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记
2017-10-23陈敬
陈敬
流光夜色里,姑娘褪去了白日喧哗的红尘气,飘逸如谪落凡间的仙,静美如素裹林荫的雪。(换导语)
楔子
——你啊!已经几次被逐出师门啦?
掰手指,掰手指。
——二……不,三次吧。
——好,那现在第四次了。
一
楚冰糖觉得自己要疯。
她大概会成为武林中一个脍炙人口的传奇——年仅十七岁,入门十二年,并在年关将近之时,荣幸的第四次被逐出师门。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啊?”临下山前她可怜巴巴地扑闪着大眼睛瞅师傅,“师傅你明知道我最最敬您爱您,还有哪位师兄弟为您推拿按摩比我更纯熟卖力?”
“这点,我是不否认的。”
神阙宫主楚怀南表情沉痛,从袖中取出一幅帛书。随手一抖落,长卷纷扬,从师傅胸前直拖到脚下。
“上次重收你入门墙至今,也快一年了啊。”
“是。”
“这一年门下庄客联名送上巫山的诉状,也比之前长了一倍有余呢。”宫主的指尖无奈地弹了弹洁白的绢帛。
正月初三,带同门人弟子四人,窃佛前生猪一口,香果无数,山后分而食之;
三月初九,入大户林员外府,掠金珠首饰无算;
五月初七,奇装异服招摇过市,惊吓县府大员,久病未愈;
……
“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全凭恩师教导有方。”
“……给我滚出去!”
“呜呜”
“好吧慢着。”
“多谢师傅收回成命,弟子一定更精研推拿手法,好好伺候师傅。”
“谁跟你说这个了!只要你这次下山,替为师办成一件事……”
寒冬腊月里,巫县官学外不知怎地竟开了家新勾栏。
学府之畔斯文禁地,虽常有三五食肆以供消遣,但居然堂而皇之打出“得月楼”的烟花招牌,满坑满谷多到要溢出来的脂粉气,还是炸歪了一众孔孟门生的眼。
“成何体统,这是成何体统!”
学监赵夫子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闻讯霎时吐血三升,就这么两腿一蹬卧床不起,连登门骂街都有心无力。
无奈之下,一众乡间仕子你推我搡,只得挑公认最冷静端方的杜生前去交涉——倒也没指望能谈出什么结果,只是就这么不闻不问,总归是对不起夫子教的这满腹圣贤书。
却没成想。
去时饮了壮行酒,风萧萧兮易水寒。
然后就没有了。
壮士这一去,便真的仿佛连人带志气一道融化在温柔乡里,再也不曾冒一个水泡。
日复一日,众生望眼欲穿,却只杳无音讯。
待到第七日头上,壮士没等来,倒是等来了花红柳绿、聘聘婷婷的一位姑娘。
浓施粉黛,眉眼弯弯。
姑娘捧着叠请柬,提着朱漆食盒,顶着无数惊掉下巴的目光旁若无人,蝴蝶穿花般蹙进了学堂。
请柬分送诸位同学,食盒奉上恩师赵公。
——杜生和得月楼的头牌楚姑娘,这就要成婚啦。
不消说,赵夫子又一次吐血三升,这回彻底晕死过去。
全县大哗。
二
巫县官学似乎碰上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
其一,夫子病了,课业没人教;
其二,杜生没了,诸生乱了套;
其三,勾栏瓦舍开到眼皮底下,成日价莺莺燕燕眼波流转,花团锦簇蜜里调油,谁家少年不得心猿意马,圣贤书还哪里读得进去?
——话虽不错,倒也不尽然。
至少杜子梅还是能读进去的。
哪怕正襟危坐于烟花深处,四周姑娘们好奇地围了一大圈,低低的抹胸松松束著箍儿,雪白皓腕搭着少年肩膀,任谁慵慵伸个懒腰,都能熏他一鼻头女人香。
这般烂漫春光,眼睛可该往哪里放?
