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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来巴(散文)

2017-10-23雍措

西部 2017年5期
关键词:爬墙母狗尼玛

雍措

尼玛松多

我的主人叫尼玛松多,十岁时,死了阿爸阿妈,是凹村唯一一个靠风养活的人。

凹村人叫尼玛松多为风娃,但在我心里,我尊重我的主人,主人有姓,为什么要跟风姓。

风东倒西歪,没骨气;风嫌贫爱富,到富人家房子,变得黏黏糊糊,阿谀奉承,到穷人家时,一个劲儿地嘶叫,把瓦掀翻,把木门吹得吱吱作响;风,爱听凹村人的壁脚,半夜两口子在床上折腾,呼哧呼哧像牛一样干活,它就偷偷地笑,笑声吓得床上的人立马裹住被子,妈呀妈呀地叫;风把好听的话,埋在心里烂掉,把不好听的话,等到金贵家的大公鸡叫三遍之后,挨家挨户地传了个遍。

在风的眼里,整个凹村的人、畜生、野草都是赤裸裸的,我们整天赤裸裸地活在风的眼里,任它偷窥我们的心,任它嘲讽谁的奶大奶小,我们却抓不着这个可怕的家伙,哪怕是它的一根头发丝都不行。

我的主人尼玛松多和我,是在一场风里认识的。

那场风,刮得草哗啦啦地响,我的母亲昨晚离开了我。我的母亲不要我了。不要我,她还会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孩子,这点,我坚信我那耐不住寂寞的母亲。昨晚,她悄悄对着我的耳朵说,她想金贵家的黑虎子了,还说黑虎子是她见到的最帅气的公狗,能让她做了那事儿还想做那事儿,真是美妙。母亲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爱情,可以让我抛下一切!”

那个漫长的夜晚里,我的身边只有野草被风吹动的声音,我睁不开眼睛。害怕、孤独,我的叫声很小,刚从嘴里钻出来,就被风吹散了。

我恨风。

是尼玛松多在风的缝隙里找到我,把我带回了家。回家的路上,我们遇见了几个凹村的人,他们大声地对尼玛松多说:

“风娃,你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还领条野狗回来,你给它吃啥,鼻屎还是你的口水?”

“它跟我一样,早上喝风,下午喝风,晚上和风睡觉。”尼玛松多回话。

“喝风长大的,骨子里没有油水,姑娘難得找到,你是准备跟你怀里的狗东西,解决夜里的饥渴吧?”

尼玛松多嘻嘻地笑着说:“有油水和没油水有啥区别?你喝的是有油水的面糊糊,不也和我一样说人话吗?”

对方不说话了,尼玛松多凑到我的耳朵边,说:“以后你就跟我喝凹村的风,有一口我的,就有一口你的。”

我感激得流泪,眼睛在泪水的滋润下睁开了。我看见了尼玛松多。

一副黄牙,眼大鼻小,头发干燥燥地往下趴着,盖住他的额头。我往他怀里蹭了蹭,想着今后和他喝风的事情。

人的想法

狗有人的想法,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这一点,让我和凹村的狗始终走不到一条道上。

我了解凹村的狗,没心没肺,一辈子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它们饥不择食,把偶尔在隐蔽地方发现的人屎当个宝,囫囵地吞进肚子里,吞进去之后才去回味屎的味道。水巴子馍馍?搅团糊糊?如果遇见荤腥味重的屎,就用舌头舔一口,停一下,生怕稳不住自己,把饕餮大餐给咽进肚子里,浪费了。

发情期的他们,心慌,憋气,见到母狗就跟苍蝇盯着烂肉一样。刚做完那事儿,不到几步,又看见一条红着屁眼儿的母狗,忍不住又上。夜里睡觉的姿势,变成白天爬在母狗屁股上的样子,有时还发出骚味十足的喘息声,弄得土房里住着的凹村人下身饥渴起来,两口子也迷迷糊糊地干着见不得光的事。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的主人有大把时间和我说话,给我谈他的心事,让我了解他的想法。日子一久,我有了人的思想。我看不惯它们没有节制地做爱,没有节制地憨吃闷胀。甚至有的时候,我看见他们所做的事情,感到发呕。

