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垠致李治华信札解读(之一)
2017-10-23许建辉
许建辉
中国现代文学馆
姚雪垠致李治华信札解读(之一)
许建辉
中国现代文学馆
2014年3月26日上午,习近平主席在参观里昂中法大学时,亲切接见了99岁高龄的著名旅法华人翻译家李治华。习近平主席弯下腰握着坐在轮椅中的老翻译家的手,热情称赞他的执着精神和学术才华,说他是里昂中法大学学子的杰出代表,是传播中华文化的卓越榜样。
李治华(1915- ),中法文翻译家。1937年毕业于北平中法大学法国文学系。1942年获得里昂大学硕士学位。此后长期旅居法国,从事汉语教学工作。1985年入中国作家协会。1992年入法国籍。曾任欧洲华人学会副理事长,《欧华学报》主编。2002年被法国政府文化部授予“法国文艺中级荣誉勋章”。同年,将大批手稿、书信捐赠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国现代文学馆为之建立“李治华·雅歌文库”。
20世纪30年代中期,李治华先生随身带着卢梭的《忏悔录》早期译本赴法留学。抵法不久他即发现一个问题:国人对巴尔扎克、莫里哀、雨果、福楼拜、莫泊桑等法国大作家及其作品耳熟能详,而法国读者对中国的作家作品却知之甚少甚至全然不知。究其原因,在于多年来我们把那么多的法国文学作品译成中文引进了国内,而我们国家的作家作品被推介到国外的却寥寥无几。这种文化交流的不平等现象,刺激了李治华先生的“中国心”,促使他把对祖国优秀文学作品的译介当成义不容辞的责任扛起来,几十年如一日倾心投入,把一部又一部的汉语文学著作译成了法文:1958年,艾青诗选《向太阳》法译本出版;1959年,鲁迅著《故事新编》法译本出版;1979年,巴金著《家》法译本出版;1981年,他与法籍妻子雅歌耗时27年联手完成的法译《红楼梦》出版;1984年,姚雪垠中年时期的代表作《长夜》法文版出版……
翻译家刚“告别”曹雪芹,就联手姚雪垠,不是神来之笔,而是胸有成竹。“一九八一年五月,我和法国友人巴迪先生一同去四川旅行,我们那时正进行一项有关老舍的工作。于是探访老舍抗战时期的故居,并且在几个图书馆里搜寻了他当时发表的许多文章以后,我们就由重庆坐船下三峡到武汉,乘飞机返回北京。”李治华后来在法译本《长夜》的“序言”中回忆说:“六月初,巴迪先生回巴黎,我在北京多逗留一个星期,以便与家人团聚,并拟拜访姚雪垠。我曾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号《诗刊》上读过他批评徐迟论诗的一篇文章,内容深湛精辟,我非常想认识他。因为他的作品大部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印行,所以通过当时在该社工作的欧明华夫人赵小芹介绍,就见到了这位久已仰慕的作家。”
初次相见,李治华眼中的姚雪垠“身材魁梧,仪表轩昂,双目炯炯有神”。“这位名溢中外的作家却平易近人”,李治华写道:“他向我亲切和蔼地谈论自己的著作、计划和创作方法,在我访问的时候,他正撰写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第四卷。”“姚雪垠很希望我能把《李自成》译成法文,但因我已入暮年,不敢企及翻译这部卷帙浩瀚的巨著,就请他指定一本比较短的作品,以便介绍给法国读者。他说有两部旧作,《长夜》和《春暖花开的时候》,都不太长,但已绝版,不久即将重印,出版以后就寄给我。我回到法国以后,当年秋天接到《长夜》的重印本。”“拿起这本趣味盎然的小说,就不忍释手,一口气读到最后一页。”李治华认为,《长夜》是用中国传统小说的笔法,写出了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特定的时代氛围。虽系自传经历,又颇具传奇色彩,故事情节十分动人。把这部小说介绍到法国,可以让法国读者形象地了解旧中国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从而理解中国人民为什么会向往建立一个独立和平、祥和有序的新中国。掩卷之时,翻译《长夜》的主意已定。