——没处可放,就往书上放啊。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读完《论语》读《孟子》,读完《中庸》读《大学》。摇头晃脑延绵不绝,吟哦的姑娘们一个个脑中飞出瞌睡虫,一个接一个打着哈欠次第而逃。临出门前还不忘同情地拍拍楚冰糖的肩膀:
“姐姐你加油,咱们实在是顶不住啦。”
忽忽几个时辰,偌大的闺房里姑娘们散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个翘着二郎腿,靠掐手臂强打精神的楚冰糖。
虽然兀自咬牙逞强,她也没能撑多一会儿。不得一盏茶功夫也瘫倒牙床,鼻息细细,会周公去也。
杜子梅可算喘了口大气,紧绷的神经一朝放松,这才觉着阵阵透骨的寒——全身上下贴身衣物早在不知不觉中汗了个透湿,冻得他快打起筛子。
瞟一眼喷香红罗帐里,锦被衾裘早晒得暖烘烘,厚得堆成山。
更别提楚姑娘的睡脸儿燥得红扑扑,宛若个能捧在手里的小火炉。
他叹口气,抖抖索索地靠过去,凝神盯了少女半晌,却终究没上床去,只是轻轻拢了拢被褥,悄悄放下一帘罗纱。
他不会去占这送上门的便宜,却始终还是想不明白。
这姑娘明明素不相识,怎么就着了魔似的老拿他开这等玩笑?
四书五经里可没讲过这个。
杜子梅苦苦思索,只依稀记得夫子教《毛诗》的时候,他曾有过几番旖旎遐思,自己想来都觉羞赧,夫子再拿竹板敲敲手心,连背上十遍“思无邪”,这才压住了心中懵懂的什么东西。
压了好久,久到他觉得忘记。
可现在才知道,其实那诸般不足为外人道的绮思,一直躲在心底下,从来都记得。
杜子梅忽然头晕目眩,不由得闭了眼。
便没瞅见,不知是否真在梦中的姑娘,嘴角边已牵起一弯儿似有若无的笑。
她在笑什么?endprint
忽忽数日,楚姑娘的好事愈近,得月楼也碰上了大危机。
说大其实也没很大,但要当没瞅见,却也不行。
继赵夫子和杜子梅后,终于有第三人想起来斗这有辱斯文清净地的烟花地。
两列木牌分开左右,一曰“肃静”,一曰“回避”;八抬大轿孤悬正中,帘子遮了窗户看不见脸儿,只听得见气急败坏的声。
砸!给我狠狠砸!
衙役兵丁忍着笑,却都不动弹,只有管事师爷凑近前去,低声回禀:小姐,县衙再小也是官府,没凭没据砸人家的地盘,怕是于老爷官声有累。
怎么没凭据,天下哪有秦楼楚馆开在学塾门口的道理?外人知道了不得把爹爹这县令笑死?
小姐说得是,这其中关节怕是有些许不周。那小姐何妨移步相问?
轿中人一时没搭腔,许不定是脸上臊了?
举牌的兵丁忍不住,已是有人吃吃笑起来。
笑什么笑!你出的馊主意!这个……这个什么得月楼何等龌龊之地,我……我怎么能去问?你去!
师爷吃了骂,倒也不委屈,正待去扣门,两扇雕花板子早朝着左右一开。
摇着小团扇,嗑着葵花籽儿,三五个笑嘻嘻的姑娘簇拥着一脸不怕事儿的楚冰糖,堂而皇之地踱出步来。
哟!得月楼才开张没多日,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可把哪位官老爷都盼来啦?这可真是有失远迎,快请快请。
少装蒜!且问是哪路神仙允你这妓院开到官学门口?乌七八糟的哪还有一丝浩然正气?
