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导演郭柯:我拍的不是“慰安妇”,而是人
2017-10-25魏晓涵赖祐萱
魏晓涵+赖祐萱
拍这样一部电影,并不是为了去撕开老人的伤口,只是为了记录,不忘记。尊重不是将老人当作受害者,而是当成身边可以亲近的家人
8月14日,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纪念日——世界慰安妇纪念日。
1991年8月14日,韩国老人金学顺首次以“慰安妇”受害者的身份举行记者会,揭发二战期间日本军队强制征调亚洲国家妇女充当“慰安妇”的历史,“慰安妇”一词被隐瞒近50年后,首次为世人所知。
2017年8月14日,中国首部获得公映许可的“慰安妇纪录片”《二十二》正式在全国上映。
对中国的民众而言,“慰安妇”三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是偏见,也是歧视。
2016年,上海“海乃家”慰安所遗址因面临拆迁受到广泛关注。在央视制作播出的专题片《一座慰安所的去与留》中,附近居民对“拆迁”的态度是“大快人心”,受访者中有人表示“慰安妇就是妓女”,“是国家的耻辱”。如果不拆迁,“海乃家”将被规划进一所中学,对此,虹口区文物遗址史料馆馆长何瑛说:“这是日本人的妓院,把这样的房子放在学校里,到底是要起到什么教育作用?”中学生则说:“不是很光彩,毕竟跟性有关,学生不应该知道太多。”
即便不被歧视,这三个字也以“刻板印象”存在于很多人心中,这可以通过搜索引擎得出答案——在对“慰安妇”的描述中,最常见的形容词是:沉重、悲惨、苦难、噩梦……而在大量关于慰安妇的记录中,最重要的主题都是让老人细致回顾过去的受辱经历。
这是《二十二》的导演郭柯最担心的事,他怕这些沉重的偏见会让普通观众看到“慰安妇”三个字就生畏,不愿走进电影院。在《二十二》中,种种陈旧的想象几乎不存在,整个拍摄过程中,他只是在“温柔地记录和陪伴”。
《二十二》不是郭柯执导的第一部“慰安妇”题材纪录片。2012年,他执导拍摄了纪录短片《三十二》。“三十二”是当时全国公开身份的幸存“慰安妇”老人的数量,一年多以后,当郭柯决定拍摄一部长片时,这个数字已经变成“二十二”。他希望用《二十二》影响每位走进电影院的观众,让他们了解——这些老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她们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以及,我们该如何对待她们?
郭柯讲述了《二十二》拍摄期间与几位老人相处的日常,以及他本人在拍摄前后的经历。
韦绍兰:这世界红红火火的
2012年,我刷微博时读到了韦绍兰和她“日本儿子”的新闻。看过之后,这个故事就留在心里了。在那之前我做了10年副导演,不停地拍各种题材,除了经验和钱,没什么收获。于是,我决定拍《三十二》。
《三十二》讲的就是韦绍兰的故事。她那时候90多岁了,瘦瘦小小的,和快70岁的儿子罗善学住在广西荔浦乡间的小破屋里。拍摄之前我看了一些史料,很血腥,看了以后觉得作为中国人,恨不能把当时的日本人捅死。
拍摄时,主要由我来提问,老人回答。她去日本参加过诉讼,可以很完整、很细致地把经历说出来——当时是怎么被抓进去的,在里面经历了什么,怎么逃出来的,逃出来以后丈夫什么反应、婆婆什么反应,然后发现自己怀孕了,因为害怕失去生育能力,所以生下了日本人的孩子。
大概拍到第三四天的时候,我开始感觉到不对。讲过去的事,本以为说到日本人她会咬牙切齿,但没想到的是,她在笑,态度轻轻松松地就说完了,她的笑就像小孩一样。我终于知道要拍什么了,跟摄影师说,去捕捉老人的笑。