《长夜》写于1945年8月至1946年7月,于1947年5月由上海怀正文化社出版。其时国家内战正炽,上海物价飞涨,书刊发行工作受到严重阻碍。《长夜》初版只印刷2000册,未能引起读者注意。直到1981年1月,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新印行。
法文版《长夜》出版之后,反响甚佳。姚雪垠因之而应邀以“中国著名作家”身份前往法国,出席马赛玫瑰节世界名作家会议以及名作家签名售书仪式。20世纪80年代前期,一个对话与交流的全球化时代曙光初露。作为一个以民族自尊为自我核心意识的著名作家,姚雪垠抓住这个让祖国的文学和文化走向世界的机会,借助马赛玫瑰节舞台,做了一次非常精采的亮相;他的签名售书,他的答记者问,在李治华的全程陪同下,都取得了圆满成功。访问过程中接待方主导发生的一连串喜剧性变化,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其一,改善了姚雪垠的住宿条件。会议组织者德菲尔夫人亲自提升了姚雪垠下榻旅馆的档次,新迁入的驻地既有舒适的客房又有舒适的会客厅。
其二,延长了活动经费的负担时间。原定只提供5天的活动经费,后改为14天全程包揽。
其三,增加了访问议程。计划中的访问议程圆满完成后,又临时增加了马赛市政府为姚雪垠授勋一项。
其四,改变了对姚雪垠的称呼。初次相见时,德菲尔夫人称姚雪垠为“先生”,签名售书后改称“大师”。
其五,希望姚雪垠做外交官派驻法国。送别晚宴上,德菲尔夫妇忽然提议,希望姚雪垠能到马赛做“第一任中国总领事”。
其六,法国总统密特朗收到法文版《长夜》后,亲笔致信姚雪垠表示感谢,并对姚雪垠访法表示热情欢迎。
……
中国驻法国大使馆始终高度关注着远涉重洋的姚雪垠,对他访问行程中的每一步都有客观的把握和评价。访问结束,姚雪垠归国。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到北京首都机场迎接他的官员一见面就告诉他:作协已经收到驻法大使馆的长文电报,肯定他的出访“十分成功”。在给作协的《访法汇报》中,姚雪垠写道:“经过这次访法之行,更明白了巴黎是欧洲‘文学艺术中心’的优越地位。我们应重视同法国的关系,通过法国渠道,使中国更多的优秀作品走向世界。为着这一战略目的,我有两个建议:第一,邀请德菲尔夫人访问中国……第二,邀请李治华夫妇回国访问……”汇报中,姚雪垠盛赞李治华的贡献,并主动以“介绍人”身份,力荐李治华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上述内容,在李治华捐赠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姚雪垠手札中皆留有萍踪。现将手札照录如下,并对信中提到的某些史实加以详略不等的注解,以助阅读。
一
治华先生:
我因在北京来访者多,暂住武昌东湖工作。大函由北京转来,昨日收到。承你知音,拟将《长夜》译为法文出版,十分高兴。此书(解放前)初版时只印两千册,没有引起社会注意,实际是我的重点作品之一。另外我有一本小中篇《牛全德与红萝卜》②,不足十万字,一九四二年出版时颇受文坛重视,是我青年时的中篇代表作。今年一月份重印一版,已经卖光。我找到后给你寄上,希望在译完《长夜》之后,一鼓作气,再将此书译出。
《春暖花开的时候》因我太忙,至今尚未动手修订。因中国青年出版(社)已列入出版计划,所以我将在今冬开始动手修订,明年春季交稿,秋季出版。
《李自成》第三卷最近已出版,小三十二开本五十三万部已在北京发行,武汉尚未运到。另有彩色插图大开本十万部尚未装订出来。等我十一(月)下旬回到北京时,给你寄一部大开本的。第三卷有九十六万字,分上中下三册,仍是畅销书。
来信仍寄北京家中。
遥祝近安!