师爷还没开口,那轿中人早忍不住。
一听是个清亮的女孩嗓音,楚冰糖就笑了,一脸促狭。
姑娘们也笑了,师爷也偷偷笑了。哪怕众兵丁,人人都是一脸促狭。
回您这位不知哪儿来小姐的话,正是巫县令尹林大人亲自批的手谕,大印才盖没几天,朱砂都还没干透呢。
爹?!怎么可能?!
得,自报家门了。
楚冰糖耸肩:不知道怎么可能的,反正话是真的印也是真的,林小姐不信,随我一看便知。
话到此处突然一转,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哎呀瞧我这脑子,林小姐千金之体,我等这龌龊之地实在难迎大驾。要不,您还是请回吧?”
不消说,轿中人气极,琢磨着怎生反唇相讥,她心底虽另有所图,却不得宣之于口,正苦无话柄懊恼间,忽的眼前一亮。
盼什么来什么——姑娘们身后朱红漆的门里,杜子梅茫然失措的脑袋,可巧不巧探了出来。
三、
这不是杜子梅第一次尝试溜号。
他也知流连得月楼着实不成体统,可他长这么大,从没听过世间有如此古怪的青楼。
他来理论时只记得带一腔正气,却不记得带半两纹银。
倒没什么,他是来说道理,又不是来嫖姑娘。哪怕道理讲不通,扬长而去便是,确然没想过要花一文钱。
就退一万步,道理讲不通还撕破脸,反正要命一条,拼着给乱棒打出,还有何惧?
就是没啥可怕的,他才敢麻着胆子进来这烟花巷里“龌龊之地”。
不消说,里边都是些烟视媚行眼波流转的好看姑娘。杜子梅长这么大不曾见过如此多女孩儿花团锦簇地聚在一堆,叽叽喳喳说说笑笑,来时鼓起的一番雄心,还不曾搭句话,就不知给这些姑娘你半斤我八两的偷藏去哪个角落里,路还没走进一半,已经腿肚子转筋儿想逃。
——想归想,逃不逃得掉就两说了。
他被颐指气使的楚冰糖不由分说便关了起来。
初时他很怕,怕刮花他一张脸,打折他两只手,这样他就写不了卷子答不成科举,一身所学无用武之地,夫子怕是做鬼也饶不了他。
然而并不。
得月楼的姑娘们没一个拿他作威作福,你一个杜公子她一口杜先生,叫得要多亲热有多亲热,他固是受宠若惊,却又觉得哪里不對劲儿——姑娘们叫得那么欢实,莫不是瞅准了要做他生意?
可他没钱,这不就等着给乱棍打死?
他着急忙慌,见一个姑娘说一番真话——真是真话,可就是没一个人理他。
一文没要他的,好吃好喝供着,要读书更清出偌大屋子,点足满满的大灯烛,比昏暗逼仄的官学里不知亮到哪里去。除了女孩儿们时常在那什么楚姑娘带领下寻他开心,他这几天过的可说神仙日子。
除了不让走,真是没啥可挑剔的。
更不必提那讨人嫌的楚姑娘,坏事做尽不说,一颦一笑间把他的心当了个菜包子,一口一口啃得千疮百孔。
可这怎么行呢?
