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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模糊无名到系列典型 お

2017-10-19史新玉王勇

关键词:大哥

史新玉 王勇

[摘要]从鲁迅笔下的“大哥”,到巴金笔下的高觉新,再到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中的蒋蔚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长子形象的刻画经历了由模糊向清晰,由简单向丰满的过程。在角色意义的承载上,他们的思想具有由旧向新过渡和转化的趋势,这也正是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由旧向新转化过程的映射。通过选取部分作品的几个要素,将其串联,放置于时间的链条中考察,可寻见现代文学作品中长子形象的演变轨迹。

[关键词]长子形象;“大哥”;高觉新;蒋蔚祖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36121(2017)01007306

对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长子形象系列进行考察,既可以从中发现此类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发展及逐渐成熟的过程,也可以由此感知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从传统向现代演进的历程。前人多站在长子们所处的那个时代,通过静态来分析其人格特点或文化特质,本文则以 “大哥”(鲁迅《狂人日记》)、觉新(巴金《家》)、蒋蔚祖(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为例,着重于从静态和动态两方面对长子形象进行分析,一是对其所处的境地及其性格进行研究;二是站在历时演变的角度,以动态眼光探析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长子”形象由模糊到清晰的成长过程,以此挖掘长子形象系列所体现出的文化意义和其在中国文化现代化进程中的作用。

一、人物的呈现特点

“在文学发展的过程中,从‘家或‘家族这样的视角观察人生、社会,剖析历史,借助于家族隐喻来表达人的生存和发展状况,表现作者对历史的感受,就成了一个普遍的主题,中国现代小说也不例外”[1]。为何此类作品中作者都选取“长子”形象而非“父亲”形象作为主人公,甚至有些作品中“父亲”是缺席的?分析发现,这类作品中,长子与父亲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是知识分子,他们本应是时代的先锋,是先进思想的代表者,却在封建余根的影响和父权制度的辖制下多选择了妥协与退缩,要么成为“父亲”的替身,对幼者施以压迫,要么成为微弱的反抗后的悲剧人物。一面,文学本身承载着反映社会历史理性的任务;另一面,作者在反映這类社会现实时,以兄代父,既具备抨击封建礼教的条件,又能体现出接受过新思想洗礼的长子们在强大的封建势力面前力量仍旧弱小。这样,作品在具有张力的同时,主题也得到了升华。

(一)“大哥”:长子形象的雏形

《狂人日记》最初于1918年5月发表在《新青年》杂志上。它作为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开山之作,且是“五四”文学革命运动爆发后的产物,其中的“大哥”形象称得上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长子”形象的“第一人”。不过,多数学者将小说的主人公“狂人”作为研究的主要对象,焦点集中在狂人的觉醒意识上。相比之下,第二主人公“大哥”就遭到了冷遇,学界只有为数不多的文章较系统地对“大哥”作了分析。《狂人日记》的发表正值“五四”文学革命运动爆发后的第二年,处于新文化运动的初期,虽然有了新思想的气息,依旧是封建纲常伦理道德主宰的社会,“象大哥这样受过新思想教育而冥顽不化、死守着家族制度和礼教的阵地,最终成为民主革命思潮的对立面的人物,在当时社会中为数尚不少。而将这类型人物综合、提炼,艺术概括进文学作品中,加以揭露和抨击,鲁迅还属首创。”[2]所以,研究“长子”形象系列的发展演变,必须从《狂人日记》中的“大哥”谈起。

