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中记
2017-10-22白琳/著
白 琳/著
1
十三岁,我开始自己住。我住在盘海县政府三楼拐角一间废置的小办公室里。办公室是他的,陈女士也是他的。
搬进去的时候是冬天,挨墙角摆着的办公桌的木头上满是裂纹。漆七零八碎地挂着,一只桌脚轻微骨折。桌子散着一点点发了霉的李子味。我拉开抽屉,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们抬来一张床。也是木头。又抬来一只小矮柜,朱红色都渗入木纹里面去了。那个房子里充满腐朽的木头味道,我在寒风里打开窗户透气。窗户下面是盘海的老街,面容寡淡。偶尔有机动车突突嗒嗒开过去的声响,像是这条街老在咳,喉咙里卡住一团怎么也吐不出的痰。房间两面悬空,冷。从那之后,每年冬天我赖着一个小小的电炉子取暖,电炉子总会烧坏,于是,拔下电源,对着一只炉子拧来拧去就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整栋楼就只住了我一个人。像蜗牛像田螺,像河蚌像砗磲,我静悄悄住着,早出晚归,与在楼中办公的那些人成为这栋楼的阴阳两面。等我住好后,有了一台电视和一个录音机。电视是日立彩电,白墨洲买的,比我大一岁,死于2003年。录音机从他那里来,据说是他自己挣钱之后买的第一件奢侈品。
我爱看电视,时常纠结又忍住不看。录音机常用,我用它学语言。我不关心那只录音机的后事,即便我把它用了个彻彻底底死去活来。白墨洲的电视机在我念大学之后被抬回了他们家,他们说这东西寿命到了。其实它没有死完全,只是显像管坏掉了。一个广播电视局的叔叔前来诊治,他说换一个显像管要三百块。他们就把它扔到院子里去。被扔到院子里的它有一天终于彻底死掉,还有一天,它不知所踪。这是我对白墨洲的唯一的留恋。它消失之后,白墨洲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的物件就没了。
我住着的头一年,楼里不办公的时候随时都有停电的可能。点着蜡烛看书也是常有的事。常常停电。我的一个朋友知道后,用一只从他奶奶老院子的伙房里翻出来的铜罐子给我做了一只蜡桶。和现在的香熏蜡烛的模样很像。蜡是化在里面的,火光由一只白色的捻芯支撑着,蜡化成液体,液体又化成液体。我就着一桶液体做习题,等受够了忽明忽暗的光线,我就朝南坐着,坐在一张抽了藤条的旧圈椅上看外面的灯,一看看好久。
后街本来有个洋名叫back street,我管我看着的那条叫black street。它的凄清作态从那时候就形成了习惯,扭捏到今天。县城缓步往南移动,曾经的热闹就显得莫名其妙。人,喜新厌旧。渐渐,整个政府大院成了一条分界。我回来,面向南方,是光,转身向北,是影。因为寂寞,录音机成了最聒噪的朋友,除了听那些不啦不啦的洋话,我还听一些从他的书柜里翻出来的磁带,都是些老歌老曲。有时候我听黄耀明的《四季歌》,更多时候是《鸥鹭忘机》《寒窗读夜》,散音松沉按音磨人。这些牙齿松落的调调常把我搡进悬在天地无处落脚的恐慌里。从此我憎恶古琴。听着它们的那些分秒之间,本来的苍白被涂抹得更加灰白,加深无能和无助。那些沉着的符咒天生带着煞气,它们懂得如何碾磨人的寂寞。不够淡定,就把你磨成灰化成粉。
这栋楼里住着,最不方便的是去卫生间。三楼没有女厕,总得跃到二楼的另一头去。一到晚上,楼道里黑黢黢的,没有灯。所以,时常就着淡白的月光在楼道里奔跑着也成为记忆的一种。成年之后酷爱恐怖片,叽里呱啦在每一个细节里,把恐惧含在嘴中,只是一看到女人在黑暗中的情节,就倍感无聊。无神论教育出来的那时候的我,不信鬼神,无所恐惧。我摸摸索索上卫生间,在蹲式马桶上掉了一块飞亚达手表。那是陈女士买给我的生日礼物,也是我的第一块表。手表滑掉的那一瞬间,我想,去,几百块钱就这么没了。然后我站起来,在黑暗中盯着马桶仔细捉摸,看到黑暗连着黑暗,一切都在肮脏的黑暗中隐没,于是无限遗憾地冲水,离开。