每天,我和主人尼玛松多坐在西坡上,看完太阳看云朵,看完云朵看杂草,到最后什么都不想看的时候,我们就闭上眼,各自想各自的事。

那时,我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一个场景:黑漆漆的一个大口子,深不见底。走进去,阴暗潮湿。黑是一张大网,我困在那里,找不到方向。我用手触摸着这无限的黑暗。这里的黑有厚度。我走出黑暗的口子是用手摸出来的。当我摸到一个口子的时候,突然有好多个口子拥了过来,我不知道我该从哪个口子出去。黑压着我的心,我想尽快挣脱这张大网,可能我是它漏掉的,我怕它再一次把我网在里面。慌张中,我随便选了一处口子走出来,结果,我就变成了一条狗。我现在想,自己考虑事情太不慎重,一遇见黑就慌了神,上错了道,本该投身成人,却变成了一条狗的命。

我是狗的命,我家主人却把我当人养着。他吃什么,就往我的碗里添什么,他睡觉,也把我拉进被子里睡觉。我闻不惯他在被子里放屁,每次睡下就背对着他。他不介意,从背后面搂着我。有好几次,我从主人的抚摸中醒来,他脸红红的,一个硬东西,像昨天他插在东坡的棍子一样,直挺挺地对着我。我知道,我的主人做梦了,这个梦和女人有关。

我感激我的主人信任我,告诉了我他喜欢的女人的名字叫拉姆。主人说,拉姆是三队的,大眼睛,粗眉毛,屁股圆溜溜的,扛着锄头,走起路来屁股一上一下,活像是从背后喊他快过去一样。

十岁那年,拉姆的阿爸阿妈和主人尼玛松多的阿爸阿妈,同一天死在一场泥石流里。尼玛松多说,当凹村的人把四具泥裹得严实的尸体挖出来摆在西坡上时,拉姆和他都不知道谁是谁的亲人,两人坐在四具尸体前一起哭,哭累了就一起看四具尸体。

“你咋没死?”

“我去看鸡下蛋了。你呢?”尼玛松多说。

“我去偷西绕家的桃子了。”拉姆答。

说完,两人偷偷笑,见人来了,两人又一起哭。

那时主人七岁,拉姆六岁。

尼玛松多说,拉姆和他的命隐隐中有根线系着,这根线结实,解不开。

我也想女人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主人又一次梦里喊出拉姆的名字。

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害怕。我一身黑毛,耳朵耷拉,眼睛忧郁,谁家的姑娘会看上我?但是,我的主人在西坡上给我说过,他家有三座坟。三座坟中,就有一座坟上生长着一棵朝南的歪脖子树。不管怎样,奇迹出现的概率也很高。

凹村的母狗,给我献殷勤的很多,我讨厌她们被别的公狗爬了一次又一次的屁股。她们的屁股,跟路边的垃圾堆一样,谁都可以往里面扔东西。

我要等待我喜欢的女孩,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主人尼玛松多想着拉姆。

我们爬过的墙

墙是泥巴墙,不高,两米左右。墙面上到处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坑,有大有小。坑不是太阳晒出来的,不是凹村的狗刨出来的,是人爬出来的。

坑大的,说明爬墙的人心急,铁定心了,铆足了劲儿,用了吃奶的力气。坑小的,说明爬墙的人老奸巨猾,懂得克制自己偷鸡摸狗的心。还有些蚂蚁洞一样的小眼,这是风自作主张干的事,非要把这堵墙放在时间里吹,让人一看这堵墙,就知道它老得快不行了。

墙上了岁数,墙里面长的可没上岁数,夏天的多拉花怎么开着,里面的人就怎么艳艳地长着。

主人尼玛松多夜里第一次爬这堵墙时,撇下了我,我不干,就在屋里乱叫,吵着闹着要他带上我。尼玛松多不理我,狠下心,关上门,踩着月光照亮的路走了。一会儿,我听见凹村的狗声由近及远地叫起来,狗声汇合起来,铺成路,很快我就找到了尼玛松多的去向。

