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路:回想1978年那场考研
2017-10-23吴福辉
吴福辉
中国现代文学馆
择路:回想1978年那场考研
吴福辉
中国现代文学馆
上图:1978年,作者的研究生准考证(正反面)
40年前,我参加了1978届全国统一的研究生考试。我是它的目睹者、亲临者。
要说“扩招”,这是一次真正必需的“扩招”。那时候,“白卷先生”的梦魇还未完全退去,人们尚有余悸,但是进行“四个现代化”的潮流(人潮、心潮、思潮)更为汹涌。这次考试对于国家来说,是将“文革”十年积压的人才按照一个公平、公开的原则,一个相对恒定的知识标准,破格选拔出来,意义十分高远。对于我个人来说,从此跨入了另一人生旅程,延至今日。
我当年所处的环境属于社会底层,长期在一个中等城市的郊区普通中学任语文教员,教的是“工农联盟”的矿工与农民子弟。这种处境,自然无从知道上面决策的斗争过程和逐层执行的艰难。我的这篇回忆,纯粹是从基层角度,来给未来的中国历史书写提供一点真实的材料。
我要读大学
听说大学恢复招考,当然是1977年。不过这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奔走相告最激动他们的消息,与我这个在“文革”爆发的1966年已经在中学教了7年书的教师,是不搭界的。“文革”,我参加了全过程。“造反”也好,“保守”也罢,“串联”或“打语录仗”或“作逍遥派”,我都没有资格,基本是个“革命对象”。开头是可笑地充任“反动学术权威”,后来荣幸地“反对革命大联合”被满楼的大字报命名为“小爬虫”。最早受刺激(因是第一次觉得受侮了,所以记得)是1966年的国庆节,按惯例全校的师生都要步行去市区游行的,红卫兵却贴出告示,全校以下十名教师不许参加国庆庆祝,当日在校农园地干活一天,其中有我(那天割豆子,豆梗带刺,扎得生疼)。那些年我在中学的遭遇基本如此:“运动”一来便“夹起尾巴”做人,“革命”一旦过去就轮着我来做公开课或介绍经验了。1978年的东北初春,乍暖还冷,我被市、区教育局安排正在海城做自学经验报告。报告完毕的会场上有一位教师拿了近日的《光明日报》来给我看,那上面登载了1978届研究生招生的学生年限从35岁扩大到40岁的头条新闻(记得如此,未曾核对)!
这件事是我考研之始。我的行动从来没有这般快捷过,回到学校,立即报告校长“我要考研”,并得到同意。此后也没有任何一个上级以刚刚批准我做教导主任为由,来阻挠我考研。要知道,这是破天荒的。那个时代,做什么都需“领导”批准。比如我给《辽宁教育》杂志写了多年稿子,与编辑部熟悉了,它们有调我去沈阳做编辑的意图。可我向校党支部领导汇报,不仅不允,还说了句狠话,是“什么时候我死了你再调吧”!领导人老实,话也说得直爽,但他一句话便决定我哪里也去不了。其实我很热爱教师工作。1952年小学毕业就听从分配被保送到初级师范读书,1955年毕业应该做小学教师,也确实实习过,但16岁个子又小(个子是高中期间窜起来的),就又读中级师范。这时我已经懂得自己应当读大学了。我申请读本市师范学院,班主任王芬荣老师竭力推动,但未获准。到中学后要求考大学,不获准,这时候多了个“工作需要”。我明白,问题出在我的家庭成份和社会关系上,像我这么个市民出身,社会关系“地富反坏右”均有,一个不少的人,是无权读大学的。所以我只能读函授大学、业余大学,来做我的“大学梦”。可是到了1978年这当儿,一切挡住我读大学的阻力突然一夜之间消失了。那位领导仍健在,但他也不敢不放我去报考了。不仅不拦,而且还鼓励去考。全国上下,没有人敢用所谓“政治身份”不好,再来阻挠考大学这类与“实现四个现代化”直接相关的事情。我不知道穷乡僻壤还有没有无法无天的“领导”,起码在我周围是听不到了。