这层楼也没有水。但有一个大大的水房,每一个水龙头上都拧着铁丝。水泥砌起来的凹槽里,有很多正在腐烂着的奇诡的物体,它们颜色深沉,态度软弱。放学之后,就着夜光,我提着一只红色塑料桶下到底楼的另一头打水。开始拎一桶水,后来变成两桶。肱二头肌就这样长出来了。之后所有的体育项目里,铅球扔得最轻松。念大学时有一次扔完铅球,那个体育老师问我,想不想正式训练。我摇摇头,对于体力活我从来不感兴趣。胳膊上的肌肉用了好几年才努力让它消失,变成松塌塌的皮肉。但等它真的回到了少年的我所羡慕的女孩子的手臂的时候,我发现我已老到没办法让肉聚集。
我在一个除夕夜打了三桶水洗我的毛衣,懒得再下一楼倒水,我把污水从三楼的窗户往下倒。楼下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堆,在一片爆竹声里,那垃圾堆格外孤寂。等我泼完最后一盆水,正惊异那毛衣掉落的暗蓝色还是那么活泼,一个男人的咒骂就直直蹿上来。我飞快关掉灯,躲在黑暗里屏住呼吸。可他最后还是准确地狂躁地敲到了我的门。他说,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如是,不依不饶。他的声音在空旷里被放大很多倍,像只怪兽的影子张牙舞爪。等我战战兢兢现身,他的气焰突然隐没,他说,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被污水泼到不吉利。然后转身,消失于暗夜。我开着门,在灯光与黑暗中站了好久,想他为什么半夜在垃圾堆。后来我累了,搬了只小凳子干脆坐到门口。炮声连片响起,有一道白光从长长的甬道那头前来,走到一半就收了声息。
2
还好,在那样的寂静里,有个女孩子陪伴着我。
在长相很相近的许多夜晚,我们一同下晚自习,走到一个红绿灯口,她朝东,我朝西。
夜里,胃袋总是空空悬在腹腔,饿。做完最后的题目,喝杯牛奶,偎在电炉子旁边烤火,等待暖意上来的那些时间里,偶尔禁不住会羡慕起她。
她叫蒋小昭,我们同学一年,成为朋友。她爸爸是新华书店的采购经理,那些年,他们一家住在新华书店二层楼上的大书库里。
蒋家所在的书库有三米多高,和下面的书店同等大小,空旷着,会听见一道嗡嗡的回声。他们的房子,卧在书库一角。是巨型积木。外围高大,中间矮小。屋子用木板隔开,装出了两个卧室、一间客厅。那些加厚木工板矗立着,虽然一些铆钉的骨骼显露在外,还有一些白色的干涸的胶迹,但我在屋子里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因为自己的触碰会使它们全体坍塌于某个瞬间。客厅里放着一只暖炉,炉子上的烟囱没入房顶不知道最后去哪里。它像是没有盖子的盒子,原本有房顶的地方开着口,口上是更远的真实的房顶。新华书店的暖气比县城里别的地方好太多了,它们从那四五片铝制的风琴页片里排遣热度,将这走风漏气的房子烘得暖意洋洋。出了客厅,就是一排排落满了灰尘的书架子,上面堆满了库存书籍。
书架子直通房顶,我们踩着脚手架往上爬。在落着灰的书里翻出了一些我们课本上的名字,还有我们不认识的名字。我们翻出了《冰岛渔夫》《菊子夫人》,后来翻出来罗伯特夫人还是苏珊娜太太写的一套言情小说,然后还有金庸和古龙、超现实主义等等等等。我们站在架子上打开书,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的爸爸的声音就从角落里的房间跑出来。他好言好语地叮嘱她注意安全,不要掉下来,也不要把书弄坏。
