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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庄老贝老不老

2017-10-25杨炼

上海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二姨叔叔老爸

杨炼爸爸和妈妈摄于1950年代初驻瑞士使馆期间。

这简直像一个荒诞电影脚本:

和我老爸一样,我叔叔出身富家,从小公子哥儿吃喝玩乐,学过拳脚(据说是京城有名的大刀王五的再传弟子)、背过外语词,却从未跨出过奶奶家的安乐窝,就那么晃晃悠悠地长大,直到1949年参加工作。

这个年轻人,理想谈不到,热情还不缺,1957年党号召提意见,头脑一热,就忘了自己先天不足的坏出身,谁知道在单位说了什么,总之最后被扣上一顶右派帽子,解送塘沽盐场劳动改造。

盐场那苦活儿,不是人干的。盐田里,赤脚趟着海水,头上太阳暴晒,得不停扒盐,等到海水被一点点蒸发,析出白花花的盐粒。一天,一月,一年,和海水一起被熬干的,还有叔叔的生命。

一转眼九年过去,1966年“文革”开始,叔叔兴奋地听到,当年打他右派的家伙,一个个都是走资派。原来如此哇!他一激动,上书党中央,申诉当年自己被打成右派是个错误。哇呵,阶级斗争新动向:右派想翻案!叔叔得到的回答很简单:加刑!

这一加,就加到了1980年,叔叔五十五年的生命,被装进了塘沽盐场的盐口袋。这期间,我爸爸是“老革命”,必须和右派亲戚划清界线,只有我爸的姐姐,我大姑,心疼这个幼稚的小弟弟,时不时带上省下的口粮去探望他,直到1980年叔叔终于回到了北京。

故事到此为止,只能算悲剧,还够不上荒诞。真正的荒诞剧情,得等到右派开始被平反,叔叔也回到原单位,要求平反和补发工资,可单位里的人一查:“右派名单上没有你,你不是右派呀。”“什么?我当然是右派!在盐场苦熬二十多年,怎么可能不是右派?”“但右派名单上确实没有你,也许当年搞错了。”

没人知道,当年什么搞错了,也许叔叔的名字交晚了,单位里右派名额已满,却没人费心通知下边这回事?

一个小小的“错”字,令叔叔不仅遭罪半辈子,而且连遭罪的名义都没有,到头来,还得努力申请,去争取获得那罪名。

什么叫“白”遭罪?这就是。

但罪白遭了,后果却实实在在。政治灾难的结果有两类,一类烈火真金,确实锻炼出几条英雄好汉。但反面的一类,数量大得多,境遇之恶,印证了人性之恶,且彻底释放了它:自私、贪婪、猥琐、残忍。世界既然亏待了我,我就以眼还眼,加倍去报复所有人,包括曾经善待自己的人。

可惜,叔叔属于后一类。

“文革”后,北京开始退赔“文革”抄没的房产。我奶奶家原住的西堂子胡同15号,地处王府井八面槽,正是商业黄金地段。那所宅子,南门在西堂子胡同,北墙临甘雨胡同,一路三四进院子,里面假山、回廊、老树、大屋。原为我曾祖父从前清宫廷画家溥雪斋后人手中购得,再往前,还查出是晚清名臣左宗棠的北京故居。虽经“文革”,但房子保存基本完好,也正因此,令各种人眼红。

叔叔专程来我大姑、我父亲居住的天津,要求他们签署授权书,由他全权代理奶奶房产事宜。我爸和大姑,哪有异想,亲弟弟嘛,当然签字。授权书拿到,叔叔满意而归。

之后不久,北京某个有来头的单位,与叔叔接洽,欲以王府井附近七套单元房,换取我奶奶这座宅院。老爸们听说,都表示赞成,而且特别表示,虽然作为我奶奶四个后辈,有权平分遗产,但叔叔一生坎坷,理应多加照顾,所以大姑、我爸每家只要一套单元房即可,其余都分给叔叔和在北京的四姑。

叔叔隐没许久,某天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父亲:房产交易完成。然后,在电话中轻描淡寫地加上一句:“人家的房子,只给有北京户口的,你们没份儿。”

