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绘画比照下的鸡年画:民俗源流、符号特征与观看方式
2017-10-20崔璨
崔璨
[摘要]在中国绘画与民间年画中,都有大量的鸡形象。它们在“入画”源流上明显有着雅俗两套不同的传统,但以此作为尺度来进行比较的研究还较为鲜见。鸡形象在年画中呈现出符号化的特点;以阅读习惯、观看方式与记忆途径等角度考察,鸡年画在中国绘画的参照下敞开了更为意趣丰满的阐释空间。鸡形象在两套传统下的比较讨论,为艺术史视域中的民俗图像解读做了新的尝试。
[关键词]鸡年画;中国绘画;民俗源流;符号特征;观看方式
[Abstract] Images of the rooster often appear in traditional Chinese painting and folk New Year painting. The two-salient cultural origins, elegant or popular, have not been studied thoroughly and are worthy of investigation. The feature of rooster in the New Year painting is characteristic, in views of its reading habits, visual impact and impression. Thus, New Year painting of Rooster opened a more intriguing and richer interpretation in the context of traditional Chinese painting. This article compared images of the rooster from two sets of traditions and therefore attempted to understand its origin in folklore art in the realm of art history.
[Key words] New Year painting of Rooster; Chinese traditional painting; Folklore origin; Symbolism; Visual impact
[基金项目]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城市非遗保护的伦理记忆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编号:2017ECNU-KXK018)。
鸡是最早被驯化的家养禽畜之一。距今8000多年的河北武安县磁山村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就出土有鸡骨。鸡的形象在各类物质材料上都有极为丰富的表现1(图1)。
单从图像表现上来看,传统的中国绘画2与年画中都有大量的鸡形象,却在“入画”的源流中体现出两套不同的传统。作为同一种物象,鸡是如何进入“雅”“俗”两种图像传统?除却讨论年画时常提到的产地特色,印制方式等角度,在与绘画的对比下,如何理解年画鸡的图像内容?鸡年画又在阅读习惯、观看方式、记忆途径等方面呈现出怎样的特点?
一、真实的想象:鸡年画背后的民俗源流
在年画的众多题材中,鸡是最为古早的形象之一。东汉应劭《风俗通义》中就有“门户用鸡”3的记载。鸡形象在年画系统中的存续,最初不是酉鸡年的生肖形象,也不只是吉祥的谐音符号,从根源上回溯,确与先民久远的崇拜有关。
晋人王嘉在《拾遗记》中将新年门窗之上画(或金铸、木刻)鸡的原型明确指向传说中的重明鸟:
尧在位七十年,有鸾雏岁岁来集,麒麟游于薮泽,枭鸱逃于绝漠。有祇支之国,献重明之鸟,一名双睛,言双睛在目。状如鸡,鸣似凤。时解落毛羽,以肉翮而飞。能搏逐猛兽虎狼,使妖災群恶不能为害。饴以琼膏。或一岁数来,或数岁不至。国人莫不洒扫门户,以望重明之集。其未至之时,国人或刻木,或铸金,为此鸟之状,置于户牖之间,则魑魅丑类自然退伏。今人每岁元日,或刻木铸金,或图画为鸡,于牖上,此之遗像也。4