我盯着尼玛松多没关好的窗户,黑漆漆的,里面装着凹村的夜,有几颗星星冲着我挤着眼睛。我退后几步,一个箭步飞出窗户,跑进了凹村的夜里。

狗声铺成的路,让我找到主人尼玛松多,他正用难看的动作爬着那堵泥巴墙。此时的尼玛松多,跟恶心的蝉、丑陋的蚯蚓、阴阳怪气的猫头鹰一样,让我心里不舒服。我觉得尼玛松多的脚在墙上变短了,脖子长长了。他在墙上蹭一下,脖子就往围墙顶上伸一下,几小束竖着的头发,像长在夜里的草,干巴巴的。

尼玛松多是个偷夜的人。

尼玛松多爬墙,没有新的想法,他顺着别人的脚印爬上去,走的是别人走过的路。别人的路停了,他的路也停了。尼玛松多往墙里面张望,头一会儿伸,一会儿缩。有一阵子,他把头放在围墙顶上,一动不动,似凹村的烂木头疙瘩,放在夜里,黑死了。

尽管我觉得尼玛松多爬墙的动作丑,立在墙上的姿势也丑,但他是我的主人,我想走过去,陪他看墙里面的风景。白天我跟他形影不离,夜里也是这样。

我知道主人是轻手轻脚地爬墙,我也学着他轻手轻脚地爬墙。我爬墙的地方,是一片生路,没有脚印坑,人的脚印不适合我走。不过,主人不知道,我天生是攀墙的高手,我们走东坡、西坡的时候,我在他身后经常去攀爬一些土墙,只是怕主人不高兴,才没有让他发现。

我很快就爬到了主人的身旁。我怕主人骂我,做出亲昵的样子,蹭了蹭他的手。我没有多想,只是想陪陪他。可是主人见我的那一刻,“啊”了一声,扑通落在了地上,随后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夜里。

院子里响起狗叫声。一听那就是一条母狗,细声细气:

“谁,是谁在爬墙?”

我不怕她,我没做偷鸡摸狗的事情,我只是陪我的主人看风景。我继续爬在墙上,昂着头,回了两声,告诉她我是来陪主人看风景的。

“有半夜爬到谁家墙上看风景的吗?”那条母狗说。

“凹村处处是风景,看风景难道还要分时间?”我说。

木门嘎吱一声开了,屋里走出一位姑娘。身后的灯光,把姑娘的背照得亮亮的,脸却黑黑的。亮着的背上,一条粗粗的麻花辫悬在腰间。她往我这边看,灯光斜照着她的半边瓜子脸。母狗见主人出来,向她告状。姑娘听了一阵儿,说:“别叫了,核桃,进蓬睡了。”

我趴在墙上,偷偷地笑,母狗往我这边看了看,甩头进蓬了。

姑娘站了一会儿,进屋,嘎吱一声,关上木门,把我和夜一起关在门外。

随后,拉着帘子的窗户上映出姑娘细柳一样的腰身。

回家的路上,我莫名兴奋,这个姑娘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从夜里突然长出来的。

凹村的夜,比白天美。

我这样想。

这个夜,还留给我两个很深的印象:姑娘家尖牙利齿的母狗核桃;主人尼玛松多没责骂我,反而阴笑着说我跟他一样,变坏了。

遇见拉姆

自从那次爬墙后,尼玛松多经常带我去爬那堵上了岁数的墙。

尼玛松多依然走别人留在墙上的路,我呢,时间一久,也在墙上留下了自己的一条路。我的路窄,坑小,和他的路相比,细得快断了气。

以前,我在背后看尼玛松多爬墙,觉得他丑陋无比。如今,我跟着他爬墙,看不见他的背,只能看见他的脸。爬墙时,他的整张脸变得和平时不一样,红润润的,眼神也变得柔柔的。这柔柔的眼神、红润润的脸,总让我想起他在床上搂着我喊着拉姆的名字时的样子。

那条尖牙利齒的母狗,每当听着土墙上的声响,就钻出篷问一句:

“谁,是谁躲在那里?”

