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鳅

曹方成

在山村，童年的游戏总是单调的。有时，小伙伴们追逐着扬沙子，你一把，我一把，仿佛征战沙场，闹得尘土飞扬。玩累了，就躺在小溪旁的沙滩上朝着天上的白云呼喊：“不耍不笑，阎王不要……”风追逐着声音，把喊声传得很远很远，惊起一对对鹭鸟，绕着头顶一趟一趟地转圈子，银白色的翅膀一起一落。这时的我们，才感觉到生活真是快乐极了。

常常在一场战斗之后，我们就到村边的王五老倌家讨水喝。拿起洋瓷缸，你满满的一缸子，我满满的一缸子，喝得口舌咂巴咂巴地响，水从嘴角往下流，弄得满屋子水珠四溅，让王五老倌的水缸一下子少了许多。嘻闹声充满了整个茅土屋。

王五老倌五十好几了还是光杆一个。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我们这帮孩子玩。他总是想方设法地变换游戏的花样，让我们开心。村里的小伙伴也都把王五老倌家当成了游乐园。

这天，王五老倌笑眯眯地端出一只上釉的瓷盆，瓷盆里盛满了清水，盆底有一对红色的金鱼图案。随着水的颠动，盆底的金鱼图案像活的一样游动。王五老倌勾着腰把瓷盆轻轻放在地上，拿过一条小木凳子坐下，喘息了一会儿后对着大伙说：“今天——我们来看红泥鳅！”

茅土屋里顿时静了下来，伙伴们一个个瞪着铜锣大的眼睛凝神望着王五老倌，心里显然都充满了期待和惊喜。

王五老倌却不急不忙，笑眯眯地给大伙讲解着看红泥鳅的规则。他说：人站在屋子里面的窗前，双手从窗格里伸出去捧住盛满水的瓷盆，隔着窗，聪明的陔子就能看到一条活蹦乱跳的红泥鳅！

“真的？”

阴司第一个跳起来，他迅速来到窗前就要从窗格里伸出手去。王五老倌对着阴司把眼睛一瞪，双手挥了挥，把大伙一下子迸发出来的激动情绪压了压：“排好队！”王五老倌威严地指挥着。很快，小伙伴们便结成了一条长长的“链”，摆动着，弯曲着，像一条游动的松毛虫。

阴司是第一个向窗外伸出双手的，他的眸子里闪烁着自信、机警、灵活的光。王五老倌端起盛满清水的瓷盆出门绕到窗台前，递在阴司伸出的双手上，然后站到一旁眯着双眼瞧着。阴司的整个脸部立刻紧贴住窗格，圆睁着双眼聚精会神地往瓷盆中看。

喧闹声戛然静止下来。大家憋住气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等待结果。

“看到了吗？”

“是红色的？”

“有多长？”

……

过了好一阵，小伙伴们再也忍不住，七嘴八舌地发出疑问。

“你哑啦！”大家焦急地等待和追问，似乎给阴司带来了痛苦。只见他面露难色，紧锁眉头，就好像是坐在监视严格的考场，面对着一道无法破解的难题。

伙伴们开始对阴司感到失望。队伍乱起来，有人试图挤到阴司身边去看。可就在这时，阴司突然亮开嗓门大叫起来。

“啊！我看到啦！我看到啦！”阴司兴奋地尖叫着。

阴司捧着的瓷盆由王五老倌端开，他双手从窗外缩回来，揉搓了几下有些麻木的手掌，然后仿佛一位从战场上得胜凯旋的英雄一样，被小伙伴们团团围住。

“真是红色的？”

“有多长多大呢？”

“是红色的！”阴司肯定地回答大伙，并眉飞色舞地描绘着红泥鳅的样子。他说红泥鳅开始出现时个儿很小，一丁点儿一丁点儿，慢慢地就长成很大很大。他忽然停止讲话，圆睁双眼望着窗口，好像在目测并回忆红泥鳅的长度。“有三个大拇指这么长！”他伸出手指比划着说，“红泥鳅还摇着头对我笑呢，真过瘾！”