南朝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几次提到在门户上贴鸡画鸡,亦都用魏人礼俗佐释,为门户贴鸡画提供了另一种解释。《荆楚岁时记》在“正月七日为人日”一条下,注引魏人董勋语:
董勋《问礼俗》曰:“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羊,四日为猪,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以阴晴占丰耗。正旦画鸡于门,七日贴人于帐。”5
这里把 “画鸡于门”与“鸡日”的称法对应为直接的关联。此外,《荆楚岁时记》又在“贴画鸡”一条下,又进一步借董勋之言说明:
魏时,人问议郎董勋云:“今正腊旦,门前作烟火、桃神、绞索、松栢,杀鸡著门户,逐疫,礼欤?”勋答曰:“礼。十二月索室逐疫,衅门户,磔鸡。汉火行,故作火助行气。桃,鬼所恶,画作人首,可以有所收缚不死之祥。”6
董勋在回答中提到,腊祭时为“索室逐疫”,要“磔鸡”来“衅门户”,即是要以鸡血祭门。《南齐书·魏虏传》中就有:“蜡日逐除,岁尽,城门磔雄鸡,苇索桃梗,如汉仪。”7表明磔鸡于城门的习俗至上可追溯至汉。一直到唐朝,仍能在文献中寻得岁除之日城门磔雄鸡的记录。8
鸡如何从门前鲜活的祭品转化为贴在门上的图像?这些引注实际上并没有就“磔鸡衅门户”、“画鸡于门”与“贴画鸡”之间的关系做出更有联结性的解释。综合各类文献来看,贴鸡画与“门磔雄鸡”在历史上有相当长的重叠时期,因此将贴画鸡完全理解为磔鸡的图像化承继与代替,不甚严谨。然而,宗懔将董氏这一番问答放在“贴画鸡”一条下作注,显然是认为这种磔鸡著门以祭祀驱鬼的习俗与“贴画鸡”有相当的渊源。因此,对这两种习俗的连接性的想象,可以看作一种民俗共识。
宋代以来年画大量印制,题材也更为丰富,《东京梦华录》记录了宋人购置年画“以备除夜之用”的胜景,一般被认为是年画真正流行的时期。其中鸡年画仍广泛地出现在宋代的年节诗文中:endprint
看门帖绘鸡,历颁金凤,酒浮柏叶,人颂椒盘。(《风流子(元旦作)》)9
北湖不道无炊米,也向衡门贴画鸡。(《北湖集》卷四《元日》)10
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一蕚红》)11
可见,鸡画仍然是年节图像的代表性意象。如今这些早期鸡年画只能在文献中寻得踪迹,现存最早的鸡年画旧版是清代刻制的。
岁时在门户贴鸡画,最终是社会风俗和家庭选择共同作用下的表现。这种整体性的表现不会有单一的民俗来源,而是对鸡形象的崇拜在众多故事礼俗下的想象叠合。毋庸置疑的是,无论《荆楚岁时记》提到的“逐疫”,还是作为鸡原型的重明鸟“能搏逐猛兽虎狼,使妖灾群恶不能为害”,所以“置于户牖之间,则魑魅丑类自然退伏”,都说明画鸡于门被认为有驱恶、逐鬼、禳灾等祓除不祥的作用。尽管对鸡与避害之间的连接是基于一种想象,但这种想象本身是真实的——对这一想象本身的信任,是鸡作为年画题材的基础。
二、比较下的符号:绘画中的德禽与年画中的鸡符号
除却年画,鸡的形象在传统中国绘画中也着墨颇多,然而相比之下,则完全是另外一套传统。
唐五代以来,“禽鸟”成为花鸟画中一类专门的画科,鸡不再只是人物故事画中的情节元素,而转身担任起画面的主角,形象亦愈发精致。《益州名画录》中记叙西蜀画家黄筌奉命画四时花鸟,适逢五坊使进献的白鹰,“其鹰见壁上所画野雉,连连掣臂,不住再三,误认为生类焉。”这种对“如实”的崇拜,在北宋迎来了它的高峰——宋徽宗极力推动下的院体画,对自然观察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细致的图像被不断地放大,在短焦的视野下形成了一种新颖而缜密的“写实主义”,成为“格物致知”这一时代背景的强大印证。
传为徽宗所绘的《芙蓉锦鸡图》(图2)以花蝶、锦鸡构成画面,锦鸡落处芙蓉受重摇曳之姿逼真如实,可看作这种“写实”追求下的典范。画中赵佶自题:“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鷖。”12其中“五德”的说法源自汉韩婴《韩诗外传》:“鸡有五德:首戴冠,文也;足搏距,武也;敌敢斗,勇也;见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信也。”
