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南风吹,他等故人归
2017-10-19陈忘川
陈忘川
后来陈朝阳总是想起魏莱说的那句话,她说为什么错的不是我,受惩罚的却只有我?
那时他想伸出手抱她,但他没有。
壹
“半小时后到你家。”
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陈朝阳揉揉惺忪的睡眼,叹了口气。墙上的时钟显示深夜两点十五分,陈朝阳打开前厅的灯,想了想,又打开空调,调到三十度。
陈朝阳家坐落在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小城里,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客栈。小城真的很小,默默迎送着一拨又一拨的游客。陈朝阳一直觉得,自己会在这样的迎来送往中,慢慢变得和小城一样老。
暖烘烘的热风吹得他昏昏欲睡,透过前厅的落地窗,可以看到脉脉流淌的江水。四下俱寂,他恍然想起,五年前,就是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魏莱裹挟着一身霜雪敲开客栈的门,一脸疲惫地问还有没有房。
陈朝阳看着这个瘦削的姑娘,她那稚气未脱的脸上透着一股倔强,一双月牙般的眼睛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最近来看雪景的旅客很多,房间订满了。”
姑娘也不失望,仿佛这个答案她已经听过很多次。她又问道:“那有酒吗?给我两杯暖暖身。”
“你还未成年吧?”陈朝阳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
姑娘笑了笑,从大衣兜里摸出一张身份证亮给陈朝阳看:“今天正好满十八岁。”
到底是于心不忍,陈朝阳指了指阁楼上一间闲置的房,递给她钥匙让她自己上楼收拾。但是没给她酒,也没收房钱。
回忆被一阵风铃清脆的声音打断,魏莱像回自己家似的,推开门自然而然就进来了,随手还拖着一个24寸的行李箱。
“又离家出走了?”陈朝阳揶揄她。
魏莱撇撇嘴:“第九十八次离家出走,也是最后一次离家出走,因为我不会再回去了。”
“吹牛吧你,小心闪了舌头。”
据魏莱讲,那是她第五十一次离家出走,也是第一次走那么远,足足坐了两个小时的车。
“那你以前都去的哪儿?”陈朝阳问她。
“宋君彦家咯,要不就是肯德基、麦当劳、网吧,随便凑合一夜,只要不是在家里就好。”
而十八岁那次离家出走,下定决心离开自己的生活圈子,大概是因为听说宋君彦交了女朋友。
魏莱一直以为,宋君彦如果有女朋友,那也一定只会是自己。毕竟自从妈妈走后,对她最好的人,大概就是宋君彦了。
贰
魏莱的妈妈是在她十二岁那年走的。
那年她刚升上初一,领了新校服坐在宋君彦的自行车后座上哼着小曲儿回家。隔老远就看到家门口围了一群人,隐隐还能听到父亲的唾骂声。
魏莱跳下车拨开人群,就看到一身狼狈的妈妈。她的衬衫袖子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露出手臂上的瘀青。魏莱知道,这大概又是父亲的杰作。只是她不懂,为什么妈妈身旁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看到魏莱,妈妈愣了一下,随后迅速整理了一下头发,露出一个平时那般温柔的笑容。
“阿莱,让妈妈看看你的新校服。”
“不准碰我女儿!”魏莱被父亲大力扯到身后,手中的包装袋散了,校服散落一地。
媽妈收回手,整了整裙摆的褶皱:“如你所愿,这个家里的什么我都不会带走。让你骂到现在只不过为了等阿莱放学,再看她一眼。现在,咱们两清了。”
男人握住妈妈的手,分开围观的人,魏莱这才注意到那辆崭新的小轿车。两人从容地上了车,汽车发动,从此魏莱没有了妈妈。
她清楚地记得,妈妈没有回过头,一次也没有。
但当时的魏莱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太好了,这个家里持续十来年的争吵终于消停了。回过头,她看见宋君彦正在一件一件地帮自己叠校服。
在这条狭窄的小巷子里,魏莱最喜欢的就是宋君彦一家了。每当父母吵架的时候,她就会躲到巷尾的宋家去。宋妈妈会做好多小点心,分给魏莱的总是比宋君彦的多。他从来都不会不高兴,总是笑眯眯地说:“我比你大,我要让着你。”