我爸还没醒过味儿来,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北京户口”等等说辞,纯然是谎话。不仅换房产的单位,压根不知此事,法律上也绝对站不住脚,叔叔骗老爸他们签署授权书时,已经打定了独吞房产的主意。老爸他们被亲情蒙住眼睛,把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了这位堪称“宰熟先行者”的手中。

七套房产,就这样都成了我叔叔、我四姑的囊中物。别人打抱不平,而我老爸对此付之一笑:“这让我看清一个人,有什么不好?”不屑于争利,但不等于不明义。老爸从此拒绝回复叔叔任何来信。沉默的滋味,够你嚼的。

这故事的结局,颇为悲惨:四姑坐拥三套房产,却早早癌症逝世。四姑父拚命健身,却在爬楼梯时心肌梗塞发作猝死。

叔叔房产更多,可心不安理不得,据说他最后的日子,满屋见鬼,时时高喊:“快出去!你们都快出去!”他临终叫着的名字,不是别人,正是被他骗了的哥哥——我老爸。为什么?他还想要什么?原谅吗?早知如此……唉,叔叔的心,毕竟不曾黑透。

叔叔的扭曲,反衬出我父亲心地的纯正,2017年,老爸九十五岁,身体健康,思绪清晰,他豁达愉悦的一生,可以概括成一个字:美。

老爸年轻时,堪称美男子。他得自母亲的一半蒙古血统,既带来白皙的皮肤,更带来地平线般开阔坦荡的心境。“老高兴”,这是老爸的一句口头禅。

我得承认,小时候,父亲之于我,除了一家之主的印象,并未意味更多。我和他开始像朋友一样交流“思想”,要等到“文革”后,我们各自从农村回城之后。

一些片断的镜头,串联起小时候爸爸的形象:

一束水仙花:在西苑机关,每个冬天,家里开满水仙。那抹独特的甜香,柔柔浸入我的乡情,几乎成了“家”的标志,再后来,又潜入我漂泊的乡愁。至今,如果赶上水仙季节回国看望老爸,睡在他家里,被弥漫的花香包围着,就像被童年的记忆抱着,我总能睡得格外深沉。

一把铁尺:从西苑机关去国关的路边,1960年代是一带稻田,其中一块,水下埋着一柄“中华牌”铁尺。我记得清楚,铁尺凸起的一面上,有个华表商标。这把“凶器”,是老爸看我实在太淘气时,拿来打手心惩罚的。说惩罚,无非作势而已,除了啪啪声响,手心的疼,足以忽略不计,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对铁尺恨之入骨。所以,1964年,当我们搬家去国关,老爸让我带些小东西过去,我一见铁尺赫然在内,不禁心头暗喜,走到稻田旁,把它拈将出来,在手里掂一掂,喝声:“去你的!”“嗖”一道黑影,稻田中央水花飞溅,铁尺自此杳然无迹。这算我的反叛吗?但不是还有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无论如何,铁尺消失了,它也许至今还在那儿,等着未来的考古发掘呢。搬家后某天,老爸忽然记起,问我:“咦,那把铁尺哪去啦?”我当然答:“不知道。”哈,现在想起,老爸真厚道,明知是我做了手脚,却没揭穿这小把戏。endprint

一个老爸骑跨上自行车的形象:从西苑机关到国关,大约三四里路,1955年我父母从瑞士回国后,不知是否受到叔叔、舅舅双双沦为右派的教训,反正他们坚持从外交“前线”退下来,变成了国关第一批外语教授。这种撤退,阻断了官场的向上爬,但对老爸,绝对合适。因为他睡觉的习惯,简直就是黑白颠倒,别人沉入梦乡时,他整夜醒着,别人起床,他刚睡下。可麻烦是,国关学生整整齐齐在教室坐等杨老师呢!经常,学生们最终不得不打来电话问,“杨老师起床了吗?”我爸才匆匆跳起,抹把脸跨上自行车就走,那两条长腿,双侧着地,不像骑车倒像在跑,我们看着他的背影,不感到丢脸,只觉得好玩。

