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声里是吾家”
2017-10-24黎晗
黎晗
一
莆田古称“兴化”“兴安”,雅号“莆阳”,素有“文献名邦”“海滨邹鲁”美誉。此美誉之由来,一则因此地千百年来儒风醇厚,诗书飘香,自唐至清,史志记载的著家逾千人,著述超四千部,其中收入清《四库全书》总目与存目的有100多部、1800多卷。二则因历代科甲鼎盛,由国家最高规格考试遴选的“进士”一项,其入榜人数让人瞩目:据莆田市方志委和莆田学院组织的专家组最新论证,莆田历代进士总数近2500名(含诸科、特奏名等),宋明两朝为其高峰。宋明期间是八闽科甲文化的黄金时代,据《福建通志》统计,这600年间,莆阳进士的总数在八闽排在第二。如果以属地人口和区划面积比对,蕞尔之地莆阳,出进士的比率可称八闽第一。
明代周瑛、黄仲昭著《兴化府志》言,“莆人读书,自陈郑露始”。相传南朝梁、陈间(约502—589),郑露、郑淑、郑庄三兄弟在南山(今莆田凤凰山)“构书堂以修儒业”,此举被视为莆阳最早的儒家文化启蒙,郑露三兄弟因之被尊称为“南湖三先生”。“附凤凰翼,与木石居。和乐兄弟,游玩诗书”,这首《书堂》短诗相传为郑露所作,此后千百年来,这种与自然、兄弟、诗书“和乐”的儒士风雅,成为无数后学效仿的士大夫风范。“南湖三先生”被尊为莆阳大地的倡学先儒,在他们为这块土地播下第一颗文化种子前,“莆犹未为县,人不知儒学”,因之,“南湖三先生”当年的诗书启蒙被誉为“开莆来学”。
“道承东鲁,学启闽南”,这是后世莆人对三位大先生的致敬之语。而实际上,要守候那一颗大先生播下的种子开花结果,邑人还要耐心地等上200年:唐天宝十一载(752),尊贤里乌石(今西天尾镇澄渚村)林披以明经擢第,时年20岁。唐朝科考的办法有12种,“士所趋向,惟明经、进士二科”。《兴化府志》载,林披是莆阳通过明经科获得科甲功名的第一人。10年后,林披弃官返乡。之后的光辉岁月里,多子的林披构筑了莆阳科甲的第一座高峰:林披育有至少九子一女,其五子六孙一曾孙陆续明经科擢第;次子林藻则在唐贞元七年(791)成为莆阳及当时莆阳所属的泉州全郡进士第一人。林藻和他的八个兄弟苇、著、荐、晔、蕴、蒙、迈、蔇先后出任刺史,他的家族从此被称为“九牧林氏”。让人称奇的是,林披的女婿晋江人欧阳詹,紧随内兄林藻之后,次年成为泉州全郡进士第二人。
林藻登第11年后,许稷登第。许稷登第86年后,陈峤登第。再三年,唐大顺二年(891),莆阳“黄巷黄氏”第六代子弟黄璞进士及第。黄璞著《闽川名士传》,是福建第一部人物志。黄璞中进士后任崇文阁校书郎,他的四个儿子后与他同任馆职,时人称“一门五学士”。
黄璞及第三年之后,乾宁元年(894),徐寅、陈乘联翩策名、同科登第。乾宁二年(895)“黄巷黄氏”再次发力,黄璞的从弟黄滔登上了进士榜。黄滔善诗能文,有诗作208首入选《全唐诗》,他选编的《泉山秀句集》是福建第一部诗歌总集,由此黄滔被后人尊为“闽中文章初祖”。乾宁三年(896),另一位莆阳名门之后、漆林庄(原归莆邑,宋后归今福清)翁家子弟翁承赞进士擢第。翁承赞后,唐代又有杨在尧、翁袭明、陈宪义、陈淑、陈沅、郑希闵登第。