后来,我开始问她被抓之前的事,她一下子讲了好多开心的事,回忆起小时候唱的瑶族民歌,还唱给我们听,就是片子中的那首,“日头出来点点红……自己忧愁自己解……”。因为是“日本人的孩子”,她儿子这些年过得很惨,讨不到老婆,受尽歧视,对生活也没什么希望,但韦绍兰不一样,她并没有陷在过去悲惨的回忆里,她说,这世界红红火火的,吃野东西也要留着这条命来看。
《三十二》拍完,在国内外的电影节拿了一些奖,但我一直在自我怀疑,甚至是自责,因为这部片子我用了很多“技术”。拍摄时间只有8天,但从技术的角度,场景越多,片子会越好看。所以我只好问她日常生活中都干什么,她平时笑呵呵的,自己买菜、做饭、挑水、领低保金、给丈夫上坟……那我们就让她在这几天里把这些都做了一遍,比如问她,今天能不能挑一下水,然后开车带着她到溪边,把机器架好,老人走一下。
把创作意图放在老人前面,这一点特别不好,所以,拍《二十二》时,再见到韦绍兰,她依旧是笑呵呵的,我也不采访了,就把机器架在那儿。临走时合影,老人比较矮小,我们试着蹲下就她的身高,突然发现,她也悄悄踮起脚尖在够我们。
拍摄老人们的真实生活——这是《二十二》的底线。在老人和慰安妇这两个身份中,老人是排在第一位的,我不是去拍慰安妇,而是去拍老人。
林爱兰:过了15秒,她说“不提了”
爱兰是《二十二》拍摄的所有老人中个性最强的一位,对,我们叫她爱兰,因为和她的感情非常深。
我第一次见爱兰是在海南临高的养老院里,是《二十二》拍摄前的踩点。爱兰坐在一把粉色的塑料椅上,包着头巾,五官特别深,眼睛很亮。
老太太的經历非常传奇。14岁加入红色娘子军打鬼子,17岁被俘成为“慰安妇”,她也是目前有记载的唯一一名由被俘战士变成“慰安妇”的老人。因为抵抗,右大腿筋骨被打断,亲眼看着母亲被日本人杀害之后扔进河里。解放后去广东做过生意,终生未婚,是她主动选择的,但和她亲近的人告诉我,爱兰心里一直有一个人。养女阿香是她70多岁时在台风天捡回来的,阿香结婚生子后顾不过来,才把爱兰送进养老院。
爱兰在养老院的房间里挂着9把刀,曾经有媒体在报道时为了符合某种想象,说挂着刀是因为她做梦都在杀鬼子,其实不是,那是她用来防贼的。她最宝贝的东西是政府发的抗日战争纪念章,因为藏得太好,自己都不知道藏在哪儿了,一口咬定被偷了,还要去找人算账。后来我们帮她打扫房间时发现了,这才罢休。endprint
我们去给她送慰问金,她立刻随手抽出100块钱拿给旁边的人买烟。让她自己留着,她说:“他没烟抽。”她还会给养老院院长的儿子钱,因为之前有人来看她时表现得很不礼貌,那个才几岁的小孩帮她解过围,她一直记得。
爱兰年纪大了,但脑子特别清楚。我们让她讲讲过去的事,她一开口就是打鬼子的经历,在海口杀过两个鬼子,子弹擦着头发丝过去,腿被日本人打坏。讲到妈妈被日本人丢到河里会流泪,但就是只字不提过去受害的事,只隐晦说过一句“日本人说要娶我”。有时候村民去她那儿,她会跟对方聊我们,说这帮人还在那儿拍,当我傻啊,我绝对不会跟他们说真话。
她不说我们也不勉强,就是陪着她。拍摄进行到最后,有一个下午,她终于说起被日本人抓进去了两年,“那一年我才17岁啊”,然后就沉默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个性这么强硬的老人,眼神一点一点软下来,过了15秒左右,开口了,说,不提了。这个15秒的镜头,我一点没剪地放进片子里,观众可能不理解,觉得无聊,但我觉得什么都有了。
2015年春节前,我去给爱兰送慰问金,她看到我们会主动伸手来抱,听养老院的人说,我们走后,她会经常把我们的合影拿出来看。那年12月23日,我收到阿香的微信,说爱兰走了,这个日子我记得特别清楚。
一个多月后,我们去看爱兰,因为直系亲属中没有男性,根据当地的风俗,爱兰的墓不能立碑,就是个小土包。她在养老院住的房间已经空了,只有那把她一直坐的粉色塑料椅还在那儿。