一条从颐和园到香山的路:我们家喜欢野餐,甚至“文革”也没打断这传统,而我最喜欢的,是让妈妈带着姐姐弟弟挤汽车,我跟着老爸,走那十几里路。后来才知道,我爸从大学起就爱远足,北郊十三陵,西郊八大处,日本人占领的山西大同,投奔共产党后的北岳恒山,都有他的足迹。而我记得的是,过青龙桥,经厢红旗,左手玉泉山,右边娘娘庙,到香山和卧佛寺十字路口向右拐,野餐就摆在植物园草坪上,背后是飯后必去的樱桃沟喝泉水……我的相册里,好像还留着一张“文革”初期野餐时我端着小红书的留影,那傻气,真是扑面而来!

一盏台灯,和灯光照亮的半张脸:“文革”前,不知多少个半夜,我起来撒尿,蒙眬摸回床时,总透过门缝看见这景象。我爸喜欢熬夜,谁也不知道,他在那漫漫长夜里干什么,只听窸窸窣窣的纸笔声,没有停下的时候。如果问他,回答总是一个字:“玩。”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时他玩的是唐诗、宋词。他不写诗却极爱诗,自己决定整理宋词词牌发展的源流,用无数笔记本,分门别类,详细抄录每一词牌下的佳作,那手钢笔字,精细到一个蝇头小楷能劈成四份用,真正是蝌蚪文啊,“红卫兵”绝对会认定是密码!就因为爱诗,老爸“文革”前就被戴上“革命意志衰退”的帽子,“文革”开始,还差点为此挨批。“中国人爱唐诗,竟然是坏事!”多年后他还愤愤不平。而我倒对他这诗歌嗜好,和我自己写诗的隐秘联系感兴趣,连带也觊觎着他那堆神秘的小本子,希望有朝一日,能把那密码破译一番,没准顺带理出一个我自己的“传统”。但,到现在为止,不得不说,我写诗这么多年,还远远没修炼到老爸那个一语破的的境界:“玩”!

老爸这一玩,玩出了我最早的诗歌经验——一个彻底负面、讨厌、可怕的经验!七八岁时,每天晚饭后,最怕老爸说:“怎么样,背点诗?”我就知道噩梦又来了。什么“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哦!谁爷娘妻子走相送,和我有什么关系?那破咸阳桥,在什么鬼地方?诗这把铁尺,也是一种惩罚。但比铁尺更糟,它不能忍忍就过去,却几乎每天晚饭后都会回来,像个恶魔咬住我不放!好烦人啊!可我没想到的是,那些我觉得浑若天书的句子,却把汉字音乐性的种子,秘密播种进了我的下意识。它潜藏在我的血液里,只有当我开始写自己的诗,才悄悄醒来,严厉地裁判我的手,不准我随便丢出松懈的、缺少音乐能量的句子。

“车辚辚,马萧萧”,我至今不认为那是老杜的好诗,可却是我学习中文音乐性的启蒙课本。这也连带启发了我对古典汉语教学的认识:小孩子被强迫“摇头晃脑、死记硬背”,不是为了读懂内容,而是要感受汉字的音乐能量,正是汉字的音乐性,秘密建构起汉语文学的形式,操控着文本空间的结构。

听啊,“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仔细想想,这句子中哪有西方式的语法结构?每一句中三个并列意象,形成一个全方位的空间,让我们读它,就仿佛置身风景中,仰观、俯瞰、耳听、心想,自然无比、自由无比。可问题来了,如若不是所谓“语法”,那这些互不关连的意象,靠什么黏合在一起?再思之,除了用汉字的平仄系统作曲般谱写下的音乐结构,还能是什么?在汉字视觉性可见的表面下,正是汉字看不见的音乐性在操控一切。因此,音乐性正是汉语诗歌更深刻的能量——我直接称之为“秘密的能量”!