翁承赞曾写过两首著名的绝句《书斋谩兴》,其一为:“池塘四五尺深水,篱落两三般样花。过客不须频问姓,读书声里是吾家。”其二为:“官事归来衣雪埋,儿童灯火小茅斋。人家不必论贫富,惟有读书声最佳。”
和儒学先贤郑露的短诗《书堂》相比,同样是表达对读书的态度,翁承赞的这两首绝句显然已更加饱满、从容和自信。
二
“人家不必论贫富,惟有读书声最佳”,翁承赞的诗句流传开来后,一定激励过无数同乡后学。有意思的是,第一批受到激励的,是漆林庄翁氏自家子弟:翁承赞及第10年之后,他的堂弟翁袭明登第。混乱的五代过后,宋建隆元年(960)科场第一次开考,翁承赞、翁袭明的从孙翁处厚、翁处易兄弟同科中了进士;之后,翁处厚的另四个同胞兄弟分两次双双同科中了进士。这便是莆阳大地上著名的“六桂流芳”典故的由来。
大宋科甲之门刚刚打开,“六桂翁氏”便续写传奇,以联芳竞秀的好戏为后世同乡士子开局,自此莆阳进入了长达600多年的宋明两朝进士群英嘉年华。据《莆田市志》等统计,宋代莆阳共有近1700名进士(其中600多名为特奏名、诸科、恩赐、舍选等),这些当年举国瞩目的莆阳进士们,他们创造了怎样的巅峰时刻,留下了怎样的精彩片段?至今为莆人津津乐道的有这么几个经典情节:
——天圣八年(1030),蔡襄登进士甲科。
——熙宁三年(1070),蔡京、蔡卞兄弟为同榜进士。
——熙宁九年(1076),徐铎殿试第一,薛奕武科进士第一,当时的皇帝神宗对兴化军有“一方文武魁天下”之誉。
——绍兴八年(1138),黄公度殿试第一为榜首,陈俊卿第二为榜眼,林邓73岁为榜尊,龚茂良18岁为榜幼,时称“四异”。
——郑侨、吴叔告、陈文龙三人,分别于乾道五年(1169)、端平二年(1235)、咸淳四年(1268)殿试第一。
……
蔡襄和蔡京、蔡卞间夹杂着不少隐讳和纠结。蔡襄“为官惠”,书法成就名列“宋四大家”,颇受后人追慕。蔡京是历代皇朝任职宰辅时间最长、次数最多(五落五起)的权臣,被列为著名“奸相”。蔡卞比蔡京更早几年为宰辅,后世亦以奸臣论之。蔡襄和蔡京、蔡卞的血缘关系在莆阳当地一直被刻意遮掩着,当代莆田官方出版的各类志书,少见有人提及这个话题。唯有2010年出版的《莆阳蔡氏宗谱》清晰指出,蔡襄和蔡京、蔡卞的曾祖父是亲兄弟,蔡襄和蔡京、蔡卞的关系是从兄弟。
更多有趣的历史细节一直被刻意隐藏著:其实,离蔡襄登进士第才四年,蔡京的父亲蔡准和蔡襄的胞弟蔡高,两个从叔侄同科中了进士;而蔡京的儿子蔡攸、蔡翛、孙子蔡衍,蔡卞的儿子蔡仍等,也名列进士榜,蔡攸还任了宰辅。后有专家统计,仙游枫亭赤湖村的蔡氏在有宋一代共诞生了23位进士。我们暂时撇开对蔡京、蔡卞的评价,是否可以说,这个被刻意藏藏掖掖的“赤湖蔡氏”,是继唐季“九牧林氏”“黄巷黄氏”、宋初“六桂翁氏”之后,两宋最为风光的科第世家?endprint
家族的魅力一直在时光深处盘旋,不时地跃出水面,为我们带来一连串的惊奇:绍兴八年(1138)殿试第一的黄公度,是莆阳“黄巷黄氏”第六代黄滔的八世孙。黄公度的父亲黄静也是进士,黄公度的兄弟、从兄弟以及他们在莆阳大地上繁衍的后代,有近30人在宋代中了进士。
而蔡氏、黄氏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文化家族不为我们熟知?《兴化府志》的“礼记”篇为我们清晰地追溯到了当年“公卿相望”“彬彬辈出”的科甲盛景:
——“南湖三先生”当年在莆阳撒下文化種子,他们的后裔在有宋一朝同样出彩,景祐元年(1034)与蔡京父亲蔡准同科的郑伯玉,正是郑露的后裔。郑伯玉和其子、孙6人相继擢第,时人有诗曰:“壶山簪笏数如沙,三世青云第一家。”郑淑后裔中亦有郑昇、郑可复父子登进士第。而乾道五年(1169)殿试第一、后为庆元年间(1195—1201)参知政事知枢密院事(相当于宰辅)的郑侨则是郑庄的后裔。
——进士许稷是晚唐著名诗人,其后裔在两宋连续六代8人中了进士。
——徐寅是晚唐进士,著名辞赋家,人称“锦绣堆”,莆田当地文史界不少人认为他是莆阳第一位状元。此说史不可考,有意思的是,无论怎么争,莆阳第一位状元都出在徐家:主流史志记载的莆阳第一位状元是徐铎,他是徐寅的七世孙。徐铎的哥哥徐锐与他是同科进士,后世有“龙虎榜中孙嗣祖,凤凰池上弟联兄”之誉。
——龚茂良和黄公度、陈俊卿同榜,后为淳熙年间(1174—1189)参知政事,也是知名宰辅。他的兄弟、从弟龚梦良、龚遂良、龚史良、龚友良和他们的从侄有8人为进士。
——唐代进士中有陈峤、陈淑,陈淑系陈峤堂侄。陈峤、陈淑之祖是唐初莆田县令陈迈,到了宋,陈峤这一脉里,有10人中了进士,其曾孙陈绛为进士,陈绛儿子陈动之、陈说之与蔡襄为同科进士;陈动之的两个儿子陈侗、陈睦也是进士,陈睦是嘉祐六年(1061)的榜眼;之后,陈动之的四个孙子也中了进士。陈氏这一脉,连续四代登进士第,时人有诗赞曰:“自从曾祖初攀桂,直至曾孙不歇枝。”
陈淑的后代陈奎、陈被望等,其声名虽不如同族陈峤后裔响亮,但在宋一朝,亦有8人中了进士。
陈姓是莆阳第一大姓,细察并非如现代族谱所言,皆为陈迈之后。如五代梁朝进士陈沆,有文史学者考证其先祖并非陈迈,而是陈迈的同胞兄弟陈遇。陈遇在唐末奉朝廷“七姓渡江佐王”之命,由河南光州入闽。有意思的是,他的后代有幸与陈迈的后代一起,在莆阳大地上共同缔造了“光州陈氏”的传奇:其一支陈沆之后,到了宋代,孙子辈里有7人中了进士。另一支是皇祐元年(1049)进士陈公言和他的儿子、孙子,在北宋创造了“三世五进士”的传奇。
而与状元黄公度同榜的榜眼陈俊卿,他的先祖系从浙江钱塘来,历四代而诞俊卿。这个小小的玉湖陈氏,因为初来乍到,子嗣不丰,进士数量不多,但结出的果子特别丰硕。陈俊卿的五世从孙陈文龙后来中了状元。陈俊卿为乾道年间(1165—1173)的尚书左仆射,陈文龙为景炎年间(1276—1278)的参知政事,后世所言“一门二宰相”,说的正是他们。
莆阳陈氏以陈迈、陈遇之“光州陈氏”最为繁盛,“钱塘陈氏”最为璀璨,此外,其他陈氏,如当时兴化县陈氏中庸一族、仙游县陈骥三兄弟,皆连续三四代多人中进士,亦为科甲世家。
据考,莆阳陈氏原来多根发枝,明弘治年间(1488—1505),为追念唐初县令陈迈,陈氏各派各门统一意见,一致尊陈迈为入莆始祖。如果把这些陈氏子弟集中到一本族谱中,其分量一定丝毫不让他姓。
