以说,那时甘棠圩汇集了岭南圩市的百业,各种商贩的叫卖声,犹如一场露天的狂野音乐会,人人都可以在其中吆喝一把嗓子。

甘棠圩老街坊

丙申年的农历五月十三,是甘棠镇一年一度的“关公圣诞圩逢节”,五月的阳光,炙热地照着桂南大地,丝毫没有影响镇上居民对节日的热情度,人们在街上、广场载歌载舞,舞龙舞凤,街坊边各家架起大肚灶猛火噼啪地油炸扣肉,沸水煮鸡鸭,店铺的八仙台摆放着满满的水果、熟肉、鲜花,隔着街,远远会闻到浓烈的香气,真真切切,让人嘴馋。当地叫打“牙祭”,这种祭祀的仪式,充满着民间的艺术氛围,街民想出各式花样,与邻居打“牙祭”暗暗较劲,也图个吉利,好好向关公大神表忠心。街民从先祖传承过来,说甘棠圩的兴旺,得到了关公“忠义”精神的庇护,善于经商的甘棠人,素来持守忠信之道,生意才能久久做下去。

那天,我们穿过甘正街,经过甘棠老庙,拐进长长的盐业街。眼前的盐业街,昔日的繁华景象荡然无存。节庆里的热闹,似与它没有太多的关联。街坊仅存的几间老当铺,陈朴的门扇,掩虚了岁月,却淡化不了盐的穿透力。从前的旧商铺,房子里堆积的盐包,经年累月,残盐吃着墙上的青砖,砖块被盐化成为齑粉。住在里边的老人感叹说,墙上的盐粉真是厉害,整块墙都被它们吃了,家里往墙上抹石灰,不到三年时间,被盐生吞腐蚀墙粉又被剥落。晌午的盐业街道,人影三三两两,偶尔听到说话声,站在街上交谈节庆的事情。一家里的男人,在大锅里忙着炒菜,古宅里有人在喝酒,谈笑风生,不知所云。盐业街真的老矣,人们喜欢它过去的创造、荣光。那几间老字号商铺,几经易主,原先的主人身份模糊不清,完成了历史一次次的沉寂。

盐业街的喧嚣,在历史前进的时光中,转换了角色,它是老甘棠历史的丰厚注解,甘棠的精彩历史绝少不了它的铺叙。关于盐业街,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它让世界回归世界,它让现实变成传说,它让喧嚣回到安静,再重新让世人寻找它的过去,那里有说不完的故事,你会看到叙述者闪闪发光的眼神。噢,他们看到了祖先卖盐的背影,算账先生清脆地拨动算盘珠子“嘚嘚”地响,屋里屋外满是盐味。

斑江河堤

盐业街的居民有说不出的自豪感,他们的身上流淌着祖先的荣光。清末民国,盐业街开设的商号、盐栈,这些商人很多是从广东跑过来经营海盐买卖,以后举家迁徙甘棠,再也不回去了。他们属于客家的后代,不畏世道的艰险,哪里有生意可做,就往哪里做生意,骨子里就是“敢闯”。当时的盐业街,每天有数百至上千人在此挑盐、交差、结账。一袋袋白花花的盐,从拥挤的人群进进出出,各商号从早上忙到晚,甚至通宵达旦,商家数钱数到手发软。入夜,街上点起汽灯,映照着忙碌的人们,他们乐此不疲,浓烈的盐味让他们迷醉。

盐业街里,著名的商号有海同生、海源生、成兴号、联聚号等,这些大商号由从事珠宝的商人转行投资。甘棠镇的当地居民以壮民族为主,客家商人到古镇经营盐铺,打开了圩市商业文化的封闭观念,使得本地人的经商思想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们在与外地商人的合作中,吸收了中原、粤地、西南地区不同商业的模式,他们深信一个偏僻的古镇也能创造商业的传奇。今天拥有近百年历史的甘棠镇商会,他们形成的商贾凝聚力,抱团取暖,海纳百川,经历百年风云,越发自信、强大。

这些盐商的大手笔,乃是谋划、运营将大批的盐包经陆路至左右江、红水河,运往黔、川、滇,他们的经营版图为沿路市镇、村落,解决了食盐的需求,其古盐业衍生沿途其他经济产业发展。在过去的几十年,甘棠作为盐埠的历史地位,被时空遗忘,人们忙于周旋进行着的各种历史事件,没有心思回忆盐埠的过去的光辉岁月。