更细致一点,还举《登高》为例,最著名的对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萧萧”,无边枯叶之声,而一个“下”字,字面含义是落下,而第四声的下降音调,更令“落下”之势直入耳中!同理,一个“滚滚来”,连用波涛状的第三声之“滚”,加一个上升状的第二声“来”,把“不尽长江”浩浩荡荡由远而近、由渺茫而清晰,直漫观者头顶而过的气势,描述得不可能更真切了,说它是用音响之绘画,绝不为过!

汉语古诗的形式美学系统,发展了三千年,秘密原来全藏在这里!因为这极端的音乐性,我才敢对当代中文诗人喋喋争论的“纯诗”问题发表己见:“完全的纯诗是没有的,但必须把每首诗当作纯诗来写。”没有音乐能量的诗,很简单,就不配被叫做“诗”!

甚至不止诗,汉语思维和观念,也有音乐性蕴含其中。那些古怪的外来说法,凭借着前辈翻译大师的音乐能力,让人们弄懂含义之前,先“美学地”接受了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音乐引领语义,节奏陪伴思想,一路踏歌而来。

哈,我后来诗作的音乐之树,原来都扎根在老爸这把(诗歌)软铁尺的折磨中!后来对老爸感慨这一点,他笑得好甜啊。

“文革”记忆,浩如烟海,回顾中,几件事浮出,颇值得一提。

一件来自我姐姐的回忆录《吃蜘蛛的人》,极可见出我爸爸的为人。

“文革”开始,所有保姆都必须回家,因为她们算佣人,而革命不能容忍剥削。我家老保姆“二姨”,当年经她的姨、曾把我爸带大的上一辈老老保姆介绍而来,那时已经在我家十六年,不仅成了我家当然成员,更因为她随我父母在瑞士工作期间,自己儿子病逝,早已把我们姐弟三人视同己出。但突然,从小睡在一屋的人,变成了两个“阶级”,她不得不孤零零离开。可谁胆敢抗拒那红色大潮呢?成千上万保姆不在那一刻都被赶出家门了吗?但我家有所不同:二姨离开前一晚,老爸把全家召集到一起“开会”,既感谢这么多年二姨的帮助,更向她保证:虽然她现在暂时离开,但她永远是我家一部分,她活一天,我们就赡养她一天,她不必为老来无靠担忧……endprint

现在想来,那种环境中,老爸如果不是唯一,也是极少敢依照人的天性思维、行事的人。这激起了二姨善良心灵的回应。谁也没想到,三年后,国关解散,我父母也被赶去河北“五七干校”,临行不得不把我和我弟弟托付给二姨照管,理由很简单:小孩子该上学,去连学校都没有的乡下干什么?我和弟弟“违规”留在北京(算最早的“北漂”吧?),住进了二姨在北京板桥二条小小的家,由此开始了我们在二姨家两年多的栖居。唉,命运弄人,老爸那番仗义的话,不期而然结出善果:不是我们照料二姨,而是她出手救了我们。

我姐姐在书里写道:“至今我仍为三十年前那个炎热夏夜父亲说出的这番话叫好……二姨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她很感动。此后她便一心一意把我们家当成了她自己家。她不是负担,而是支柱,在我家风雨飘摇的十余年中,为我们苦苦撑着它,直到耗尽全部精力。”

还有两件和我的“写作”直接相关:

“文革”中的1971年,北京首次恢复了高中。我很幸运,在北京67中的高中班上,遇到教授语文课的姚建文老师,她全无“文革”充斥的匪气、野气,却能温文尔雅地把无聊课文的缝隙,变成一扇扇窗口,给我们送来真正文学的空气。在她引导下,我的文学细胞开始发酵,先是愚蠢地用诗体重写了一遍高尔基的《海燕》,结果当然是一场灾难。又交出一篇散文《扫雪漫笔》,看题目就知道酸气扑鼻、幼稚可笑。老师显然为了鼓励,在课堂上朗读了这篇酸文。没想到像给我打了鸡血,令我一发不可收拾,一头扎进“文学”,模仿报纸上的宣传垃圾,制造了一大堆废话。我那喜欢唐诗的老爸,一定看在眼里,担忧在心里。有一天,突然爆发了:“你那个姚老师,知不知道在把你送上死路?什么文学?这白纸黑字都是罪证!我得找她去!”哇,老爸脸色铁青,吓我一跳,为什么发那么大火?后来细想,与其说在发火,不如说那是发自心底的恐惧。“白纸黑字”,这个词组的危险,我还得等好几年才懂,而对他,这是到处砸得人头破血流的现实。