我翻出想看的书,不是武侠就是言情,每次我们拿书下来,蒋爸总会一本一本翻检。他的眼镜松松垮垮,一次次滑下来,挂在鼻尖。挨着鼻子的两个小支架的凹槽里,有泥浆一样的污渍,一天一天加厚。眼镜的金丝边褪色了一半,变成斑驳的灰。他没有鬓角,挂着眼镜脚的耳朵上面,是一小节细白的肉,一贯孱弱的样子。他用留着一截指甲的小指顶了鼻子中央的镜架一下,细声细气地说,你们不要老读这些,要看看正经书。我在他的注视下把《浣花洗剑录》乖乖放回顶层书架。《百年孤独》被捏在了手中。我硬着头皮看了一半,最后咬牙切齿扔下不读。
读库存的书有规矩,提前净手。哪怕那书上本就沾满了宇宙的尘埃你也要恭恭敬敬自我涤清地将它打开。蒋爸当着我们的面,戴上一只白手套,将每本书都拨过一遍,随着他的指头舔舐书册,细细洒洒的灰就落了下来。落在蒋家之外的巨大的灰尘堆里。他开始给我们选书读,不再允许我们爬上书柜的上层,看看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世界。他从书架上取出几本书,都是文言文。有汉魏六朝赋,也有八大家散文。看看我心不在焉,他便再不理会我爬梯子的提议。
十三四岁的年纪,蒋小昭能整本背诵《文心雕龙》,她背着背着,每一个字被她的舌尖顶出来,挤进我的耳朵。我的耳朵被这些字塞得满满当当,漏斗的口太小,根本灌不进去那么多连成片的中国古话,于是我任它们四溢于我的面庞身体,将我箍住将我浸泡。但我仍热情地听,专注地听,发自肺腑地赞叹。有一天早晨,下了晨读,她来我的教室门口等我,递给我一本她默写的繁体《诗经》。水蓝色钢笔字迹,没有一个瑕疵。我在栏杆上支着胳膊从头翻到尾,从此知道在我身上从未显现的少女的香甜究竟是个什么味道。我合上本子,本子的后面写着:made by 蒋爸。
在蒋小昭的小房间里,堆满了纸张订成的笔记簿,每一本都made by 蒋爸。纸张原本是书单和包书纸,有大有小,蒋爸将它们整理齐整,拿一只裁纸机齐齐切下参差的边缘。每到一批书,蒋爸就可以裁十几个五厘米厚的八开笔记簿。他给外层穿上厚厚的牛皮纸书衣,组成排列整齐的军队。蒋小昭每时每刻都拿着一支笔对着背白页面又写又画。她从来不用嘴来记忆,而是用笔。蒋爸把自己年轻时没有背过的书让女儿背个不停。我每次去,她都有新的功课要完成。有时候,她拿着一个本子做习题,她低着头写啊写,说要把算式写满一本就可以休息。也有时候,她举着一本练习簿说,她要把这个本子写满单词才算功课完成。蒋爸蒋妈会在一定的时刻检查这些本子,里面究竟记录了多少的养分,他们毫不在意,他们要求她完成这个量,这样就相当于完成了质。练习本对于蒋小昭来说,是恐怖故事。它们给她画着时间地点,等她以痛苦起始精疲力竭地走到想要的终点。我看着蒋小昭拿笔戳着页面,羡慕她有那么多纸笔可以用,禁不住也想在那样的本子上书写,所以我常常代笔。蒋小昭憎恶的这样那样,在我心里都是渴望。
蒋小昭家小屋的入口,放着日用的煤球和一篮子鸡蛋壳。鸡蛋壳永远新鲜着,七八只,分开放,一层黏糊糊水淋淋的蛋液在上面,那是蒋妈的高级护肤品。她爱那些残留着的蛋清,据说效果显著。有一次我敲门之前偷偷往手背上抹了一些,一会儿就干成紧巴巴的一片,掉下白色的细屑。
蒋妈和蒋爸一样细瘦,眼睑下长年有一抹黑青。我来的时候她常常靠着暖炉织一件毛衣,织完了拆掉,然后再织。织了几个冬天。和陈女士不一样,她织毛衣是为了消磨时间。她从中医院内退,希冀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也成为一个医生。她轻声细语,和蒋爸一样温柔锋利。我在屋子里坐着,她总会让蒋小昭拿许许多多的零食来招待我,还有热茶。等一阵子过去,又总会适时地对自己的女儿说,都几点几分了,还有某某功课没有完成。
每到这个时候,说着话的我们就像被捏住了脖子,无法发声。两个女孩子坐在朝街开着的窗户前,喝完最后一层已经冷掉的茶,听楼下磁带店里冲出来的梁咏琪,后来又听侯湘婷。我站起身,往对面书架子看过去,架子上有服饰杂志也有有关健康的书籍,更多的是一些古书,Made by 蒋爸的各种笔记。还有她。她靠在身后的书架上,沉默得像本书。背着光,她的脸完全模糊在冬日日暮的阴影里。
3
