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情深,非关春风
2017-10-24余显斌
余显斌
在寂寞的山中,她等着他来。
冬天早已飘然离开,她的心中,长亭短亭,柳色青青。可是,望着远处的驿路,他将从哪一条路上走来?将在哪一处驿站停歇,徘徊?春季即将过去,过了寒食,过了清明,一瓣瓣落英,在风里缤纷,一地落红。
柴扉寂寂不开,满山鸟鸣清圆。
燕子已归,时间已老,烟雨中,杏花已片片凋残。
等他,她站在高山之巅,站在溪水边沿,站在雾中崖上。而他的脚步,此时该走向哪一处码头?他的一叶风帆该停在哪一处江面?他,该在哪一处篱笆茅舍旁,欣赏着一片秀丽的繁花?
杏花衫子胭脂泪,那是桃杏的柔媚,是桃杏的柔弱。当春风如二胡的尾音,轻轻的,一波一波吹来,她们就团扇轻挥,腮带胭脂,满目清泪。
于是,平平仄仄清愁荡漾的句子,就在陌上悠悠响起,在灞桥烟柳处回荡。于是,折扇輕摇长衫飘飘的书生,就三五成群野外踏青,轻敲柴扉,欣赏春色。
于是,杏花春雨江南,在二十四桥的箫音中,韵了千年云烟;去岁曾经此门中,将一个浪漫的故事,嫁接给东风,也妩媚着唐诗;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就连三月纷飞如雪的杨花,也迷蒙出一片醉意,让词人掬起一捧清泪,赋上一阕小词。
窗外,雨声芭蕉,一片清寒。
院中,竹露点点,滴在岁月的风中,滴落在清亮的鸟鸣中。
可是,这一切与她无缘。她独立四月,自名忍冬。她柔柔的心里,自有一缕春风。
她多么希望,他能栽她于他的园地里,让她风姿绰约,或立于假山前,小亭旁,扯一缕青绿,扯一缕清凉;或移她于他的书房,那时,他的门前竹帘低垂,映一轮玲珑的月;或在春夜里,透几声虫鸣,盈满一室。他可以不用顾及她,就让她在花盆中垂垂落下,垂下一缕优美,一丝飘摇。
她只愿静静地听他鼓琴,或者吟诗。
静静的书房,一片白净。
白天,有竹影琳琅,筛出一片荫凉;晚上,有一片月光,无声地映上西墙。
她希望就这样,静静地,看他读书,看他束发,看他长袍一袭,青葱如水。那时,她猜测,她的心中一定会有万千欣喜,万千甜蜜。
甚至,有时梦中,她会沿了相思的窗口,一路枝藤环绕,进入他的梦中,轻轻开放,不留一丝痕迹,只留一缕馨香。
她想,他醒后,会知道自己曾经来过吗?烛光摇曳中,他可曾知道,自己曾在梦里为他美丽过吗?