我的幼稚浪漫,并没被老爸一通发火止住。“文学垃圾”继续滥造,而两年多的高中一晃而过。1973年毕业后,我先到北京郊区六郎莊,鹦鹉学舌地“批林批孔”一番,之后1974年,该正式插队了,去哪儿?是随大流到北京近郊的昌平?还是像那几位革命更彻底的同学,主动申请去延安?对我塞满了贺敬之《回延安》韵律的头脑,延安绝对更诱惑,那黄土高原、延河宝塔、信天游……谁知刚把这念头透露给老爸,却听劈头盖脑一声怒喝:“胡说什么?不准去!”第二次,我又见到老爸那张铁青的脸,有这张脸,我就知道浪漫之梦肯定没戏了,乖乖到骑自行车距离的黄土南店待着吧。嘿,我哪知道,老爸第一次没把我从文学里拉回来,可这第二次确实救了我,以我之傻,那条黄土路前面,不知有多少苦头等着我!

1970年,我父母被发去干校走“五七道路”,我的“家”从此宣告结束。从那时到1976年母亲去世,除了寒暑假去看望他们,或他们时而回北京治病,几乎没有像样的直接交流。

现在,我柏林的书房里,还珍藏着十几本老爸当年的藏书:《诗人玉屑》《南唐二主词校订》《杜甫诗选》《诗比兴笺》……比书更令我感动的,是它们那清一色包好的书皮,别提多严谨仔细了:一律半透明的薄纸,浅红色或淡黄色,细致得吹弹得破。包书皮的手法专业无比,紧压着原书的书脊,和封面丝毫不差,边沿折得犹如刀切,让书皮和书浑然一体。透过书皮表面,我能隐约看到书的标题、封面的装饰,可我绝对不敢试试拆开这书皮,因为绝不可能再包回去。我甚至认为,连这包书皮的手艺,都是失传的艺术,拆开就会毁掉这最后几个样本!抚摸这些书皮儿,我像能摸到老爸四十年前的体温,那充满了对书之爱和对它们的忧虑。

老爸下乡前,把所有藏书精心打包、编号、注册,在小本子上记录每包里的内容,为了有朝一日要用时方便查找。老爸哪知道,等着那些书的将是多少漂泊:运到河北,运到乡下,运回北京,再入“鬼府”,然后在我出国后的十年里,被鼠咬人偷,弃置走廊,最终剩下的几本,还要漂洋过海,赴伦敦,转柏林,这些“白纸黑字”啊,正与古往今来的诗人们同命运。

我在自传体长诗《叙事诗》中,为我照相册里母亲那些题记,写了《母亲的手迹》一诗:“冷如精选的字给儿子写第一封家书……儿子的回信只能逆着时间投递”,老爸也在这一张张精美无比的书皮上,留下他的手迹,四十多年前就已写下,留给我品读,细细回味。

1976年1月7日,我母亲猝然离世那天,我爸也恰在京。当我骑车从村里狂奔回家,我爸爸、弟弟已经从医院回来了,他们的脸色,告诉了我一切。二姨也同样,一看他们的脸,立刻“哇”地哭出了声:“你怎么能走啊?丢下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办哪?”二姨最先直觉到,母亲不在了,一个家就散了。

那天晚上,我和爸爸并排躺在国关1号楼117号的床上,看着我妈妈亲手建起来的家,谈着她,直到天快亮才蒙眬睡去。

突然,一阵巨响惊醒了我们,什么声音?哀乐!“文革”中无所不在的高音喇叭,都在播放哀乐。为谁?我妈妈?不可能啊!再过一会儿,才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周恩来总理……”原来周恩来在我妈妈后一天逝世了。