斑江河堤沿岸

我们站在狭长的盐业街,正午的阳光,静静地落在街上。此街约有一百米长,宽五米,它却成为圩市发展的引擎。盐业街的辐射是巨大的,就像各家各户煮菜需要往锅里撒盐巴。它造就了甘棠圩各老街坊的生意兴隆,夜晚的圩市,刚刚告别了白天的忙碌,另一场盛宴从灯火阑珊开始,南来北往的盐商、挑夫没有处理完生意事儿,他们选择入住圩市的旅馆,然后约上三三五五的朋友、商家,到街坊的饭馆大吃大喝一顿,听粤戏,当地的戏曲,幽默风趣,夹着平话的俚语,例如丑角在舞台上唱:“我名喊做六厘六,家住在甘棠菜园屋,裤脚长长拖鞋督,专门吃饭冇吃粥,七八点钟未起睡,日头晒到屎屈督。”一个懒汉的形象,通过平话的诙谐,生动地表现出来,博得了食客的喝彩。疲惫一天的人们,在享受美食的同时,也享受精神的愉悦感。

甘棠的好客之道不是空穴来风,会吃,才会待客。赚得金盘满满的甘棠商贾,请外地来的商人、伙计吃饭、喝酒自然不在话下。吃什么?甘棠人有拿得出手的美食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甘棠粉利,源于春秋吴国伍子胥发明的“米砖”,他看到吴国军队浪费粮食,便下命军民将大米糊搓成米团储存起来,后来,越王勾践发动了对吴国的战争,吴军被越国人包围,孤军断粮的吴军,想到还备有“米砖”,于是将米砖切成米片,滚汤煮着吃。被打败的吴国军士,吃着米砖汤片,呜呼怀念相国伍子胥。吴国的后裔,一路向南迁徙,他们面对故国,除了一把泥土、祖先的灵位,还携带米砖和手工技艺,越过黄河,跨过长江,从湘江进入漓江,一代接一代向南迁徙繁衍,最终流落甘棠地安家乐业,他们将祖先的饮食习俗传承过来了,使他们对祖先的辛劳、恩德更加缅怀。

也不知道是哪一条街道或是数条街,从街头摆至街尾,一排排长长的美食摊子、饭馆,坐满吃饭、喝酒的各色人物。有商贾、店小二、挑夫、革命者、土匪、秀才、兵爷、算命先生、地主老财、佃农、教师、老鸨、妓女……不明身份的人,各种话语在如此暧昧的夜晚发酵。他们谈论时局动乱,死里逃生,打情骂俏,聊生意经,或许下半夜还有更多的故事或不可预测的事情正在悄悄发生,像马尔克斯《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一样铺叙。

夜晚里的这些角色,粉墨登场,新与旧,善与恶,革命与反革命,英雄与痞子,阴谋与欲望,书生气与江湖道,得意与沉沦,各种故事在圩坊内外交织,每人都在盘算着此刻与明天。

甘棠人会吃会请客,可能与甘棠盐埠最兴旺的时期有关。甘棠老板带客人进店,一声吆喝:店家,搞“三宝”,即粉利、大粽、扣肉,有时也不一定请客人吃三样,粉利、大粽适合冬春吃。扣肉肥瘦相宜,平常人吃一两块足矣,饿鬼多吃几块不成问题,像那些挑夫一天消耗的力气太大,能有人请他们大块吃扣肉送饭,多么的惬意。

甘棠人请亲朋好友喝酒,最隆重最好客之道,当推食鱼生片。将河里的鱼宰杀,破鱼肚,用洁纸擦干净鱼身,切成薄薄鱼片,配以姜、辣、蒜、柠檬碎叶、花生及酱油、米醋等,摆上数斤米酒,豪放地对饮。在古代,鱼生最初谓“鱼脍”,从古永淳县传入甘棠圩。食鱼生片,作为独特的地方美食文化,弥漫着野性的色彩,人们明知食鱼生可能会在肚里长寄生虫,却毫不畏惧,明日的健康,明日再说吧。那刻,远道而来的盐商、挑夫,没有品尝过鱼生片的,在甘棠人的一番好意下,半推半就地夹着剔透晶莹的鱼生片,表情惊讶地品尝,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美食。酒过三巡,鱼片食过五味,哥俩好呀,六六顺,即兴划拳,甘棠平话、宾阳白话、桂柳话、壮话、普通话等,不同的方言“和”在一块,尽兴地猜码。