[2]
高山之巅,她遥望着他的青衫身影。
秀水之湄,她等着他来采摘。
一日日,她就这样等着,在三月的柔风中等他,在四月的丝雨里等他。去年此时,他挂了药囊,曾风神飘飘地来到她的身旁,无视于清秀的棠棣花,无视于妖艳的山桃花。他轻轻用手抚摸着她,轻声说:“这是忍冬。”他还说:“一朵花儿,万千馨香,真是可人。”
那时,她还没有开花。
那时,她相思一样的藤萝,弥漫在山际水涯,如二八年华的女孩,羞涩,而又有一种隐隐的爱意。那时的他则束发长袖,潇洒如竹。
他说完,长叹一声走了。
他说,他还会回来的。
他平平仄仄地长吟一声:“忍冬花开,归去来兮。”
他走时,春风习习,正吹遍每一片绿叶,吹开每一朵花儿;鸟鸣如豆,粒粒晶圆,洒落一地。清风中传来他清亮的诗声:“侬是未嫁身,兼具咏絮才。三郎如有意,早下聘书来。”一滴露珠,在她的叶间倏地落下,清亮晶莹,泛着亮光,落地如花。
她才知道,他有一个清韵的名字,叫做三郎。
她不知他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在歌咏着他心里的相思。从此,静夜里,她站在山水的一方,静静地回忆着那一声清唱。
从此,她的心中就有一个青袍飞扬的影子,在白日如水时,在明月如昼时,在每天的十二个时辰里,她都积攒着力量,想赶快开花,开出自己的倾城之姿,展现出自己的绝世容颜,在他走来的那一刻,破颜一笑,倾城倾国,让他记住她的美,也记住她的柔媚。
她想,那时,他一定会携她归去的。
她想,那时,她就会伴他清香一缕,窗前苦读的。
那时,她愿为他泡一杯金银花汤,送一缕清凉,让他的心清净如莲,清明如泉。那时,她愿在夏日的蝉鸣中为他送一袭清凉,让他在烦躁中,多一份慰藉,多一份安然。即使这些都不可以,那么,她就悄悄在他的窗棂边挂一串花儿,珠光莹然。
他若吹笛,她愿随风摇曳,做一个舞娘。
他若铺纸濡墨,她愿在旁边,悄悄隔着窗帘观赏。
如果可以,她更愿长藤披离,如秀发及腰的女子,做他一个红袖添香的知己。
[3]
她等他,在丝雨如烟中。
她等他,在子规声声里。
她想盛开在他来的那一刻,不迟不早,开得恰好,这样,她的一生,才不至于虚度。可是,雨滴渐渐老了,他不来。蝉声慢慢硬了,仍不见他的身影。
等不及时间的催促,在风中,她无奈的开了,一片玉白,五瓣相拥,花蕊鹅黄、修长、轻盈,一如她想象中的美丽。
这一刻,风停止了吹拂。
这一刻,鸟停止了鸣叫。
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喧嚣,都在欣赏着她的美丽。
可是,她在风中,在绿色的藤帘后,默默伤神,瘦成娇俏一朵,瘦成一阕婉约的小词。他不来,四月天气,乍暖还寒,她的心如一座小小的寂寞的城,即便是笛音,也不会吹起一池涟漪。
她望极天涯,他哒哒的马蹄,究竟走向江南的哪一条小巷?他的思念,今夜究竟停泊在哪一条船上?他可曾想起临走时吟的那首诗,至今,仍在她的心里回荡——
侬是未嫁身,兼具咏絮才。
三郎如有意,早下聘书来。
那首诗啊,是一把薄薄的利刃,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一地血色淋漓。
他来的时候,是一个波光粼粼的黄昏。当他突然出现的那刻,她有些眩晕,她感觉到风停了,鸟鸣静止了,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甚至,她感觉自己都消失了。
他轻轻赞叹:“终于开了,多美啊。”
她低垂着,一如初次相见,心里有着细细碎碎的羞涩,还有着说不尽的甜蜜。他轻轻摘下她,轻轻放在药囊。他做得细致、轻柔,就如怕惊吓了她,怕折损了她。她被一种幸福严密的包裹着,进入他的药囊。
她跟着他回到小镇,回到古色古香的房子。
她被晾晒,被收起,放入沸水中。然后,被送到一张润红的唇边。那是一张眉目如画的女孩的脸,是一种精致如瓷的少女的脸。
他轻轻地说:“喝吧,喝了,病就好了。”
女孩望着他,四目相对,浅浅一笑,在那一笑里,她的心如夜光杯落在地上,雪花粉碎。她知道,他找遍山水,采摘她,是为了女孩医病。她知道,自己错过了三月,错过了四月,更错过了一生。在这一刻,她将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入汤中,馥郁润泽。她凄然地想,既不能伴他一世,为什么不能为他献出前生今世的一切?
离开的那刻,她默默地想,他还记得春天的那个承诺呢?是他早已忘记,还是来迟了,错过无尽的相思?
她的心中,倏地轻轻一抖,因为,在女孩嘴里,她分明听到了那首熟悉的小诗:
侬是未嫁身,兼具咏絮才。
三郎如有意,早下聘书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