《狂人日记》中的长子形象无名无姓,只用“大哥”来代替。作者对这一形象的刻画是模糊的,仅将其处理成一种符号,着墨不多,不过是“长子”形象的雏形而已,其主要功能是小说主人公“狂人”的陪衬,人物性格单一,始终作为狂人的对立面被描写。不过,这并不能淡化大哥形象的作用,“大哥”身上所负载的意义是清晰而重大的,字里行间都体现出他是一名典型的封建捍卫者。中国历代称学校为“庠、序、塾、学堂”等,“学校”这一称呼是辛亥革命以后教育部公布新学制,将“学堂”一律改为“学校”而产生的。《狂人日记》的文言序中写道:“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3]1据此,“大哥”曾与狂人一同读书,学过同样的知识,受过同样的思想教育。狂人能够清醒地认识到当时封建制度的危害与礼教“吃人”的残酷现实,可见其受到了“五四”新思想的洗礼。不难推断,作为既是兄弟又是同窗的“大哥”,也多多少少接受过民主思想的教育,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然而,作为一家之长,他向年幼的弟弟狂人传授“割骨疗亲”的忠义孝悌的旧曲,讲书时则说,“可以易子而食”,为“吃人”行径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全篇小说运用象征手法,用接受过新思想的大哥“吃人”来象征封建纲常伦理“吃人”的深重罪行,如此一来,文章充满张力,“大哥”形象的塑造体现出一种对立效果,也进一步表达出当时改造国民思想的紧迫性。如果说《狂人日记》的主旨是“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单写狂人思想的先进性远远不够。大哥代表了当时思想改革的顽固派,“可以认为是鲁迅有意创作的一个具有抽象的普遍的含义的封建父权制的代表”[4],在“大哥”身上,几乎看不到任何“五四”后产生的“新”的东西,他在改革的激流中固执地掌握着封建伦理思想的船舵,逆流而行,企图在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封建历史长河中找到自己的“方舟”。正如公兰谷在其《论<狂人日记>》中所说:“《狂人日记》是反封建的战斗宣言,是向封建主义投掷的一颗猛烈的炸弹,它里面洋溢着强烈的反封建精神,它发出的封建主义吃人的呼声震撼人心,它的出现有力地配合了以反对封建主义文化为主要任务的五四文化革命运动。”[5]

(二)高觉新:作揖主义的自嘲者

“高觉新”这一形象最早于1931年出现在巴金先生的《激流三部曲》之一《家》中,相较于《狂人日记》中的“大哥”,他的形象就显得丰满了,“他(觉新)变成了一个有两重人格的人:在旧社会里,在旧家庭里他是一个暮气十足的少爷;他跟他的两个兄弟在一起的时候他又是一个新青年。”[6]37高觉新在中学时就学习了自然科学知识,站在了当时的教育前沿。“五四”文化运动爆发后,进步刊物《新青年》、《少年中国》等反映民主自由的杂志又为他的思想注入新鲜血液。他憧憬未来,想前往德国留学深造,也想与表妹钱梅芬成为眷属。然而,“长房長孙”的身份使他的梦想成为泡影:爱情婚姻有人安排,中学刚毕业,父亲便让他娶另一个女子瑞珏;工作有人安排,在西蜀实业公司事务所上班。面对这些,“他不说一句反抗的话,而且也没有反抗的思想。他只是点头,表示愿意顺从父亲的话。”[6]31父亲死后,他主动挑起了大家庭的重担。正是由于高觉新的这种态度,觉民与觉慧把他称为刘半农“作揖主义”的拥护者,而他也承认自己喜欢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可是,他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妥协与顺从而祥和,心爱的女人梅芬抑郁而死,恩爱的妻子也因难产而亡。

高觉新的悲惨命运一面是封建社会礼教的弊害造成的;另一面,这也是由其自身性格的弱点造成。面对长辈命令式的安排,他一味地顺从,竭力做“和事佬”来调和家庭内部矛盾。他无奈、软弱的性格其实还是要归根于封建礼教的压迫与束缚。“长房长孙”表面上是令人羡慕的地位,其实质却是封建纲常伦理余根的一枚棋子,只能任由摆布。觉新是痛苦的,因为他不是没有思想,只是“他不大用思想,也不敢多用思想。”[6]32他的痛苦不仅来自于父辈的压力与亲人的离去,更源于他头脑中的新思想“英雄无用武之地”。若觉新像《狂人日记》中的大哥一样始终麻木不仁,甘当封建的卫道士,作吃人恶魔,或许就没有内心的纠结了。然而,觉新之所以是“觉新”,就是因为他是一个觉醒者,他察觉到了“新”的东西,作出了之前长子们不敢为的“新”行为——最终支持觉慧走出家门,走向自由。