我们躺在床上,静静听着哀乐。不管它为谁而放,反正符合我那时的心境。我在想妈妈,也认为爸爸在想她,一会儿之后,听见他说:“你知道吗?周总理去世,中国会出大事呢。”哦,原来他还在想别的。

那天之前,我不记得和爸爸谈论过“政治”,大概因为我那蠢到头的浪漫,加嘴上没毛的幼稚,不谈,是对我最好的保护。只有那个清晨,家难国难重重砸在一起,老爸才唯一一次撬开嘴唇,泄露出深藏心底的隐秘,他其实深深忧虑着这国家呢。杜甫充满忧患的诗,原来就躺在我身边。

事实上,老爸最大的特点,正是宽容,甚至散漫。他对我那“白纸黑字”和奔向黄土高原的愚蠢发火,是因为这事关我一生的命运,非管不可。

他的宽容,可举一例:1980年代,当我已经忝列青年诗人,正在无数晚会间晕头转向,他唯一的告诫是:“在中国别进监狱,在外国别得艾滋病,除了这两条,你什么都能做!”这要求可够低的!endprint

许多事情,只能事后厘清。我爸爸的“觉醒”,说来与政治并无直接干系,反而更与他贪“玩”相关。具体地说,与“老贝”——贝多芬相关。

杨炼和他九十四岁老爸摄于2016年。

我爸爸出生的家里,是北京有名的富户。我曾祖父刘燮之,现在上网去查,至少能找到五十万条目,几乎百分之百与吉祥戏院有关。对京剧戏迷而言,“吉祥戏院”,是圣地。京剧鼎盛期的前后三鼎甲、前后四大须生、四大名旦、四小名旦,都在吉祥唱戏。老爸从小就被杨小楼的《铁龙山》、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唱腔缭绕着长大,十二三岁,每晚吉祥压轴锣鼓一响,少东家漫步从西堂子胡同溜达过去,楼上雅座早已备好,就等他落座啦。

我爸从京戏到昆曲,口味越听越雅致,再向前听什么?这位年轻人的艺术胃口远未满足。高中最后一年,一位音乐老师偶然提到西洋音乐,引起了他的好奇:“西洋音乐,那是什么?该听谁?”老师答:“最有名要数贝多芬,去找找他的第九交响乐吧。”

我爸去了一家日本人开的唱片店,真有“贝九”!七十八转的快转唱片,整个曲子一共十七面。当即买回家,用曾祖父的手摇唱机一听,这是什么呀?乱七八糟!刺耳嘈杂!完全不懂。但他为什么有名?好奇心特强的老爸不服输,再听!就这样他一口气听了十几遍,啊,听出点儿意思了,这音乐里真有东西!再听再听,贝九被一连听了一百多遍,唱片都划烂了,老爸也对老贝真服了!那音乐里的峰回路转,蜿蜒曲折,细致悠远,深邃宏大,把他从人性到品味,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老爸一发不可收拾,从贝九最高峰下来,堪称所向披靡,他横扫所有能找到的西洋音乐,沉迷其中。高三下半年,根本没去上学。

没想到,大学高考来了,这怎么办?也算他“命好”(老爸又一个口头禅),临阵磨枪,竟然在逃学半年后,一举考上了辅仁大学英语系。据说报到那一天,老爸曾穿了条柠檬黄的裤子,在校园扬长而过,招来全校师生侧目。哈,他也许没听说过“现代派”,但自己直接成了个现代派!

我父母在瑞士的五年多,应该算他们共度的美好时光。年轻,浪漫,虽然是“红色”外交官,但他们家庭的背景、生長的环境,与欧洲(特别是瑞士)风景风韵一拍即合。当然,白天要工作,1954年著名的日内瓦会议,就在我爸安排中举行。他的工作也传染了他的美学品味,例如他曾安排周恩来住进法国名诗人夏多布里昂的故居。今天想来,那真有点玩世不恭,莫非他想让周恩来在谈判桌上念法文诗?