那一年报研的动机经我后来了解,真可谓五花八门。统一的是“报效祖国”,“实现四个现代化”,“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到了每个人的身上,又兼有“回到原有专业”(“文革”后期的大学生分配有的极其可笑,如“火箭专业”的分至爆竹厂等)、“返回大学母校”(北大毕业生有的同时报考“回炉班”)、“离开没有从事科研工作条件的边地”、“回到子女上学环境好一点的城市”,甚至于“顺便解决长时期不得解决的夫妻两地生活问题”等,总之,都是围绕着改变自己人生命运。我的动机也是将祖国利益和个人道路纠缠在一起,目的很简单,挣脱原先套在脖子上的“社会关系”的枷锁,以一天也没有读过大学的同等学历,报考中国最好的中文系!我终于如愿以偿收到了考号京字510480的准考证。北京大学研究生招生办公室挂号发出准考证的日期是1978年4月18日(印刷件上所印日子),我收到时鞍山邮戳竟是5月2日,而邮件又是先发到单位负责同志手上的。准考证上印有各科考试的日期,是当年5月15日、16日、17日三天。
宁为凤尾,不为牛头
如果从我收到准考证算起,一直到正式考试,中间仅有不到两星期的时间,这在今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可以理解为:这是一次无需做准备的考试!但实际上大家都已开始起跑出发。因为人人都可报考,报考后准考的几率极大,人们的报考和备考便几乎同时进行了。即便如此,真正能有的时间,从基层看(上层有人或许会较早得到今年一定招研的内部消息,下面只有以中央报纸、电台的报道为准)也仅有一个月而已。
我的报考颇费周折。我周围的人,熟知的或不熟知的,纷纷都来劝我考省内最好的大学,反对我去报考那遥不可及的北京大学。朋友们的理由我也知道,他们觉得一个自学再好的人,在这场严酷的竞争中能够考上辽宁大学就可烧高香啦,怎么可以冒险丢失仅有的考试机会,去拼渺茫的北大呢?单位几个要好的老师,甚至使用了成语民谚来说服我考虑将来的工作岗位,北京的能人这么多,你不过中专基础,再怎么拼,将来也是给人家打底子的。“宁为牛头,不为凤尾”,前人早有总结呀。应当说朋友们的出发点都是善意的,但他们很难摇动我的决心。而我的人生哲学恰是:“宁为凤尾,不为牛头。”后来三年的读研实践证明,假如不同我的那些堪称天才的优秀老师、同学一起学习,不与他们摩擦而生火花,那么,你如何会优秀或者说是归向优秀呢?当然,具体到北京大学中文系,也有它的状况在促使我的选择。“五四”的光荣历史就不必细数了,仅仅眼前的情况:第一,导师王瑶、严家炎两位,学界闻名。尤其是王瑶为朱自清先生西南联大时的研究生,每逢纪念朱先生就会在中央报纸上读到王瑶的怀念文字。我买过作为著名文学史家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中国诗歌发展讲话》各书,读后极其心仪。严家炎引起的对柳青《创业史》人物的讨论,也是大家都知道的。第二,考这样两位导师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业,居然不必考外语。此一点,估计现在的学生就无从知道了,但当时也是我决定非考北大不可的直接原因之一。我长期读的师范是不学外语的,所以我只有解放前上海小学那一点点的英语皮毛,是不足于应付考试的。入学之后,听王瑶先生谈起,他决策不考外语,是基于对我们这批人专业和外语真实状况的了解。我听他不免得意地说:如果考了外语,就不是你们这批人喽!第三,是还要加考“中国古代文学”一张卷。专业是“现代文学”,却要考“古代文学”,而且不是考一两道题,是考整整一张卷。这种在全国绝无仅有的考法,迷住了我。我从此窥到了研究的门径之一是须将上下左右贯通:研究现代文学的人要懂得古代文学,懂得外国文学,懂得中国语言文字,懂得中外文艺理论,等等,等等。后来王先生第一次同我们见面就历数现代文学研究的由来,最初的开创者都是古代文学学者(王先生自己本来研究魏晋)。对于我来说,其他同期的考生不一定擅长古代文学史,而我是摸得着、不怕考,反倒是能增加自己优势的。这不是说我的古代文学有多么好,是因为我有书籍,有可以依仗的复习资料。
