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古井
2017-10-24李闽山
李闽山
这是座较单薄的山城,像一位素素的美人依在绿色的湖水旁,美人与水,才能勾出风情万种。美人高居两三百米海拔之上,倒有几分凄美状。狭窄的地势,一条弱弱的溪沟幽幽地从城腹下由东到西画了个大弧,再流进城外的大金湖,古城泰宁就在弯曲的山谷里顺势而驻。四周山峦灿若丹霞,从高处看去,长长裂开的鲜红口子里,那白墙灰瓦翘角的徽派民宅犹如参差不齐的白生生的牙。那白的和红的早已被融进了苍老的岁月,你是掰不开了。就是那条红军街的石板路,还有刀斧犹新的痕迹,还能从那火星四溅中悟出这古城史上的不屈不挠,这种精神至今还激励着新生代人的成长。古城每一条街都有她独特的情致。每一种风情都是魅惑。
清晨,天还是灰白的,几缕雾霭游进古城弯弯窄窄的巷道里,探头探脑,挨家挨户把那些袒胸露肚、睡姿各异的男女看个透白。它们是清晨比鸟儿还早的更夫,它们是山城特有的呵护神。
随着各角落传出的鸡鸣狗吠声,厚重的木门的“吱呀”声此起彼伏地从湿漉漉巷道里传出,汇在一起就组合成一曲古城才有的“后宫粉乐”。姑嫂們推开身旁那粗糙却很有气力的男人,掩了掩隐秘处,相继出门了。洗衣、刷碗、淘米、摘菜、担水……她们不约而同地涌向城里几口古井。古城里的女人很美很勤很善也很爽快,据说她们的感情很细腻很执着也很有韵律,这点我信,否则,郁达夫就不会宁愿醉酒鞭名马也“不愿生情累美人”。郁兄因生在古城,而情寄美人,又伤情动感魂缠古城,只憾泰宁古城美人不缺只少郁达夫。《孟子》曰: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古圣贤说话是有分寸的。人不能违背人性,提出“食色,性也”这样的论断就是说明人性本来如此,不能勉强使它不存在。迷糊意识穿过惺忪的醉眼,床上的男人们真绝,伸个懒腰,起身走到暗暗的屋檐下,把那泡酵了一夜的“酒水”狠狠地挤了出来,有几只残存精虫在天光下泛着银光,很不情愿地游出囊体顺着急流渗进石缝,有强壮的在卵石面上蹦跃几下尾翼,瞬间枭雄玉殒。男人抖了抖下身,打出个呵欠,喷出一股沼气般的腥臭,随后又折回床上进了“回笼觉”。真是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古城里的爷们好酒,喜辣,善热,惧凉,对屋内的女人比较唯诺。在小酒桌上,听说这古城里的男人们大多不管钱财只做事,而女人们统管。女人们天生就爱当家,就像水天性就是养育生命。女人与水谁评说谁呢?说到一生喜好,要插进清朝李渔经典,说人的一生,必有偏嗜偏好之物,像文王偏爱菖蒲酱,曾哲偏爱羊枣,刘伶好酒,卢仝好茶,权长孺喜瓜。癖嗜的东西,与性命相左,即使病危中能得到,都是良药。李渔冬日重病,非吃杨梅不愈。杨梅性热与症相冲,可李渔说:庸医少来这套,唯一救命良药即冬日杨梅。果然梅进病去!古城里的汉子就是嘴上热出水泡,也要用辣椒来祛火,倒也真灵;古城里的姑嫂再不会饮酒,也能用瓶啤酒来解渴,那种爽快常常惊倒西北游客,爽朗的北方游人,愣头诧疑,扎进古城深处要“寻根问祖”。
老宅黑瓦上的烟囱和缝隙里炊烟袅袅升腾,缓缓变弯,很快就被晨风吹散。万家青烟汇聚在古城上空后,向金铙山爬去。