晚上,我父母许多时间都给了音乐。老爸的大少爷脾性,让他什么都要买最好的(那原则就是:最贵的!):相机,莱卡、罗莱法莱克斯、蔡司;冰鞋,英国造;唱机,“他主人的声音”(His Masters Voice),还有大批1950年代刚出现的密纹唱片,富尔特万格勒、卡萨尔斯、鲁宾斯坦、奥伊斯特拉赫……看他们在瑞士拍的照片,哪像来自贫穷的第三世界国家?俨然是一对亚洲富二代,正在欧洲度蜜月!

老爸的浪漫,到1955年回国为止,特别是到1957年我叔叔、舅舅被打成右派后,他更加小心了。毕竟,虽然为了平等中国之梦,他四十年代初就奔向了革命,可身后拖着的那条剥削阶级出身的尾巴,却是切不掉的。

我爸自己说,他一生顺畅,原因有二:一,运气好,不害人也少被人害;二,谨慎,从不喜欢出头露面,因此没给枪打出头鸟的机会。但,这么说,本身已泄露了“天机”:他嘴上不说,并不等于心里没主意。相反,他心里对周围的一切,都有相当清晰的判断。

这判断终于在“文革”中变成了决断。

大约1967年吧,高音喇叭里忽然开始批判“资产阶级无标题音乐”,首当其冲就是贝多芬。按照“文革”逻辑,没有抽象的人性,一切都带着阶级性,音乐也不例外。贝多芬没明确表示为劳动人民创作,那他就只能是为贵族而创作,因此就是反动的。

老爸好苦恼啊。作为共产党员,他必须服膺这个阶级逻辑。但作为人,他又明明能感到,贝多芬的音乐里充满爱、充满美、充满最好的创造力,这不是完美的人性是什么?但更大的问题是:在组织和自己的感受之间,应该听从谁?

这个今天简直不是问题的问题,当年却沉重无比。倘若服从组织决定,自己就明知在说谎。倘若肯定自己的感觉,那又该如何评价自己一生的道路?包括背叛自己的家庭、半辈子投身其中的奋斗和那个被美妙许诺过的未来?难道都错了?

万幸,老爸毕竟是我老爸,虽经内心折磨,他最终的选择,还是服从内心之“美”——那从人性中提炼、提纯出的精华。他认定:美没错。那么,错的就只能是美的批判者。贝多芬没有错,他音乐里洋溢的自由也没错,堆到他头上的种种罪名,只能给他的伟大提出一串反证。

“文革”后,我带着自己的插队感受,开始了写作,和老爸交流中,听到他这个故事。一瞬间,我明白了许多东西,包括我长大的环境,为什么窗外狂风暴雨,而我家里却能保持人性化的小气候,让我们在其中心智健全地长大。我老爸认定了贝多芬,而我则认定,他那次“认定”本身,至少和贝多芬一样伟大!

这件事,举重若轻、似小实大:它指明,心存“美感”,人能少犯很多错误。当年,老爸面对周遭许多丑陋,那对“美”的暗自肯定,要付出多大心力。

这世界上,理论昨是今非,更换如时装,追随时髦观念,常会被历史嘲笑,更令自己悔恨。一切非人的制度,都全力以赴奔向一个目标:毁灭人的美感。从日常生活到精神境界,以龌龊、丑陋、鄙俗取代纯净、高尚、优雅,令千载积淀的教养,让位给贪欲横行。

人性放弃向善、向美的追求,便只能投入堕落的竞赛。

因为心中有美,我爸爸与我的老保姆二姨、我妈妈,合力建起一座小小的城堡,保护了我们少年时稚嫩的美感。美,自他们内心发源,向我们传递着一生受用不尽的“正能量”,在我的诗中,发出回声,我写给母亲的是:“当所有语言响应一句梗在心里的遗言”;写给二姨的是:“善良如此简单如此难”;而心甘情愿写给老爸的是:“绕过星空朝父亲漫步/还原为寓意本身”。

杨炼新著《你不认识雪的颜色》获德国罗伯特·博世基金会“华德无界行者”项目资助,本文为该书选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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