——莆田县方氏在数量上是莆阳宋代进士第一家,方氏子弟在两宋共出进士132人,著名诗人刘克庄曾赞曰:“合天下诸方,无有如兴化方氏之盛者。”其中莆田城内方巷,宋代进士第一人为方仪,其后举家苦学,多代多人密集涌入进士之门,方仪孙方天若绍圣四年(1097)榜眼及第。与“九牧林氏”相隔不远、同处尊贤里的“白杜方氏”,从方巷发枝,后为望族,其中方峻、方峤兄弟为金紫光禄大夫。此外,兴化县进士方次彭后代在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创造了叔侄四人同第的奇观。
——仙游叶氏亦为科甲世家,真宗景德二年(1005),叶宾折桂,子叶傅、从孙叶牧、叶阜紧随而上。叶傅孙叶颙、叶凯兄弟抵达高峰,叶凯得武状元,叶颙进士及第,官至宰相。直至叶颙孙、曾孙,仙游叶家,史载的进士在两宋有9人。
——仙游傅氏,北宋中期起,傅楫首发,绵延多代,计有25人鲤跃龙门。
此外,莆阳大地各处的刘氏、宋氏、李氏、吴氏、朱氏、赵氏等也表现不俗,亦为科甲世家,其中父子、兄弟、祖孙同科为进士者屡屡可见。“衣冠胜处”“典型犹在”“弥久益盛”“累累不绝”……整本《兴化府志》里,这样的赞誉美词随处可见。
古兴化子弟如此密集、炫目地在进士榜上露脸,自然引起了高层的重视,宋绍兴八年(1138)黄公度这一榜,不仅有“四异”,且同乡15人应试有14人登第。高宗皇帝颇感惊讶,故意问“不妄言笑”的陈俊卿,“卿土何奇?”陈俊卿脱口而出:“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与广袤肥沃的中原大地比,莆阳地处偏远,莆人自古以“寒人”自谦,陈俊卿的这句话,此后千百年来成为莆阳贫苦人家鞭策后代的共同家训。
三
和唐的传奇、宋的风光相比,明代莆阳进士留给后世的精神面容似乎模糊了许多,除了林环、柯潜、黄仲昭、陈经邦稍有名气外,其他的大多不为今人谈论。状元林环英年早逝,“预修《永乐大典》,为《书经》总裁官”之外,并无其他名绩。黄仲昭与周瑛共同撰写《兴化府志》,是重要的方志专家,然比之“黄巷黄氏”前辈,显然要逊色许多,因之黄仲昭感慨道:“南宋诸名臣家,自遭元世以来,皆零落不振……”
陈经邦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有名的帝师,官至礼部尚书。然而作为明代重要的进士代表人物,陈经邦的风采被一个著名的地方传说冲淡了。这个传说里说,太子朱翊钧登基后,许多朝政大事总要和国师商议。陈经邦常与皇帝密谈至深夜,皇帝怕国师为风吹露沾,特下旨在陈府到皇宫之间修了一座盖露亭。某夜,陈经邦行至盖露亭前时,一滴夜露让他突然想起了入仕前在家乡九鲤湖祈到的一个梦,梦中九鲤之神有言,“官拜盖露亭且止”。陈经邦由此惊出一身冷汗,遂告老返乡了。endprint
柯潜是明景泰二年(1451)状元,他的生平事迹几乎无人关注,和他名字相伴的是一个莆人皆知的传说。传说柯潜幼时愚钝,跟随塾师学了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后来柯潜窥见壶公山神,由此“聪明花”大开,顿时开了窍。这样的传说听起来有趣,然而细细考量,我们不难看出,其中潜藏着一种极端庸俗的世界观,人们似乎不再相信寒窗苦读的必然回报,唐宋以来广大士子踌躇满志的精神已不可见,郑露“和乐兄弟,游玩诗书”的风雅,似乎已不如一尊尊神情诡异的地方神灵更具吸引力。