披着过肩长发的少妇和微微低着头的姑娘们,夹杂着夜里的香风蛇般游出了各自的门洞和弯弯的石巷,从她们身后旋带出一股浓郁的焖肉的香味。一女子在井阶下脱了鞋,慢慢地把一只脚抬起,轻轻放在井道的石板上,这是迈向井口的第一块如蒲扇般大小的石板,井道上的石板被一代代姑嫂的脚,早已抚摩得圆润滑腻,脚型的凹陷似育孕的胎痕。那女子再抬起另一只脚放上石板,顿时,一股地气透过石板透过脚心,与女子通体相贯,一阵瞬间的畅快使她略抬下巴微微合上双眼,这种感觉叫她不得不用一口深呼吸来静心品味。很久以来这种“用心感受”几乎成了一种仪式,一种姑嫂们对井的膜拜。那进道上的石板忽然变得柔软有韧,一种血色气息从女子双脚边顺着井道向井口漫延,整个井阶、井道、井圈、井沿、井口和井内壁都从干涩中复活,井水开始起波,而水波扬出的潮湿滋润了整个井,从井口里溢出的雾气在晨辉下灿烂荡动,井,醒了。女人对井的崇敬在古城相传千年至今不减。一只木桶猛地落进井里,在水面上轻轻一跳既而被桶绳一抖,便在倾斜的瞬间灌满水缓缓出了井口。从桶底滴落的水线被跳动的水面又吸回井里。井,又开始了对生命的养育。说是有水的地方就有笑声,就有故事。最早走进水的是女人,最早走进故事的也是女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因为女人有了谜,才有了男人的钟情。女人的奥秘就像水一样,你越拥有就越解不开,越解不开就越想拥有。不可思议的女人围着深不可测的古井,你也许可以寻找到古城生命延续的秘密。老古城人说,泰宁有些传统文化已失传,其实在仅存的几口古井里你能发现一种收藏:旧的韵律与新的音符。
据考古说,6000多年前就发明了水井,这些井一般在2—7米深浅,人们围井而生,离井而葬,绕井而形成街巷。井,是生产力发展的一种标志;井,使平原开始有了定居生活的袅袅炊烟;井,为城市的出现和国家的形成创造了条件。《吕氏春秋·勿躬篇》说:“伯益作井。”《井卦》中有“世本云‘化益作井”。龙山文化时期的发现,说明井是人们征服广大平原,获得富实,成就一国的最重要的器物之一。相传泰宁古城有20余口井,最早的是唐代凿的“天王井”,240多年后才有了“泰宁县”名,可见这“天王井”对泰宁古城有着养育之恩。如果泰宁人祖上是中原古地迁陡而来的,那就对了:这20多口井,血脉正统,难怪浇木成材,养人成器,有了两状元四进士九举人,还有世代韵味十足的古城姑嫂。我忽然觉得,用古井水浸涤过的古宅老院便是这方古城姑嫂修炼韵味和魅力的秘囊。
古城姑嫂们爱到古井边做家务。史上泰宁有传说,月子里的女人不准上井台。传龙湖有一井,洁白石头砌建,井水清澈见底,方圆百里有名。说是冬天,井水蒸气升腾,与巷道里的雾霭交臂缠腰;夏天,冰甜甘澈,如凉席上的肌肤能蹭出甜腻腻的蜜汁来。因白石井有名,村人将村名改叫“白石”,又订下禁令:“凡是产妇没有满月的不得进入井边打水。”为什么出此令,无从考,但自古“白”就有洁净之说。如今,这口白石井变成了“黑石井”,或许是自来水的方便使人遗忘了白石井。生命的奥秘就在:都不取之,水井反而枯了。人们把对井的良知抛弃了,把本应该永远记住的恩情忘却了,尽管这种遗忘很有道理,无可非议。也许这就是遗忘的冷酷与惆怅。endprint
“哎——兰嫂,你家那口子夜里又喝多了?”