一个很普通的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我醒来,睁大眼睛看进黑暗,然后从黑暗中看到一点白。汗狰狞着撬开我的毛孔,争先恐后跑出来,我的手掌脚心湿冷,心怦怦跳过之后死寂僵直。我躺着,把梦从脚想到头。接着倒置过来,从头再看。我追究着梦里的每一个细节,睁着眼直到世界青白,再次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醒来。
是个暮春的早晨。
我早读迟到了,但没人在乎我的迟到。教室里溢出吟诵的声浪,像一锅黏糊糊的汤汁。班主任赵老先生心不在焉地抽查着一个学生的古文,在那孩子磨磨唧唧将嘴巴钉死在一个词语上时熬干了耐心,起身匆匆离开。他心事重重,走得很急,那学生松了口气,悄悄把书翻过狠看一阵又倒扣过来。他站在讲台上,等待。终于,他也被时间磨光了力气,那些倒霉的古词重新从脑袋跌落,止步于嘴唇。我的书包在抽屉里刚刚躺定,坐在旁边的男生一手拿笔折辱着老子的头像,一手抬起,诡异万分地对我说,你不知道吧,她死了。
我顺着被他啃得光秃秃露出皱巴巴粉色肉芽的指头往那个方向看去,她不在。书还垒着,温度还有。我以为这是玩笑。
我没同她说过几句话,到现在,我也根本记不起来她的名字。我对她只有外表上的认识,她比我大两岁,漂亮。俗气的漂亮。我们都还糊涂着的时候,她早开了花,身上老吊着一种妩媚。
一夜之前,在有限的交谈中我们打过招呼。我说,你回家?她说,我回家。
我把车轮蹬得飞快,一下子就冲出了社交语言。一个男生和她一起走着,打打闹闹,让身体在细节里触碰。我从她的背后来,我记得她的样子,扎了高马尾,发梢拖到腰间。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连衣裙。盘海的夏天总是压住春天的脚踝。
赵老先生再次现身,想要将这个消息轻描淡写简略带过,然而他的舌头拖不动尸体,那上面凝滞着生命的沉重。虽然他无意多谈,但我们早已知道事故的经过。
回家的途中,她骑单车载着一个男生,男生的手环着她的腰肢,她痒得发笑。他们在笑声中七歪八扭经过人民医院的门口,一辆大货车将春天的傍晚撞成了碎片。货车的头只凹下去一块,车灯碎了一只,不入流的布景一般。他们说,她当场吐了好多血,双眼凸起。她一口一口吐着,好似吐血是她最擅长的表演。医生们往医院门口跑来,几乎是瞬间。然而她在围成团的同学们的眼睛里吐完了最后一口血。坐在她身后的男孩子,脾破裂了,淌着的血流过一只蚯蚓的道道就止息,半年之后,我看到他骑着摩托,身后坐着另外一个女孩。
有两个她曾经公开表达爱慕的男生站出来讲话。其中一个是我们的班长。他神色激动,语言紧绷,建议我们一起去送她。我们班的孩子开始起哄,谁说,送葬时需要扶柩,干脆就让你们去吧,也好了却她的心愿。班长的脸上浮现一丝羞赧的微笑。他用手软绵绵地在空气中拂过两遍,仿佛要擦去那些带给他羞涩的语言。他一边将字一笔一画抹去,一边得意,那张脸上写着:我一直在承受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机智和帅气,我好累。同样的笑意在另一个男生的脸上慌张滑过,下一个瞬间,他忽然激愤地站起身,切断后续的调侃。
到下午每人手里有了一朵白菊。嘤嘤嗡嗡的外班的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也来了。我们沿着街道往医院走去,步行也不过是五分钟的距离,我们走得松松垮垮清汤寡水。我们路过事发地点,偷偷寻找那一团暗红的痕迹。可是,那颜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几个见识过现场的人,往某一个位置指去,如同吹来一阵大风,所有人的头都往那个方向歪着,看向一面虚空。然后我们走到了太平间。看门的大爷对着我们摇头。他读到大多数人的眼睛里的真实目的,他说,你们这些小孩子来看她干什么,不宁静。但是他的话连一根线的力量都没有,我们挨个越过他的语言,又挨个走过她的身边。
