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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轻别意中人

2017-10-19哑树

花火B 2017年9期

哑树

001

迟司海初见方杳杳,是在校内篮球场上。班上的一众男生看着长期占据的场地被一个大高个儿闷声占了,十分气愤。他们这帮人从小又是在大院一起长大的,爱欺生,横惯了。“喂,新来的,问你一个问题。”为首的宋泽吹了一声口哨。

迟司海停下动作,掀起衣衫的一角擦掉眼里的汗珠,声线淡淡地问:“什么?”

“敢问你是师承芝加哥公牛队下的皮蓬吗?”宋泽吊儿郎当地问,话语间充满嘲讽,一群男生闻言笑得前俯后仰。男生基本都知道,效力于公牛队的皮蓬素来有小前锋的称号,偏偏皮肤黑亮,只剩一口白牙。这不是变着法儿地嘲笑迟司海黑吗?

这也并不怪迟司海,从小他就生长在海岛上,长年的风吹日晒造就了他这样的肤色。其实他也没黑得那么夸张,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浓眉大眼,人长得端正极了。

迟司海颇为冷淡地瞥他一眼,不作理会,继续打自己的篮球。宋泽反倒被他旁若无人的模样给激到,一个篮球直直地冲着迟司海砸来。可他的后背就像是有眼睛似的,灵活地闪开了。

“你丫给我捡起来!”宋泽一口京片子脱口而出。意外地,迟司海转身去捡那个球。宋泽见状,一脸得意。迟司海俯身捡篮球之时看到了一双匀称白嫩的小腿,方杳杳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够了啊,宋泽,别欺负人。”方杳杳瞪他一眼,声音懒洋洋的。迟司海本打算将球狠狠地砸在宋泽身上的计划瞬间偃旗息鼓。

宋泽一见来人,顾不上刚刚的争执,眉梢满是喜色:“杳妹,找我什么事?”

“宋泽,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没大没小的。”方杳杳声音清脆,作势要去扭他的耳朵。吓得宋泽急忙蹿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阳光跳跃在方杳杳的头发上,挑染的一缕奶奶灰尤为扎眼。她画了一个极为夸张的烟熏妆,黑色铅笔裤包裹着一双笔直的长腿,外套上的骷髅和铆钉明显是一副朋克的打扮。可迟司海看向她眼睛的那一刻,瞳孔黑亮又蕴着一层水色,他心底那潭平静的湖水荡起了层层涟漪。

那种感觉好似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男主的独白:那时候好像永远是夏天,空气里充斥着烧荒草的味道,太阳总是有空出来伴随着我,阳光充足,太亮,眼前一阵阵发黑。

迟司海看见她,轻声笑着说:“小孩,你好啊。我叫方杳杳,你叫什么?”

“迟司海。”他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002

方杳杳的名字取自“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名字动听,人长得也有股灵气劲。从小她不敢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知礼独立,一饭一蔬都可以自己动手的那种。方杳杳在家里一直扮演着温顺乖巧的角色,直到十二岁那年家里出现变故。

迟司海在学校很少能见到方杳杳,据说她经常逃课出去跟社会上不入流的一些人玩,可偏偏她又能甩出一手好成绩给老师看,班主任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方杳杳读的是大三,而迟司海比她低一年级,加之专业不同,所以两人很难见到。仅有的一两次是在学校小卖部,方杳杳漫不经心地倚在蓝色卷闸门上,一缕长发随风飘荡。她仰头喝水的那一瞬,蓝白的衣衬向下压,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美得不可方物。

“迟……迟司海,我请你喝饮料。”方杳杳迟疑地喊出他的名字,声音动听。迟司海眼皮低垂,心里划过一丝紧张,嘴巴抿成一条直线,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方杳杳侧身伸手进冰箱,拿起一瓶芬达动作利落地扔给他。迟司海的掌心处沾了一片水汽,沁凉的感觉开始在这个夏天蔓延開来。

方杳杳潇洒地扬手离开,穿着淡绿色衣服的她渐渐缩成一个点。迟司海双手抄进裤兜里,看着她的背影竟看出了一丝落寞和孤独。迟司海想追上去一问究竟,又怕这样太突兀,没想到机会来得这样快。