纵然这里比县学好上千倍万倍,花枝招展的女孩们漂亮的迷人眼目,他一介寒门学子,也终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决心非常坚定,他一直在逃。
头一次谋划着后院翻墙,给楚姑娘逮个正着;
第二回寻思着茅厕尿遁,又给楚姑娘逮个正着;
第三次豁出去一身斯文钻地沟狗洞,还是给楚姑娘逮个正着。
到这份儿上,他简直觉得这楚姑娘属蜘蛛的吧?这得月楼其实是她自个儿吐丝自个儿结成的一张网,无论他步子往左往右往前往后,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但他还是要逃,非逃不可。
这不,楚冰糖不知被什么事儿从得月楼里引了出去,他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惊喜莫名。好容易溜到无人注意的门口,却没成想被意想不到的人又给逮个正着。
林七雪,刁蛮任性,避之不及。
却避无可避。
杜子梅这辈子最怕见林七雪,可怕什么来什么,林七雪怎么就总都能抓住机会和他照上面。
小时候父亲带他上门初次拜会,两个孩子不约而同躲在自家父亲身后,同时怯生生地探出脑袋。大人要谈正事,叫俩孩子手拉手出去玩。天擦黑回来了,丫头还是粉妆玉琢,小子却鼻青脸肿。
问是怎回事?打死也不说。
不过后来两家凡再走动,杜子梅必定肚子痛,卧床不起哪儿也去不得。endprint
但这也躲不掉啊,林大人还是会带着女儿来,亲亲热热的。
小孩子玩就要小孩子陪,林七雪回回都疯得很开心。
直到家业败,父亲死。
林大人自不再光顾,可林小姐却莫名其妙反其道而行。
穿的长衫破了,他尚没空缝补,衣箱里自有熨帖新物;
吃的冷粥长霉发毛,他还没买新米,诸般吃食就送上家门;
住的茅屋给风掀了顶子,他还没上街请泥瓦匠,就有人乒乒乓乓修葺一新;
如是种种。
时日渐长,是个明眼人都看出落花有意随流水。
那流水呢?
杜子梅是很穷了,但也没志短到那份上。穷则思变,寒门子弟唯有苦读而已。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哪怕闭目塞听,哪怕装傻充愣,哪怕把心中所有的萌动都刨出来,变成一个空壳。
其实也不是林七雪不好,或许……只是单纯的没有缘分。
流水无心恋落花。
今年又到开科举的时候,杜子梅早已打点起简单的行装,若不是这场飞来横祸,他兴许已在进京路上。
但他被囚在了温柔乡里,逃不出。
他其实知道林七雪是来救他的,但他何以为报呢?
所以这份好意,他终是消受不起。
四、
林七雪终于按捺不住,从轿子里跳出来,气势汹汹地站在楚冰糖身前。
如果不是这种场合,楚冰糖会诚实地夸奖她确然是个可爱的女孩,生机勃勃明艳动人,可眼下她为了重返师门正身负重担,只好对不起。
当这女孩指着杜子梅控诉得月楼构陷良民谋夺钱财时,她耸耸肩全没当回事。
谋夺钱财?谁呀?他?
指了指杜子梅,姑娘们一个没忍住,都笑岔了气。
他?哈哈哈,哎哟!这位小姐,求你来问问,这许多日来,只有他吃喝用度我们的,我们岂有收他一个铜子儿?
林七雪不信。
当然不信,她还不知妓馆是什么地方么?温柔乡不假,可也是销金窟。
怎能不要钱?
于是杜子梅被押上前来,他看看楚姑娘,又看看林姑娘,哪个姑娘都不是好相与的,但这对他其实没什么影响。
反正他只说实话。
确实没要钱。
林七雪一怔。
但是要他成亲啊。
林七雪怔不住了。
——这怎么行?
她当然不能允许,可又怎么阻止?
翻遍多少官家律例,至少男女间这你情我愿或者你情我不愿的事,官府既拦不住,也从来没动过心思去拦。
管你是隔层纱还是隔座山,只要真肯去捅破去攀登,豁出体面不要,总有辙儿在一起。
她怒气冲冲,却不由哑了言语。
终于败兴而归。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官小姐当得真没意思,明明都喜欢着同一个人,可逼婚这事,连妓女都做得,她却做不得。
什么道理?
没道理。
然而转念一想,既然杜子梅成婚也是被逼,那至少……他也没真心爱那劳什子的楚姑娘吧?
林七雪忽的下了个发疯似的决心。
不就是豁出去么?
大不了,官小姐,她不做了。
佳期如梦,转瞬即来。
得月楼里里外外挂满了喜气洋洋的红绫子,软红十丈花团锦簇。最富丽堂皇的天字一号房被姑娘们兴致勃勃装扮一新,红烛点点映明月,烫金囍字正中悬。
楚冰糖一身凤冠霞帔,水润润的瞳眸底,仿佛藏着漫天星辰。
她问杜子梅。
怎么不逃了?