吃好了,喝好了,中国人的生意就在饭桌上谈成功。甘棠美食因为盐埠的历史地位,或多或少,传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

盐业街注定不仅属于甘棠圩的,在某个特定的时空,它的格局属于桂、粤、滇、川、黔等数省区的盐运发散中心。历来地处行政交界的地方,不是兵家要地、商业繁华地带,就是穷乡僻壤。江西籍地理先生廖景秋在《名山胜水风土记》一书中,给甘棠留题:“好似下山蜈蚣形,鸦哨分明好一龙,直来侧受隐无踪,叠叠星峰居左右,徘徊龙虎列东西……”甘棠地理含而不发,藏而不露。

在外部,甘棠的含蓄,恰是为了让古镇的内部兴旺发达。盐业街的繁荣,它并不孤立,还造化了甘正街、果木街、庆麟街、糠行街、桶行街、车线街、客栈、洋纱行等街市的热闹喧嚣,使得甘棠圩的百业生意兴隆,附近的县、乡老百姓在圩天、闲日纷纷到甘棠购买日常用品、农业器具。

盐商将盐巴输送出去,又从外地运回上述各地方的百货、日杂、海鲜,日而久之,甘棠圩诞生一些大的商号,什么信盛号、东茂号、吉隆号、四兴号……甘正街有一座七层楼高的商业建筑,当时站在顶层,远远看见甘棠大江船只来来往往,由甘棠有实力的商家经营百货,甘棠人的商业运营胆识、智慧可见一斑。

年轻时,我在甘棠读高中,需要买文具、衣服之类的,周末假期经常光顾甘正街。这条年代久远的老街,街口与斑江码头相连,古时从南边赶圩的人们,从甘正街口进入圩市的各个街坊,扛盐、挑盐的船工,必从此经过,可以想象当年甘正街白天拥挤的情形。甘正街现存的老当铺,那古朴的门扇,古老的商业遗风,仿佛在诉说不完的岭南古圩故事。

斑江码头

尽管甘正街与斑江盐运码头近在咫尺,但甘正街不是交易盐业的一条街,它的谦让、气度,让人们看出老甘棠人温和性情的一面。穿着的打扮,体现一个民族文化图腾与时代风气。近水楼台的甘正街不经营盐业,卖服饰。民国时期,整条街专营苏杭布匹、洋纱、百货。此街卖的布匹、服饰从南宁、广州、宾州古城批发。民国时期,甘正街成为甘棠圩时尚的代名词,西装领带、裙子……引领甘棠人的穿着风尚。地处一隅的甘棠人,以穿着蓝靛的壮民族服饰为主,然而,当国内大地方的现代服饰悄然挂在甘正街的服装店,影响了甘棠人根深蒂固的穿戴,慢慢有人先站出来,大大方方走进店里,与店主讨价还价,他们是甘棠时尚穿着的先驱。

我的高中同学有几位是甘棠街的,他们在班上的优越感非常明显,他们的自信心比一般同学强,女同学有事没事总爱找他们说笑,她们梦想有一天嫁给他们其中的一个。整个高中阶段,很多时候吃过晚饭,我和阿亮,相约沿着学校外的斑江散步,谈未来的人生,我们的心里一片茫然。夕阳斜照着河水,层染着岸上的庄稼,那时我并不知眼前清瘦的斑江就有昔日的盐运码头。

甘正街的人,深谙经商之道。他们将平话的表达发挥得淋漓尽致,进到店里,无论你买与不买,他们很有耐心、很热情,甚至你不买他们的东西,他们仍客客气气送你出来,说一些你感到不好意思的话。由此,甘棠商家的形象,呼之欲出,他们做生意,上升到了商业文明的意识,自觉地运用方言的口语系统,形成一套商业的习俗体系,使人领略平话的魅力。

个体的商业文化自我约束力,如没有构建商业王国,很难成就大气候。晚清红顶商人胡雪岩,以诚信,坚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格言,善于整合官商资源,敢于出奇策,欲颠覆封建时代的商业格局,确立自己的商业帝国,实现商人在旧社会的至高荣耀。

在清末民国时期,有二十三个省区的商人到过甘棠经商,这个数字的背后,反映甘棠商业文化孕育的丰富多彩,中国东、西、南、北的不同商业文化在甘棠交融碰撞,良莠并存,甘棠商人大开了眼界。