周日,迟司海骑着自行车来到了灯芯巷。巷子口栽种了一棵粗大的洋槐树,几位老人坐下树下休息谈天。

巷子里七拐八折,迟司海拿着一张地址照着门牌号挨个儿去对。费了好一番工夫,迟司海拐进了一个雅致的院子。

大门虚掩着,朱红色的大门部分油漆脱落,露出斑驳的痕迹。迟司海刚想扣响门,便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迟司海略微抬眼,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方杳杳正在拉小提琴。她的头偏向琴身,光影下,她的神情专注又认真。

琴声如淙淙流水,迟司海站在原地耐心地听她拉完这支曲子才推门拜访。

“哎,你怎么在这儿?”方杳杳喝了一口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三人面面相觑,惊讶于迟司海的到来。到底是那个打扮大方的中年妇女先开了口:“小伙子,你找谁?”

“请问您是吴老师吗?”迟司海有礼貌地开口。

中年妇女这才明白过来,温和地笑道:“小伙子,你估计是看错门牌号了,你口中的吴老师是个退休的老建筑师吧,他住我斜对面。”

迟司海这才反应过来,他向方杳杳的老师轻声道了句歉才离开。他走得极快,刻意忽略了方杳杳眼里揶揄的笑意。

后来他总算找对了地方,走进院子,发现吴老正拿着一把剪刀在修剪花草。“小迟来了啊,快进来坐。”吴老放下剪刀朝他招手。迟司海应声进去,长辈对于晚辈的拜访总是过于热情,拉着他好一阵寒暄。

不知不觉,暮色来临,灯芯巷传来阵阵小孩的嬉闹声。迟司海辞别吴老后,往斜对面看了一眼,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方杳杳背着小提琴出来的时候,巷子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似天上繁星。

倏忽,眼前一个高瘦的人影吓了方杳杳一跳。她借着昏暗的灯光才看清是迟司海,抚着胸口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想吓死我啊!你是在等我吗?”

“嗯。”迟司海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不知不觉中,方杳杳背后一松,迟司海将琴拿过来背在身后。方杳杳挑眉看着他,眸子里泛出几道潋滟的水光:“怎么,想追我啊?”不得不说,方杳杳这样挺勾人的,偏偏莹白的脸上又是一脸坦荡和自得。

迟司海沉默了一会儿,背着琴独自向前走,声音清冷:“太晚了,只是想送你回家。”

003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基本是方杳杳问他来答。“你今天怎么会去灯芯巷?”方杳杳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夜晚沾着湿气的冷风吹来,方杳杳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衣衫。

“我父亲希望我以后能当个建筑师,恰好他跟吴老认识,上大学后他让我跟吴老多学着点。”迟司海沉吟了一会儿。

方杳杳应了一声就没再搭腔,话题就这么冷了下去。是夜,碧绿的叶子藏在黑夜里,萤火虫的光微弱地闪烁,像航海时摇摇欲坠的灯塔。

约一刻钟,方杳杳家就到了,她家是一栋精致的小洋楼,二楼亮着一盏冷清的白炽灯在等着主人归家。“你呢,很喜欢小提琴吗?”迟司海冷不防问。

“我们这些人,哪有什么选择的权利。”方杳杳自嘲地一笑,“我很喜欢看漫画,你信吗?但总归有一样得你去妥协,借古书里的一句话:选择所爱,门是窄的,路是长的。”

方杳杳释然地笑笑,她看着迟司海皱眉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很晚了,今天谢谢你,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

忽地,迟司海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胸前,一双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看不清别样的情绪。由于两人靠得太近,迟司海高挺的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额头,方杳杳的心跳如电流般加快。她好像在他身上闻到了冬日薄雪的味道,清新又冷冽。

“我不是小孩。”迟司海的声音沙哑。

方杳杳用力挣脱开他的束缚,正色道:“我比你大两岁,而且以后不要特意送我回家了,我出现的时间不定,也有人送。”她说得有理有据,化着浓妆的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片刻慌张。夜色微凉,方杳杳故作镇定地离开,刻意忽视自己的心跳声和那道慑人的视线。

果然如方杳杳所说,迟司海之后几乎没怎么见过她。周日去吴老那里拜访也碰不到她,在学校就更别提了,蓝色卷闸门边再也没有她的身影。学校的人嘴碎,讲方杳杳经常待在破旧的台球室里干出格的事情。

人就是这样,一旦在同一领域内不如另一方,就想着用恶意的语言去中伤别人,看起来自己心里舒坦,可并未给方杳杳造成什么损失。她依旧甩出一手漂亮的成绩,长期占据成绩榜榜首。

再见方杳杳,是在学校的游泳馆里,恰好两人的体育选修课排在了一起。方杳杳见到他,脸上倒没什么异色,还大方地同他打招呼。

“迟司海。”方杳杳朝他偏头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杳妹,你怎么不先同我打招呼?”宋泽走出来,斜了迟司海一眼,“不觉得我比他帅吗?”