那一年备考最滑稽的事,是没有书籍。比如现代文学规定了人民大学林志浩主编的文学史为参考书,可是大家没有,我也没有。但我有其他三种,有王瑶的、刘绶松的、丁易的现代文学史,足够我复习了。古代文学史我有刘大杰的、游国恩的、北大吉大集体编的,甚至还有林庚的半部《中国文学史》,够多的了。我的藏书在经过“文革”的浩劫后,竟让这些文学史都“漏”了下来,应该“感谢”敝校的红卫兵。这些工矿农村子弟,虽然被后面的巨手推着,在1966年的秋天走上街头横扫“四旧”,但他们实在还没有被训练成知道如何识别“封资修”。他们一伙一伙来抄老师家的书籍的时候,《燕山夜话》是知道的,看见“海瑞”二字也会瞪眼睛,其余就不懂了,就只会凭外观找旧书、找纸张发黄的书了。所以他们说历史老师家的书最反动。至于我的书,凡线装的(我用很多时间在上海旧书店搜集全了高中语文课本所涉及的经典如《论语》《楚辞》《战国策》《史记》等,均是民国石印线装)统统被拿走焚烧掉,但对平装书小将便手下留情了。所以一套6卷本上海广益书局1941年版的《古文辞类纂》就此逃过一劫,随我装书的炸药箱子(矿山采矿爆破用)辗转移动,现在还静静地立在我北京的书房里。由于各种文学史是我的喜爱,大约从1955年读中专一年级起,就开始购买(作品读得多了,就想找它们之间的“联系”,是我较早读“史”的原因),它们都是平装本,一律被“特赦”,到我备考的时节仍在我手上。
进入该年5月的关键时期,我将铺盖从家里搬到教导处,白天照常工作,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复习。我的复习方法是:先快读一遍文学史,挑出主要作品中我家或学校图书馆里有的书来精读,加深印象。然后做出卡片,包括年代、作者、作品概要、基本评价等,再反复记诵。我知道,从头来读作品的时间是没有的了,现在靠的是平时阅读的基础,加以条理化。见到考题后,再凭自己的融化能力和写作能力,即兴发挥,组织答案便是。我从启蒙读小学始,参加过的考试无数,从来都是全面复习,不押题,不圈重点。我觉得,这次备考时间的短,造就了一次难得的主要依仗平时积累,而不是靠什么答题技巧、找答题窍门的测试。就像矿苗已成,只待开发,而不是靠这几天成矿。到最后冲刺阶段的几天,我只看卡片,有时一天就能温习一遍文学史的要点,第二天再温习一遍。现在这些当年伴我日夜备考、用普通表格纸做成的长条卡片,依然在我的书屉里保留着,这次写作取出来摩挲良久,还不免感慨。它们是历史的见证物。
用尽最后的气力
5月15日转瞬即至,“文革”后大规模举行的全国考研那几天的情境是很难忘却的。
每张准考证的正面,填明了考试地点。我的是“辽宁省鞍山市郊区招办”。背后注意事项的第5条说:“考生应在考试前一天到考试地点了解试场有关事项。”而随发放准考证所附来的北大研招办通知也强调:“我们已经将你的考题寄往鞍山市郊区招办,具体考试地点和考试有关事项请你在考试前直接到上述单位联系。”这些都是非常必要的。试想全国的考生如此众多,考场如此复杂,假若掉以轻心,到了考试的那一天会发生多少考生找不到考场,拿不到考题,三天里不知道如何解决食宿的问题,那该是多么混乱。我所在学校共报三名考生,虽然已经知道考场在区教育局院内,那里是我们常去的上级机关,但是为保险起见,我们在考前还是去区里所在地的旧堡(旧堡是鞍山的发源地,旧中长铁路上的一个站头)踏访了一次。这一次踏访让我们明白,如按照往日去旧堡的路线先乘环市铁路到市区再转无定时的汽车,是无法保证那天8:30前一定到达考场的。于是到了15日晨,我们三人乘环市铁路到四方台站,下车步行半个多小时,提前到达目的地。那天的步行特别奇妙。我们跨过道岔,沿着公路看着周围的农田和远处的东鞍山铁矿走向旧堡的时候,不免思绪万千,暗祷自己的命运。但考试无常,是什么样子的前景在等待着我们呢,就说不清道不白了。