世上还有比宋君彦更好的男孩吗?没有。魏莱坚定地想。哪怕后来宋君彦转学去了市里最好的中学,也依然会在每个周假的时候,骑着自行车绕半座城,来接魏莱一起回家。
那是最糟糕的日子,也是最好的日子。父亲的脾气日益暴躁,没了妈妈的家不再像一个家,宋君彦因为课业繁重住校了,魏莱就学会了趁父亲不留意的时候,悄悄地溜出家门,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间游荡。
而事实上,父亲常常不会留意她。
妈妈离开的第五年,城市规划的触角蔓延到了小巷。挖掘机轰隆隆地开过,碾碎了所有过往的痕迹。魏莱跟着父亲搬进了敞亮的楼房,目之所及,没有一样东西关于童年,关于妈妈。也是这一年,父亲再婚了。
还好,宋君彦一家成了她的邻居。
叁
本以为距离更近了,宋君彦就该跟自己形影不离才对。可是他越来越忙,考上了本省最好的大学,忙着写论文,忙着社团活动,忙着一个大学生应该忙的一切事。终于,他忙到忘了魏莱的生日。
“于是你就赌气来这里,于是就被我收留了。”陈朝阳总结道。
“我其实特理解他,所以我自己买了蛋糕去找他。我们学校离他们学校很远,我倒了三趟车,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一个女孩在一块儿。”
“可他后来不是来接你了吗?”
“对呀,”魏莱歪着头,月牙般的眼里波光粼粼,“所以我们在一起了呀。”
算起来,魏莱和宋君彦在一起已经五年了。陈朝阳还清楚地记得宋君彦来接魏莱时的场景,他站在客栈的小院里,冲扒着楼顶的栏杆不愿正眼瞧他的魏莱宠溺地说:“阿莱乖,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站在小院里,站在满堂陈朝阳细心呵护的苍翠里,颀长的身姿和俊朗的眉眼,被雪后和煦的阳光照得熠熠生辉。endprint
是了,这才是那个姑娘应该喜欢的人。陈朝阳这样想着。
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夜,在他清楚地感受到生命一点一点消逝的时候,那个姑娘突然出现了。那时的自己一定很吓人,是她为自己叫来了救护车,坚持着陪他等来了生的希望。他没想到会再遇见她,当他打开那扇门,看见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后,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裂了一条缝,有什么东西趁机钻了进来。在后来的五年里,每个宋君彦来接魏莱回家的日子里,那东西都在心里翻滚搅动着,让陈朝阳一呼一吸都疼。
原来已经五年了。陈朝阳想。
这五年来,每次魏莱和宋君彦吵了架,都会跑到这里来。她特别强调是离家出走,这让陈朝阳深刻地明白,她有多在乎宋君彦。似乎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魏莱也说过,大学毕业就要和宋君彦结婚。而现在,她刚好毕业一年。
“你发什么呆啊陈朝阳?”魏莱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回过神来,端起酒盅帮她把酒杯斟满。小城特有的桂花酒,他擅长酿,她喜欢喝。
“我在想,上次你發给我的那张婚纱的图片,我找到那个设计师了……”
“陈朝阳,”魏莱的笑容骤然冷下来,“我和宋君彦分手了。”
手一抖,酒水漫了出来,清亮的液体顺着木桌的纹路滴落在地板上,“吧嗒”一声,像是滴在陈朝阳的心上。
“为什么,上次不是还好好的?”
“他心里有别人了。”
魏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游离到遥远的天际。陈朝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小城的夜,一瞬间变得那样冷,那样苍凉。
肆
对魏莱来说,恐怕没有哪句话,比“心里有了别人”更重了。
这些年父亲喝醉了酒,就絮絮叨叨数落妈妈的背叛。有一次他甚至盯着魏莱狠狠地说:“看着你这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我就知道,你以后嫁了人也会和你妈一样!”