众女生看着他们建筑系的白马王子宋泽故作讨好地对着方杳杳就来气。宋泽皮肤白净,长了一双桃花眼,自是女生们的心头好,怎能容得方杳杳这般对待。

体育课集训的时候,方杳杳以不会游泳加身体不舒服向老师请了假。方杳杳穿着一件系扣的宽松衣衫,随意地将衣服下摆打了个结,露出一抹纤细的腰肢,脸上洋溢着漫不经心的笑容。

方杳杳路过泳池边上的时候,不知是谁用力推了她一把,最终跌入泳池中。方杳杳掉入的那块区域正是深水区,水里的浪花翻涌着,冰冷的水漫她的胸。方杳杳毫无招式地往上划,越挣扎就越往下沉,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宋泽在岸边干着急,自己又不习水性,恨不得踹身边的几个朋友下去。这时,一声不吭的迟司海纵身跳入水中。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迟司海从小在海岛长大,进入水中简直像一条灵活的鱼,跃出水面的时候露出有纹理的肌肉和精瘦的窄腰。迟司海搂住方杳杳,半拥着她划向岸边。

岸上的女生突然觉得这个平日低调的男生皮肤生得黝黑是一种力量美,更是一个帅气的水手。一众人纷纷围过来询问状况,宋泽率先冲过来拿一条干毛巾递给方杳杳,迟司海半跪在她面前,微微地喘着气。

水珠顺着迟司海的黑发一滴一滴往下落,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惹得方杳杳心跳加快。他仔细检查了方杳杳没事后,便独自离开了。

“迟司海,谢谢啊。”方杳杳叫住他,露出洁白的牙齿。迟司海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在出口处,迟司海在一个瑟瑟发抖的女生面前停下。那个女生待在原地小声地啜泣,刚刚她看方杳杳请假,以为她是行使特权,加之心里一直埋着的嫉妒的种子破土而出,所以趁乱推了她一把,却没想到被迟司海看在眼里。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压迫的味道:“希望你下次落水的时候没人救你上岸。”被指责的女生低下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004

傍晚,火燒云无边际地铺在天空,有风吹来,窗外的忍冬花开,香气从嫩黄的花蕊里散发开来,蔓延一室。迟司海放下手里正做着的建筑力学的作业,揉了揉眉心,从抽屉里拿出随身听。

他随意地靠在椅背上,轻轻阖上眼。阳光在他脸上碎成了一道金光,往近一看,有细微的绒毛。须臾,一只纤细的手臂伸过来摘下了他耳朵里塞着的白色耳机线,方杳杳倾着身子想听迟司海在听什么歌。

“你果然很正经,听的歌都这么老土。”方杳杳打趣道。迟司海听的是《虎口脱险》,2002年,老狼穿着忧郁的白衬衫,靠一把木吉他弹唱着“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的地铁”红遍了大江南北。方杳杳听的恰好就是这句,未听完下一句就匆匆摘下了耳机线。

“周末请你帝都一日游。”方杳杳的指甲按在他的作业本上,偏着头冲他笑,“就当你那天救我的报答。”

周末夹着几滴将下未下的雨点来临,天空还是一片明亮。方杳杳带着迟司海来到了钟鼓楼附近,打算请他吃地道的北京小吃。

鼓楼前的店铺林立,独具特色的招幌在银蓝的天色下随风飘动,卖凉粉和烤白薯的小贩也纷纷开始吆喝。卖花的孩童走进胡同,娇声娇气地喊:“散尾葵——拣样挑!”