她美貌还在,没有因为车祸损失一毫一分。化了妆,脸色惨白,嘴唇鲜红。化妆很适合她,她本来就应该是个女人的样子。她的头发被弄卷了,卷发妩媚地抚着她的脸,是她身上唯一还活着的物体。它们的一部分散落在她的耳侧,更多的聚拢在头顶,它们蓬勃地生长,乌黑油亮,几乎比她这个载体有温度的时候长得更好。发髻上面插着花,塑料花,像是小学时从人人家里都有的摆件上拆下来的。廉价,刺目。连衣裙不见了,她身上套着一套大红色喜服。
她嫁了人,嫁给底下村里一个三年前溺死的男生。她嫁人的时候是十五岁,他也是十五岁。他用了三年来等待她和他一同踏上十五岁的台阶。冥婚的队伍从学校门口经过,我们看到了两张大大的照片,他长得很周正,甚至很英俊。
我在回家的路上总会想起她,想生死之间的那两分钟我在做什么。我骑着车子走神耗过去的片刻,是她生命的收梢。等我把车子推上政府大楼的台阶,一阵阴风吹来,刮倒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盘海县县委。我爬起来,才将自行车拽起半边,又一阵风吹来,我被另一块板子砸中。板子上写着:盘海县政府。我被砸得晕头转向,里面跑出来一个干事,将一人多高的两块牌子扶起来,他认得我,他神神叨叨地对我说,今天是她头七,你晚上别出门。
我这才知道,在这栋楼里,还住着她。她的家在通连着的县委那一边。在过去的几个月,我们每天都走向一个终点,但从来不曾重叠。我往她家的方向看去,又回头找找我的屋子。两座楼联通着,像双子星。
一年后,夜里下学回来,我遇到一个女人,她在楼中心点了香烛,烧纸钱。
暑气缓慢盛开,我从花园穿行过来,身上沾了一层氤氲。天空一片浓黑,沥青汁液铺天盖地,但是有几颗星,夺目地钉在上面。我战战兢兢走到楼门口,不知道该不该绕过她前行。这场突如其来的法事,在夜晚既阴森又诡异。清明已过,鬼节尚早。我呆立在旁,想,竟然有人敢在政府大门口烧纸钱。
我等着她烧完,她开始往包袱里收供品,我期期艾艾地往台阶上爬,她忽然叫住我。她说,哎,女,给你一个香蕉。
对着楼门口的光,我看向女人惨黄的面孔,嘴角的位置,长了一个大大的痦子。她的手爆着筋,蜷缩的动作递出一个香蕉。香蕉上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子。她说,这是我女儿最爱吃的芝麻蕉。
当然要谢绝。我想。我客气地摆手,往黑洞洞的楼里走去。不知道为什么,盘海县政府和盘海县县委的牌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莫名恓惶可怖。我的书包被一把拽住,她把香蕉往里面塞,她说,你晚上饿了就吃。她说,我女儿最爱吃了。
我睁着惶恐的眼睛,往那张脸上看过去,她的眼睛很大,双眼皮很深,鼻梁高挺,面孔憔悴。那个嘴角的痦子跟着脸皮一起焦虑,她拽着我,说,妈拿了三万块钱,你吃根香蕉。
“啊”,一声尖叫搡在我的喉咙里,我借着那声音急于爆发的冲劲,射入黑暗,往我的屋子跑去,跑得没头没尾。我的身后没有任何响动,因此我感受到了更深刻的恐惧。我不畏惧在现实中追赶着我的人,却不敢望向身后的黑暗。在那个女人拉住我的瞬间,我想我大概成为她。我的嘴里一股甜腥,拉开所有的灯,打开电视机录音机,在最大的光明最大的声音下惶恐不安。
我听过关于她五花八门的流言,有人说,她被卖了三万块。
三万块钱,在县城里可以买一个小院落。她的父母终于从借住的办公室里面逃离了,就像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所渴望的那样逃离了。
无望的逃离。
4
他们说,你不然回来和我们一起住。我看了看陈女士的大肚子,说,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