“我。”我回答。

主人尼玛松多第一次听见我在土墙上叫,吓破了胆,他想用手捂我的嘴,可手空不出来。

“多吉来巴乖,别叫了好不好,回去我给你做面糊糊吃。”尼玛松多的声音软得像棉花,我的心立马软了。那条母狗听出是我的声音,也不叫了。

我们算从夜里认识了吗?

主人尼玛松多惊讶地看着我,嘴里说道:“多吉来巴,你的动作比我还麻利,这么快就搞定了墙里的狗。”

我没看我的主人,心里在想一些奇妙的事。

有好几次,木门嘎吱一声响,姑娘披着衣服从屋里走出来,朝土墙这边看。主人尼玛松多立马把头缩回土墙下面,喘着粗气。他的心跳声我听得清清楚楚,像啄木鸟啄树的声音。我懒得躲藏,哪怕尼玛松多拉我尾巴,示意我躲起来。

看风景的事情,有什么可怕的。我在这堵墙上看里面的景,说明里面的景漂亮值得我们来看,屋里的主人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我把头伸得长长的,生怕她看不见我。

我相信屋里的主人看见我了,她朝这边看时,微笑着的半边脸足以证明她不讨厌我。我埋下头,轻轻地喊主人尼玛松多。尼玛松多哆嗦着,不敢动弹,直到那扇木门嘎吱一声响,他才冒着粗汗从土墙下面探出头来。

没关灯之前,姑娘的窗户像一个戏台,台上姑娘一人表演。她一会儿绣花,一会儿剪纸,最后的落幕永远是姑娘脱衣解带。那时,我看见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灯灭了,窗户成窗户了,主人尼玛松多才依依不舍地从墙上下来,和我一起走回家。

尼玛松多一路上向我打听,我是怎么搞定那条狗,怎么讓屋里的姑娘明明看见我站在土墙上,却不扔石头赶我走?他分析了一百种可能,没有一种是对的。

土墙里的那条母狗,自从上次姑娘骂了她之后,就对我不那么凶了,好几次,我甚至听出她在问是谁在那儿时,语气都暖暖的。她是一条贤惠的母狗,像她的主人一样,很少在村子走动。我和她没有深的交道,只是我在土墙上看风景的时候,她出来问两句,这是出于她的责任,走走过场而已。

姑娘为什么不讨厌我,放纵我在她家的土墙上半夜三更探着头往里看,她就不怕我天天爬她们家的墙,总有一天把墙爬跨?难道不怕我对她有什么不好的想法?这点我也像主人尼玛松多一样一头雾水。

直到有一次,我在公社门口遇见她。

我每次见她,都有夜隔着,远远的,只能模糊看见她的半边脸。至于姑娘的眼神、牙齿、鼻子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

那天,我们偶遇了。

当时,我正在挂着“凹村公社”的木牌子上撒尿,尿撒到一半,姑娘走过来了。我翘着右脚,尴尬得上下都不是。

“你就是多吉来巴吧?我认得你。”姑娘笑着。我知道姑娘说的意思,低下头,慢慢把翘着的右脚放下来,“凹村公社”的木牌上,“公社”两个字湿湿的。

“叫你主人不要每天偷偷摸摸爬土墙,空了到家里来坐,我给他做火烧子馍馍。”姑娘用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走开了。

我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姑娘的话让我吃惊。

我急忙跑到西坡上,汪汪地冲着主人尼玛松多说。尼玛松多正忙着安葬一只蚂蚁的尸体,叫我别吵着刚刚离去的魂魄。

主人这一生都闲着,就在前段时间,他说凹村人住的东坡和凹村人死去埋葬的西坡,只有三公里的路程。他闲着也是闲着,他想为每个凹村人好好走走这段三公里的路,每为一个凹村人走一次这段生与死的路,可能这个凹村人就会免一次活在人间的苦。