姚雪垠
八一年十月
①1981年秋天,姚雪垠离京南下,住进武汉东湖黄鹂湾,构思并开始着笔创作《李自成》第五卷。这封信,就写于此时此地。
“昨日”来信,今日即回;对方只是刚决定“将《长夜》译为法文”,这边就列出了一串书目希望能“一鼓作气”译出来。姚雪垠真诚、坦荡、热情、直率、快人快语快事的品性与作风,以及他对李治华翻译水平的无条件信任,均可由此略见一斑。
②《牛全德与红萝卜》,中篇小说。版本有:重庆文座出版社1942年10月初版、上海怀正文化社1947年5月出版、河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3月第一版。姚雪垠希望李治华“在译完《长夜》之后,一鼓作气,再将此书译出”的想法,曾与李治华当面谈过,详情虽不得而知,但他对本人著作走向世界的信心和勇气,此后不久即热情洋溢地表现在他于“1981年12月25日晨”写给王维玲的信中:
我大概十二月上旬返京,过了春节重来湖北,专心改《春暖》。
《春暖》大概要分上下册出版,拟以较快的速度将上册交出发排。有了清样就可以请人画插图(决定请丁聪同志)。《春暖》争取插图、印刷、装祯都达上乘,以便出口。前已约好《春暖》一出版就译为法文。如《长夜》和《春暖》相继译为法文在巴黎出版,就为《李自成》进入欧洲打开了门户。
李治华与姚雪垠来往书信
二
治华先生:
收到二月五日来信。得知与出版社已签订合同,十分欣慰。我给你写的字,十天前已交中国美术公司拿去装裱,等送来即寄上。
你要的《学习追求五十年》,第九章须要《新文学史料》今年第一期出版后方连载完。这是季刊,今年第一期将在二月廿日出版,我将于三月上旬将已发表的各章全给你寄去,以后每发表一章都寄上。这部回忆录是每期刊物发稿时催我写一段,所以将来出单行本时尚须作许多补充和修改。估计第十一章发表之后约有十几万字,写到“文化大革命”爆发前夕。这十几万字将先补充修改出来,作为回忆录的上册出版。
《李自成》第三卷被认为是八一年我国文学作品中最畅销的书,不到半来(年)已印了(包括外省)一百多万部(每部上、中、下三册)。第一卷日译本因出版社目的和要求有改变,所以春天不能出版,要到七八月间才能出版。原来出版社(日本讲谈社)只考虑以日本关心中国文化的读者为对象,后来改变了想法,“希望通过这部小说扭转日本读者对中国现代小说的印象”(译者来信中语),所以要译文中尽量少用汉字,以照顾当代日本读者读汉字水平低落的趋势。因此,译稿不得不重新修订,将译稿中的许多汉字改为平假名。现在讲谈社希望在三月份交稿,八月份以前出书,作为中日两国建交十周年纪念。
我不记得你前年回北京时我是否将《李自成》第一卷赠送了你,所以前几天寄上一部。我希望这部作品最终能经你的手介绍到欧洲,为祖国的现代文学争取影响。我努力争取到一九八五年能够将第四、五卷同时出版。出齐之后,回头将全书通改一遍。估计,第一卷基本不动,只修订一些字句,但很少。第二卷和第三卷修订稍大,都改为两卷。
《春暖花开的时候》尚未动手修改②,打算将《李自成》第五卷在上半年完成口述录音,下半年集中几个月的时间改《春暖》。
今寄上照片一张,将来《长夜》前边可以使用此照。这是去年《湖北画报》的摄影记者来我的书斋中照的。
敬祝文安,并祝府上均好!
姚雪垠
1981(2)年2月12日
②姚雪垠拟“动手修改”的《春暖花开的时候》,是其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开始写作于1939年秋,边写边连载于重庆生活书店出版的《读书月报》。全书原计划为三部曲,1943年续完第一部后因故中断。1944年即将第一部分为上、中、下三册由重庆现代出版社出版。当时“国统区”面积已经大幅度缩小,被称为抗日大后方的二三十万人口的大城市只剩了重庆、成都、昆明、桂林和西安,而且各大小城市之间的交通十分不便。在这样的发行条件下,新小说一般只印两千册,《春暖》却开机就印了一万,并在两星期内销售一空。再印,再卖,再告罄,反反复复,至1946年止共印行4次。之后因被诬为“色情文学”而在大陆绝版,却在香港出现了三种翻印本,并在东南亚广为发行且四十余年盛传不衰。直至1979年12月6日,新加坡籍华文作家严晖还在《星洲日报》撰文回忆:
《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是写大别山这一群青年男女的抗战工作和生活动态,其中有几个人物,我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部小说当时相当轰动,大后方的青年读者很羡慕那种生活,觉得既新奇又很有意义。曾有过那种生活的读者,好像重温旧梦,又思念起那一段活泼生动的日子,即便抗战结束多年,仍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三
治华先生:
另外寄上《学习追求五十年》一份。其中关于《长夜》的一章,已在你处了。这稿子是陆续逼出来的,将来出单行本时要大加补充,修改。越往后同现实结合越密切,写起来越有困难。但目前国内稳(定),文章好写多了。
关于为《长夜》设计封面事,我有一位老朋友是国内有名的专家。我昨天特意找他谈这件事,他提出两个问题,需要烦你解决:
一、封面上有什么法文字,请你写清楚,是否也要中国字的书名?他设计封面图案,要考虑将这些文字设计进去,以求繁体谐和。
二、多大开本,大约多少页?明白开本大小和厚薄,他好将装帧与封面图案统一考虑。
以上两个问题,请你来信说明。
顺颂译安!