“走,请你去银锭桥那边喝豆汁儿。”方杳杳领着他往前走。什刹海就是个浅水湖,没什么特别的。可很多年后,方杳杳会想起这天的场景,阳光晃进男生幽深的眼里,后海里栽着的大片荷花像是人物画里的衬景,迟司海的眼角眉梢是淡淡的笑意。原来“斯人若彩虹”就是这个理。

两人走到银锭桥尽头边上的一座芦蓬里,方杳杳笑得眉眼弯弯:“阿姨,您给我各来两碗豆汁儿。”

正在忙活的妇人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丫头,好久没来了,坐下等着。”待真正端上来的时候,白瓷碗里,色泽灰绿的豆汁儿冒着热气。迟司海手里握着汤匙,迟迟未动手。

方杳杳手指曲起敲在桌上:“喂,这个是很能消暑的东西,味美价廉,很多华侨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喝豆汁儿。”

迟司海将信将疑地往葵口舀了一勺送进嘴里,酸涩的味道在口腔处蔓延开来。他随即皱紧了眉头,抬头的瞬间对上方杳杳戏谑的眼神便明白过来,强忍着胃里的翻涌。

“好了,不逗你了,”方杳杳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习惯了这个味道就知道它的味好了。”

“阿姨,您给他来碗莲子粥消消嘴儿。”

此时,一抹金色把云层撕开,洒下点点金光。两人相视一笑,方杳杳望着他好看的眉眼,胸腔似有什么在剧烈地跳动,她轻轻地别开眼。

吃完早饭,两人沿着桥一路游什刹海,靠在栏杆上看来来往往的人。方杳杳心血来潮:“喂,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从前,什刹海边上有位以采莲为生的姑娘。有一天,这位姑娘采完莲后在银锭桥边歇息。她歇息的时候,正好有位贝勒爷凭栏远眺看见一片残荷中的姑娘面若凝脂,身姿俏丽。贝勒爷一看就心动了,可他已经有了家室……”

迟司海听得正入神,却发现方杳杳突然停了下来,眼睛不知看向何处。

“然后呢?”他下意识地问。

“然后贝勒爷就拥有了娥皇女英呗。”方杳杳的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失落,看向远方。迟司海顺势看过去,一位中年男子牵着一个小男孩,身后大概是他的母亲正在斥责他好好走路,中年男子摆摆手,一脸的宽容。

他定睛一看,发现中年男人的眉眼跟方杳杳有几分像,心里便猜到了什么。

“迟司海,今天是我的生日。

“你说,是我要求太多,还是这个世界对我太苛责了?”

“……”

方杳杳还想要接着说下去,忽地发现一双宽大干燥的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迟司海的声音中带着安抚:“别看了。”随即不断有眼泪沿着手掌的缝隙落下来。

005

方杳杳咬着迟司海给自己买的老冰棍,眼睛紅红的,嘴巴里冒着冷气。迟司海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由得想笑,处处拿年龄压他一头的方杳杳就是一条带刺的小鲨鱼,一时迷了方向而已。

“吃完了请你去看电影。”迟司海递过一块手帕示意她擦嘴。方杳杳一听,急忙咬碎冰棍吞进肚子里,将白色包装纸扔到垃圾桶后急忙拉着他跑去电影院。

那时的电影院装备简陋,售票厅里的饮料只有罐装可乐。迟司海手里拿着两听可乐过来的时候,就见方杳杳往机器里扔了一个硬币,“哗哗”声响过,任天堂红白机的游戏启动了。

方杳杳操纵着摇杆,眉头紧锁的样子着实可爱。“叮”的一声,游戏小人胜利的声音响起,迟司海将可乐塞到她手里:“走了。”

“哦。”方杳杳恋恋不舍地往回看了一眼。到底是迟司海心细,挑了一部港台搞笑片《东成西就》。荧幕亮起来的时候,方杳杳看到电影里的一些场景忍俊不禁,兴许是一天的奔波加上情绪起伏太大,她看到一半就睡着了。

方杳杳醒来的时候,电影早已散场,身边已空无一人。过了好一会儿,就见迟司海提着东西进来。

“太晚了,只能将就一下了。”迟司海声音低沉。

是一个碗口大的纸杯蛋糕,迟海海象征性地插了三支蜡烛。蓝色的烛火下,迟司海的声音低沉,微喘着气:“生日快乐。”方杳杳抬眼看着他额前凌乱的头发,便明白他这是费了老大的劲才买来的。她的眼睛一阵潮湿,双手合十许了一个愿。

自从生日这件事过后,方杳杳似是明了心意一般,经常跑来找迟司海,两人亦于无言之中形成了一种默契。学校的人看到方杳杳的变化后大吃一惊,其中表达最直接的就是宋泽:“杳妹,是谁招你惹你了?看见你这副打扮,我都不习惯了。”