這样反智的社会意识,我们不曾在明代之前看到,在前朝,我们随处可见的是这般动人的文化风流:
——郑露创“湖山书院”,因喜木兰,书院周遭遍植木兰花木。后郑露应诏赴外地任,莆人送至江边,并摘取木兰花投进江中。花随舟行,让人动情。此后这条江名为“木兰溪”,据传这是莆阳母亲河名字的由来。
——林披致仕后创办“澄渚书堂”,以诗礼传家,其九子均在堂内课读。晋江士子欧阳詹与林藻、林蕴兄弟同窗共读,后皆金榜题名。
——黄滔久试不第,客居长安24年,55岁时才鲤跃龙门。
——刘克庄游九鲤湖时,对祈梦的风气不以为然,留下了颇有抱负的诗句,“小派犹成瀑,低峰亦起烟”。
……
无论是翁承赞的“人家不必论贫富,惟有读书声最佳”、陈俊卿的“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还是刘克庄的“小派犹成瀑,低峰亦起烟”,无不透露出莆阳士子的底气、骨气和雅气,为何到了明代,民间传说中的儒生们突然不相信自己了呢?
真实的情况当然并非如此。据《福建通志》统计,两宋期间,福建进士总数前三是福州2799人,建州1318人,兴化军1026人(《福建通志》统计进士,不计特奏名等)。明代福建进士人数头三甲是:福州府650人,泉州府586人,兴化府533人。明代莆阳进士总数与头两名的差距,较之宋代前辈,有了明显的缩短;尤其莆田县,更是以520人的惊人傲绩位居全国县一级榜首。
细细翻检《兴化府志》及相关家族谱牒,我们不难看到,明代莆阳士子们正继续书写着家族的传奇,如黄寿生是“黄巷黄氏”黄滔十五世孙,黄寿生为永乐六年(1408)解元(明代科举考试分为童生试、乡试、会试和殿试。乡试为省一级考试,考试合格者为举人,第一名为解元),曾孙黄乾亨为成化十年(1474)解元,玄孙黄如金为弘治十七年(1504)解元,人称“五代三解元”。明代莆阳黄氏一族,先后有11人中解元,多人中了进士,黄寿生孙黄仲昭、黄深(黄乾亨父)兄弟为进士。“九牧林氏”亦有余脉绵延数百年,进士林长懋、林遒节兄弟,林曾、林俊堂兄弟是林蕴之后,永乐状元林环、宣德探花林文是林苇之后。
黄、林、陈、方、叶、傅诸族之外,新的进士世家崛起,如状元柯潜为安乐里(今灵川镇柯朱村)柯氏第一位进士,之后,柯潜从侄柯拱北、从侄孙柯英、柯英子柯维熊与柯维骐、柯维骐侄柯本、柯维骐孙柯茂竹与侄孙柯士芳、柯茂竹子柯昶,连续七代9人为进士,让人叹为观止。
又如黄石清浦周氏一族,12人中进士,其中周如磐官至宰相。
黄仲昭在《八闽通志》中如此总结明代莆阳进士的科场风采:“科日得人之盛,天下鲜俪。”然而即便如此,明代莆阳进士的面容总归模糊。历史总是偏爱那些光芒四射的精英翘楚,明代莆阳进士不如前辈的憋屈,在前朝也一样存在,如宋代“莆田方氏”“仙游傅氏”的辉煌一直未受到今人重视,除了今人懒惰、不爱翻检旧典,更与当时“赤湖蔡氏”“九牧林氏”和“黄巷黄氏”过于炫目不无关系。
四