来到考场,是区教育局院内的一间普通平房,布置得颇像一间教室。我们这些平时当教师的人就落座在学生课桌里。全区应考者坐满,有40人左右。监考者不识,倒是中间时来巡视的“领导”都是区里的干部。答题一律用8开白纸,题目是用信封密封,当场由考者取出的。“文革”中形成的抄袭风气当时还未消除,但这场考试倒不必担心,因为各个学校寄各自的题目,绝不重复,而在考场内外也没有听说哪两个人是考同一所大学的。第一天上午考政治,并无新意,中学政治课本加当前政策和新闻,答不好也答不坏,用了四张卷纸。考完就回家,继续备考。第二天上午考“古代文学”是场硬仗,有时代流派的综合题,也有单个作家的艺术分析题,要求有全面的知识,不求深入。我没有漏题,每题必答,答满六七张纸,自我感觉尚可,增加了信心(听说有的人半途已经知难而退了)。第三天考两门,最为吃重,而且有主科。上午考“文艺理论”,是按照指定的以群《文学的基本原理》准备的,参之以马列论文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新民主主义论》等,还算能应付下来。到了下午,身心已然疲惫,考“现代文学”。题纸从信封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展开,浏览了全题,正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看毕惊呆在那里,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此题我在某纪念王瑶先生100周年的文章里曾做披露,现在为了行文的需要再将全题公布:
1978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向初试考题
1.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分期你有何看法,试从历史、文学、社会的角度讲清你分期的理由。
2.鲁迅关于《呐喊》《彷徨》有不同的特色曾说过一些话,请按此举出作品实例来谈谈这两个集子在思想、艺术上有何不同。
3.鲁迅说五四时期的文学“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你认为如何,并举创作实践加以说明。
4.解释以下概念,并说明其出现于现代文学史上哪一个时期:
“第三种人”;“国防诗歌”;“新歌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创作方法”;“乡土文学”;“爱美剧”;“商籁体”。
(据笔者当年5月17日日记整理,第4题应有十小题,现缺二)
这题目现今看一般博士生也能答了(深浅当然千差万别),但1978年当儿的我们,无疑视若天书。现代文学史分期当时学术界正在讨论,是实践性、理论性并重的题目。你要另辟新路,自然要说出新道理;如要坚持旧说,难免落后,而且更要有结实成熟的理由才行。至于第2、3题是本次考试的核心题目,一看便知都出自王瑶先生之手。这种题目我是第一次碰到,是考你的鲁迅研究和现代文学研究的功力的。如果你连鲁迅的话都不知道,那就只能免答了。好在我还能答,答第2题时,在草纸上将《呐喊》《彷徨》两个集子的小说篇目仔细分别列出,生怕材料上混淆,闹出知识性的笑话来。最后的知识小题,我本应全部答对,但我明明拥有王瑶先生的文学史,却粗疏到连“爱美剧”“商籁体”两个文体概念都没有搞清楚,遂留下了终生遗憾。
这时的天已近黄昏,考场上渐渐暗了下来。下午场的考试,人本来就少,这时更是仅“余一卒”,就我一人在那里哗啦啦写字。监考者非常人性化,前来安慰我,叫我莫慌。卷纸我已经要了一张又一张,写到第8页了,好像还能写下去。到我将概念题做完,检查了一遍交上,浑身上下已经没了力量,劲儿好像全部都被抽光了,瘫在椅子上半天动弹不得。别人可能还不至于如此,可我为了这次考试,确乎已经用尽了全部的气力了。
企盼与体验
郊区初试完毕回到学校,关心我的同事和朋友都来问我:“考得怎样?”因为“文革”中派别的余脉还在,我回答得特别小心,总是说“不怎么样”,或者“我也不知道”。中国人从小知道“谦受益,满招损”的道理,况且我的成绩究竟如何,自己也模模糊糊。对家人说的最交底的话是:“哪道题都答了,有多少劲儿也都使上了,其余就成事在天了。”中间不可能去问任何人,也不懂得去问谁。一共有多少人应考,会录取几个人,一概不知,只是默默怀着希望熬到了一个月后。到6月23日,我本人收到北大招办发来的《复试通知书》(铅印件)!随同通知,还有一份《复试注意事项》(油印件)。入校之后,才知道两份材料所填的字,均为严家炎老师的笔迹。复试时间是7月13日。