姚雪垠
八二年二月二十日
①《学习追求五十年》系作者自撰的回忆录。
②“关于《长夜》的一章”《学习追求五十年》的第六部分,题目是“《长夜》是怎样写出来的”,下分:(一)遍地匪荒的年代;(二)我的百日历险记;(三)《长夜》的写作经过、经验和感想;(四)谈一谈语言问题等几大块内容。
③“国内有名的专家”,指诗人、独具特色的书籍装帧艺术家曹辛之。曹辛之笔名杭约赫,江苏宜兴人,曾长期任职于人民美术出版社。
四
治华先生:
我国房子的传统结构,南方和北方的款式不尽相同。中原和北方的房子,一般以长方形为正规,而长方形则以一座房子包含三间为正规。这是基本规格。间是计算房屋的单位。一座房子包含三间,只适合一般住宅,不适合宫殿、庙宇的大殿、封建富贵人家的主建筑(如上房、大厅等)。在中原地区,一般中、上等地主的上房(又称堂屋)和客厅,比一般房屋高大,常采用“明三暗五”的结构。从外表(明)看来,仍然是三间合一的长方形,从内部(暗)看来,它是五间合一的,所以叫做“明三暗五”。我不会绘图,只好不怕您见笑,画个示意图吧。您看了下边的示意图之后,再看我的文字解释,心中就会完全清楚了。
(图略)
这座房子较大,其长度可以分为五个等分,是五间长,从里边的檩和柱子可以看得很清楚,从外边看不见。这就是“暗五”。
我国房屋建筑,通常是土木结构,它的长度和高度受常用木材的长度限制。“暗五”的房子得用六根大梁,两头的大梁包在山墙里边。梁木是横向的,下边有柱子,上有二梁,构成“山架”,上边架着檩条,檩条上钉牢椽子。大梁的长度决定房屋的宽度,也就是深度,在河南俗称“入身”。房屋的长度只受檩条的限制,特别是脊檩。每间房子有一条脊檩,“暗五”用五条脊檩。通俗旧小说中形容山大王的议事厅有所谓“九间九檩”、“七间七檩”,就是这个道理。房子的长度增加,宽度当然也要相应地加宽,那就得加长大梁。这个问题不在您提出的问题范围之内,我不谈了。
曹辛之处,我一定催他在六月上旬交出封面设计,请勿念。祝您译笔顺利,如期完成。我稍微心闲一点,一定写诗奉赠。我平日写诗甚少,都因太忙。《李自成》中的诗、词、文章,基本上都是我自己写的,那是迫不得已。但是赠您的诗,我最近一定挤时间写出来。
敬祝府上均吉!
