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山手记
2017-10-21叶梓
叶梓
1
这是一座我喜欢的小山。
尽管它卑微地斜靠于苏州横山麓,但它的历史之源要追溯到刀光剑影的春秋战国时期。彼时,吴越争霸正酣,这里是一片辽阔的水域,或者说,旺山脚下就是吴越两国怒目相视的一个小小渡口——不远处静静流淌的越来溪,仿佛见证了这一切。
西施从这里侧身经过的时候,一定满眼忧伤地想起家乡的浣花溪。
——现在的西施塘与范亭,就是旺山额头上的两颗历史之痣。
2
七子山下,九龙潭的碧水深不见底,宛似一个幽深的梦境——每一个远足而来的人,都是向梦境索要礼物的人。然而,九龙戏水的瀑布给予的是大自然的动态之美,而九条被囚禁的小龙在潭底戏水不止的传说,是旺山的另一种虚无之美,能让一座山的风神顿时摇曳起来。
七子山下寂寞的揖山亭,仅仅是渔民艰辛生活的一段写照么?
3
宝华禅寺,静静地矗立在旺山薛家湾的宝华坞。
这座始建于南朝梁天监二年(503)的寺庙,距今已经有1500多年的历史。沐浴着2015年初冬的暖阳,我已经看不见传说中憨憨尊者的身影,但他从遥远天竺而来,经过尧峰且执意留下的传说,早已心领神会,当然,我亦深知从宝林院变成宝华寺的曲折故事。千百年来,宝华寺几经兴衰,除了憨憨泉之外,憨憨井、憨憨桥、憨憨塔都已荡然无存,消失在历史的烟岚深处。
我承认,我偏爱“憨憨”这个词,它能让人联想到佛的世界里拈花一笑的大智若愚。
4
站在尧峰之巅,极目远望,太湖风光尽收眼底,颇有“一览众山小”的苍茫之感。如果说“万竿绿竹影参天,风曲鸟鸣入山幽”是尧峰的生动写照,那么,苏轼的“西南登尧峰,俗云尧所基。洪川不能没,上有万众栖”,却用寥寥数字写尽了旺山的人间烟火。
余生晚矣,站在尧峰之巅,望不到苏轼远去的背影。莫非,是让一场历史之风吹走了?
5
晋代潘尼《逸民吟》曰:“朝云叆叇,行露未晞。”
叆叇者,浓云遮日也。
当我将自己的肉身置身于旺山的叆叇岭时,不禁自问,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这里是神仙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么?
风吹来,吹过叆叇岭,把一朵云吹近,把又一朵云吹远。我没有举手摘星辰的双手,但在叆叇岭竟然生出触摸白云的冲动。当整个江南沦陷于一场雾霾的时候,叆叇岭给我提供了白云与蓝天的全部想象。
实际上,这是一条通往木渎古镇的要道,因为望得见浩渺太湖里的鸭子,亦名“鸭达岭”。
据说,以前有寺僧施茶于山道边,供行者解渴。
6
錢家坞。
旺山脚下的一个小小山坞,仿佛时光之手妥帖安放于青山绿水中的一枚绿松石。我沿着这个小山坞走了一圈,如同穿行于一场记忆的长廊。是的,这是我写下小酒馆之歌的地方,这里醇美的农家饭菜、煮温的黄酒、彻夜的交谈,都是我一一亲历过的。
7
五瓣井,五口小井。
仿佛旺山亲密无间的五姐妹。
一朵无关季节只关风月的五瓣梅,开放在旺山西北,清纯得像遗落在大地偏远之隅的一阕梦境:因为相依相伴,瓣瓣都不孤单。
8
环秀晓筑。
一家担当着禅意养生的酒店,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水云居。这名字能让人联想到“风月往还”“烟云供养”的古旧句子。也许,它所提供的睡眠,具有梦的气息。
2015年的一个夏夜,月色如洗,在水云居宽敞的平台上,一位我所尊敬的长者笑眯眯地问我:旺山美么?
我答:美。
——是的,夜色里的旺山更美,拥有处子般的安静。
他说,旺山就是一张洁白的宣纸,往上面写下的一笔一划,都得用心。我终于懂得,当一个人用热爱自然、尊崇自然的胸怀去做实业,才不会陷入追名逐利的困境当中,甚至会得到命运之神的额外恩赐。
哦,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9
挹翠轩茶楼,旺山怀抱里的一位娴静女子,散发着茶的芬芳。
我在这里参加过数次雅集,还写过一篇拙劣的千字文《挹翠轩记》,以表达自己的喜欢之情。当代古琴大师朱晞在这里弹过《流水》与《良宵引》,尺八大师张听在这里吹奏过尺八,我还在这里听过数场评弹——倘若以旺山为背景,演一场实景昆曲,我想,也是能够打动人心的。
我依稀记得,有一年,我看到一则挹翠轩茶楼与杭州的青藤茶楼、安吉的一滴水茶楼等闻名全国的茶楼一起评为“全国十大特色茶楼”的新闻,心底泛起一丝不尽的喜悦。
我还依稀记得,茶楼里的碧螺春茶糕,糯甜的味道里有隐隐茶香,极好吃。
10
这是中国最美的乡村。
我曾经拥有18年的乡村经历,这段由露水、月光、雨水组成的日月,是我生命深处的胎记。现在,身居闹市,人心浮躁,我常常会一个人去旺山。我喜欢这里的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喜欢这里的江南风光。它作为中国乡村旅游的一个标本,从一个偏远小村华丽转变成中国最美乡村的同时,还为当代中国一颗颗疲倦的心灵尽可能地提供了一处休养生息的桃花源,这才是它最重要的美学意义。而我留恋其间,就是渴望从这里的一山一水里领回一把记忆的钥匙,打开一扇乡村的门,然后,缓慢认领古老的事物,并给它们一一命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