“北京大学1978年研究生来校复试通知书”,复试时间为该年7月13日
考研要复试,我已经记不得当初“报考须知”里是否写明了。我不知道初试的考生是600多位,而复试的仅12人。我后来听说考生中有未来的著名诗人,他的专业成绩竟没有超过10分。许多学生只找到文学史的残本或半本,就上了考场。我得到复试通知的感受则是希望与懊丧参半,因为能够从区里赶考变作赴京赶考,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却也出意料之外。而最主要的是我的初试分数,《复试注意事项》末尾附着:政治78分,现代文学58分,文艺理论57分,古代文学61.5分,是如此之低。这还有盼头吗?人就是这样,假如没有得到复试资格,也就自怨自艾一番罢了,现在能够复试就得寸进尺想着非要录取不可了。我事后问过钱理群,才知道北大那年的评卷标准特严。他后来被《人民日报》报道是全国文科研究生的“状元”,但他初试现代文学的成绩也只有70分左右,当时他也怀疑过,这个成绩有希望吗?据参与评卷的系里老师回忆,那年600多份卷纸,判到第二天才判出一张50分以上的卷纸来,全场轰动,纷纷转观。这张卷纸是凌宇的,后来他是我的6名同学之一,就可见一斑了。关于复试的方式,《须知》告之,是“口试笔试结合”。严老师以他一贯的严格态度,对“复试要求”写了长长一段话,也能将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吓一跳。这段话如下:“1.文艺理论基本概念;2.“五四”以来文艺运动及各类文体发展情况;3.重要作家的成就、创作倾向和主要作品;4.现代文学与近代文学的联系以及它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发展;5.中国现代文学与外国文学的关系。”当时读完,我把它只看作是准备复试的提纲,觉得太难了,没有去深想。其实这与初始考题一样,尽显了北大中文系的博大精深做学问的风格,是我一生从事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的一个启示性纲要,现在给我的博士生看还是远远够用的。复试给了20天的准备时间,相对于初试才一个月的备考,这意味着什么,我也不及深想,就开始急急忙忙再次投入复习的忙乱中去。
这中间穿插了“政审”。原先以为这次考研不讲成分和社会关系,历来的高考“政审”已被放弃了,其实不尽然。我任高中语文教员期间,有时“红五类”出身的教师没有这么多,“市民”出身的我也会被调去做应届毕业生的“政审”工作。有一次甚至跑到辽阳东部的山区,晚上睡大车店,去查学生前辈的所谓问题,取证明材料。不过那都在统一高考前。这次的变化,一是家庭成份之类不影响考试资格,这不假。二是政审置于初试之后,录取之前。三是要求急,防止单位不理解而横生枝节,增加阻力。通知说,按照中央文件“关于改进一九七八年研究生复试办法的通知中进程表的规定”(这个《进程表》应该是个很特殊的历史文件,可惜看不到全文),要求考生单位在“接到招生单位通知后五天内”将填好的政审表寄回。如此急迫真是天字第一遭。即便这样,还怕下面的单位拖拉,在《复试注意事项》第6条里规定考生可催:“来京前请向你工作单位询问我校寄出的政审表是否收到。”四是要求个人提供政审辅助材料,并不完全听信单位的。《复试注意事项》第8条规定了内容:“你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是否参加过打砸抢,犯过什么错误,如有错误现在有何认识,写个几百字的材料,在接到复试通知书后五天内寄给我校。”这段文字是“文革”刚刚结束的特定历史环境下的产物,所包含的复杂内涵,后人自会解读。
复试通知来后我完全放下了工作,校方也同意我专事复习。我拿出一周的时间到市区我父亲家里居住,为的是那里离市图书馆很近,可以天天去坐读历年来的《文学评论》,查两位导师的论文及最新的学术动向。这个鞍山图书馆原址在我的母校鞍山实验小学的东墙之外,我六年级毕业前读完中国古典文学的代表作,读了《朝花夕拾》(鲁迅),《爱情三部曲:雾·雨·电》(巴金)、《孔雀胆》《筑(高渐离)》(郭沫若),都是在这里。这是我少年时代的一块文学园地。