姚雪垠
1982年5月7日
①这封信,是专为解释房屋结构的“明三暗五”而写。《长夜》中写到中原地区的房屋结构时使用了这个词语,李治华因不名其状无法翻译因而写信咨询,姚雪垠以这封图文并茂的长信复其。本是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四个字,却引发两人隔山隔海的一番研讨,其治学精神之严谨,实令侪辈愧望后尘。
②《李自成》中凡出自小说人物之手的诗、词、文章近60首(篇),皆为姚雪垠代作。其中诗有七律(如代刘宗周作《谢恩口占》、代李信作《答陈举人》、代洪承畴作《囚车过锦州》等)、七绝(如代卢象升作《咏骏马五明骥》、代圆通长老作《偈言》、代牛金星作《随大军过龙门题壁》、代崇祯作《赐督师辅臣嗣昌》)、五古(如代牛金星作《五古残诗》)、楚辞(如代刘子政作《祭文残篇》、代李岩作《开封古楼题诗》、代李邦华作《绝命诗》)、七古(如代作《招贴诗》)、楹联(如代卢象升作《酒杯题句》、代徐以显作《张献忠客厅对联》、代牛金星作《赠李自成联》、代大学士作《福王宫迎恩殿楹联》、代吴三桂幕僚作《吴三桂书房对联》、代作《笔筒题诗》),以及义军专用的告示类四言(如代刘玉尺作《将士必读》、代作《口喻》)、六言(如代作《晓喻》之一、之二);词有《西江月》(如代孙传庭作《告示》)《沁园春》(如代李信作《登古吹台感怀》)《满江红》(如代刘子政作“北望辽河”)《贺新郎》(如代刘子政作“海楼空挥泪”),文章如代崇祯作《祭洪承畴文》……可以说,我国古代文学的各种体裁,都被姚雪垠糅进了《李自成》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科举时代,做官人讲究“正途出身”,即从五六岁开始“发蒙”,继之秀才、举人、进士,一步一步考过去,“三元及第”而后进入仕途。所读书目,不外四书五经、唐宋各种文集和出于时人之手的“八股”。由此造就的士大夫阶层,人人都会作诗填词,以至于官场上的交际应酬也以诗词唱和为习用手段。为了在《李自成》中如实表现出这种历史真实,姚雪垠创造性地将中国古典诗、词、文、联都作为人物的“特殊语言”自由运用,从而成功地塑造了一批明朝末年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
将如此丰富的文字体裁、体制或样式齐集于一部长篇小说,这现象迄今也不多见。尤为难得的是这些文体都是根据作品中不同人物的身份与性格量身定做,因而与小说整体水乳交融不可分割。之所以能如此,姚雪垠的解释是:“民族的语言和独特文化,不仅在国内,而且在国际上,都是超越阶级的民族凝聚力”,所以,“历史小说应该按照历史现实主义要求写出中国古人的真实生活,用我们民族的独特文化表现出我们民族文学的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来”。
1984年10月28日,姚雪垠与李治华,摄于巴黎公社社员墙下
五
治华兄:
你五月廿五日来信早收到,因等候《长夜》的封面设计,故迟延回信至今。
辛之因参加一个革(民)主党派的会议,拖延了设计工作。本月下旬一定可以将草图寄上,请勿念。我定于明日晚车离京,去湖南南岳出席中国当代文学学会第三次年会,月底以前一定回京,即将封面草图寄上。我平时是尽量不参加会议的,本月中下旬中华全国文联委员会与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同时开会,我不能一概不参加,所以只好对北京的会议请假,到南岳去。我是当代文学学会的理事长,有直接责任。当代文学学会的会员以全国各大、专学校中从事当代中国文学的教学和研究的工作人员。
匆匆,即颂文祺,并候府上均吉!
姚雪垠
1982年6月9日
①1980年6月,中国当代文学学会成立大会暨学会第一届年会在广州召开。会议由广东语文学会和中山大学、暨南大学、华南大学、华南师院、广州师院等单位联合承办。时任中共广东省委书记吴冷西、省委宣传部长陈越平出席了开幕式,并在会前接见了会议领导小组成员。中国当代文学学会会长姚雪垠致开幕词,并在会上作了题为《我对于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探索》的长篇报告(前一部分)。姚雪垠在报告中指出,中国文学应当走自己的道路,也就是体现出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民族气派。他认为,中国是一个文化历史十分悠久、文化遗产灿烂辉煌的国家,应当努力继承和发扬优秀的民族文化遗产,同时借鉴西洋文学的经验,从而创造出我国自己的新文学。