那次魏莱从家里仓皇逃出,在陈朝阳家的阁楼里一住就是一个星期。她也是那次偷偷喝了他酿的桂花酒,发现自己竟然酒量不错。后来,陈朝阳就习惯了每年酿几坛桂花酒,等着她来,反正这酒也醉不了她。
而她现在说,宋君彦心里有别人了。
她心心念念要嫁的那个人,背叛了她。
“是他们公司的新人,温柔得要命,听话得要命。不像我,麻烦得要命。”
魏莱左手托着腮,右手把玩着酒杯,漠然的语气像是事不关己。失恋的女人能这样也算省心,可陈朝阳多希望她能哭出来。这些年来,她的情绪总是大起大落,可她从未哭过。
陈朝阳突然说:“明天我带你去青山吧,他们在办篝火节,热闹得很。”
魏莱一脸诧异:“你不是从来都不愿意去热闹的地方吗?”
“你不是说我快发霉了吗?出去烤烤。”陈朝阳赧然一笑。
小城的篝火节有些年头了,每年都有很多游客慕名而来。两人抵达青山的时候,位置稍好的地方都已经被占据了。陈朝阳几经周折联系了好几个人,才弄到一顶位置不错的帐篷。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魏莱“扑哧”一声笑了。
“你总算是有了一些烟火气。”大多数时候,陈朝阳安静地坐在前厅,看着江水脉脉流淌。魏莱有种错觉,他其实是一株植物,和那些被他精心呵护的盆栽一样,在原地扎了根,“这样才对嘛。”
陈朝阳羞赧地笑起来,在篝火的映照下,他像个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大男孩般一尘不染。
夜幕降临,篝火晚会如期举行。四面八方赶来的年轻人围着篝火跳起舞,有男孩来邀请魏莱,她摇摇头拒绝了。
“为什么不去,你跳舞很好看啊。”
“陪你啊。”魏莱笑着说。
这话却让陈朝阳的心一紧。宋君彦的话又回荡在耳边,无数次他有意无意地对陈朝阳提起,说:你这个样子,也只有我们家阿莱愿意陪陪你。
是啊,他这个样子。
陈朝阳鼓足了勇气问魏莱:“真的不能原谅他吗?你是那么想和他有一个家。”
“是啊,想有一个家。”映着火光,魏莱的脸呈现出一种无法捕捉的美,“可以想回去就回去,永远有个人等待着你。其实想想,你的客栈不就像个家吗?我什么时候来你都会给我开门。”
魏莱依然笑着,陈朝阳却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说什么都不太好。
最后听到她缓缓叹气,说:“很意外,我并没有很难过,也许我只是太想要一个家了,宋君彦也只是刚好而已。”
伍
篝火晚会要一直持续到凌晨,魏莱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已经有些困意。两人钻进帐篷和衣而眠,不一会儿,魏莱就睡着了。陈朝阳却难以入睡,或许是因为外面的喧嚣,又或许是因为他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这些年他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轻易不出客栈的门。没曾想,那扇门却被魏莱轻而易举地敲开了。
凌晨时分,喧嚣逐渐归于平静,只剩篝火燃尽后木材发出的噼啪声。陈朝阳终于合上双眼浅浅地睡去,却梦见了宋君彦。梦见他问他:你也喜欢阿莱对不对?你这样,能喜欢阿莱吗?