但是每天,我在那两只大牌子下面左顾右盼,夹着尾巴老老实实走过。
我的恐惧很快被新邻居的到来打散。他们将鸡零狗碎的袋子箱子桌子柜子堵在走廊尽头,把声音裹满那一道狭窄幽暗。几声巨响之后,他们打通了两个大办公室,作为休整,在被砸的荒蛮的砖石洞口,钉几颗钉子挂了张软绵绵始终飘忽不定的布做门帘。布上有一只巨大的蓝色的鸟,还有一根无比粗的绿色的竹竿。他前来帮助他们搬家,殷勤利索。没有多久,他的耳朵就红艳艳地盛开了。他冒着汗,在男人的指挥下搬东搬西,那男人斜着身子拿手指来指去,男人是科长他是科员,生活里他也谨守本分活活背着自己的身份。
搬家的过程里始终有一个女人无法忽略,她中气很足,讲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嘴巴前面的空气发出轻微的振动。所有方言都从声带气管里直接走出来,鄙夷地穿过软腭硬腭,将舌头废置不用。就像是一支笔横咬在嘴上。她时常凶残暴怒地打断丈夫的指挥,或者干脆让他的舌头断在嘴巴里不能发声。女人走路走得很嚣张,但是她的小腿很细很直,与膝盖上陡然壮大的肥肉连起来像一个风筝轴。和陈女士一样,她的子宫里顶着还没有完全成为生命的生命体。
“风筝轴”骂男人拐子。当着众人也毫无顾忌。被骂之后,男人总会找几个不那么为难的事情活动双手掩盖尴尬。他拖着一只脚,往家里面搬书。他有很多书,他是那年代盘海县少有的大学生。师范毕业,分配到盘海县政府。有一天一阵吵闹之后,我看见他的太太用一本书在点蜂窝煤炉子。书被扯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我卷回家。是罗曼·罗兰。不知为什么她从书的后面开始撕,留下了二分之一的前一半。
搬东西的时候,男人总是像一个八字。他的腿毁于一颗生锈的铁钉和一个无知的母亲。幼年时候光脚奔跑在密林的记忆永远成为他清晰的伤疤。他踩了一颗钉子,那钉子深深扎入他的脚底,穿破皮肉与经脉。他母亲拿一条月经带把他的脚包起来。从那以后,破洞的威力蔓延上来,吞噬了他赖以支撑的一半。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是习惯了八字的人。他的太太大嗓门,平常讲话也总带着七分狠厉。他安静,寡言,心事重重。拐子拐子的辱骂声常常从对面隔着墙壁隔着过道隔着炉子煤球锅碗蒸笼晃荡过来。他耐力极佳,从不还嘴。但是,我坚信他是会内心独白的人,于是,在他太太的责骂声里脑补他的OS成为我有限的思考的一种。
很快一天,他们家突然多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他说是他的儿子。他说这话的时候瞳孔放大,像是受了惊。他试图叫住拿着筷子扎着花卷准备进屋的孩子,把我介绍给他,但是那个孩子缩成窄窄一条,从他背后滑进屋子。屋里传出来一声咒骂:日你妈你死在外面了,连个馍都端不动叫孩子插,我日你先人……
我进屋送陈女士蒸好的年糕,她坐在床上看电视,见我进来,把歪着的轴线立正起来,换上了一脸客套的微笑,一边接过食盒一边说,你妈真会做,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吃这个。接着指着一碟豆芽,叫我拿馍馍吃饭。我谢绝了她的邀请,一碟子豆芽不够塞住几个人的牙缝。更何况,她儿子正窝在椅子上对着那碟炒豆芽啃花卷,他恶狠狠地吞噬掉每一根豆芽的头颅,把尸体并列排成一排,神情冷漠。他耐心地一一扫过盘里青黄的头颅,不说话,好像音频坏掉的杀人狂魔。这屋子里,男人的沉默和孩子的沉默,把每一根纤维每一声呼吸都冷冻起来,变成僵直的脆弱。
孩子照着她的吩咐,把药片塞到口里,仰头灌下一口水。药片果然卡在了喉咙深处,并且发出嘶嘶的声响。然后,他嗓子冒着泡,妈啊啊啊啊。他开始上蹿下跳,期待可以咳出堵在小舌身后的那只巨大的异物。它们嘶吼着,控制着它的喉咙,在里面开过山车。这场游戏持续了十五分钟。