方杳杳的头发染成了自然的黑色,穿规规矩矩的衣服,偏偏有一种自得的美。重点是之前大家以为她化妆是为了掩盖什么,这卸了妆后只剩下一张素净的脸,除了那浓重的黑眼圈,该是长期失眠导致。

“一边玩去。”方杳杳不耐烦地道,正要翻白眼,看到来人只好作罢。饶是再愚笨的人,也能看懂方杳杳和迟司海之间发生了什么。宋泽也不傻,剜了他一眼就走了。

但凡和他们亲近一点的人都能听到这样的对话——

“方杳杳,不准翻白眼。”

“方杳杳,不准讲脏话。”

“你手指上的指甲油什么时候能洗掉?”

方杳杳盯着眼前认真说话表情略微严肃的人,无奈地道;“迟司海,你烦不烦啊。”即使她口头上抱怨,也还是会听迟司海的话改正自己的毛病,成为一个规矩的女生。

周末回家时,连她爸爸都发觉了自己女儿的转变,语重心长道:“杳杳,看到你长大了我很开心。”这时方杳杳正伸手夹向溏心蛋,闻言手一顿:“关你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管过我了?”方杳杳直接把手里的碗摔到地上。看,她还是没有改变,戾气和暴躁还是伴随左右,像一条鲨鱼,一触碰到她的逆鳞便会彻底反弹。

只有在迟司海身边,他似沉默的大海,给人热忱,予人希望与宽容,让她能够自在地呼吸。

006

迟司海并没有发现方杳杳的不开心,每次做完堆得高高的一摞试题后,他就开始去操场上画设计图,偶尔跟她讲一些海岛上的事情。

迟司海出生在台湾的一个小岛上——兰屿,那里的人终日以打渔为生,并且有自己的神的信仰,所以活得自给自足。

“那里的天是蓝色的,水是绿色的,大家劳作时会哼唱一种歌谣。一弯腰随处就能捡到贝壳和螃蟹。

“父亲不仅是个渔民,还算半个岛上的负责人,所以哪家房屋出现问题或者失修了,周末的时候父亲都会骑着摩托载我出岛,买些固定房子的工具或油漆,回来将房子刷成柔软的姜黄色。

“你来兰屿的话,我带你骑自行车游岛,可以看到砖红色的山。风呼呼地吹过,会有柳絮落到肩头,兰屿还有一棵年岁很长的合欢树。”

方杳杳嘴里含着一颗薄荷糖,安静地听他讲关于兰屿的故事,可渐渐的,那声音竟哑了下去,像一头呜咽挣扎的小困兽。她这才知道,原来兰屿发生过一场海啸,房屋年久失修加上自然的摧毁,房屋倒塌,数名人员受伤,所幸并无人死亡。这场海啸像是对他们贫穷的警醒,由于没有足够的资金,亦无法盖出牢固的房子,所以岛上的大部分人都迁家离开,只留下一些老年人和迟司海的父亲。

迟父黝黑的脸上尽是沉默,作为岛上的半个负责人,他深感愧疚却无力改变这种现状。作为一个生在兰屿,以后也终将埋于这片土地的人,父亲对它十分有感情,希望大家能重新一起生活并护他们周全。

迟父往地上磕了磕烟袋:“阿司,好好念书,以后当一名建筑师,给兰屿造最坚固的房子。”

“所以这次建筑平面设计大赛,我一定得成功。”少年眼里蕴了一层薄雾,看向天上的疏星。

突然,方杳杳觉得舌苔一阵发苦,原来是糖衣融化了。她躺在草坪上,双手枕在脑后,笑吟吟地说:“一定可以的,以后带我去兰屿骑自行车。”

“嗯,说好了。”迟司海停下手里的画笔,漆黑如墨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之后,迟司海为了这次比赛准备了多久,方杳杳全看在眼里。因为白天要上课,他就熬夜点灯画自己心中的设计图,一遍又一遍。第二天早上起来眼底一片黛青色,方杳杳就拖着他去食堂吃点东西。迟司海终日忙于设计图的事,自然忽略了方杳杳欲言又止的眼神和经常神游太空的状态。

建筑设计大赛那天,方杳杳是目送他进去的。迟司海按住她的肩膀,认真地注视着她:“等我拿了第一名出来后,有话跟你说。”

“好。”方杳杳冲他挥了挥手。

方杳杳在门外等了足足三个小时,她裹紧了身上薄薄的衣服,这才惊觉秋天来了。草木枯荣,万物不复生长,看起来并无零星的希望。方杳杳在冷风中点燃一支烟,也不抽,任其静静燃烧。率先出来的是宋泽,后面跟着一群拥护他的人,那双桃花眼笑得无比肆意:“杳妹,你是在这儿等着我一起庆祝的吗?你怎么知道我拔得头筹了?”