将鸡置为“德禽”,在讲述画意时摆出“五德”,在鸡绘画中可谓常见的比兴。明沈周所作的《卧游图册》中的《鸡图》(图3),题款开篇即作“五德韩诗载”。而沈周笔调含蓄清润,以墨代色,虽然都讲五德,在画法与意趣上已是禽鸟画的另一种语言了。
借鸡的“五德”作为文化背景来阐发深意,历时悠阔,实为经典。唐杜甫写《鸡》,讲“纪德名标五,初鸣度必三。”,实际上是借鸡应有的“信”德来讽刺当鸣而不鸣之人。一直到近代,齐白石有一幅《他日相呼》,描绘的是两只稚气未脱的雏鸡为争食一条蚯蚓互不相让的场景。画面上描绘的是“今日相争”,白石老人题的却是“他日相呼”,时空格局伸展,画与题跋相契相生,满是期待与怜爱。这“相呼”化用的正是五德中表示“仁”德的“见食相呼”。将鸡视为德禽,是鸡绘画中具有升华隐喻之用的重要文化比兴与记忆勾连。
对鸡“五德”的附会,都是从鸡的生物习惯上归纳而来。从年画对鸡的关注点来看,其实所选取的生物习惯大略不差,但对相同生物习惯的阐释角度却各有侧重。如“首戴冠”一项,年画鸡突出鸡冠,因为“冠”与“官”谐音,有升官晋爵之意,而五德中将之说为“文”,则从衣冠有礼来解。“足搏距” “敌敢斗”在五德中意为英勇神武,而年画则将鸡爪夸大,强调其有镇宅镇五毒的含义(图5)。“守夜不失”一条差异尤为明显,五德中将之作为忠职守信,而年画中将鸡打鸣理解为呼唤光明,驱鬼除恶。
阐释的路径不同,诉求有异,表现在具体的图像,即是鸡的入画形态、类型大有不同。两类作品在鸡的种类选择上有明确的偏好:绘画作品里,野雉色彩鲜艳,体态机敏生动,为追求丰富细节的工笔画所乐,无拘野趣也集于此;雏鸡和家鸡形象则更适合以写意方式表现,与田园雅居、稚嫩慈爱之趣相连。在这些画作中,鸡的类型依据画法画意要有意识地做出不同的选择,而年画则呈现出一种完全相反的路径。年画中的鸡基本只表现雄鸡的一种样态,甚至各地年画中鸡的体态也大同小异:侧身张爪,昂首提尾,鸡冠突出,神采昂扬。苏州桃花坞的清版《金鸡报晓、鸡王镇宅》是代表性的鸡年画作品。画中,公鸡啄食蜈蚣,足踏花卉之间,表示春到人间,万象更新。鸡啄“五毒”且能报晓的“喙”与镇宅的“爪”被表现得相当醒目。
鸡年画的诉求主要是驱鬼镇宅、迎接光明,这些功能集中于雄鸡一身并不足为奇,而夸张的特征,相似的形态这种“非写生性”的特点,与其归因于民间绘画的拙朴,倒不如将年画中的鸡作为一个表意的符号来理解。这就意味着:细节和比例不再紧要,而雄冠利爪、锦尾锐喙,这些鸡的“区别性特征”要被夸张地描绘,好叫人一下子联想起鸡这一符号所指代和附会的民俗意涵。
汉代刘向的《列仙全传》上描述了祝鸡翁养鸡的传说:“养鸡百余年。鸡有千余头,皆立名字。暮栖树上,昼放散之。欲引呼名,即依呼而至。”大概是关于鸡与生活最朴素的想象。岁时流转,鸡逐渐失去了“名字”,被层累叠加上含义,其形象成为重申德性的比兴意象,成为年俗中避祸迎福的符号。
三、鸡与门:鸡年畫的阅读习惯、公共观看方式与记忆途径
从图像内容本身抽离开去,以观者与图像的几种互动关系来考察,年画鸡也在与绘画的对比中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年画鸡的阅读方式与惯常的绘画赏阅截然不同。绘画中鸡的形态旨趣,往往通过鸡与草虫环境的关系,以及题款题诗来娓娓言说,是以诗画视觉化的细节、旨趣引发观者共鸣通感。这种共鸣本身,即是利用了鸡形象作为“德禽”的文化背景。相对而言,年画里的鸡形象作为一个核心符号,与其他常用的年节符号相互勾连,解读破译,完成一种符号集合的识读过程。清版彩印《五福临门》是河北武强门神画的代表作。图中两童子各骑一只大公鸡,手执条幅上分别写着“吉星高照”“功名富贵”。画面下方为两只雄鸡,鸡冠的“冠”与“官”谐音,鸡衔铜钱,书“大吉大立,一本万利。”上方二童子头顶抓“髻”,意指“吉头”,吉头上戴菊花和牡丹,“菊”与“吉”音同,牡丹象征富贵。另有蝙蝠环绕取“福”字音义。整幅画中可识读的吉庆符号极为丰富,而这种娃娃与鸡上下构图的方式也常在各地年画中出现。朱仙镇年画《大吉大利》(图6)即表现了童子抓髻骑于鸡背之上,手执富贵牡丹的造型。此类构图中,抓髻(吉)娃娃与红冠雄鸡(吉)在这个空间里相互映衬,在反复的串联阅读中,成为互文重置的两个符号。endprint