当然,后来我知道,那只是一片维生素c。
“风筝轴”吵吵闹闹地生活着,因为吵闹,生活有了热度。那“父亲”像个陌生人,那个孩子像个哑巴。更多时候,他不抬头也不看人,陈女士说,他成绩很差,差到转了几个班都没留下。下一年,他要留级。从底下上来的小孩,陈女士说,再好的也是差等生。
他完全是可以帮助那孩子的。但是他没有。“风筝轴”没有指望他们之间的交流能产生什么化学反应。她有她的希望。人的身体里的血管如同地球上纵横交错的河流,分布在我们身体的每个角落,它和心脏一起组成了人体内连续的封闭式输送管道,这样管道在体内四通八达,可将血液输送到全身。如果有那么一条血管,承载着他与他一点共同的血液流向心脏,也许爱也可以输送到全身。可惜,在至少九点六万千米的血管里,没有一条敢那样冒着生命危险和别人与众不同。可以绕着地球转两圈的这些血管的距离,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当然,他不是他的儿子。因为他的儿子很快就诞生了。他将那个一脸横肉的家伙抱在臂弯里。一会儿亲一下,一会儿亲一下。他常常在楼道里哄孩子,他尽力身板挺直,这样,抱着孩子的他勉强成为大字。
5
念到高三的终点,楼里搬来了一个男生。
办公室是他舅舅的,他舅舅是个“书法家”。我们学校大门上涂着的那几个大字,就是他舅舅的题词。他是我的同学,比我年长一岁。
“风筝轴”看到我们一前一后回来,问,你见过他舅舅没有。我摇头。
“风筝轴”的气焰彻底没有了。为了钱,她指使自己老公把指头伸向了县里拨下来买农药的二十万。事发之后,“风筝轴”很焦虑,她想去见见“书法家”。
“风筝轴”开始常常带着各种水果吃食去二层看那个男生,我不知道她最后是否见到了“书法家”。没多久,他们开始整理家当,大包小包打着,一夕之间就搬走了。我疑心那个被砸开的门洞是否还敞开,但是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办公室被废置不用,也根本用不着。县里拿着工资不上班的人太多,办公室仿佛就是用来住的。
我们一前一后往回走。
我听说过他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有我的名字。熄灯后无聊,宿舍里每个人都要讲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上铺下铺报完了姓名,是学校公认的校花们。轮到他,他说,他认真地说,是密斯白。他说完之后,全宿舍的人开始起哄,他在他们的哄笑中套上自己晾在阳台上的T恤躺下睡觉,然后惊叫一声。衣服内侧趴着一只小蜜蜂,它尾后的毒针刺在他的左肩。他拽起奄奄一息的蜜蜂,说,好,你的刺没有了。
我起先并不知道他是谁,因为这个故事,我开始往他的座位看去。我知道了他的长相、他的表情,还有他削铅笔的动作。我想,我等待着他的表白。也或者,我想在他偷偷望向我的某个瞬间狠狠回瞪一眼。
但是,一直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暑假的半夜,我睡不着,起来在楼前的花园里坐着。我坐在旗台上面,仰着头找我爱的那群北斗星,在所有的星象里面,它最好辨认。据说,它们是大熊座的尾巴,我找不到大熊,只看到了一柄勺子。这个勺子,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喂养实在,它游弋着,有时直立,有时躺卧,东倒西歪。但是,它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旗台的顶端。只要我坐在那里,它们总是最醒目、最清晰的所在。我看着星星,然后想他,想到他,我的身体就开始蜷缩。