陈朝阳从一身冷汗中惊醒。天光微亮,他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魏莱还在沉睡,不老实地翻了个身触到陈朝阳的衣袖后,便攥着那截空荡荡的衣袖不肯撒手。陈朝阳的心紧张地跳快几下,又逐渐沉下去。
第二天回到客栈时,已经是中午。
远远看到客栈门口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魏莱的脸立刻冷了下去。是宋君彦。
陈朝阳是知道的,魏莱在这里,宋君彦一定会来。
然而魏莱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进客栈。宋君彦着急去拉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走,我不想见到你。”魏莱的话不带一丝感情。
“阿莱,我知道错了。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我们回家好不好?”宋君彦又要去抱她,她后退几步避开了。
陈朝阳看不过去,轻声说了句:“你别勉强她。”
“关你什么事?”宋君彦一腔怒火找到了去处,冲陈朝阳做了个轻蔑得恰到好处的表情。魏莱瞪他一眼,转身就要上楼,却被他一把扯回怀里。endprint
魏莱想挣扎,却被他紧紧抱住动弹不得。陈朝阳知道,那是害怕失去爱人的拥抱,因为害怕,所以用尽全力。而他永远也做不到。
他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开始一件一件脱掉身上的衣服。
最后,只剩下单薄的内衣,房间里没有一面镜子,可陈朝阳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
多少年了,他始终无法坦然面对的模样。
陈朝阳没有告诉魏莱,他也曾在她的城市生活过,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不止一次想,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十七岁就好了。
十七岁那年,一场车祸过后,陈朝阳就不再完整了。
他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失去了。那正是他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班里好看的姑娘才刚开始给他递情书,篮球赛进入了决赛,他是队里最好的前锋,他还会拉小提琴,虽然只会一首曲子。
然而这一切,都在十七岁的那个深夜,永远地和他告别了。
陆
他离开了学校,余生要与之相伴的,是假肢,是漫長得无法消磨的光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生命会和这亘古的江水一起流逝,再不会起波澜。可魏莱驾着一叶扁舟划开平静的江面,荡起久久不散的涟漪。他无数次想送她上岸,却又希望她能这么平静地停留在江面上。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必须送她上岸了。没有人天生属于江面,魏莱有她自己的岸。
魏莱傍晚来敲门,喊他吃饭,他没有开门。此时他卸下假肢,靠在门上勉强支撑。
她敲了很久,一声声唤他的名字。不开口是不行了,他想。
于是他隔着门板劝她:“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门外沉默了很久,久到陈朝阳几乎以为她已经走了。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到了她沙哑的声音:“你再陪我去一个地方,我就再也不来吵你了。”
魏莱要他陪自己去的地方,是一个很远的海滨城市。宋君彦送两人到机场,难得的低眉顺眼。陈朝阳猜想大概魏莱和他达成了某种协议,不然以宋君彦那样骄傲的性子,怎么肯对自己这样客气。果不其然,过安检的时候,宋君彦突然叫住魏莱。
“怎么?”魏莱回过头,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记住你的话,回来咱们俩就结婚!”宋君彦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陈朝阳的心一闷,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站在小院里唤魏莱回家的少年。
来来去去,到底他们俩才是一对。
飞机冲上云霄,冗杂的轰鸣声中,陈朝阳听见魏莱问他:“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吗?”
“不是。”陈朝阳摇摇头,“我去过更远的地方。”
他确实去过更远的地方,在他还是完整的陈朝阳时。魏莱了然于心地点点头,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在阁楼里发现了很多秘密,”魏莱狡黠一笑,“那些你不忍心扔掉的,我全都捡起来了。”
陈朝阳别过头去,透过舷窗看到一望无际的云层。那样的柔软近在咫尺,却是一生都无法触摸的。
他一直没说的,原来她全都知道。因为那一夜随意指给她的阁楼,封锁了自己全部的过往。那些没有烧掉的照片、画作、乐谱,她都不地道地尽数占有了。
还有一张学生证,是为他叫来救护车的那个姑娘落下的。那个姑娘也有着一双月牙般的眼睛,甚至她的名字也叫魏莱。
陈朝阳突然笑了,笑自己的欲盖弥彰,他的笑让人无端觉得悲凉。他轻声问:“那是你第几次离家出走呢?”