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学会的创始人,姚雪垠特别强调学会要有明确的指导思想,把握正确导向。“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应以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为指导”,“既要从发展的观点看历史,也要坚决捍卫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健康传统。捍卫的目的不是保守,而是发扬,在已有的历史基础上促进新的创造”。他注意到,“少数同志忽视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优良传统,过分注重国际评奖,把中国文艺的繁荣寄托在外国评论、评奖的基础上”;“我们有少数电影、电视过分宣传了中国人的愚昧无知,想以此在外国获奖”。他批评:“有些作家愧对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称号,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写。有少数同志甚至堕落到写色情、写封建迷信、渲染凶杀的地步”。他认为,只有“用马克思主义指导自己的创作”,这些问题才有望解决。
早在学会成立之前,姚雪垠于1980年1月15日写给茅盾先生的信中,就提出了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两种编写方法”:“一种是目前通行的编写方法”,另一种是“打破这个流行的框框,论述的作品、作家、流派要广阔得多,姑名之曰‘大文学史’的编写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学会甫一成立,他就把编写“大文学史”的构想付诸实施,在学会第二届年会上成立了“中国当代分类文学史编委会”。
为了编好“大文学史”,姚雪垠要求研究人员要“加强文学修养,提高文学基本理论水平”,要“独立思考,有胆有识,不要随风倒,要不信邪,要有自己的见解”。他还就编写文学史应具备的史学、史识、史才做了精辟论述,强调史识是灵魂,只有具备正确的史识,才能对复杂的文学现象、对作家作品作出科学的分析与评价。
1992年,经国家民政部批准,中国当代文学学会更名为“中国新文学学会”。
六
治华兄:
七月间我去沈阳转大连,在大连棒棰岛住了一个月①,于八月底回北京,得您七月廿七发来的信,备悉一切。我一方面进行《李自成》第五卷,一方面准备修订并为补完《春暖花开的时候》积极准备。您对《长夜》封面的设计意见,我还未来得及转告曹辛之兄。最后如何决定,如何重画,请您在征求出版社方面意见后来信告我。
另外寄上小书两册,一本是我的散文集《大嫂》,一本是吴功正写的《精湛的史诗艺术》。吴是较年轻的文艺评论工作者。他在我处谈到您翻译我国作品的事,颇为敬慕,嘱我转上一本他评《李自成》的小册子。国内专门论《李自成》的已有几本书,他这本从美学着眼,虽然不够十分准确,但比较上还是一条新的路子。
匆匆,即颂秋安!
姚雪垠
82年9月9日
①1982年7月下旬,姚雪垠应邀去沈阳、大连等地讲学,之后在棒棰岛小住。他在同年8月13日致“维玲、汝捷”的信中写道:“我在沈阳停留六天,于七月三十日来到大连,下榻棒棰岛宾馆。我们的房间面对大海,坐在写字台边,抬头便看见海天无边,对面小岛下白浪闪光,滚滚不停。虽然日夜涛声不绝,有风更为雄壮,但涛声与都市的噪音不同,丝毫不破坏环境的安静。”临别作《棒棰岛留别》以为纪念。诗曰:“日日观沧海,豪情欲放歌。潮来笔力壮,月上绮思多。”
②从1981年10月开始,姚雪垠就制订了再版《春暖花开的时候》计划,并为之投入精力进行准备。离京赴辽时,他随身携带了《春暖》第一、二两分册的剪贴本,在大连等地讲学期间通读了一遍。“这次阅读,目的不在修改,而是要对这部小说作出清醒的估价。”因为《春暖》出版已达40年,到底有没有重新出版的价值?假若重新出版,究竟有多大意义?在修改方面是不是需要花去很多时间和力气?倘若花费较多的时间和力气,是否值得?如果修订出版,如何考虑个比较可行的修订方案?带着这些问题,姚雪垠重新读完了第一、二分册,他的结论是:
一、反映抗战开始后国民党统治区的青年学生的救亡活动,大概《春暖》是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这是它有重新出版的意义之一。
二、抗日救亡运动是我国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春暖》是从这一历史特点着笔,而不是简单地写抗日斗争。至少说,这部小说写出了国统区抗日现实的复杂侧面。
三、小说自始至终写生活,从生活写人物,它给读者真实的生活感,也塑造了一些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这一特点,在那个时代说来是比较突出的。它在出版后能成为畅销书,这恐怕是主要原因。
四、语言干净、朴素、流畅,基本上摆脱了三十年代流行的欧化气息。从文风看,在今天仍不失其“优势”。
五、艺术感很强,许多地方充满诗情画意。
鉴于以上认识,姚雪垠作出相关决定:《春暖》应该重新出版,但必须花费一定时间进行修订。第二、三两分册大概不需要大的改动,改动的重点在第一分册。第一分册应当删去许多文字,另外添写章节,提高思想性,以尽快将读者带入重大的历史事变中。第三分册之后,要添写几章,将小说结束。虽然不能按原来的计划去完成,也需要结束得好,不犯草草收场的毛病。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