7月11日我乘夜车于次日抵达北京。12日中午进燕园,在未名湖北岸燕京大学的老房子什么斋(德斋或智斋之类的)入住。我们考生称之为“蝙蝠楼”。因为租一块门板,铺一领席子,仰天躺在那里往大厅上面望去,只见一群群的蝙蝠飞来飞去,日落时分尤多(当时没有想到我们的传统是将“蝠”当作“福”的)。我在这里认识了凌宇、蓝棣之,一个是长沙第一师范的语文教员,一个是四川师范学院的现代文学讲师。复试完了,有一天晚上老蓝领我去镜春园76号拜望王瑶先生,私心里自然想探一探风看有无被录取的可能。谁料先生的幽默本性大发,当面指着我俩说,你已经是大学老师,你是中学教导主任,不挺好的吗,何必一定要来读现代文学呢?我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正是偷鸡反蚀一把米的感觉。之后在系里第一次见先生,还好不尴尬哩。
那时候是见不到两位导师的。7月13日在新图书馆某阅览室进行复试的笔试,各学科的考生混杂坐在一起。监考的是系里的青年古文字专家裘锡圭。所以认得是因《光明日报》刚用一版的篇幅介绍了他的突出业绩,上有大幅照片。抽取题纸后,见现代文学的题型与初试相同,但更难,在鞍山图书馆的搜寻全然无用,不免倒抽一口冷气。其题如次:
1978年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现代文学复试考题
1.具体联系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有关“五四”文学革命性质问题的流行见解,从“五四”新文学实际出发,论述《新民主主义论》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指导意义。
2.试以三名非左联成员的作家作品为例,综合说明三十年代左联以外进步文学创作的面貌和思想特色。
3.列举事实说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小说、戏剧观念的变化,并以“五四”以前小说戏剧的实际发展,阐述发生这种变化的原因。
4.说明下列作家的国籍,举出一种作品,它介绍到中国的大致时期,对哪些作家和文学发生过影响。(1)尼采(2)罗曼·罗兰(3)高尔基(4)易卜生(5)王尔德(6)奥尼尔(7)歌德(8)显克微支(9)泰戈尔(10)爱伦·坡。
(依据凌宇当年的抄录稿)
这个考题把我们几乎“烤”焦。我觉得比初试还要答得差,当然不免沮丧。带着这样的心情,第二天(15日)的口试照样要严阵以待。那天清晨,我到未名湖畔早练,还在背诵自制的文艺理论卡片,以应对据说抠理论概念毫不留情的严家炎老师。口试地点在文史楼二楼。我第一次见到两位导师。王瑶先生那年不过64岁,满头银发,面色红润,操一口难懂的山西方音。严老师清癯稳重,已谢顶,说的普通话带浓重的吴地口音。二楼小房间里无辅助人员,无须抽签选题,就是“闲聊”。我是第一个,想借鉴别人都不可能。记得王瑶先生问了三个问题,一写过什么作品、文章?二备考的时候看过些什么书?三你对现代文学研究有什么想法?如果考上了准备怎么研究,有何志愿?我便尽量放松地作答。等谈到我阅读过的作品尤其是鲁迅作品,及文学史著作的时候,先生突然插话,问那么你对鲁迅研究有什么看法,你对写现代文学史有什么建议?一路追问下去。我虽然长期任中学教员,自信有点口才,但在先生连珠炮式的问题下,加上确实也没有研究心得,说得就不免心虚口笨了。严家炎老师端正自己的位置,只在少许的时候插话,但确实问的是理论。比如问我,生产力低下、经济不发达地区的文学就一定不繁荣吗?为什么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说“希腊神话具有永久的魅力”?我就按照我当年的理解力回答了,老师也不再深问。因为没有“卡壳”,我就稍稍轻松地离开了文史楼。那时的人都比较老实,其他还没有口试的考生虽然陈山等问了我几句,但不过是几句。大家也不知道互留通信地址,就这样分手了,直到录取后到学校报到才再次相逢。