魏莱侧头缓缓靠在陈朝阳的肩膀上:“第一次。”
柒
这座海滨城市四季如春。陈朝阳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灿烂的阳光了,不由得抬手挡住刺目的光线。
接下来的三天,魏莱只是带着陈朝阳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座城市里,吃遍了大街小巷的当地美食。他当然知道她绝对不是来逛逛而已,但她不说,他也就不问。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第四天傍晚,魏莱换好衣服,仔细描了一个恬淡的妆。陈朝阳知道此行真正的目的大概就要揭晓了,果然,魏莱问他:“可不可以陪我去见一个人?”
陈朝阳替她把散落的一丝头发挽回耳后,然后摇了摇头:“有些事你要自己去面对,但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海边的咖啡馆,充斥着一股混着海风的咖啡香气,魏莱从中嗅出一丝难过的味道。看来约的地方不太恰当,她想。
陈朝阳坐在邻桌,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不久,一位衣着普通的妇人走进了咖啡馆。陈朝阳心一沉,只因那名妇人的面容竟与魏莱有七分相似。她四下打量,终于朝着魏莱那个位置走过去。
魏莱曾对陈朝阳说起自己的妈妈,那是个做完饭后会换上另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才肯落座吃饭的精致女人。即使在小巷繁杂的生活中,也能活出仪式感。但父亲对她的这种做作厌烦透顶。她不止一次感叹,也许妈妈和父亲本就是不配的。她猜想妈妈会过得很好,好到足以遗忘她。但她也许从未料到,从小巷子里逃出来后,妈妈最终却只活成一副平庸的样子。
“你……这些年好吗?”魏莱试探着问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一开始很好。现在,也很好。”这个应该被魏莱称为妈妈的女人,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贯穿岁月的从容。陈朝阳看见魏莱端着咖啡杯的手有些抖,她在克制内心翻腾不息的情绪。
“他对你好吗?”这是魏莱一直想问的问题。
“很好。”魏莱妈妈从容地端起茶杯,“他破产了,这些年的生活是要辛苦些,但他一直没放弃。”
她看穿了魏莱心中的疑惑,云淡风轻地道尽这些年的变数。她看魏莱的眼神,不太像一个妈妈看待孩子的眼神,反而像在看另一个自己。
“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魏莱的声音有些颤抖。
“有,你宋阿姨每个月都会跟我讲你的近况,君彦也是个好孩子。”
“宋阿姨?”
“你不是很喜欢他们一家吗?我走之前把你拜托给了宋阿姨,你叔叔他……”魏妈妈不好意思地笑笑,“应该可以这样叫吧?他给了宋阿姨一笔钱请她照顾你。说来很俗气,但他也没有更好的方式了。”endprint
魏莱的眼泪倏然滑落,魏妈妈慌乱起来:“怎么?她对你不好吗?”
“她对我太好了,”魏莱深吸一口气,“她们一家对我都很好,好到我几乎忘了,我和他们不是一家人。”
捌
魏莱原本只是想来看看这个抛弃自己的妈妈。她希望妈妈能过得很好,最好是物质堆砌得好,这样才不会辜负这许多年的骂名。可她过得太好了,她找到了自己的安定从容,这就等于否定了小巷子里那段烟火升腾的人生。
她说自己给魏莱取这个名字的寓意,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有未来可寻。
可是这一趟寻觅,却揭露了一段更不堪的过去。
魏莱终于明白,为何家境平平的宋家突然支付得起宋君彦高昂的择校费;为何宋阿姨原本只有一个小推车的早点摊,突然升级成明亮的店面;为何他们一家人对自己的好,总是惶惶不安。这全都因为他们一家光明美满的幸福,都是从自己这里偷去的。
整整十一年。魏妈妈犹豫地问魏莱要不要留下来住几天,魏莱谢绝了,承诺以后会回来。陈朝阳仿佛看到这对母女之间横亘着一条汹涌的江水,那是时间冲刷的洪流,她们再也跨不过去。
魏妈妈走后,魏莱捂住脸失声痛哭,所幸咖啡馆的客人寥寥无几,无人侧目。陈朝阳走到她身边,听到她压抑着哭腔问:“为什么错的不是我,受惩罚的却只有我?”