年画的观看方式不只在于符号的识读,也在于具体使用时的观看原境(Context)13。汉代《风俗通义》中“俗说鸡鸣将旦,为人起居。门亦昏闭晨开,捍难守固。礼贵报功,故门户用鸡也”14是鸡画最早的记录,其样态就明确地与门有关;而门神也是鸡形象在年画中的首要样式。汉代《括地图》中提到神荼郁垒与金鸡的组合15,即为年画中早期门神的形象。
依门而观,与立轴手卷等观看方式有本质的差异。首先,观看门神年画,视域的边缘不是纸张,而是门户,可以说整体的观感是以门户为框架进行填充的;不似院体文人画讲求留白,门神画布局饱满充实,因为门户已然是其留白的边框了。其次,门神画两幅一对,和双门为户的空间格局紧密配合,在构图上也左右相对,门户不论开闭都是对照呼应着的。另外,门户在街道市井所处的位置使年画成为一种“公共艺术”,是显示私人选择的公共展示。与手卷的私人性观赏相比,观看人数与频次大有不同,因此年画更表现为公共性的符号,而非细细品嚼的私人珍玩了。
从艺术史研究的前沿方法来审视民俗材料,一方面是从方法论上将民俗材料接纳入艺术史的研究范畴,另一方面也为理解民俗图像提供了比照的依据和尺度。
注释:
1以陶瓷为例,就有典型的三国青釉鸡首罐、隋白瓷鸡首壶、明成化鸡缸杯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陕西省咸阳市西汉景帝阳陵丛葬坑出土的西汉彩绘陶塑雄鸡,以及武威磨嘴子汉墓群出土西汉晚期至东汉早期木雕公鸡这种类型的鸡形雕塑,为后文所提到的《拾遗记》:“或刻木铸金,或图画为鸡”,以及《荆楚岁时记》中:“贴画鸡,或斫镂五采及土鸡于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 的记载提供了实物的例证。说明以其他材料刻铸塑形的鸡与鸡画有并存的现象。见图一。
2民间年画本应包含在广义的中国绘画之中,本文用以参照之中国绘画取其狭义,即用毛笔蘸水、墨、彩,画在绢、宣纸、帛上并加以装裱的一类作品。部分民间年画也有绘制的步骤,但以刻板印制为主,因此在工艺上与狭义的中国绘画有所区别,特此说明。
3(汉)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74页。
4(晋)王嘉撰,(梁)萧绮录,齐治平校注:《拾遗记》,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4页。
5(梁)宗懔撰,宋金龙校注:《荆楚岁时记》,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5页。
6(梁)宗懔撰,宋金龙校注:《荆楚岁时记》,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页。
7(梁)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986页。
8可见于《大唐开元礼》卷九十、《唐六典》卷十四、《旧唐书·礼仪志》、《新唐书·礼乐志》等。
9(宋)范成大,《石湖诗集》卷二十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宋)吴则礼,《北湖集》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宋)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四部叢刊本。
12《南宋馆阁续录》卷三,徽宗皇帝御题画三十一帧。
13作为艺术史研究中的一个必要的观察角度,原境要求将作品放回创作、使用、观赏的上下文中进行考察。巫鸿先生对此有丰富解释。
14(汉)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74页。
15《荆楚岁时记》引《括地图》载:“桃都山有大
桃树,盘屈三千里,上有金鸡,日照则鸣。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垒,并执苇索以伺不祥之鬼,得则杀之。” (南朝梁)宗懔撰,宋金龙校注:《荆楚岁时记》,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