想逃来着,没逃掉。他还是那么老实。
杜公子,你就这么不愿跟我相敬如宾,恩恩爱爱?
少女的睫毛忽闪忽闪,眉花带笑。
杜子梅一早已被换上了大红喜服,就脸还是绷着,总有那么一丝不情愿。
楚姑娘,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如此儿戏?
他叹着气,嘟嘟囔囔。
却被姑娘捂住嘴,一双妙目紧盯着,一眨也不眨,看得他浑身一阵莫名的燥,好像被那目光直直戳破无数层提防,直戳进柔软的心底。
姑娘说,哪儿来那么多有的没的,就问你,愿不愿?
愿不愿?
杜子梅想,当然不愿,他本就是被逼的啊。
可怎么就开不了口?
得月楼的这些时日里,姑娘固然百般逗弄他,就好像猫儿逗弄刚抓到的鼠,每每要臊得他捂着眼,满面红,才作罢。
然而就有那么一晚,他忽然瞥见姑娘倚在窗格边,月色流泻着争抢烛光的影,把个俏生生的女孩儿夹在明暗間,怔怔的若有所思。
他忽然觉得奇怪,这和白日里无所顾忌胡闹不休的姑娘,真个是同一个姑娘?
她在寻思什么呢?
杜子梅是个诚实的人,想到就会去问,于是就问了。
出乎意料的,沉思被惊扰,楚冰糖却没生气,而是跟他聊起天来。
淡淡的没什么波折,说来说去就是些山间事,江湖事。
其实他早看出姑娘不是真在欢场,却不料姑娘压根儿没心隐瞒。
姑娘口中有山林大泽,峰谷绝顶,张扬恣肆,无忧无虑,连他都不禁悠然神往。
那是怎样一个陌生又神秘的江湖?
在那江湖里,什么才是姑娘真正的样子?
他愣愣的,有点儿发痴,直到姑娘看他傻,笑出声,才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那一刻,他素来向往的庙堂忽然遥不可及,倒是从来陌生的江湖,仿佛近在咫尺。
又有一次,同样清丽的夜色下,姑娘一本正经的问他:“自己这气派像不像花魁、像不像老鸨?”
他想了想,说不像。endprint
为什么?
他又想了想,说老鸨嘴巴咧着笑,眼睛却只盯着客官的银子,可自己身上没一分银子,哪个老鸨眼力差到这份上?
你倒聪明。楚冰糖抿嘴笑,却忽的嗔怪:“你一定嫌我不漂亮。”
这又哪里话来?杜子梅顿时手足无措:天地良心,他真的从不说假话。
流光夜色里,姑娘褪去了白日喧哗的红尘气,飘逸如谪落凡间的仙,静美如素裹林荫的雪。
哪个大胆包天的男子,猪油蒙了肚肠,昧着良心敢嫌弃?
可姑娘自有道理:若觉得我好看,多的是机会给你做我入幕之宾,你怎地脚下硬得像生了根,一丝半毫也不肯往我身边凑?
杜子梅脸一红,不敢接茬了。
其实谁还能比自己更清楚呢?这一重重帘幕在眼前轻轻摆荡着,香气诱人如絮语,他每次都花了多大的定力,背了多少夫子教给的道理,才能忍住没妄动?
可妄动固然不敢,妄想却少不得一脑门儿。
——这哪敢跟姑娘说?
还有一次。
再有一次。
另有一次。
到底多少次?
杜子梅自个儿都慌了。
明明就这短短的时候,怎地此刻想来,得月楼里的每一幕都记得如此活色生香,美好得像做梦,几乎盖过了此前的一辈子?
恍如隔世,耳边还是那三个字。
愿不愿?
他怎生开得了“不愿”的口?
