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世界寻找亡父足迹：父亲的旗帜迎风猎猎

舒怀

16岁少年舒俊的父亲舒文峰在6年前去世。舒俊陪着母亲蔡玲玲一步步走出悲伤。

他偷偷思念着父亲，他发现，自己以前太小，对父亲的一切知之甚少。为了追寻父亲的足迹，他玩起了父亲当年热爱的游戏。在参加线下聚会时，他说起自己的心愿。没想到，网友齐心助他找回了父亲的游戏账号。少年走过父亲走的路，看了父亲看过的风景，他还找到了父亲昔日的战友，从他们口中听到了关于父亲在虚拟世界里的种种。舒俊内心的缺失总算缝补圆满，在这段寻父之旅中，他完成了一次人生蜕变……

完美世界：16岁少年寻找亡父足迹

2017年3月末的一天晚上，一群《完美世界》的老玩家在微信群里聊得热乎。《完美世界》是我国自主研发的大型网络游戏，故事依托的是《山海经》等中国传统经典内容。十年前，这款游戏推出时广获好评，坚守这款“老游戏”的人不算多。群主提议每个人都晒一张自己的照片，当一张青涩少年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时，人们都愣住了，要知道，老玩家群里，这些人年纪都是三十岁上下。

千寻，本名舒俊，2001年生，南京人，正在读高一。当其他人问起，他如此年轻，为何选择这款游戏，还“混”在老玩家群里时，千寻的回答出乎意料。他做这些，是因为自己已逝的父亲——

舒俊的父亲舒文峰，1978年生，是南京一家机电厂的职工。2000年，他和高中同学蔡玲玲结婚，蔡玲玲是一所中学的财务人员。2001年6月，舒俊出生。夫妻俩经常带舒俊四处游玩。

2005年，在朋友的介绍下，舒文峰开始玩游戏《完美世界》。他喜欢上了游戏里逼真的画面和浓浓的中国风。此后，趁妻子不在，舒文峰一手抱着小舒俊，一手玩游戏。蔡玲玲还是发现了，她冲舒文峰河东狮吼：“你再敢带着孩子玩游戏试试！”

舒文峰平时会给舒俊讲神话故事，从《山海经》讲到《淮南子》、《十洲记》，世界波谲云诡，充满了奇幻色彩。这深深打动了小舒俊，他想钻进游戏中体会一下爸爸的神奇世界，舒文峰坚决不允。

日子如水般流过。舒文峰成熟多了，不再成天惦记着玩乐，而是慎重地挣钱养家。蔡玲玲很欣慰，有时她还会“批准”舒文峰玩玩游戏以娱情。

2010年春，蔡玲玲发现丈夫已三天没去上班。舒文峰咳嗽着撒娇：“我不舒服，请了半个月假！”

舒文峰最近确实氣喘明显，食欲也不好。但是，他不但没有卧床休息，反而把游戏玩得天昏地暗。蔡玲玲怒而拉了电闸，他才老实了几天。可是，一天，蔡玲玲去接完舒俊放学回家时，又见舒文峰在电脑前用语音和人热聊。她隐约听到丈夫在和别人讨价还价卖游戏装备，舒文峰一向对交易游戏装备的行为嗤之以鼻，蔡玲玲追问丈夫为何一反常态，舒文峰灰溜溜地说：“我申请了更长的假期，基本工资怎么够养活你们呀？所以，我卖卖装备……”

蔡玲玲火起，吼道：“我还以为你成熟了，没想到你玩物丧志！”她从杂物间提了一把锤子过来，照着主机砸去，舒文峰去挡，手却被砸得鲜血直流。

蔡玲玲哭着说：“你真让我失望！”舒俊被这场面吓坏了。“我……”舒文峰一口血从喉头喷出，蔡玲玲和舒俊呆住了。娘俩看着他熟练地蹲下身，用纸巾擦拭血迹，接着看见他又咯出一大口血，蔡玲玲这才反应过来，搀起丈夫，慌张地问：“你怎么了？”舒文峰将儿子关进了小房间，夫妻俩单独谈了好一会儿，舒俊只听到妈妈压抑的哭声，爸爸则试图安抚她。舒俊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此后，妈妈再也没有阻止爸爸玩游戏。她温柔多了，忙完家务，她会陪在丈夫身边，眼神充满了眷恋。

2010年秋，舒文峰突然大口咯血，不省人事！舒俊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被戴上呼吸机，送往医院。他守在病房不肯去上学，蔡玲玲怎么劝都没用。

“乖儿子，你听话回去上课，等爸爸出院了，破例带你玩玩游戏，让你见识一下奇妙的世界。”舒文峰信誓旦旦，舒俊感到不可置信，回头看看妈妈，她居然也点头。他这才恋恋不舍回了校园。不料想，半个月后，正在上课的舒俊被接到医院，任凭母子俩如何呼号，舒文峰再也没有睁开双眼。