各地商人不仅仅带来商机、财富,他们还带来了各地商会的消息。司马迁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利益发生冲突时,维护利益的尚方宝剑,就是重新制定规则,使之进入秩序。盐埠时期,甘棠商人开始联合起来成立商会,没有资料记载甘棠商会成立的具体时间,但可以大胆地说,甘棠商会是广西各地古镇中,最早成立有商会组织的古圩之一。

早期的商会,正处于非常时期,并不只是交纳会费,按章程选举、商议、捐赠各种事项那么简单。早年的甘棠商会,设有会长、副会长、理事等,为保护盐商的利益,他们成立了商会团队,配枪等武器,由团丁组成一个护卫队。甘棠一带,多出武人。商会的护卫队长由武功、品德高者担任。清末民国期,甘棠圩开有四个大门,护卫队轮流排班在城门的四个炮楼站岗放哨,圩市的各街坊有团丁巡逻。

此是非政府的武装行为,在那个天天闹“革命”的年代,依靠民间组织的好友协商,根本没有办法摆平商会遇到的麻烦。商会的武装性质,并非为了搞“革命”,他们的出发点为了维护商贾的利益。当单纯的想法与一脉传承的中华武术人一拍即合,自然而然起到了保“市”安家的职能。商会组织,没有财大气粗,不可能养活一个庞大的护卫队,说明商会很有必要组建他们,为他们撑腰。身怀绝技的武人,他们放下身价,加入护卫队,在养家糊口中,完成武人的修炼,继续他们的武术梦想。

甘棠斑江遗爱桥

站在异乡回望故乡的维度,一半是怅惆,一半是温暖,它寄托了人们对故乡逝去的人事回忆,重温我们的来路。盐业街让老甘棠走向繁华,它的使命属于流通;斑江码头,成就甘棠盐运集散中心的地位,两者,相得益彰。

甘正街与码头中间只隔一条路。当地人把盐运码头叫斑江码头,因为,码头处于甘棠大江东斑江段。东斑江夏季汛期洪水泛滥,秋冬清澈见底,春天涓涓细流,在蒙蒙烟雨中,两岸花香鸟语,传来学校琅琅的读书声。每次,站在斑江码头眼望母校,我总是若有所思,高中时代的求学经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些美好与伤痛的记忆,已被时光驱散,不知归向何方。

遗爱桥位于斑江码头西面,在甘棠盐埠中占据重要地位。一个离开故乡多年的人,他以什么方式怀念故乡?1938年,出生于甘棠圩果木街的何绍明先生,十五岁负笈邕城,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考上江西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江西樟树市医院从医五十载,他也是一名画家。凭着幼时对斑江的记忆,他创作一幅题为《故乡》反映斑江遗爱桥和码头的国画,由遗爱桥、码头、河水、瓦舍、树林、飞鸟及远山等元素组成,画面柔和平静,淡化人物出场,山水意融。远山雄浑,飞鸟翱翔。中景的遗爱桥,线条疏朗,似无人迹,整座桥给人的感觉稳健平实,静静的河水在桥墩下缓缓流淌。没有船出现在斑江码头,岸上古树苍舒。沿级的码头台基,由乱石垒砌。此幅画,空灵飘逸,人在背景中消失,好像是画家有意将喧嚣的码头情景隐藏,人在画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乡的小桥、流水、人家犹在。人事一时的沉浮,总会时过迁境,只是朱颜改,江山依旧在。何绍明先生的画作《故乡》,码头的存在,盐运古帆显得并不重要,商业被故乡的山水遮蔽。整幅画的气氛,在绿水青山的背后,有对故乡的直抒胸臆,故乡的一山一水之大美。多少年过去了,一直埋藏在异乡工作的画家心里。然而,此画在注入生息的故乡里,山河入诗境,对人物与码头的冷处理,画作的表现,有几许的孤寂,甚至让欣赏者产生焦虑感。画家欲言不止的内心,或许向我们传达过去甘棠圩另一个世界的内涵。