说着说着，阴司就手舞足蹈起来，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让小伙伴们一个个羡慕不已。

大伙显然都被阴司的话感染了，争先恐后挤到窗前要看红泥鳅，原已排好的队伍变得七零八乱。

“排好队！”这时王五老倌猛然一声大吼。

很快，队伍又恢复秩序并蠕动着，然后一个个由王五老倌指挥着去窗口看红泥鳅。一连上去好几个，下来时个个都说看到了红泥鳅，并极力描述着各自看到的形状。先前得意忘形的阴司此时倒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在一旁。

终于轮到我了。我怯生生地走到窗前把双手从窗格里伸出去，王五老倌眯着眼对我微微一笑，然后将盛满水的瓷盆压在我的手心上。我顿时感觉到了瓷盆的重量，同时也感觉到了我的心在紧张地跳动，因为王五老倌说过聪明的孩子就能看到一条活蹦乱跳的红泥鳅，那我会不会是聪明的孩子呢？ 我努力瞪大眼睛紧紧盯住盛满清水的瓷盆，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搜寻，但任凭我的目光扫遍瓷盆里所有的角落，除了盆底似游非游的金鱼图案以及和清水一起抖动的几片泥苔外，什么也没有。

我慌了，想象着一个不聪明的孩子在小伙伴们眼中是怎样的丑陋！这样一想，我急得差点要哭起来。我强忍着已经在眼眶内打转转的泪水，鼓足最大的勇气，眼睛再次瞪着瓷盆等待奇迹的发生。可是无论我怎样焦急地等待，瓷盆里除了水面上荡漾着发射波一样的波纹外，仍然什么也没有。我彻底绝望了，恍惚看见阴司在嘲笑我，小伙伴们瞪着蔑视的目光在欺负我，我成了天鹅群里的丑小鸭了。想着想着，伤心的泪水就涌出了眼角。

“看到了吗？”

“你怎么啦？”

大家的叫喊使我从痛苦中猛然醒过来。“不能这样！”我一咬牙，瞬间作出一个重大决定，我学着阴司的样子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我看见啦！”我一边嘶喊着一边让王五老倌端走压在我雙手上的瓷盆，然后低着头迅速离开人群站得远远的。

最后一个上前去看红泥鳅的是大头。大头脑袋很大可是有点笨，小伙伴们常常见到他就开心地唱“大脑壳，炖猪脚，三毛钱一碗，两毛钱一坨”，谁也不在乎大头听到这些心里怎么想。此时，要不是看红泥鳅这么稀罕，大头可能会独自去玩他的土坨子呢。只见大头小心地将双手从窗格里伸出去，王五老倌特别怜爱地轻柔柔地把装满水的瓷盆放在他的手心上。大头马上瞪着瓷盆凝望，好久好久，只见大头脸上开始出现失望的神色。

“看到了吗？”

“你做声呀！”

“真比猪还蠢！”

这时，不知是谁又起哄唱起了“猪头”的歌。大头又气又急，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流。良久，大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沉重的瓷盆一下子失去平衡从他的手心上滑下去，随着“叮当”一声响，清水洒满了一地。

大头没有看到红泥鳅！

正当我们打算继续嘲笑大头的时候，王五老倌赶紧走过去，用他粗糙的手指帮大头抹去脸上的泪痕，安慰道：“没看见就没看见，没啥关系，别看他们都说看见了，可没你聪明！”然后王五老倌对着阴司和我们狠狠地扫了一眼，又拉起大头的手说：“走，我带你到后山采毛栗子去……”

王五老倌领着大头沿着山路走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阴司，还有小伙伴们久久都没有说话。也许大家都在想：到底是看到红泥鳅的聪明呢，还是没看到的聪明？甚至在很多日子以后，想起这个红泥鳅的游戏，我的脸上还感到一阵阵发热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