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发髻
2017-10-22翁秀美
翁秀美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庐山的丘壑纵横、峰峦起伏在李白笔下多姿多貌,远处,近处,高处,低处,皆有不同的风景与模样。王国维说:以我观物,便即著我之色彩。英雄词人辛弃疾,将群山喻为万马回旋,谢家子弟,相如车骑,太史公文章。还有这句: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远望,层层叠叠的山,有的像美人头上的簪子,有的像女子头上螺旋形的发髻。如此形象!活画出自然中的奔放与婉约之美。
用厚而黑的发髻形容山峰还有皮日休的“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苏轼的“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今春末登临北固山,立于北固楼,放眼望去,确如词人所言,山如青螺髻,被三面碧水相拥,日夜梳洗,旖旎苍翠。
大自然永远有看不够的风景,看美人头上,各种发髻亦如高山低谷,重峦叠嶂,幽深迂回处,又有花枝俏,凤凰笑,玉梅雪柳,金银珠玉作了钗朵步摇,步步行来步步娇。时光中行走的逸兴横飞,光艳萤然,美丽发髻下的一颦一喜,只存遥想中,又仿在近前。
忆起幼时,与美人常相对。膝下小人书,墙上仕女图,有涉江采芙蓉者,泪洒斑竹枝者,仰头望飞鸿者,低头摘莲子者,美矣妙矣!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那风韵万种,情味千般,发髻百变,陪了多少美容颜。
古代女子的发髻是什么样子?秦始皇时,流行垂髻,主要有“椎髻”“堕马髻”。
椎髻,有一个故事,与“举案齐眉”里的梁鸿与孟光有关。孟光作了梁鸿妻后,鲜衣美服,梁七日不理之,孟光于是“更为椎髻,着布衣,操作而前”,梁见之喜,赞曰:“此真梁鸿妻也!”椎髻的梳法,是将发髻上挽并紧束,形态像洗衣服用的(木椎)棒槌,方便易梳,为当时百姓喜爱,因此在梁鸿眼中也是一种贤淑与勤劳的象征。
堕马髻,为东汉梁冀的妻子孙寿所创,髻侧一边,似刚从马上堕下,故名。亦称“坠马髻”。据说梳“堕马髻”,加上“愁眉”“啼妆”(薄施脂粉于眼角,如啼痕)等妆饰,能添媚态,当时京师贵戚,争而效之,名谓“梁氏时妆”。《后汉书·梁统传》:“[梁冀妻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晋崔豹《古今注·杂注》:“长安妇人好为‘盘桓髻,到于今,其法不绝。‘堕马髻今无复作者,‘倭堕髻,一云‘堕马髻之余形也。”
从《汉乐府》里走来的美女罗敷,便是“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只见她穿着杏黄色有花纹的丝绸裙子,紫色的短袄,颜色搭配悦目和谐,如云发髻偏歪在头部一侧,似堕非堕。行者见了,下担捋髭须。少年见了,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仅装扮衣饰便不俗。
儿时喜欢描摩仕女图中的美女,特爱她们头上弯来绕去的灵巧发髻,别致又好看。这种髻叫做“灵蛇髻”,将发拢到头顶处编成一股、双股或多股,盘成各种扭转的环形,似游蛇蜿蜒。相传这种发式是魏文帝曹丕皇后甄氏所创。甄后入魏宫,宫中有一碧蛇,甄后每日梳妆,此蛇则盘缠成形,便仿效而梳为髻,每天皆因蛇形变化而梳髻不同,因而号为“灵蛇髻”。此髻可拧可盘,旋扭于头顶、头侧或头前始终生动优美,变化无穷,决不雷同。甄后即宓妃,是曹植一生倾慕之人,为她作《洛神赋》,东晋顾恺之的画《洛神赋》中洛神的发式便是这种灵蛇髻。
还有宗教绘画中飞天仙女的“飞天髻”“盘恒髻”等样式,这些样式都是将发梳于头顶,分成几股,再盘成所需式样,观之觉仙气飘缈,有“慢态不能穷”之舞蹈一般的轻盈柔美。
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玉人中有两件相仿的玉人,为男童与女童,其中男童发式作角,女童作丫髻。“丫髻”又称“丫头”,因其左右对称的双髻与树的枝丫相似而得名。后来,丫头成了十几岁少女的代称,至今还能听到妈妈称呼自己的女儿为丫头,只是发型早已不是对称的左右双髻了。丫头同时也成为身份的代称,指婢女,丫环头,从秦始皇时至清代一直不变。将头发从顶中分两大股,往两侧梳,并系结于两侧,再挽结成两大髻,使其对称放在两侧,叫做“双丫髻”。这种发式巧、俏、娇,非常可爱且讨喜。