“迟司海呢?”方杳杳的声音微微颤抖。

宋澤不满地嘟囔道:“没听到他的名字,估计是落榜了……”方杳杳听到后险些站不稳,幸好一旁的宋泽扶住了她。

“杳妹,走啊,一起为我去庆祝。”宋泽的眼神里满是期待。方杳杳刚想拒绝,余光像是瞥到了什么。她将烟头掐灭,踮起脚面无表情地亲了宋泽一口。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的是震耳欲聋的“在一起”。

方杳杳在一片尖叫声和口哨声中看到了迟司海一脸的灰败和眼底的黯淡。宋泽由讶异转为惊喜,继而搂着方杳杳的腰打算去庆祝。

“等一下。”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迟司海走到方杳杳面前,眼睛里是一层随时要弥漫出来的水汽,他的手紧握成拳:“为什么?”

“因为你是loser。”方杳杳感觉自己扯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方杳杳头一次觉得原来彩虹一开始就不是属于自己的。

007

方杳杳离开的时候静悄悄的,几乎是所有人在她走后才知道,包括宋泽和迟司海。迟司海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上下课,安静地过着自己的大学生活。只是他偶尔会横跨大半个北京城跑去银锭桥喝碗豆汁儿,再一个人看场电影回来。

他想跟人说豆汁儿的确是喝习惯了就好喝,以及银锭桥那家的豆汁儿发得好,漂得净,颜色最醇正。

方杳杳的离开跟她父亲有关。方父主动提出会给这个男孩指一条最好的前路,方杳杳冷笑道:“少恶心人了。”

“杳杳,你们还年轻,现在还不到能真正看得清人的年纪,一时冲动的爱恋不会给你们带来什么,这个男孩不适合你。”方父放下手里的报纸,试图跟她讲道理。

方杳杳气得浑身都在颤抖:“是配不上你家的门槛吧。即使他赤诚又无畏,认真地向前走。”

“你会后悔的,以后你就会知道……”方父神色威严。方杳杳没放在心上,或者说她是在赌父亲是不是真的会做得这么绝。直到迟司海参加设计大赛落败,她才开始害怕在迟司海的脸上看到失望的表情。以他的实力进前三是没问题的,如果不是她的父亲从中作梗,又怎么会……

方杳杳选择认输,跟自己的父亲达成协议,让他至少在追逐星辰大海的路上不受阻碍,而她自己则接受了父亲的安排出国留学。她是为了心上人而让步的。对于方父替自己做的选择,方杳杳撕了飞去音乐之都奥地利的机票,独自去了终日下着阴雨的伦敦。

六年后,坐标台湾。

七月末,又是一个夏天。现在的方杳杳已经是一名实事报道记者,飞往全国各地,工作地点不定,倒真像那个瞎子说的那样,一生杳杳无影踪,颠沛流离。这次她来兰屿,单纯是来度假的。

岛上的人热情好客,她有时也会搬张小板凳跟老人家聊天。她们讲岛上的大部分建筑都是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设计的,依旧是柔软的姜黄色,框架却更为稳固。

方杳杳笑笑,脑海里闪过一个熟悉的面孔,只是她再没有勇气打听。方杳杳一个人租了岛上的自行车,双手张开,大片潮湿的风贴向掌心。她一个人骑累了,就看看远处砖红色的山,看海边捡贝壳的小朋友。柳絮落在肩头的时候,远处一个男生抱着吉他真诚地唱:“爱你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下一句,她终于在六年后听到“说不会掉下来的眼泪,现在沸腾着我的双眼”后,眼泪“唰”地掉下来。方杳杳好像听见记忆中的女生说:“你果然很正经,听的歌都这么老土。”

男生眉眼清冽,眸子里似有星光:“嗯,说好了的,一起来兰屿。”

晏殊讲,“当时轻别意中人,山水长远知何处。”到底是年轻时轻离别,如今山高水阔,红尘滚滚,意中人何处寻,何处寻。

编辑/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