他想伸出手抱她,但他没有。他怕自己抱不紧魏莱摇摇欲坠的灵魂。
他守在她身边,一动不动,他听到自己内心深处那巨大的哭声,与魏莱如出一辙。
他什么也没有做,他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回了小城两个月后,陈朝阳还会常常想起魏莱的质问。刚从医院醒过来的时候,他也问过医生,问过父母,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受到这样的无妄之灾。后來他明白了,这就是命运。命运是一条看似平静的江,你不知深浅,沉下去,也就沉下去了。
魏莱大概也认命了,她什么都没说破,平静地跟宋君彦回家,去准备那场她意料之中的婚礼。
她不会再回来了。这样也好。
陈朝阳仍守着小小的客栈,看着脉脉江水,将自己的小院打点得绿意盎然。日子就像穿城而过的这条江,自顾自缓缓流淌着。有时候听到风铃声,陈朝阳会隐隐期待推门进来的客人有着一双月牙般的眼,然后在看到陌生的客人时,自嘲地笑笑。
直到春天将要结束时,他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阿莱又离家出走了,在我们的婚礼上。”
玖
是宋君彦。
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一脸倦容。面对陈朝阳的惊疑,他只是略带歉意地笑笑。陈朝阳给他沏了一杯春茶,两人坐在靠近江面的露台上,一时竟相对无言。良久,还是宋君彦打破了这份沉默。
陈朝阳瞪大眼睛,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句话,然后他突然笑了。
“这确实像她会做的事情。”
宋君彦苦笑:“我从小就很喜欢她,她是我们巷子里最明亮的女孩。可是自从有一天,”他顿了顿,“自从有一天,我知道自己也只能喜欢她之后,那种感情就不再纯粹了。我很害怕,我对不起她。”
陈朝阳看向江面,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知道吗?越是平静的河流,其实潜藏着越深的暗涌。她就像这条江,擅长粉饰太平,但每一次离家出走,都是情绪到了顶点,再无处可去。你为什么不留住她呢?”
宋君彦看着眼前这个毫无波澜的陈朝阳,这是他第一次不带任何偏见地审视他。他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一直被自己瞧不起的人,竟有着和魏莱一样难以揣测的气息。他终于明白,对于和魏莱的这段感情,自己不是输在过去那些日子的蝇营狗苟、藏污纳垢。而是他一开始就输了,输在不理解,不体谅,不用心。
他何曾没有试图挽留魏莱呢?就算她在自己精心策划的婚礼上当众出走,就算她让他颜面扫地,那也是他该承受的。她来惩罚他了,毕竟一个离家出走九十九次的女孩,又怎么甘心沉入生活的陷阱呢。
“陈朝阳,我一直有个疑问。”宋君彦还是问出了埋藏在心底的那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把生活看得很透彻了?”
“没有。”陈朝阳摇摇头,“没有人看得透生活。”
“也是。”宋君彦靠着椅背,长舒一口气,久违的阳光轻轻慢慢地包裹住小城,似乎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告别时,宋君彦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魏莱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告诉了陈朝阳——
她说她不会走得太远,因为有个人随时等着她。
五年前,魏莱第一次走进这家客栈,他递给她阁楼的钥匙,临走时她没有还给他。
她问:“我还能回来吗?”
他回答:“随时都可以。”
有一颗种子在那时便种下了,后来默默发芽,终于蔚然成荫。
以前他一直以为她是江面上驾着一叶扁舟的过客,后来他终于明白,她是另一条江,在自己的河道里蜿蜒流淌,最终总会与他交汇。她曾拾起他行将破碎的身体,让他有未来可寻。而他会用尽余生的温柔,修补好她那被生活撕裂的灵魂。
残缺的拥抱或许抱不紧心爱的人,但蔓延在岁月长河里的深情,一定能抵挡住惶惶不安的孤寂吧。
他会一直等她。
等她携着一身风霜归来,他会为她端出亲手酿好的桂花酒,不会再让她一人独酌。这漫长的一生,他愿把酒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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