这段阴阳之路,也该适合凹村的所有生命。主人尼玛松多为所有凹村的生命,都做着这样的事情。

他说,生活是一种熬。他愿意悄悄为凹村减轻熬的苦。

拉姆的家

月亮挂在空中,弱弱的光铺洒在凹村。

主人尼玛松多做的面糊糊刚熟,他往我碗里添了一瓢,又往自己碗里添了一瓢。面糊糊稠稠的,滚烫的热气憋在碗底发不出来。我绕着碗转着圈,不敢下口,就听见尼玛松多嘴里咕咚一声,咽下去了。我转过头看尼玛松多,他一骨碌从凳子上跳起来,用手捶着胸口,嘴朝天张着,喉管里冒出一股粗粗的热气,半天缓不过来。

我走到尼玛松多身旁,抬头看着他张嘴、鼓眼、哈气的样子,像只死青蛙。我想帮帮他,却无从下手。我着急地围着他转着圈,摇着尾巴看他死青蛙的样子。

尼玛松多终于缓过气来,又像尼玛松多了。他伸出舌头用手摸,舌头红红的,舌面上有几个泡。

“妈的,看来做什么事情还真他妈不能猴急。”说完,他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糊糊,面糊糊的热气遮住了他的脸。

吃完面糊糊,尼玛松多关门要走。我知道他要去爬拉姆家的墙。我叫着不肯出门,想告诉他拉姆让我捎的话。

“拖着不走?不走我就关门了。”主人尼玛松多说。

我摇晃着尾巴,盯着尼玛松多看,然后又叫了两声。尼玛松多不懂我在说什么,正要关门离开时,我一个箭步射出门。我想,从我家到拉姆家,还有一段路,这段路可以让我给他说清楚一切。

主人尼玛松多走在前面,圆圆的月亮在他头上帽子一样盖着他。脚下的夜路,我和尼玛松多闭着眼睛都能走。尼玛松多不看路,抬头看夜。我左右前后地对着他说着话。尼玛松多实在受不了,停下来,厌烦地对我说:“咋啦,多吉来巴,你今天有话对我说?”我为主人看懂我的心而热泪盈眶,急忙点点头。主人尼玛松多停下来,看着我,我汪汪地给他说着话。

我的说话声很有异性的质感。我还没把事情说明白,就有一群看家母狗对着我说话的地方殷勤地叫着,那骚气十足的叫声让我心烦。我对着那些母狗骂道:“臭娘们儿,闭上你们骚气的嘴。”顿时周围安静下来。

主人尼玛松多还是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我干脆转身在他前面带路,直接把他带到了拉姆家的门口。那堵老墙,在月光下直勾勾地看着我和尼玛松多,认为我和尼玛松多走错了道。我告诉老墙,以后你就慢慢地老死吧,我们不会再爬墙了。

老墙失望地立在那里,心死的样子,让它还原成了墙。

我知道尼玛松多一定会吓破胆,不听我的话往后跑。为这事儿,我已经费尽了力气,口都快说干了。老实说,我不想再浪费口水给尼玛松多解释什么,到门口时,趁尼玛松多还没有缓过神,我用脚敲响了拉姆家的门。屋里的母狗闻到我的气息,不叫,拖着铁链在院坝里跑来跑去。那扇木门开了,嘎吱的声音响在夜里。

“谁呀?”拉姆问。

我太了解尼玛松多,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一口咬住他的裤腿拖着他,用后腿继续敲门。尼玛松多吓得满头大汗,他不敢出声,用愤怒的大眼睛瞪着我,脚使劲地甩我,想摆脱。

我骨子里的拗劲儿,如果不是今晚,连我都不知竟然有这么大,大得惊住了尼玛松多。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拉姆站在门口,看着我和尼玛松多。尼玛松多吓得直哆嗦,汗珠子从额头上落在我的头上。

“干什么呀,风娃?”拉姆问。尼玛松多全身颤动着,话从他口里出来,颤得断了线。

“我、我、我,路过。”