古代男孩女孩有成人礼,女孩15岁行“笄礼”,男孩20岁行“冠礼”,行礼之后表示已成人,双方都可以达到嫁娶的年龄。女孩在这一天,将丫髻梳成成人的发髻,插上发笄,此仪式保持至宋代。男孩这一天也是要挽髻、加冠、授字,自此便成人了。这两个成人之礼风华鲜艳,发髻在这一天也代表着一种明确而庄重的标识。
大唐盛世,开放,包容,自由,浩荡辉煌,女子发式也各种翻新,各具特色,花样繁多。一些发式取名为云髻、云鬟(一种盘绕空心的环状形式)、云鬓等,极形象,又恰如其分。
唐代也以高髻为主,并且翻新以前流行的发髻花样,有半翻髻(形状宛如翻卷的荷叶)、闹扫妆髻、螺髻(形如螺壳状,俯卧于头顶,闲闲欲睡)、回鹘髻、凤髻等。万楚诗句“插花向高髻”,欧阳洵的“凤髻绿云丛”,皆有生动描述。
这些发髻之下,是面部的千姿百态的装饰,画黛眉,涂鸦黄,点唇脂,描斜红,贴花钿,百媚千娇。卢照邻有诗云“纤纤初月上鸦黄”,说的就是以一种鸦黄色的颜色蘸水涂面。《簪花仕女图》中的女子頭戴大朵牡丹花,突出发髻的雍容华贵,又髻上缀以茉莉,黑白对比,芬芳满头。
宋时女子,未嫁者梳同心髻,将头发束于顶部,编成一个圆髻即可。流苏髻,流行于贵族妇女中,从同心髻演化而来,髻上耸而略向后倾,插各种珠翠,髻上自然垂下两条红色飘带,故名。还有一种包髻,就是将髻用绢、帛之类的巾包裹起来,绢与帛多做成花的形状,自然包束在髻上,如云如絮,饰以珠花与鲜花。
明代女子发式与宋相仿,有一种假髻,戴时罩在髻上,用簪挽住头发,名目多样:罗汉鬏、双飞燕、懒梳头等。清代发髻有元宝头、牡丹头、平髻、松鬓扁髻等,满族女子梳两把头,头发拢于顶,分两绺梳成一个横长的发髻,长簪贯于其中,脑后余发绾成一个扁髻压在后颈上,前戴红花,侧垂流苏,此发髻后发展成一种高如“牌楼式”的固定装饰,上面不用头发,只用绸缎装饰,戴时套在头上,插些绢花即可,时称“旗头”,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慈禧太后油画像》中梳的便是旗髻。
自明代起,苏州一带有了一种职业叫做插戴婆,专为有需要的女子梳头妆饰,特别遇到重大宴会、嫁娶、节日等重要时候,梳头妈用各种时兴发式来争奇斗艳,手艺可谓是“灵蛇日日斗时新”。
台湾当代女散文家琦君有篇文章叫做《髻》,回忆了母亲和姨娘从俏丽青春,到年华老去,数十年的沧桑尽在两个女人的发髻变迁之中。
“年轻的母亲,一把青丝梳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白天盘成一个螺丝似的尖髻儿,高高地翘起在后脑,晚上就放下来挂在背后。不久,父亲带回一位姨娘,一头如云的柔发比母亲的还要乌,还要亮。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个大大的横爱司髻,像一只大蝙蝠扑盖着她后半个头。相比之下,母亲的尖尖的螺丝髻儿实在不像样。更年轻的姨娘,请了个包梳头刘嫂,每天早上十点钟来,给姨娘梳各式各样的头,凤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换样子,衬托着姨娘细洁的肌肤,袅袅婷婷的水蛇腰儿,越发引得父亲笑眯了眼……”
当头上各种发髻风光不再,母亲与姨娘也老了,终于冰释前嫌,并且患难相依。当年背对背梳头彼此不交一语的日子,也终于一点点逝去,与美丽的发髻一起成为过往。
美丽的发髻,真的成为过往了。它只存乎于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环境,在美人头上,袅袅婷婷,传递出一种陌上花开缓缓归的闲适,一份如昆曲悠悠吐纳般的细腻典雅的情致美。
偶尔也有长发过腰的女子飘过眼前,总是目送很远,这头发要盘起发髻,该有多美!女友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一直扎个马尾,有天参加晚宴,精心妆扮,将发挽上去,在脑后盘了个髻,饰上一把珠花,露出细长脖颈,光洁额头,气质顿显:隆重,高贵。
一把长发,需要时间生长,需要用心呵护,需要巧手梳掠,方能云鬓高耸,修饰仪容,也方能显现一低头的温柔。无论是千娇百媚的发髻与插戴,还是现今各种时尚的打扮,美丽,永远为所有时代的女子不倦追求。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还惹思量。”词里,百年前的多情公子纳兰给我们留下许多这般美丽的画:薄薄的衫儿,低垂的发髻,风姿楚楚,端庄娴静,在雨后的夕阳,伴着鲜花,让我们长久地凝视,为之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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