进京赶考给我最深的感触,是体验到北大的良好环境和风气:真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下面这段话也不知何时开始流传,但我便是这次才听说的:“北大有什么?北大就有一塌(塔,博雅塔)胡(湖,未名湖)涂(图,图书馆)”。图书馆是北大的骄傲,我们学现代文学的人最知道它所藏民国报刊的多而全,便是一宝。而且,北大的考试最得北大博大和细致兼有的风采。这只要看看那些考题便知,是一种阔大不羁的独立做学问的精神,强调个人和个性,我也领教了,日后更潜移默化地贯穿到自己追求的目标中去。
走上学术之路
1978年9月16日,我在鞍山第十中学的操场上。这是课间操时间。广播操做毕,我站在前面刚要下令学生解散,从校门口进来一群女教师,其中一人手臂高举,挥着一样东西,走近了才看到像一面小旗子似招展的是一个硕大的信封。以前北京大学几次来信都是小的挂号信,这次大而长,十分显眼。女教师们是从大孤山邮电所而来,这是个小镇,什么事情也瞒不住人,大家催促我当场打开信封(她们太仁慈了,没有在邮电所拆开)。结果如大家所预料的,是一张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之后是通知亲友、安排家务、参加各种欢送的集会。还有地方电台报纸的采访。那时已开了学生家长送教师礼物的风气,不算严重,送日记本的为多,枕巾和单人床单在小镇就算是贵重的了。学校给我钉了个木箱,放在我研究生宿舍床头用了三年。这年国庆过后,我就启程赴京城了。当时北大来往的信件我都完好保存到40年后,只有最珍贵的《录取通知书》报到那天就被系里收走,至今引以为憾事。那些信件留有特殊的时代性痕迹,比如引述文件名称特多:“按照(78)教高字314号文件”;“按照(78)财高字67号文件”;“赴校路费:根据国务院国发(1977)112号文中附件《关于高等学校招收研究生的意见》中的规定”,“由原单位按火车硬座或轮船最低一级舱位发给车船费”;“学生待遇:根据国务院(1977)112号文中附件《关于高等学校招收研究生的意见》中的规定”,属于国家职工的,“由原单位发给原工资”(我月工资47元);“据教育部通知各省教育局,由各省教育局转告各地铁路部门,凭复试通知可购买来京火车票”,等等。什么都引经据典,靠文件字句来解决。提起买北京车票,那可非小事。“文革”中后期进首都是要办专门手续的,不能随便,所以我的《复试通知书》的正面盖有“鞍山站”的戳子,说明该人凭此已经买过了鞍山至北京的票,不得重复购买。我在京期间忽获天津堂弟堂妹的消息,说其父(即我小叔)不同意他们姐弟考大学,让我务必去津做一次说客。这件事我后来圆满完成,他们一个考上南开大学,一个考上天津美术学院,但也带来难题,即我再回北京这票如何买呢。所以我的考研材料袋里多了一份北大研办开出的给天津火车站的证明,要求给予购回校车票的方便。当年“文革”结束后物质紧张的情况,到处可见。北大开具的证明背后常写有“洗衣粉一代(袋)”的字样,说明该物在北京也要凭证供应。至于对“粮油”的重视,往往叫今人无法理解。《复试注意事项》第4条“携带物品”,只写了三种,初试准考证和复试通知书之外,便是“全国粮票”。新生入学材料的第三项写明:“油粮关系必须是县以上粮食部门所开正式的粮食供应转移证明,注明每月定量和停止供应月份,并自带一个月的全国通用粮票”,“没有粮食户口转移关系的不能报到”。正是民以食为天,研究生的肚子也是肚子。
作者近照
于是,一个近四十岁的“老童生”,背负着进入大学的粉红色理想,在一个物质艰难的年代,经过一场公开平等的、较少拼政治身份也不拼考试技巧的选拔,怀揣四口之家所用的低微薪水和须臾不得离开的粮油关系,登上了赴京的火车,从此走上了学术之路。
2017年9月3日于小石居,同月19日修改
责任编辑/崔金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