就在他心旌摇荡,一个“愿”字憋在了喉咙边——毫没征兆的,姑娘却手上松了劲儿,脸上落了寞。
好了,不逗你啦。
杜子梅愣。
什么?
姑娘伸了个懒腰,一身的大红嫁衣,环佩叮咚,瞬间好像蒙上尘,褪了色。
到此为止,够啦——关了这么久,小美人终于拿定主意,来救大英雄。
杜子梅正不明所以,忽然就仿佛算计好的,窗外纸屑纷飞鞭炮炸响,敲锣打鼓乐声喧天,莫名又是一支送亲的队伍,一路逶迤,将将停在了得月楼前。
——林七雪跟老爸大吵一架负气出走,一怒之下当了首饰卖了绫罗,不管不顾带人来抢亲了。
出乎意料的没有违和感,得月楼一片喜气洋洋,林七雪的人马也一片喜气洋洋。换了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同一桩婚事。
只有跨过几道珠帘,几扇帘幕,才能隐约嗅到浓香四溢空气中的紧张气息。
红缎子描金线的嫁衣有两袭,远山眉点绛唇的姑娘有两个:一边是抛家弃父的官小姐,一边是烟花巷里的假花魁。
四目相对,电闪雷鸣。
毕竟新郎只有一个人。
——还被楚冰糖點了穴道,不能言不能动,披着厚厚的红盖头,好像奖品般放在正中间。
大违礼法。
可这又如何?烟花地里成婚,二女争一夫,哪里又合了礼法。
大家都豁出去,只是要争个赢。
闹闹闹,头晕脑胀一团糟。
杜子梅虽然比谁都着急,可是眼前一片黑,看不见东西可该怎么办?
动也动不了,好像个粽子。
他听着外面诸般吵嚷,由起而承,自转而合,渐渐的寥落了,安静了。
倏忽一下被掀了盖头,刺目的光戳得眼角直流泪。好不容易睁开眼再细瞧,光里有个林七雪,可哪儿还有个楚冰糖?
不止是她,得月楼好像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剩下了足够办一场奢华婚礼的一切——却唯独没了住在此间的那一群姑娘。
……她们人呢?他心里忽然有点儿慌。
都被我赶走了啊,我把你救了出来,开不开心?
林七雪志得意满,一脸嘚瑟,却也掩不住心底的关心之情。
正好留下这么个好地方,什么都齐备着,干脆就这么把婚事办下吧?
林七雪的脸红扑扑。
她说她不再是官小姐,自己也不必再担忧别人说闲话。哪怕拼尽一切,糟糠度日,她也要和杜子梅在一起。
她愿意等自己上京赴试,愿意省吃俭用,一次不中大不了继续陪自己苦读,夫复何求?
杜子梅愣愣的,绞尽脑汁,想啊想。
似乎感觉到异样,林七雪的笑渐渐有些僵硬了。
怎么了?
奇怪了,真是奇怪了啊。
杜子梅搞不懂。
——明明听上去那么完美,可他怎么就是不开心?