原来，在2010年春的单位体检中，舒文峰就被查出肺部病变，进而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他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家人，努力支撑着，直到连上下班的力气都没有，才请假在家。坐在电脑前玩游戏，于他而言，是缓解疼痛的唯一办法。临终前，舒文峰卖了游戏里不少值钱的装备，只为留给家人一点微薄的家用……

少年追父：想吹他吹过的风，走他走过的路

被手指磨掉了字母印记的键盘上累积了厚厚的灰尘。曾经熟悉的敲击键盘的声音没有了，音箱里传来的玩家们的语音聊天声，也没有了。蔡玲玲不许任何人碰丈夫的电脑桌，似是想把一切保持在丈夫走前的状态。每当舒俊经过书房，他都朝爸爸的座位深深看一眼，父与子在电脑前唱歌、打闹的情形似就在昨天，可这个家，已沧海桑田。

舒俊主动帮妈妈洗碗、拖地，陪她去看电影，试图让蔡玲玲心情好起来。2011年10月，蔡玲玲的生日。舒俊用积攒的零花钱买了一束怒放的马蹄莲和一个蛋糕。“亲爱的女王大人，生日快乐！”以往，爸爸每年都会为他和妈妈庆生，如今，他独自延续起这份快乐。

连儿子都如此勇敢面对生活的变故，她还有什么理由一再逃避？蔡玲玲的情绪渐渐好转，以往，她不敢提起丈夫，怕控制不住悲伤。但渐渐地，她说儿子时，会感慨：“哎呀，你怎么和你爸爸一样玩心大？”

听到“爸爸”这两个字时，舒俊有些失落。失去爸爸的时候，他年纪太小，对于爸爸，他的记忆是碎片化的。他非常渴望了解，爸爸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好在，蔡玲玲终于开始愿意和儿子说起丈夫舒文峰：“你外婆当年特反对我嫁给他，认为他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后来，我果然没少和他闹脾气。不过，你爸对我挺好的，总是很迁就我……”

在妈妈的描述中，现实中的爸爸舒文峰是一个幽默风趣，脾气也很好的人。但舒俊觉得，这些，并不是爸爸的全部。他想起爸爸曾是位厉害的游戏玩家，他心中闪过向往和憧憬，他很渴望去爸爸战斗过的地方看一看，哪怕，那是一个虚拟的世界。endprint

2013年夏，舒俊在期末考试中考入了前十名，蔡玲玲喜出望外，舒俊趁机提出，他想要一台新电脑。拿到礼物的当天，他偷偷注册了《完美世界》的游戏账号，进入了游戏画面中。

他就像爱丽丝进入了梦游仙境一般，偌大的版图上，分布着一个个城池和村落。这里有碧海蓝天，小鱼河滩，也有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积羽城、惊涛城、灵犀城等城池遥相呼应，绿树环绕的倚竹村、南柯寨、野人村十分秀美。行走在城池之中，朱红色的亭台楼阁在纷纷细雨中分外有诗意，这真是一个完美世界。然而，在城外的郊区小路上，一些丑陋的怪物侵吞着世界，狼、半人半蜘蛛的妖怪，想要保护这片美丽的土地，必须不停地打怪……

舒俊以千寻之名加入游戏。游戏中，有的人是骗子，四处骗游戏装备，有的古道热肠，带着他层层通关。一次，舒俊感冒久咳未愈，一位懂医术的游戏队友仔细询问了他的病情，快递了止咳良药给他。还有一次，舒俊在游戏里轻信他人，被骗了两百元，另一个队友转账给他，安慰他下次多留心。

舒俊开始理解父亲当年玩游戏的原因，爸爸是个大男孩，他也需要独处和放空的时间，即便游戏是虚拟的，可这其中的人情，却是真实的。舒俊感觉自己离记忆中那个远去的父亲又近了一点。

舒俊不敢怠慢了功课，完成了学习任务，他才上线。有时，他独自跑到南柯寨看日落，南柯的落日很壮美，像爸爸当年带他看过的草原落日……就这样，他在平静如水的日子里，偷偷怀念着爸爸。

在游戏论坛上，舒俊发现了一个老玩家的微信群号，他毫不犹豫申请加入了，因为，当年爸爸也是加入过这样的QQ群，他想体验父亲当年经历的一切。蔡玲玲没想到儿子瞒着自己，在以这样的方式偷偷缅怀着他的父亲，她眼眶湿润了。

于是，便有了文章开头那一幕。舒俊终于说出了埋藏在心中的想法：“我特想爸爸，当我在这个虚拟世界里战斗时，我会感到我和他的世界终于能有所交集。我好想知道他在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如果能找到爸爸当年的队友，我希望他们能和我讲讲关于他的一切……”大家都被感动了，鼓励舒俊找回他父亲当年的账号和战友，还纷纷表示愿帮忙。