终于有一天,他敲门问我借水。他刷了牙,透出淡淡的薄荷牙膏的味道。这些味道从他每一个字的字缝中间迈出脚步,闯入我的鼻腔。他不好意思地说,他想要一点热水,可是水壶坏掉了。我慌忙将热水充满他举着的一只赭石色保温杯,局促于他在夜晚的到来。他站在我的门外,有一半身影陷入黑暗。他客客气气,略带尴尬。在我倒着水的时候,他说,如果哪一天方便,如果我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他的画。
他办了场小小的画展。我在一张画面前站住。也许那是海,我们都还不曾见到过的海。漆黑的海。也许那是天空,我们不曾认识的,狂躁的天空。我把它看了又看,画面上的墨水突然流出来,打湿了我的脚踝。
6
十六岁的尾巴,我站在一张红纸跟前看了好久。
红纸在楼下。我接到陈女士的电话。她说,放榜了,你自己下楼看看有没有你的名字。
我穿了一双边缘开线的拖鞋,捏着一袋吃得见底的小浣熊干吃面,下去看那张红纸。
那些在红底上黑着的字,大概个个都是喜悦。在那些挤挤挨挨的名字中间,有一个我。我知道会有一个我。我站在那张红纸的面前,不由自主,把脸往东扭去,新华书店就在十字路口对面。
多少次,我往那个方向走过去。后来,即使我不再往那个方向去,那条路也和我在一起。在那个书店里,我的脚步总是很轻,我从一本书转到另一本书上面,假装自己在选择。有时候我走过堆积如山的旧书旁,蹲在地上读最底下的书名。只是,二楼上已经空了,因为空旷反而狭小。也或者,因为我的眼睛长大,容下太多的分量。我希望寻找到一点他们留下的痕迹,没有。连曾经门口堆放的那些煤球渣滓都没有,连筐子里长年装着的一个鸡蛋壳也没有,连那些满面尘埃的书页纸张都消失干净。我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我的朋友,蒋小昭,从来热爱文学。有一次,理科班的她的试卷文章,被捏在我们语文老师的手里,他赞不绝口,为我们反复念了一个下午。可惜,她对付不来她的化学,也应付不来她的物理。显而易见,那些made by 蒋爸的本子,那些抄写在上面的符号,不能将她往医生的路途上送一程,所以,她用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道。
她没有死去,而是进了一个最有名的精神病医院。很多骂人的乡下话里,都有那个医院的名字。你从某某某医院里跑出来的吧。他们笑着说,就好像我们现在说,你出来是不是没吃药。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我们还不知道的抑郁症来了,它早有预谋地来了,就在那年我和她一同爬上书架时,它已经在那个盒子式的房间里面,等着我们。
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他们都说,是神经病。他们说着的时候,总爱拿指头指一下自己的脑子。我望向他们的指头,从指间望进白花花的脑浆。
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一件事,要写在这里。
我去还她所有的书,夹在书里面的,是一封写满了恶毒语言的信。我忘记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决裂,等我仔细回想,也许只是一个“哼”的语气。她阴郁,她刻薄,她总爱在我说的每一个字词后面加上一个从鼻腔里往下降落的“哼”。那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的恶习。这个“哼”讽刺地挑拨我的积极,让我焦躁烦闷,所以,不知道累积到第几千个“哼”的那一天,我对她写了最后一句话:你有病,你是个神经病。
我离开了那栋楼,也永远离开了我的少女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