五、
事隔三月。
巫山道,神阙宫外。
楚冰糖终于回来复命了。
其实她早就能回来,得月楼的女孩们花了她不大不小一笔银子,但这无关痛痒——算算楚怀南支给的活动资金,剩下的银子足够她天南海北浪荡许久。
于是她就老实不客气地浪了几个月,看遍了名山大川,人间锦绣,拼了命的要把这糟心的活计忘掉,于是这才回来。
“你忘干净了?”楚怀南问。
“我没钱花了。”楚冰糖答。
神阙宫主楚怀南有个为官多年的好友林大人,林大人又有个性子别扭蛮横又害羞的女儿林七雪,林七雪呢……还有个从小喜欢到大的杜子梅。
无论家道昌盛或中落,她都喜欢。
林大人觉得这也很好,他知道杜子梅是个诚实又本分的人,怕被人说闲话也是人之常情,可女儿虽然事事刁蛮,真到了临门一脚之时又老是退缩,蹉跎日久,终于连自己都不耐烦了。
得怎生想个法儿,推她一把。
两个老不休,想出个馊主意。
而这主意最终就着落在了楚怀南座下最不按理出牌的楚冰糖身上。
一件东西再珍贵,若是没人来和自己抢,终究意识不到失去的可能。
楚冰糖去抢了。
眼看她起高楼,眼看她宴宾客,眼看她楼塌了——但并不遗憾,很圆满。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赢,该抽身而退时,就得抽身而退。endprint
至于林大人要怎么去修补父女之情,林七雪新婚后日子过得如何?都和她没关系了。
她重回了神阙宫门下,继续卖力地给师傅揉肩膀。
一如从前。
仿佛只是场胡闹的黄粱梦,梦醒了,便回来了。
夜。
月迷风影,竹浪窸窣。
轻摇的红烛下,姑娘发着呆,情思困困。
一不留神,“咔啦”一声,就卸掉了师傅的肩胛骨。
楚怀南叹着气,开了口。
徒儿,你搞什么。
按摩啊。
说实话。
……
师傅,我谢了您给我安排的好差事。下次能不能靠谱点儿?
怎么就不靠谱了呢?
不靠谱极了,差点儿把徒儿自己搭进去。
是差点儿,还是搭进去了?说实话。
……
说啊。
……好像,是搭进去了。
说起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把自己搭进去的呢?
三个月里,楚冰糖想了很多次,还是没头绪。
是喜欢他软玉温香在抱却不为所动?
是喜欢他然信重诺无论如何不说谎?
是喜欢他身无长物却一心苦读,渴望君子豹变的小小志气?
还是都喜欢?
她真的不知道啊。
全是不经意间,她便在意起了这个一本正经的书生汉,不解风情的呆头鹅。
然而从她出现的第一刻起,存在的意义就是撮合他和别人。
做得成,她要抽身而退。
做不成,她还是要抽身而退的。
杜子梅应该会读书科举,直到有一天,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自己应该会继续纵情这八千里路云和月,繁華万里好江山吧?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他们注定不该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说也奇怪,她知道江湖上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哪一个不比只呆头鹅好?
可她却偏生不喜欢。
杜子梅这会儿大概已经在进京路上了吧?这一通折腾,希望别误了路途才是。
纷纷扰扰,乱七八糟,脑子里的念头兜兜转转压不住,不留神又是“咔啦”一声。
楚怀南忍着疼,再叹口气。
——另一只肩胛骨也给卸脱了臼。
……
师傅,对不住。
嗯。这次又是搞什么?
回师傅,这次真啥也没搞,就单纯对不住。
说实话。
……
说啊。
……师傅,我有点儿想下山。
六、
意料之中,楚怀南一点儿不吃惊。
找人?
嗯。
他?
嗯?
楚冰糖愕然回头。
一只木愣愣的呆头鹅,伸着长脖子,在门外傻乎乎的笑。
楚姑娘,你又找我啊?
楚冰糖忽的觉得脖子有点儿僵,却揉了揉眼睛。
然后才反应过来到底该找谁麻烦。
她温柔地把手放在楚怀南背后。
……师傅?
楚怀南举手投降——这回他真的什么也没做。
只不过是有个冒冒失失的笨蛋,宁可耽误一期科考,推拒美人之贻,也一定要找到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楚姑娘。
得罪了小姐,得罪了县令,得罪了夫子,呆头鹅倒有倔劲儿。
找啊找啊找,皇天不负有心人,兜兜转转,转转兜兜,终于找来了神阙宫。
楚怀南劝得嗓子冒了烟儿,楚冰糖一日不回来,杜子梅便一日在这等。
才三个月,不算长。
他说。
楚姑娘,咱们久违了。
楚怀南很识相,关门上锁,扬长而去。
花好月圆夜,天涯共此时。
年轻人的事,他才懒得多管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