(三)蒋蔚祖:与封建决裂的牺牲者

《财主底儿女们》中,作为长子的蒋蔚祖从小生活在充满封建专制气息的大家庭里,在父亲蒋捷三的影响下成长。同为封建大家庭的长子,与“大哥”和高觉新有所不同,蒋蔚祖的生活要安逸得多,他不必管理家中事务,也不用肩负振兴家族的重担,衣食无忧。特别与高觉新相比较,他似乎对父亲给自己包办的婚姻很满意,婚后,沉浸在与妻子金素痕的爱里。 蒋蔚祖生长于传统诗教环境中,似乎没有受过专门的新式教育,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接触社会中的“新”事物——妻子金素痕是来自律师家庭的现代女性,“谈法律、政治、谈张学良和汪精卫,也谈维特。”[7]123这样的婚姻生活势必让他受到新事物、新思想的冲击。也正是这个原因,蒋蔚祖与金素痕的婚姻并不是“门当户对”。面对美丽、自信又新潮的妻子,只会写文作诗的蒋蔚祖又喜爱又陌生。当心爱的妻子想要离开苏州前往南京却遭到蒋老的禁止时,蒋蔚祖产生了矛盾:一边是深爱着自己的父亲,一边是自己深爱着的妻子。最后,蒋蔚祖选择了与妻子一起到南京生活。

有学者认为,蒋蔚祖离开父亲,从苏州来到南京主要是因为离不开金素痕。这一观点有待商榷。笔者认为,蒋蔚祖从小乖顺并非意味他就没有独立意志,只是这种叛逆作为一种潜意识被压抑,否則他可能会上演《孔雀东南飞》里的抛弃妻子的悲剧。之所以潜在的叛逆没有爆发,一是因为其自身温和、顺从的性格;二是因为他与父亲从未产生过矛盾和冲突,而矛盾一旦产生,蒋蔚祖沉睡的叛逆心便苏醒了。他想要独立,不愿一直在父亲的臂膀下过日子,可如果不离开苏州,这一处境就无法改变,他就会一直躲于父亲的威权之下。这正是蒋蔚祖不惜惹父亲生气,执意同妻子到南京的主要原因。蒋蔚祖在金素痕面前几乎没有尊严可言,到南京后更甚,妻子可说是他生命的中心,她是个轴,蒋蔚祖也心甘情愿地围着她转。在得知妻子出轨后,他的精神之塔坍塌了:“他窒息,昏迷地环顾——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拯救他——于是颓然地倒到椅子里面去,他底头撞在桌上……‘蒋蔚祖,蒋蔚祖!你从此完了!蒋蔚祖用非人的声音叫,然后向外面奔去。”[7]147这句声嘶力竭的呐喊同时也宣告了他的结局——最终跳江自杀。

在此之前,学术界不乏对蒋蔚祖这一形象的分析,多数学者认为,蒋蔚祖的疯狂与金素痕密不可分。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个男人,蒋蔚祖为什么面对金素痕的背叛只是表现出绝望与疯狂,而不是义正言辞地斥责她,甚至自行“忏悔”、“哭诉”,想要杀死父亲,把财产全部交给金素痕?本文认为,蒋蔚祖对金素痕爱得如此热烈,一面固然是因其美丽,但更重要,也是真正令他神魂颠倒的,是金素痕作为现代新女性所散发出的那些独特的品质。这恰恰是蒋蔚祖自身所匮乏且内心渴望拥有的。蒋、金两家一旧一新,可以说,蒋蔚祖代表的是新时代里逐渐衰弱的封建旧势力;金素痕则代表了日渐蓬勃的顺应时代发展的现代人,“是洋味与蛮性集于一身的现代女性,她读过法政学校,敢同人多势众的夫家对簿公堂,敢向父亲争取自己的权利,懂得经营之道,追求现代享乐。”[8]