“我看是兰嫂夜里多灌了几壶吧……”有一小姑打插道。
“去你的!”被叫兰嫂的,三十八九,体态丰满,脸色潮润,正翘着个大腚在一上一下地往井口上提着水。“你说这酒啥好喝的,这不都是为了工作吗?客人也真多,星期天也没的歇……”兰嫂胸前那两对随力抖动的大乳,像拔起的丹霞峰。我猛地遮起半个眼,真怕她不小心把宝贝抖进井水里。
“咱这不是景区嘛,旅游区没有人咋挣钱呀?”另一女人插话,说着随手把另一只小木桶扔进井口,双手轻轻一抖绳,小桶水满,开始上提。
满是青苔和伤痕的井沿,光洁圆润的井边石地,不用多问,有多少姑嫂们在那井口上上下下几百年,古井也说不清,只是那只木桶里的水温的变化,默默道出了变化的春秋,变化的古城,变化的姑嫂。井口那暗红色的石沿托着兰嫂俯身而悬空的胸,井与胸色泽浑然一体,在湿漉漉井台光线的反衬下,灿若丹霞、辉似流金。井,养育了古城,乳,让古城的生命繁衍不止。属于源泉的都是伟大的。“吃水不忘挖井人”,揭示了生命与水的秘密。井与姑嫂是永远不绝的亲情。
古井是古城人最喜欢浆洗刷饮的地方,即使没事人也爱打个圈踏踏石头巷,临近古井瞄上一眼。有的小站会儿,点袋烟,朝婆媳姑嫂那熟悉的腰身上扫个眼儿。这里是一个最有传说的地方,这里是一个最解疙瘩的地方,这里是一个最掏心窝的地方,这里说道的故事精彩而又真实……那些背井离乡远足淘金的乡人,逢年过节回到古城,都要到井里提一桶水,沏上壶岩茶,细细一品,让那清甜柔和丝般的液体慢慢从咽部缓缓流下,顿解一年的疲惫和思乡的愁苦。
兰嫂只翘了三下腚就把井水给提了上来,又一掀木桶的底,把清澈的水倒进那只磨出杉木年轮的木盆里。在这古城,最绝伦的古传乡韵,我真认为不是那半截什么汉宋明清的墙垣或一品宅院,而是金溪边古树下那大小鹅卵石上贴着腚的活化石般的水中倒影,还有那巷子里的几口水井。老远你就听见不绝于耳的欢笑与嬉闹声,那些边洗衣边说笑、边择菜边掏心窝窝的姑嫂们,简直就是一群活泼泼的恨不得要把整个古城都装进肚里的“笑魔”,这时要是有哪个爷们闯进去,哼,那他等着瞧吧,准是这辈子他每每想起都后怕、教训最深的“人生一步”!
“兰嫂呀,你的声都叫醒一条街了,就不会掩着点……”一小姑又悄耳道。
“嗨,那死鬼天天个醉,不行了,一把软泥……急得用手捏巴,痛死了……”兰嫂快人快语,中原大地遗风十足。和睦的邻里私房话是属于整个古城的。
兰嫂的“痛”引发了井边女人们的一片爽朗笑声。
这女人就是一口井,而井越淘越有。古城的井,大方得很,放心得很,只要你是君子,尽情品味。来自四方的贵客,淘一碗百年的清甜,有哪口好客的井会不奉献呢?只是来领略那古城风情时,你要实实在在捧出你的真情实意。
说是:山是城镇的骨骼,井是城镇的血脉,而井边的姑嫂们就是井的灵魂。
盛夏之中,除酣睡外,要找快乐之事,可到井边冲凉。汉子们总喜欢暮色行动,这时井边又成了爷们的世界。汉子们只穿一條大裤衩,一手提水桶,一手拿着香皂毛巾,聚集在井边。各自的桶围着井沿一圈,五颜六色。从井里往上提水的人“轮流坐庄”,昨晚是张三,今儿是王五。提水的人自己最后冲凉,他要负责每只冲凉的桶里水不断、脸上笑不停。王五左右环视,发现众汉满目期待并带有督促,只好弯下瘦弱的腰身,一上一下往每只桶里倒水。“哥们,少用点水呵!”“哈……”引起笑声一片。透心凉的井水从头浇下,脊骨与皮层间的那条神经会猛地一抽搐,肛口瞬间一提,“呀”的一声,脚在那井台百年石板上一跺,汗垢和暑气随着冲出口的民谣“叠罗汉”,变成了这座古城历史的又一层积淀。古城在暮色里又快活了起来,“真是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