完成记忆拼图：父亲的旗帜迎风猎猎

参加完线下聚会回家后，舒俊开始捣鼓家中那台古董电脑。可那台电脑年久失修，根本无法启动。舒俊询问母亲是否记得父亲的账号，蔡玲玲很诧异：“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舒俊想了想，慎重回答：“其实我一直都想把关于爸爸的印象补充完整。现实世界里的他，我已通过妈妈的讲述了解了，可是，既然，他玩《完美世界》多年，那里也留下了很多关于他的痕迹。找回了爸爸的账号，我才觉得一切能圆满。”

蔡玲玲一直把舒俊当小孩看，可当儿子说出这番话时，她愣住了。寻找父亲的痕迹，是他人生中重要的一环。可惜，她只依稀记得舒文峰在游戏里的“职业”是一个羽族，其他则全无印象。

2017年6月初，舒俊寻找父亲账号的故事渐渐通过群友们流传出去。有人挖苦舒俊，说他有个如此爱玩游戏的爸爸，根本不值得去回忆。舒俊回击道：“小时候，我很喜欢父亲为我讲故事。伏羲画卦、神农尝百草、雷泽华胥、常羲沐月，都是爸爸给我讲的。他让我憧憬着像英雄一般，惩恶扬善，坚强向前。我的父亲并不比那些教导孩子温习功课的人差，他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陪伴、熏陶我罢了。”他的话，引起了众多网友的点赞。在网友们的建议下，他拆下了家中的老电脑的硬盘，想找高手修理、恢复电脑中的讯息，但却铩羽而归。儿子的执着让蔡玲玲很是触动，她也在家里认真整理丈夫的遺物，试图寻找当年舒文峰留下的关于游戏的讯息。2017年7月24日傍晚，母子俩在整理书架时，一个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蔡玲玲捡起来翻着，里面是丈夫生前随手记下的一些生活日常。突然，她目光停住了，喊着舒俊：“儿子，快看看这是不是你爸爸的游戏账号和密码？”

母子俩赶紧坐到电脑上，舒俊颤抖着手，输入了账号密码，回头看看妈妈，她投来鼓励的眼神，“孩子，让我们一起看看你爸爸雄伟的身姿吧！”蔚蓝的天空下，舒文峰在游戏中的角色正抱肘半靠在石柱边睡觉，随着均匀的呼吸，身体一起一伏。母子俩眼眶瞬间红了，他仿佛从未曾离开过！

舒俊双击鼠标，角色醒转。他御剑飞行，鸟瞰着寻梦港的灯塔，雪霏村里被雪掩埋的古城，胡姬村里流泪的壮士……这里，是父亲战斗过的世界！舒俊更加迫切地想要了解父亲的一切，他在论坛上发帖，寻找父亲昔日的战友。

8月1日，舒文峰昔日的战友杨帆给舒俊留言：“你爸是我最要好的战友，他很豪爽，是个爷们！”

8月3日，战友任晓晓问到了舒俊的联系方式，亲自致电：“我和你爸爸见过面，他很壮实，说话中气十足。后来，听说他病了，我还去南京看过他。他虽然走了，可他的虚拟灵魂会永远陪伴着你！”

父亲昔日的战友陆续被找到，在他们的描述中，舒文峰是一个非常幽默风趣的团队领袖，他豪迈大方，却又不乏细腻，能照顾到每一个队友的情绪。哪怕后来的他病入膏肓，他也没有流露出悲观厌世的情绪，而是以淡然的方式走出他们的视野。

在他们的提示下，舒俊登录了父亲的游戏邮箱，没想到，父亲居然留下几封邮件，时间就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哭泣，我不在那里，我没有长眠。我是凛冽的寒风，掠过雪原，我是温柔的春雨，滋润着麦田。我是清幽的黎明，弥漫在林间……”可想而知，当舒文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内心是多么悲凉而平静。

最后一封信，居然，是留给舒俊的：“儿子，我深信有一天你也会来这个游戏，寻找爸爸的痕迹。爸爸想对你说，桃源镇是爸爸经常在那里发呆的地方；积羽城是爸爸的大本营；断桥村总让爸爸感到心碎，因为，月满月又缺，而爸爸，却注定无法陪你走更长的路。如果想我，就去南柯看日落吧，你会想起我带你在内蒙古看落日的那天吗？”

母子俩读着信，瞬间泪目。命运弄人，舒文峰临走前，不敢流露的诸多不舍，全悄悄留在了此处。

舒俊对蔡玲玲说：“妈妈，这就是爸爸！我们终于可以放心了！以后，我会像爸爸一样坚强，勇敢，照顾好这个家！”说罢，他紧紧抱住了蔡玲玲，她早已泪流满面。当内心那个缺失的一角被细细密密补上，少年，就这样，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蜕变。生活还要继续，舒俊立志考上大学，好好照顾母亲蔡玲玲，未来的路，还很长……

编辑/余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