拉姆和我都盯着他看。他慌了神,低下头看地。地上,尼玛松多的影子圆成一坨,没棱没角,牛屎一样。

“我家是单户,你还真会选路过的地方。进来吧。”说完,拉姆丢下敞着的门,进屋了。

尼玛松多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那一脚一点都不疼,我摆着尾巴走进拉姆家。

我看见了那条母狗——核桃。

核桃头中间是白的,四只脚底和尾巴是白的。我进门的那一刻,她摇晃着尾巴,歪着脑袋看我。我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样,但在我心里,她简直美到了天上。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曾想过,我有人的思想,就凭这点,凹村的任何一条母狗都配不上我。可是今天,我心跳加速,面红耳赤,血管里的血液一下膨胀了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核桃看我的眼神柔情似水,她往我这边走几步,又害羞地退了回去。核桃很紧张,她在原地坐一会儿,又站起来,不知所措。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她慢慢回到蓬里,站在蓬的一个角落里,悄悄看我。

看见核桃进蓬,我心里很空,像掉了什么东西。我慢慢向核桃的家靠近,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到核桃的门前面对核桃羞涩的眼神的。我支支吾吾地想对核桃说些话,可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

我像刚才门口的尼玛松多。

尼玛松多去哪儿了?从一进门,我就被核桃吸引,无暇顾及他。

我离核桃越来越近,她往后退了一步。我伸着脖子去蹭她的头,她先是躲闪,后把脖子伸过来蹭我。挨着核桃,我的心很实,我突然觉得,只要有核桃,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我们的嘴一不小心对上了。核桃急忙缩回头,害羞地看着我。我从来没有亲过一条母狗。当嘴对上嘴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无论我有人的想法也好,我最终会屈服于核桃。

我往前走,控制不了我的手去爱抚核桃。我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一次一次地亲着她,我的舌头触碰到她的舌头,她的舌头柔软中带着温度,这个温度足已融化我的心。

我的身体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血液膨胀,全身燥热,私处慢慢变长、变硬。以前我见过很多公狗,伸出他们又长又硬的家伙,不管母狗是否同意,强硬地爬上去,做着难看的动作。我不会像他们一样对待我爱的姑娘,即使我快控制不住自己,即使我也想向他们一样,快速地进入我从来都没有进入过的地方,但是,我强忍着,我想让我爱的她,同意我进去的时候再进去。我舍不得这么快打破一些东西。

月光下,核桃有时爬在我的背上,有时仰在地面上,我们抚着对方,很久很久……终于,核桃羞涩地转过身,背对着我,向我发出爱的请求,我爬上她的背,将我硬硬的东西放进她的私密处。

天,我像走进了另外的一个世界。这一切,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如此美妙。

我该不是在做梦吧?我开始怀疑起这个美丽的夜,美丽的月光。我多么希望这样的夜,不会有白天来打扰。

我陶醉在无与伦比的美妙里,迷迷糊糊看见拉姆家的窗帘上有两个人影,一个搂着一个,慢慢倒下去……

我们的婚礼

太阳烈着性子,待在凹村好长一段时间,不肯走。

凹村的人、畜生、植物、土地,都显得无精打采。那条通往县上的路,在阳光下,被凹村人的眼盯得越来越细,就快看不见了。

我和主人尼玛松多,顶着烈日往西坡上赶。一路上蝉叫声陪着我们。

蝉是这个季节凹村里的命,如果没有蝉的叫声,整个凹村就快死了。

我不喜欢蝉的长相,天生鼓着大眼睛恨人,像凹村上辈子就欠它的。它的屁股尖而带圈,一层灰白的东西粘在上面,一叫屁股往上翘。蝉不要脸不要命地群体做爱,一棵树上就有几十对,母的背着公的,公的吊着母的。边做爱边一个劲儿地叫,叫声撕心裂肺,生怕凹村人不知道。

我见不惯它们大白天毫无羞耻地在太阳光下做爱,更恨它们故意选择在我和主人尼玛松多要经过的树下做爱。它们在我们头上做爱,脏了我们的头。我冲它们使劲地叫,它们正在兴头上,顾不上我。有时遇见在草叶上做爱的蝉,我一口咬上去,把它们吞进我的肚子里。

主人尼玛松多心善,我不敢当着他咽下那些蝉。

尼玛松多这段时间变得很怪,喜欢唱歌,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尼玛松多唱的歌,卓玛没结婚之前坐在田坎上也唱过:

多啦花开勒

妹子的心花开呦

玉米须须花开勒

我的心思开呦

凹村的春天来了勒

我的心里的麦种发芽了呦

啊咦咦咦哟啊啦啦啦勒

尼玛松多唱得没卓玛好听,不过,他的歌声是从心里面发出来的。

唱完一段,尼玛松多停下脚步,回过头问我:“多吉来巴,咱们明天去给拉姆补补那堵老墙吧。”我眨巴着眼睛望着尼玛松多,还没有从他刚才的歌声里走出来。

那堵老墙,自从上次我们从拉姆家的正门进去后,就再没有爬过它。老墙贱得很,每次我们去拉姆家,它都眼巴巴地盯着我们看,我冲老墙嘻嘻地笑,说:“现在不比过去了,我有爬的地方了。”

老墙老了,边边角角长满了野草。

有一次,尼玛松多从拉姆家出来,去看了看那堵墙,他用食指蘸了一点坑里的土,拿到鼻前闻了闻,眉头紧皱,气愤地说:“狗日的,是谁爬过这堵墙,一股骚味。”我着急地凑过去,用鼻子嗅了嗅土。我的鼻子比尼玛松多灵,一嗅就知道是凹村罗布身上的味道。我对着尼玛松多汪汪地说,尼瑪松多听不懂。我知道罗布家有一条色迷迷的公狗。罗布爬墙的时候,会不会也带上了它?想到这里,我着急万分。

主人今天提出补补那堵老墙,我当然同意。如果不补,我的心也会悬着。

“等墙补好了,我们就搬过去和拉姆住。”尼玛松多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皮肤亮堂堂地发着光。

我心里一阵慌乱,我不知道我的爱人是否答应我和她住在一起。我的爱人很爱我,每次我离开她都非常不舍。可是这毕竟是一件大事,住在一起,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住在一起,我们就要面对家庭、孩子。我突然有点害怕,害怕自己肩负不起一个父亲的责任。

“我们住过去,拉姆就不会孤单了,那些夜里长着坏心眼儿的人,就再不敢靠近那堵墙。”主人尼玛松多躺在西坡上,自言自语地说。

西坡,前两天没有熬过夏天的嘎子阿爷埋在那里。一股新土的味道,在风的作用下,吹得到处都是。

“住过去,我的爱人就不会孤单了,有我的保护,罗布家色迷迷的公狗别想打我爱人的主意。”我心想。

修墙的那天,凹村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风娃,你不是说,俺们都生活在老时间里,你为什么还砌起来一堵新墙?”

“贼是没有新旧的,不砌墙,怕他来偷东西。”

“偷东西,关你啥事儿,人家拉姆都不怕。”

“她不怕,我怕,拉姆是我的人。”

三公里的村子,一阵风的功夫,这个消息传遍了凹村。来看尼玛松多砌墙的人,挤满了拉姆家的院子。拉姆在里面忙里忙外,烧茶倒水。

“拉姆,你说说,风娃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夜里。”拉姆一边倒茶,一边说。

“夜里,是风娃来偷你的吧?”挤在一起的人嬉皮笑脸地说。

“是呀,他偷了我,他家的多吉来巴也把我家的核桃偷了。”拉姆笑着说。

“你家一夜就被盗两件宝,你不心疼呀?”

“不心疼,好事成双,我高兴还来不及。办婚事时,一起办了。”

墙砌好了。主人尼瑪松多和拉姆结婚的那天,顺带也把我和核桃的婚礼办了。

我和核桃的婚事,遭到全凹村畜生的妒忌。

见不得光的事

自从我和核桃光明正大在一起,我的新主人拉姆就解开了拴着核桃好几年的绳子。她是信任我的,她把我看成了一个能保护好爱人的男人。

我感激拉姆给核桃自由。给核桃自由,就是给我们的爱自由。这比什么都重要。

核桃从没出过远门,对什么都好奇,我带着核桃穿梭在凹村,给她挨个介绍房子的主人。东坡、西坡是我带着她必去的,那里落着我和尼玛松多看天、听风、想心事的无数个日子。

我给核桃讲阴阳之路的事,给她说主人尼玛松多为减轻凹村所有生命在世间的苦痛,悄悄帮凹村生命走这段阴阳之路的事情。

核桃一脸惊讶地问我:

“走这段阴阳之路时,主人尼玛松多每次都带着你?”