作家路翎让蒋蔚祖和金素痕这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走到一起,这可说是现代文学史上对封建家族描写的重要转折,这种“跨界”的婚姻在之前的现代小说里几乎没有。这种婚姻意味着现代人闯入了奄奄一息的封建旧家庭,“(金素痕)从一开始便以财产的争夺为目标,而蒋蔚祖不过是她向蒋捷三要价的筹码。她充分地利用蒋蔚祖对她的肉体与情感的依恋,以求获得最大的物质利益,至于蒋蔚祖所追求的真正的爱情,她从未关注。”[9]这个不平衡的婚姻给蒋家以致命一击,令其分崩离析。“蒋蔚祖的性格,是豪门娇宠与传统诗教嫁接结出的酸涩果实,其悲剧性折射出柔弱型传统知识分子在欲望高涨的现代社会所面临的尴尬乃至绝境。”[8]

二、“长子”形象的线性发展

从鲁迅笔下的“大哥”,到巴金笔下的“高觉新”,再到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中的蒋慰祖,在人物的刻画上,是一个由模糊走向清晰,由简单走向丰满的过程;在角色意义的承载上,他们的思想具有由旧向新过渡转化的趋势,这正是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由旧向新转化过程的映射。

(一)思想新舊成分

作为封建大家族的长子,他们的思想中多少都带有陈腐的“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成分。处在“五四”运动爆发以后的时代,新旧思想交替,特别是“五四”新思想如一股清泉注入,且随着时间推移,效果越来越明显。《狂人日记》中,“大哥”的思想本质上是旧的。虽然他曾与狂人一同读书,也接受过新理论,但对这些新东西是完全被动接受的。他的大脑处于沉睡与封存状态,种种行径都表明他是一个封建卫道士。而在《家》中,高觉新的思想底色也是旧的,他像一颗棋子任由父辈摆布,“作揖主义”是他的座右铭。不过,与“大哥”不同,“五四”新思想在高觉新的思想中还是产生了一定的化学反应,他的思想是“旧”中有“新”的。他身上少了“大哥”作为封建卫道者的专权与狠毒,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满意,也会在无人之处为爱情、理想、亲情(妻子的死)默默流泪,并最终同意觉慧自由追寻理想。蒋蔚祖则是一个转折点——思想底色换旧为新。尽管从小生活在富足的封建地主家庭,但蒋蔚祖所处时代的社会风气发生了巨大变化。在日军侵略的炮火中,众多青年包括他的弟弟蒋纯祖也走出家庭,投身抗日,加之与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小姐结为夫妻,这些都深深注入了蒋蔚祖的头脑,消解了他思想中的许多旧东西,因此在他身上有了在高觉新身上敢想而不敢为的特征。他因妻子出轨而发狂,可见其对妻子爱得深沉,而这种深沉不仅仅是肉体的,更源于他潜意识里与金素痕这个新女性精神上的契合。可以说,蒋蔚祖基本上是一个新人物。需要指出的是,新旧思想并不能仅仅理解为“多”与“少”的问题,关键在于人物对这两种思想的态度。“旧思想”也指人物对于封建纲常伦理道德思想的认可与执行程度;“新思想”则指对“五四”运动后“民主自由”、“解放人性”等新思想的认可程度,以及由此表现出的对“旧思想”的排斥程度。不难发现,从“大哥”到高觉新,再到蒋蔚祖,他们的思想演变整体呈现出由“旧”向“新”的转化过程。

