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方知身是客
2017-10-20艾科
艾科
天气渐热,我欲接父亲过来小住,他以午收忙碌为由,予以回绝。多年以来,父亲以儿子定居城市为荣,自己却从未想过离开乡村。他不能过来,我只好回去帮忙午收。
携妻驱车回家的路上,满眼金黄的麦子构成了乡村的夏日底色,麦浪随风摇舞,乡民热火朝天。屈指算来,从读高中至今,我已整整18个年头没有割过麦子了。18年的春耕秋收,全都压在了父亲肩头,他虽年已花甲,但却从无埋怨,土地上的劳碌,愈发坚定了他对安稳生活的信念。
见我突然回来,父亲一脸惊诧,频频怪我不事先知会一声,因为忙着午收,家里什么都没准备。我说:“假期待在城里也是无聊,还不如回来干活呢。走,咱们先收哪块地的小麦?”父亲有些感动:“洼里那块。”洼里?洼里在哪?我急速翻腾着儿时的模糊记忆,哦,就是小时候年年栽种棉花的那块土地。见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父亲说,现在收割麦子都是机械化作业,我们只需带着尼龙口袋到地头等候即可。
我精神抖擞地跟着父亲往洼里走,四野皆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儿时常走的田间小路,如今业已荒草丛生,昔日被岁月碾压的车辙也踪迹全无。麦田里的坟冢,是我辨别地块的唯一标识,可放眼望去,所有坟墓都被齐腰的麦子掩藏,让人犹如身陷天门阵,分不清东南西北。因怕父亲察觉,我悄悄放缓脚步跟在他的身后,走到那块属于我家的麦地地头。平原上收割庄稼是大规模的集体行动,联合收割机以路边地块为始,由此及彼按序收割,80元一亩,概不还价。
我和父亲坐在地头等候收割机的到来。乡间的太阳异常毒辣,即便我草帽温水刻不离身,也难以抵挡骄阳热风吞噬体内水分的疯狂。此时此刻,我多想回到城市的家里,吹着空调,吃着冰镇西瓜,窝在舒适的沙发里欣赏百无聊赖的电视综艺节目。但父亲能忍,我也不敢退却。
等了半晌,温水早已喝光,依然不见收割机的踪影。父亲打电话给村支书,方知镇里统一调配的收割机,此时此刻正在邻村“加班加点”,要到傍晚才能赶来,不过时间也不十分确定。父亲擦擦额头的汗水,让我先回家吃饭,他在这里继续蹲守。午收时节人不离地,如果哪家地头没人留守,那么收割机来了也不能按序作业。一旦错过良机,再遇天不作美,那今年的收成就有可能打了水漂,以致成为众矢之的。我拗不过父亲,只好先回家吃饭。
养尊处优的妻子因嫌厨房炊具疏乏,天气酷热难耐,她胡乱煮了一锅清汤挂面打发饥饿。我气不过,从乡村超市买了几份凉拌熟食,就着面条匆匆填饱肚子后,便去给父亲送饭。
收割机,还没来。
父亲蹲在地头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饭菜,一边估算着今夏的收成。饭还没有吃完,收割机就轰隆隆地驶来了。
喜出望外的父亲,丢下碗筷跑向司机攀谈数语后,便扯着尼龙袋子准备战斗,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我的记忆里,午收还停留在“镰刀、人力、板车”时代,媒体上呈现的机械化作业,我还没有真正亲历。机械化将人的体力从劳顿中解放出来,效率大为提高。不一会儿,一块地的麦子就收割完毕了。父亲将麦粒装进一个个尼龙袋里,我搬将不动,扛也不能,一筹莫展。只见父亲嘿呦一声,将一袋麦子扛上肩头就往地头走,看得我目瞪口呆,满面羞红。
晚上到家,我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妻子说,晚上还吃面条吧?我狠狠地瞥她一眼。父亲弹弹身上的尘土说:“你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中午已经凑合了一顿,晚上我给你们做点好吃的。”说完,便捋起袖子进了厨房。我和妻子先是面面相觑,继而无比羞愧。我信誓旦旦地回来帮忙,实则变成了真真切切地忙中添乱。
大汗淋漓的父親,将几道简单美味的农家饭菜端上桌后,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们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乡间夜风流动,父亲身上的汗味迎面扑来。那一刻我忽然发现,父亲的容颜已苍老,躯体日渐萎弱,心地质朴的他,早已将灵魂根植在都市的儿孙,当成久别归家的客人。于我而言,儿时的清苦贫瘠和熟稔农事的勤恳渐行渐远,待父亲百年之后,我该如何打理土地?老一辈固守乡村无怨无悔,新一代奔向都市不遗余力,两者之间愈行愈远,以致看不见父辈在力不可支的孤独夜晚,对土地和亲情辗转反侧的留恋。
我们是血浓于水的家人,而非假意客套的宾客。这一点,不容置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