我点点头。

“每次你在这段路上,有没有想着帮我走这段阴阳之路?”

我光是傻笑,不说话。

核桃看着我,有些生气。

“当然,我都不知道帮你走过了多少次这段阴阳之路。不知道从哪天夜里,我就偷偷地爱上了你,怕你在这世上受苦,有事没事就来这里给你走一趟阴阳之路。”我说。

核桃眼里噙着眼泪,又问:

“你的主人也给拉姆走了很多次吧?”

“是呀,不过他也没给拉姆说。他只希望他所做的事情,能让拉姆在这世上更好就是了。”

“如果我们没在一起,你也不会告诉我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没回答核桃的话,心想,很多东西是不需要说出来的。

风从凹村的腹部刮上来带着凹村的味道,吹弯了西坡的草。

我和核桃躺在弯了腰的草中央,光天化日之下,做了一件见不得光的事。

时间里的我们

我和核桃在一起一年后,核桃产下了五个孩子,有的像我,有的像核桃。我们的孩子很快长大,各自找到了心爱的伴侣,后来我和核桃当上了公公婆婆、阿爷奶奶。再后来,我连自己的孩子都记不得了,只认识核桃、主人尼玛松多和拉姆。

核桃死在一场暴风雪里。雪太厚,凹村的很多房子都塌了。主人尼玛松多、拉姆和我,焦急地等待着太阳快出来,雪快融化。

核桃的尸体在后院找到了。核桃睡着了一样,头朝着西坡。

自从凹村的人拼了命地在西坡找卖钱的石头,主人尼玛松多就没再踏进西坡一步。扎西人前人后都骂主人尼玛松多:瓜的人就是瓜,能让山养活人了,却非要下地干活。没福气的人,这辈子都别想沾上福气的边。

主人尼玛松多聋了一样,不把这话放在心里,每天经营着地里的庄稼。他说:“风养活了自己前辈子,后半辈子需要自己养活自己才行,不能像粘粘草一样,粘着风不放,自己已经拖累风很久了。”

核桃的死,让主人尼玛松多踏上了西坡。

核桃这一辈子走得平坦,他要去西坡寻一处核桃的安身之处,让核桃不要在那边被雨淋着,被火辣辣的阳光烤着,也看不见雪。

那天,凹村起风了。主人尼玛松多抱着核桃,走在风中。风吹一下,他偏一下。主人尼玛松多的身子骨,没有往年硬朗。我和拉姆走在后面,拉姆不说话,嘴一直闭着。我想开口安慰他们,让他们不要太为我的爱人伤心,我的爱人核桃已经走完了她的一辈子,下一辈子还等着她去过。

核桃埋在尼玛松多找到会发光的石头的地方。他说,埋下核桃,就用一条命把这个坑堵上了。核桃的坟,或许能把凹村人变硬的心换回去。

第二年,主人尼玛松多死了。我们都没有发觉尼玛松多的死。

早晨,拉姆叫他三声,不见他应一声,拉姆用手去拉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凉凉的。拉姆坐在门槛上,喊着我的名字。我岁数大了,眼睛不好,一只脚用不上力气。我慢慢走过去,趴在拉姆面前,拉姆用手摸着我的头,手有些颤抖。她轻轻地说:“走了,老头子走了。”拉姆的表情很淡,对待走完一辈子的尼玛松多,她有太多想说的话,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我们在门槛上坐了很久……

第三天,尼玛松多的尸体被凹村人抬着送上西坡。尼玛松多终于走完了他的这一辈子。

主人尼玛松多的女娃,埋完尼玛松多后走了。她几年前嫁到别的村子,那里才是她的家。老屋里,只剩下主人拉姆和我。凹村的老时间,突然在尼玛松多离去之后,变得很慢很慢。

落日,月光和雪。越来越多的孤独,遗在我的生命里。

西坡,离我和主人拉姆很近,轻轻抬头,就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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