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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女的故事》和反乌托邦预言

2017-10-18驳静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1期
关键词:使女特伍德乌托邦

驳静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在1984年写《使女的故事》时恐怕很难想象,30年后,特朗普会让当下美国社会无限接近她所虚构的反乌托邦世界,以至于Hulu制作的同名电视剧拿下多项艾美奖后,领奖人都得感慨一句:某种程度上,这还得感谢特朗普。

“使女”崛起

《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发生在因污染而人口出生率极低的未来世界。民主自由的美国被推翻后,建立了一个名叫基列的国家(Republic of Gilead),这是一个男性极权社会,女性存在的唯一使命是生育。因此有生育能力的女主角琼恩住到名为弗雷德(Fred)的主教家中,成為使女Offred(意思就是从属于弗雷德家的),与众多其他成为“Of-XX”的女人们一起,从人沦为统治阶级的财产和生育工具。

有了生育工具这样一个大前提,使女们存在的意义近乎“行动的子宫”,她们的行为规范和衣着要求就需要与之匹配。

使女之外,当然还有身着其他颜色服装的女人,这也是以生育能力划分出来的三六九等。没有生育能力的壮劳力是女仆,身着灰绿色,身着红蓝绿条纹的是女工,另有老年嬷嬷身着棕色,以及统治者的妻女身着蓝色。

同名电视剧《使女的故事》剧照

老年嬷嬷和统治者的妻子似乎是两类并不纯粹以生育能力划分的女性种类,但是她们的职责,前者是建立秩序,在“红色感化中心”对使女们进行“荡妇羞辱”并灌输“宗教献身”理念,正反两个角度一齐发力,以达到洗脑目的。如果不行,那也好办,借助电击或其他身体酷刑。完成一轮洗脑工序的使女们,再由后者,即统治者们的妻子接手进行日常监视。两者行为的最终目的,仍是为“使女们顺利交配与生育”服务。

小说给人的感觉就是沉郁、压抑,此一氛围被Hulu制作的同名电视剧完全继承。天空永远阴沉低矮,总是结伴出行的红袍使女们走在街上,见面时互道规定好的安全用语——“祈神保佑生养”(Blessed be the fruit)和“愿主开恩赐予”(May the lord open),每走一段就是手握枪支的监视者,黑色吉普不时驶过,在静谧街道轰隆作响。

今年的黄金时段艾美奖,才播了一季的《使女的故事》总共获得8项提名,最后获得剧情类最佳剧集、最佳编剧、最佳女主角等6项大奖。有意思的是,另一部同样讲述未来世界故事的《西部世界》,在人工智能和宏大世界观构架以及多线叙事的伪装下,刚播出即获得极广泛的关注并一度被奉为神作,但很快就因为情节拖沓和故弄玄虚败下阵来,它跟《使女的故事》在艾美奖的剧情类别里同台竞技,最终6项提名无一所获。

《使女的故事》的确引发更多共鸣。尤其是在女性生育权事宜上,故事中,女性只有生育此项唯一使命,而美国人惊悚地发现,他们的总统特朗普上任第一天,就签署了一项行政命令,恢复“全球禁令”(Global Gag Rule)。该政策禁止美国联邦政府资助任何开展人工流产及相关咨询、转诊、宣传服务的国际非政府组织。这意味着,众多受援于美国政府的卫生组织,将无法为贫困国家和地区的女性开展人工流产服务。一时间,人们感到回到了1973年,“罗诉韦德案”使堕胎合法化之前的旧时代。在是否生育问题上,女性不再有自主选择权。这与《使女的故事》何其相似。《使女的故事》制作人丹尼尔·威尔逊(Daniel Wilson)说,有一天醒过来,意识到“我们不是在拍故事片,我们拍的是纪录片”。

《使女的故事》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今年她第一次进入了各大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前三

威尔逊也是1990年上映的电影版《使女的故事》制作人之一,电影当时票房惨淡,也几乎没引起太多讨论,所以在艾美奖颁奖现场,威尔逊说:“时机真是太重要了,如果不是因为特朗普当我们的总统,我不确定这回电视剧会这么成功。”

他说的成功,一方面是指收视和奖项。《使女的故事》播出后,原著又开始在书店里热卖,图书馆里排队等着借书。艾玛·沃森(Emma Watson)在她的读书会里推荐该书,它也是进入《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单里唯一一部非新近出版的书。

另一方面,当人们为女性平权游行,有些牌子上就写着“不要让《使女的故事》成为操作手册”。穿着红袍戴着白色帽罩的游行者出现在美国各个州、市政府前面,甚至坐进了某些相关判决的法庭里。人们感慨,没想到上世纪70年代第二波女权运动后,现在又不得不开始为同样的主题呐喊,唯一变化的,可能是红袍和白帽成为女权运动新的流行色。