2017年春节前我又去看了爱兰,当地政府终于给她立了碑,碑上写着:抗日女战士林爱兰女士之墓。
毛银梅:又唱了几句《阿里郎》
毛银梅是韩国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南朝鲜”。她十几岁跟着母亲逃难来到中国,妈妈走了,她留在武汉。18岁时被日本人以做工的名义骗进慰安所。抗战胜利后,她给自己改了名字,“毛”是跟毛主席姓,因为她说自己喜欢毛主席,叫“银梅”是因为丈夫喜欢白色的梅花,对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这就是两片天。
她一直生活在湖北孝感,说一口当地方言。因为失去生育能力,她收养了一个女儿,但一直隐瞒曾经是慰安妇的经历,直到后来有记者找上门。女儿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一直对她很好,很孝顺。
毛银梅的性格特别可爱,刚开始见到我们时会故意躲起来,和我们捉迷藏。后来熟了,会主动和镜头招手。她家院子里种着栀子花,她会摘花下来让我们别在身上。
对于过去的经历,她说自己记得一点又不记得一点。后来有天我们说韩语跟她开玩笑,她突然讲起日语来,仔细一听,就是当年在慰安所时的名字,还有接待日本人时要说的话,但说着说着突然就停了,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因为离开家乡太多年,她已经听不太懂韩语了,只记得几个单词,但能完整地唱下来《阿里郎》。这首歌她给我们唱过很多次,我也把她唱歌的画面放进电影里。
《二十二》完成制作后入围2016年釜山国际电影节,在釜山放映时,听着毛银梅唱《阿里郎》,我身旁的一个40多岁的韩国老爷们儿一直哭。电影放完了,韩国人几乎没问关于技术的问题,问得最多的是这些老人到底过得怎么样,中国是如何对待她们的。
在慰安妇的问题上,韩国全社会都比较关注,有针对“慰安妇”的专门法律:民间机构确认老人身份,上报政府认可后,老人每人每月可以拿到将近7000元人民币的政府补贴。小学教材里,三到六年级的孩子会学到慰安妇的历史。
韩国民众还集资建造“分享之家”,让老人们住在一起,还有定期组织的慰安妇集会。老人一块儿做做手工,志愿者再把老人绣的花做成logo,拿出去义卖后捐给老人,老人会有被认可的感觉。韩国学生都很愿意去“分享之家”做义工,觉得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奶奶们。
因为是韩国人,武汉的韩国领事馆每年都会定期派人去看望毛银梅,给她很多关照,她后来住的房子也是韩国志愿者帮忙装修的。也不断有韩国志愿者邀请她回家乡看看,但她拒绝了,说“年纪大了,走不动了”。
我最后一次看到毛银梅是2017年春节前,我替苏教授去给老人送慰问金。当时,她已经快不行了,戴着呼吸机,眼睛也看不见了,但还能知道是我们来了,然后又唱了几句《阿里郎》。没几天后,老人就走了。
《二十二》在武汉点映时,我请她的养女去看了,看完后,她跟我说,你们照得不错。
李美金:没必要刻意挖掘苦难
在《二十二》拍摄的所有老人中,我对李美金家的环境印象最深。她住在海南澄迈,家门口有棵特别大的榕树,偶尔能看到特别大的猪走来走去。天气好的时候,她就坐在树下和邻居打牌,输了也不生气,掏出一块钱扔在桌上,乐呵呵的。
她特别开朗健谈,见面熟,第一次见面就特别热情,摄制组的女同事把手伸给她,她特别自然地把手递过来,让她牵着走。特别阳光,看着摄影师的镜头,还会伸手比“耶”。
聊开心了,她会拉着摄制组里的姑娘,指着她们染过的头发说这个颜色好看,还会操心:“你多大啦?有对象没?”