(二)自我意识与纲常观念

自我意识指对自己身心活动的觉察,主要包括认识自己的生理状况(如身高、体重、体态等),心理特征(如兴趣、能力、气质、性格等),以及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如与周围人相处的关系,在集体中的位置与作用等)。自我意识是人的自觉性、自控力的前提,对自我教育具有推动作用,也影响着人的道德判断和个性的形成,尤其对个性倾向性的形成影响更大。在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长子形象从“大哥”到蒋蔚祖,所表现出的自我意识越来越明显,纲常观念则逐渐淡化。《狂人日记》里的“大哥”掌管家务,能呼风唤雨,似乎最自主,但这并不能说明他的自我意识强,恰恰相反,他的意识中满是几千年封建纲常伦理的“毒素”,甚至沦为“吃人”罪行的执行机器,他被封建礼教同化而不自知,却认为所作都合乎礼仪。作为家中长子的高觉新放弃了到国外进修的机会,放弃了与梅芬的爱情,服从父亲的安排担起治家大任。然而,他所作并非心甘情愿,他自嘲所奉行的作揖主义愧对情投意合的梅芬。他如饥似渴地与朋友和弟弟们阅读《新青年》上的文章。这些都表明,他对自己长子的地位并不是乐在其中,而是饱尝矛盾的痛苦。其实,他在内心深处早已肯定了自由民主的新思想,支持觉慧走出家门就是最好证据;同时,他的形象也是同时代众多青年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蒋蔚祖的自我意识是三者中最强的,虽然他自小长在封建地主家庭,多少存有纲常观念,但他已经开始重视自己的需求。身为长子,他不愿呆在家里坐享其成,而想到南京找点事做。尽管他承认自己离不开执意要去南京的金素痕,但究其背后原因,恰恰在于金素痕身上所散发的“新”的元素,他从心底认可这个元素且认为自己需要它,才有勇气违背父愿。蒋蔚祖在妻子背叛后“向她忏悔、哭诉,声明要回苏州去把父亲杀死,把财产全部交给她去享乐”的行为都表明:蒋蔚祖等新青年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反抗,使以蒋捷三为代表的封建旧势力已失去其权威性。

这些长子们起初仅仅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传承者,受命于封建礼教,缺乏自我意识;后来,他们逐渐变成质疑者,自我意识不断增强,在矛盾中反思、挣扎,最终成为封建文化的反抗者。

三、形象的典型化与存在的焦虑

现代作家们对于家族叙事作品中的長子形象的塑造具有内在的统一性,长子形象由模糊到清晰的发展脉络表明,其在现代文学的地理版图上已经具有文学典型的特质。马克思与恩格斯认为,典型环境“是充分地体现了现实关系真实风貌的人物的生活环境。它包括以具体独特的个别性反映出特定历史时期社会现实关系总情势的大环境,又包括由这种历史环境形成的个人生活的具体环境。”[10]214其实,中国古代就有“典型”一词,最早见于《后汉书》:“(孔融)与蔡邕素善,邕卒后,有虎贲士貌类于邕,融每酒酣,引与同坐,曰:‘虽无老成人,且有典刑”[11]838。孔融认为,在虎贲士身上有着与蔡邕相似之处,便称为“典刑”,这与西方文论中的“文学典型”具有内在的一致性。西方的典型论于“五四”后传入中国,童庆炳对典型的定义为:“作为文学形象的高级形态之一,典型是文学言语系统中显出特征的富于魅力的性格。”[10]204典型所关注的是“人”,指“人”的类型,起初只是写某个人长得与另一个人相似,后来发展为写一类人具有相似且鲜明的性格特征,是内在个性的类型化。