甘棠籍画家陈宗才先生的画作《梦萦故园》,以恢弘气势的场景,大手笔再现甘棠盐埠的繁华情景。远山、遗爱桥、斑江码头、古帆、街坊、炮楼、河流、树木、人物等,山、桥、码头成为画面的突出场景,圩街民房、商铺与之呼应,人物成为画作的主角。斑江码头,运盐的帆船来来往往,有的船家正在指挥人们卸盐包,一些船靠岸抛锚,等待卸船。船上的人,他们的表情很激动,大声吆喝的,向岸上招手的,划橹的,起帆的,归程与出发。经过一路颠簸,流露出回到斑江码头的喜悦心情。岸边有数十个挑盐的人,上上下下,他们挑着箩筐,那些流动的背影,当年斑江码头热闹的情形,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遗爱桥上有扛着锄头的农人,赶圩的人们,撑着伞观望的女人,他们好奇地打量码头的繁忙景象。

码头上高耸的炮楼,庄严静谧的庙宇,中景鳞次栉比的街坊,悬挂着“当”字的店铺……盐埠秩序系统一一呈现于观赏者,最大还原了古圩里宗教信仰、政治生态、市井世俗。画家的创作意图所指,已十分明确,通过全景再现盐埠的昔日荣光岁月,向辛劳的甘棠祖先致敬。画家以浪漫情怀,描绘甘棠盐埠那段美好时光,再一次站在故园历史时空,自觉地担当故乡历史的书写传承,正所谓丹青照见历史。

据甘棠人记载,古时的斑江码头每天有三十条帆船从郁江、邕江往返,白天约有八十名盐夫在码头卸盐、挑盐,他们收入颇丰,歇脚时,忙着数“挑脚钱”。傍晚,一些从外地来甘棠圩打盐工的汉子,掏出大把的银圆、纸币,大喝一顿,又扶着醉态,摇摇晃晃往旅馆走,门前,有脸上抹着红粉的女子向他们招手,那一夜鬼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呢。那些女子都是从外地来谋生的,他们说普通话、白话,为了挣钱,她们招揽生意大胆泼辣,卖弄风骚,非常卖力。

民国、解放初期,甘棠圩曾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照相师,名叫朱明扬,他在甘棠老街开一家店名叫“时代照相馆”的相馆,娴熟地掌握“碳相艺术”。他经常行走于永淳、宾阳、横县、上林等县的圩市,给老百姓拍照、画像,人们到甘棠赶圩总爱到照相馆,找他拍照。赶时髦的年轻人,希望留下他们的美好青春,老年人或画头像或拍照,为子孙准备在他们离去后,有像可缅怀,完成走向祖先的仪式。

朱明扬的画像与碳相艺术,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一人一物,形象逼真,线条清晰,画面暖和。朱明扬拍的一张斑江码头老照片,被甘棠圩的一位老大姐与家人虔诚地保存下来,经过六十多载的时光发酵,黑白相间里的码头,帆船拥挤排并排,照片上的人挂着笑容背对繁忙的码头。

我在不同场景中欣赏到,甘棠老一代艺术家的许多作品,我沉浸在浓墨重彩的画作里,有时,面对着一张被虫子蚕食的旧照片发呆。当我看到1940年寒冬日军侵略甘棠,行走在甘棠遗爱桥的老照片时,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斑江河堤景观

山河破碎,历史的记忆是抹不掉的。圩逢节那天,何先生不顾炎热,带我上门了解老甘棠的过去。有过两次“走日本”(避开日本侵略者)的侯卿杰老人,老家祖辈居住盐业街。在何先生的热情推荐下,今年已经九十岁高龄的侯老,在屋里站起身,迎接我们,让座位,请喝茶。我非常过意不去,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如此谦逊,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黑白的短头发,衣着朴素干净。她的身上,似乎浓缩了老甘棠人坚韧豁达的性情。

老人两次在甘棠“走日本”,一次是在日本侵略者把守的大门,在日兵的枪下逃命,命悬一线,真是吉人有福命。第一次走日本,大概是1940年冬至1941年1月发生的昆仑关战役期间,那次甘棠盐商把盐包藏到了山区,让日军扑了空,为此,日军残忍地杀害了几十位老百姓。第二次走日本,侯老跟着几个姐妹跑到山村躲起来,发生于1944年11月至1945年的5月,侯老亲眼看见了日本侵略者在老甘棠的罪行,看到日军对甘棠圩市野蛮破坏带来的萧条。

侯老说:1945年8月,日本投降,广西交通恢复正常,从北海途经甘棠盐运的线路,立即衰败。甘棠盐埠由盛至衰,古帆远影,渐行渐远。

历史的飓风,将那腥咸的海盐味,一起卷走,仿佛一场热闹的盛宴,曲终人散,持续百年繁荣的甘棠盐埠,亦留下百年孤独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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