明代莆阳出了两位状元,林环和柯潜。与林环家族的世泽长流相比,柯潜的出身似无可炫耀之处,大概因为如此,有关望壶公山神而聪明花开的传说,就安在了他的身上(传说历来如此,奇迹一般发生在贫寒人家)。柯潜幼时果真愚钝不可教吗?《兴化府志》的作者周瑛、黄仲昭是柯潜后辈,他们还来得及写出他的传记。《兴化府志》“人物列传·名臣”部载,柯潜“自幼警敏嗜学,十岁,喜赋诗,十五,能为举子业,弱冠领乡试,入太学”。显然,这是对一位神童的描述。然而即便是一位神童,也不可能一步登天直取廷魁,那么,是什么力量把他从一个小地方送上了科甲的顶端?先人用心,早已把答案写进了史籍,《兴化府志》“人物列传·宦业”部、“林庭芳”条这样介绍:“林庭芳,永乐十六年进士,知新会县,罢归,淳朴能诗,殿元柯潜早从之学……”传说脆弱,经不起推敲,柯潜的背后,其实站着一位重量级的师父。状元柯潜之外,林庭芳又亲手带出了另外三位进士:儿子林敷、侄儿林棨和林棨的儿子林沂。《兴化府志》评点说:“莆人父子登进士第,百有余年仅四家,庭芳一门居其二,称为‘衣冠盛事。”
这个林庭芳是否也是“九牧林氏”的后裔?地方史志未曾交代。其实答案已不重要,翻寻《兴化府志·人物列传》,只要有心,在“儒林”“名臣”“宦业”等部分,总会发现宋明两代诸多士子的师承关系和民间“十室九儒”的盛况。仿佛是猜到有一天,总有后人要来追问这些传奇背后的奥妙,《兴化府志》在厚达1000多页的文本里,隐藏着诸多容易为后人忽略的秘密:
——宋方仪登进士后,第一个倡导官学。“自是莆人讲肄有所,教养有法,人才日底于盛,至称为海滨邹鲁”。
——宋林光朝屡试不第,后在莆阳兴办“红泉义学”。林光朝的弟子中不乏名人之后,成大器者有陈俊卿的儿子陈定等人。南宋著名诗人刘克庄是莆阳刘氏的亮点,他本人虽非由科举入仕,只是因“文名久著,史学尤精”而“特赐同进士出身”,但他的祖父刘夙、叔祖父刘朔、父亲刘弥正都是进士。而刘夙、刘朔兄弟正是林光朝的学生。有意思的是,林光朝本人在50岁时,也终于完成夙愿登上了进士榜。
——黄滔后裔黄补是进士,未登第前在城内办学,“及门者数百人”。《兴化府志》载:“时林光朝讲学城南,补在城东,几与齐名。”
——黄绩也是黄滔后裔,他的兄长黄缜中了进士,他“弃举子业,慨然有求道之志”,他的学生里有郑献翁等中了进士。endprint
——林宋卿以舍选登科。弟宋臣、宋弼,皆由宋卿自己教导,后同科登第。
——岳正为明代兴化知府,《兴化府志》记录了岳正建涵江书院和孔庙的经过。
——朱熹在武夷办学,“于时莆人之及门者,亦不啻十数人焉。”
……
“闽人无资产,恃以为生者,读书一事耳”,南宋名儒方渐曾如此感叹。闽人皆如此,莆人尤甚,据当代文史专家考证,南宋始,兴化军已经形成了浓厚的重教兴学风气,“十室九书堂”形象地归纳了这一盛况。到了明代,兴化府教育已然有了官学与私塾并举、共同繁荣的成熟格局。官学有社学、县学、卫学、府学。明正统年间,仅莆田一县就有62所社学,政府规定民间15岁以下儿童均要入学读书。兴化府学规模宏大,设备齐全,藏书丰富,还拥有大量学田。私塾有学塾和书院两级,私塾就学者多为5-6岁以上20岁以下的青少年。不少进士回乡后担任塾师,知名者有担任过御史的姚鸣凤和冯文清等。明代书院建设达到历史巅峰,共创办16所,创办人和主讲者,多为回乡的进士名儒。此外,明代民间兴教重学热情之高让人动容,单是嘉靖四十年(1561),就有仙游许克相个人捐出田地243亩,以保证府学充足的教育经费。
五