如果不提往事,你根本无法在她身上看到慰安妇的影子。她的生活很平静,很安逸。当年从慰安所逃出来后,嫁给大她1岁的丈夫,对方完全沒有嫌弃她。他们有三儿三女,一起走过人生的大半程。
整个拍摄的过程特别简单,就是陪着老人玩。她说什么,我们就拍什么,摄影机租金几千块一天,原来在剧组拍片子,恨不得24小时开着拍,这一次,一天就开两个小时,监视器里90多岁的老人慢腾腾挪着碎步做饭、洗衣、收衣,日复一日。
无聊不无聊?很无聊。但这就是老人的真实生活。我不想讲曾经人们如何死去,我只想聊聊后来人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曾经有媒体、摄影师也去报道过在海南的慰安妇老人。他们中有的人会给家属一点钱,让老人摆出各种狰狞的造型,因为那才符合普通人对这些老人的想象。听说我拍了慰安妇的纪录片,还有人给我发私信说:“我这边想做人物展,你跟奶奶们熟,让她们脱了衣服拍点照片吧。”我都疯了。endprint
为什么要为了满足对悲惨的想象而刻意挖掘苦难?对很多老人来说,那些伤害已经过去70年了,她不会天天想,过去就过去了。
李爱连:这老太太真美
当初见李爱连第一面时,摄制组的女同事都忍不住赞叹,这个老太太真美。90岁的年纪,看上去大概只有70多,短发中分,梳理得整整齐齐,耳朵上戴着银色耳环,个儿也挺高,大长腿,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老太太是个体面人,在家里能做主。最初沟通拍摄时,她大儿子有顾虑,不太愿意,最后是老太太自己拍的板,没事儿,拍吧。她是我们主要拍摄的最后一个老人,那时候我的想法就是尽量温柔一点地对待她们,就是拍她的生活,至于过去的事,她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老人爱猫,电视旁边的桌子上摆着陶瓷做的猫,家门口老有几只流浪猫出没,一到饭点儿,猫都过来围着她叫,她就一点点把食物揪碎,扔给它们,还和它们聊天:“你怎么没把你的孩子带过来呀?”她对我们也很好,经常给我们炸馒头,做面条。儿女们对她很好,她儿媳妇说:“其实,我婆婆挺幸福的。”
拍摄结束前遇上一个阴雨天,可能是天气触发了一些情绪,她开始跟我们说:“过去那些记者来采访,我都不说实话,他们每次问那些问题,都当着我的儿媳、孙女,我怎么说得出口。”
她问我们,门都关好了吧,然后开始回忆。她两次被日本人抓走,关押了27天。讲到日本人怎么对待她时,开始哭,我立刻喊了“停”,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放她一马吧,那些事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不要再从她们身上去压榨什么了。关机之后,老人話匣子打开了,说了很多,我们听她讲完,一点儿没拍。
几个月前,李爱连的儿媳联系到我,说老人的情况很不好,天天念叨着想见我们。我们赶紧去了趟山西,老太太坐在床上,垂着头,看了我们一眼,说:“前几天我都快死了,但就想见见你们。”那一刻,我觉得,我没有伤害她们,我做的是对的,一切都值了。
我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去拍慰安妇纪录片,是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就是老人们真实的样子,但也要做好面对质疑的心理准备。
从《二十二》完成制作、陆续点映开始,我听到很多不同的声音——觉得整部影片没有冲突,剧情不激烈,没有展现出题材的沉重;还有人说,老人不是最重要的,讲好故事才重要。我听到后很生气,老人们难道是道具吗?她们是活生生的人。
原本,我找了一位很有名的电影海报设计师帮《二十二》设计海报,结果,他拿出的方案是——一颗子弹从老人的太阳穴穿过,写“二十二”的墨汁像眼泪一样淌下来。我不满意,希望能改一下,结果改了之后的版本是把老人们说的话堆成一座墓碑。
拍这样一部电影,并不是为了去撕开老人的伤口,只是为了记录,不忘记。尊重不是将老人当作受害者,而是当成身边可以亲近的家人。
《二十二》拍摄完成后的这两年,老人们走得特别快。做后期时,我需要不停地给她们的名字加上白框。我知道,总有一天,22会变成0,那时,我可能会把所有的白框全部抹掉。估计到时候大家再看就不会觉得无聊,而是会觉得片子太短了,还想再多看她们一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