典型人物是在典型环境中形成的,《狂人日记》中的“大哥”虽然是不折不扣的封建卫道士,但弟弟狂人却是思想的先觉者;高觉新尽管在父亲死后担起治家的重担,身边却充斥着《新青年》等先进的文学气息;蒋蔚祖的妻子则是典型的新式女子。除了他们身边的环境外,还有一个相似的社会大环境,鲁迅在救亡图存的时代里提出了“立人”思想:“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12]。他十分强调个体的独立性,“人各有己”,“朕归于我”,“发展各各的个性”,“实质上是要求人成为一种具有深刻自我意识能力的独特个体”[13]。1911年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对中国传统的“三纲五常”等价值观产生了冲击,但辛亥革命并没有使得拥有几千年生命力的封建思想烟消云散。到了“五四”时期,鲁迅对“立人”思想进行了调整,主张以冷峻的笔触描写国民麻木、冷漠、愚昧、落后的精神状态,当时革命者也努力要营造自由、平等、个性的文化环境。“立人”思想成为“五四”运动以降中国思想界的主旋律。这就使封建家族的长子们生活于一个封建礼教与个性自由并存的对立环境中。以鲁迅为首的现代作家以此为文学的典型环境,通过家族叙事作品批判尚存的封建思想。在这些作品中,长子往往成了“挣扎在社会伦理和行为规范中的、兼有改革者和普通人双重身份的寂寞的知识分子”。[13]鲁迅把自己称作“历史的‘中间物”,这些长子们又何尝不是呢?若说鲁迅《狂人日记》中的“大哥”尚不具备“中间物”的特质,那从巴金笔下的高觉新开始,现代文学作品中的长子形象逐渐清晰,既是家族希望之所寄,也是庶辈矛头的指向,更是被社会新旧思想漩涡卷起的人。他们须竭尽所能维护家庭的伦理秩序,肩负振兴家族大任,又要经受社会新思潮的冲击。“他们看到了几千年的封建文化的衰落并即将在自己这一代手中失传或断送而产生一种情感上的痛心和眷恋,另一方面,他们同样看到了时代进步思潮的合理性和现代文化的强大威力。”[14]到了蒋蔚祖,长子形象已臻成熟,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长子形象的典型化基本完成。蒋蔚祖忧郁、惶惑、消沉、绝望的性格与心绪显示了他灵魂的深度,这正是文学典型的艺术魅力之所在。在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此前不久,1940年,曹禺的话剧《北京人》中长子曾文清的形象就已立体丰满,他的出现似乎是长子形象变为系统典型的前奏。之所以称为“前奏”,因曾文清与蒋蔚祖不同。曾文清的妻子曾思懿是一个旧式女子,出生于封建士大夫家庭,曾文清与曾思懿的婚姻可说“门当户对”,且北京作为几朝政治中心,定然不同于近商的南京。所以,曾文清身上仍有沒落士大夫的“闲情”,养鸽子,放风筝。而他与蒋蔚祖相似之处则在于这种无所事事的闲情及在家中迷失方向的迷惑之感,曾文清这个未进化的“北京人”一旦走出家门便无法生存,是“活死人,死活人”,这种危机感到了蒋蔚祖身上更加明显。

薩特认为,“人之初是空无所有的,只是后来人需要变成某种东西,于是人按照自己的意志而造就他自身。”[15]350生活于新旧两种思想文化夹缝中的长子们,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对立失望的世界中。蒋蔚祖违背父命,发挥了最大自由同妻子到南京,却在妻子背叛后成了无所依靠的孤独者。尽管蒋蔚祖有了选择的自由,但他将要面对的生活却是混沌、没有目标的,他只知道人生真实的终结就是死亡,于是跳江自杀。这种对生命存在意义的焦虑,直到1949年后老舍在他的家族小说《四世同堂》中祁瑞宣的出现才得以缓解。祁瑞宣是祁家的长房长孙,他的思想和性格发展历程同样存在来自新旧两方面的作用力。他善良、正直,有爱国思想;也软弱忍从,受传统文化思想束缚,既想“尽孝”,又想“尽忠”,在不能两全的境地中优柔寡断,苦闷不已。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家庭观念与民族意识之间的矛盾。然而,他比之前现代文学作品中的长子们多了一份冷静与理性,最终从矛盾、苦闷中得到解脱,走上反侵略的新生之路,找到了人生存在的意义。

从鲁迅启笔塑造的“大哥”,直至后来出现的高觉新、曾文清、蒋蔚祖、祁瑞宣等人物,完成了从模糊无名到系列典型的华丽转变,从这些形象中也可以窥见中国文化现代化转型的艰难进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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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编.存在主义哲学[M].上海:商务印书馆,1963.

[责任编辑]李献英

From obscure to series

——On the image of the eldest son in modern literary works

SHI Xinyu,WANG Yong

(Literature College,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 050024,China)

Abstract:From Lu Xun's "big brother" to Ba Jin's Gao Juexin,and Lu Ling's "rich man's children" Jiang Weizu,in the portrayal of the characters,is a fuzzy to clear, from the simple to the fullness of the role in bearing; on their thought has transformed from old to new trend of transition,which is the reflection of culture Chinese social thought from old to new transformation process.If several elements of the series,observed at the time of the chain,we can find that the eldest son image in modern literature development evolution.

Keywords:The eldest son of the image;"big brother";Gao Juexin;Jiang Wei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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