莆阳历代士子薪火相传、教学相长的动人场面,让我想起一种在此地广泛种植的农作物——花生。花生在莆阳有个独特的名字叫“地生”,多在贫瘠、少水的土地上引种。“地生”是一种神奇的植物,它的叶蔓匍匐于地表,样子平凡无奇,果实潜伏于地下,悄然生长,若施魔法。一株“地生”能结好多串果实,一串则有好多夹,而每夹则有二三子。最让我浮想联翩的是,“地生”既是果实又是种子,越是干旱的地方,生长得越是饱满。
而如果我们把“地生”作为一种文化比喻,其最初的种子显然并非直接来自莆阳这块原本荒芜的土地,更不是一群无名候鸟的无意衔迎,它应该深深地被珍藏在“八姓入闽”的迁徙行囊中,被写进家族的秘密谱牒,被祖先的遗训郑重托付,伴随着一个个家族对中原文化的牵挂和眷恋,被深深地播种在了这块最初贫瘠的土地上。“水从井底通沧海,山在窗中倚远天。何事苍髯不归去,燕昭台上一年年”,这是唐代进士黄滔的诗句,诗作的标题为“故山”。黄滔的诗句显然表达了一种浓厚的集体乡愁,而千百年来,为了恪守那项神秘的文化盟誓,莆阳用近2500名的进士,完成了祖先对中原故土的辉煌穿越。这种奇迹一般的文化返乡,以莆阳为样本,再次证明了儒家文化的神奇魔力:即便是在一块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她也能以罕见奇崛的生命力,实现妙不可言的华美回转。
正是抱着与先祖一道“慷慨怀古”的同样情怀,清代进士陈池养、林扬祖、江春霖、关陈谟、张琴等,在他们致仕返乡之后,将同样的热情倾注在了地方公益事业尤其是教育事业上。而这块原本贫瘠板滞的土地,经由千百年来的精耕细作,已然变得肥沃深情。清之一朝,因明嘉靖倭乱、清康熙海禁,莆阳士子饱受困厄而致才华不得尽放,但因为对祖先盟誓的坚守,陈池养、林扬祖、江春霖、关陈谟、张琴等知名士子,最终被这块土地的后人们尊为乡贤,列为典范。
关陈谟、张琴是晚清最后两期进士,二人返鄉后,在兴化旧府学所在地兴建起了兴郡中学堂,由此开启了莆田现代新式教育之门。兴郡中学堂就是莆田一中的前身,而今作为一种现代教育摇篮的象征,莆田一中已有百余年的精彩表现。30多年前,我有幸成为这所名校的学童,从一个懵懂的小孩,长成了清瘦的少年。30多年前每个周日的傍晚,我一次次地从兴化平原北面的一个小山村出发,一袋书包一袋米,徒步穿过田野、溪流、村庄和荔枝、龙眼树林,走到国道路旁候车。天黑时分,我在莆田城东门一带下车,继续拎着那袋米,背着那袋书包,穿过一条条小弄堂,去往那个灯火通明的学校。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在我等车的马路东侧不远的澄渚村,曾经有过唐代林披诗礼传家的“澄渚书堂”;在我身后西北面不远的白杜村,曾经有过以藏书巨多而闻名的宋代方氏“万卷楼”;我进城之后经过的一条条弄堂旁边的高墙内,我假期郊游过的城内城外的山丘上,千百年前曾经有过陈峤的“北岩精舍”、黄滔的“东峰书堂”、陈俊卿的“仰止书堂”、黄绩的“东湖书堂”……而我们学校的杏坛里,供奉的是全城都敬仰的孔夫子像。多年以后,当我结束凌乱的青春,在小城涵江安居下来,我终于知道,原来我是涵江“黄巷黄氏”的后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