30年前和今天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写作《使女的故事》时,正住在西柏林,时间是1984年春天。当时西德邀请了一些国外艺术家,时年45岁的阿特伍德是其中之一。当时阿特伍德已经出版了多本诗集,其中《圆圈游戏》(The Circle Game)是她25岁那年的作品,且获得了1966年加拿大最高文学奖总督奖。但在小说领域,她当时只写过几个现实主义的长篇,在中文世界里比较知名的有《可以吃的女人》(The Edible Woman)等。

而在1984年这个时间点上,阿特伍德发现自己恰巧处在不远处横亘着柏林墙的微妙空间里。每个周日清晨,东德空军都要来盘旋一阵。她穿过柏林墙,去到铁幕后,感受到那里的寂静、恐慌。她还借机去到波兰和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对于什么是“幽闭”和“时刻被监视”以及寂静之下的暗流涌动,阿特伍德获得了第一手经验。她开始写作这本最初起名为“Offred”的小说,在小说世界里讲述一个现代文明倾塌后的预言式故事。endprint

1984年6月,她回到加拿大,又于次年初去到美国阿拉巴马州的塔斯卡卢萨(Tuscaloosa,Alabama),在那里完成了小说的后半部分。那里又全然是另一种气氛,空气里弥漫的是某种为民主感到洋洋得意的味道,“你上街的时候可千万别骑自行车,没准儿会被人当作共产主义分子而撞翻”,阿特伍德曾在那儿被这样善意提醒。

到了1985年秋天,改名为《使女的故事》的小说首先在加拿大出版,很快英国和美国的版本也发行了。这三个国家的读者对这个反乌托邦警世故事评价不一,比照来看就很有意思。英国人觉得这是个挺令人沉浸其中的幻想故事;加拿大人带着本国人民一贯的焦虑在问:“它会发生在我们国家吗?”美国人就干脆得很,他们第一反应是“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多少”?

当然,作为小說中的故事背景地,美国人似乎更有发言权。美国东西岸读者对此的反馈也有不同。出生于1912年的作家玛丽·麦卡锡(Mary McCarthy)在《纽约时报》上给出了诸如“缺乏想象力且不会在任何地方发生”的评语,到现在还在被引用,只不过由于美国当下的政治环境,这篇书评现在看来就不免有点讽刺,毕竟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使女的故事》已经发生了,就在今日美国”。麦卡锡本人最著名的作品是1963年出版的自传小说《少女群像》(The Group),她在读到《使女的故事》后第三年就因为癌症去世,没有来得及看到今日美国社会的变化。

阿特伍德本人倒并不认可这个“已经发生”的判断,事实上在上世纪90年代,阿特伍德甚至一度觉得可能它永远也不会发生。她在2011年出版的《另外的世界:科幻和人类想象力》(In Other Worlds:SF and the Human Imagination)一书中再次提到《使女的故事》中的预言是否会成真,她认为美国社会近几年来正在靠近书中基列国的状况,后者是个严酷政权,由反民主人士和极权力量组织构成,经过血腥革命,推翻了原来的民主国家。

《使女的故事》为阿特伍德带去了她的第二座加拿大总督文学奖,第二年又获得英国布克奖和美国星云奖提名。该书出版后一直再版,如今已经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在全世界的销量早就超过百万。

而今,阿特伍德在面对媒体频繁问及“特朗普时代《使女的故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时,在4月份的新版《使女的故事》前言里,她写道:美国在竞选唤醒下,恐惧和焦虑扩散开来。公民自由,过去几十年斗争才争取到的女性权力被认为处于危机当中。与此同时,一些极端人士嘲讽民主,甚至对某些集体的恨意也在上涨。在这样一种割裂的气氛下,我猜,一定会有某个人正在某处记录下这段历史。他会不会被迫隐藏这些信息?等到有人在某个老房子里发现它们,会不会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后?让我们希望事不至此。我相信事不至此。

反乌托邦预言

创作一部反乌托邦题材的小说是个冒险。阿特伍德在《另外的世界:科幻和人类想象力》里提到写这部小说的过程时说:“那时的感觉很奇怪,就像在冰面上滑行,加速,却失衡。我不知道冰有多厚,不知道我能滑多远,不知道如果我摔倒了后果有多严重。写完一章都不免要问自己上述三个问题,但它们还只是与小说结构和推进程度相关,另一个问题才要命:有人会相信我写的故事吗?这个‘相信是说,我写的东西有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能让读者接着往下读。”

不过,后来阿特伍德曾在多个场合反复强调,她写的小说并不真正属于科幻文学范畴,而是英文缩写同为SF的Speculative Fiction,意即“推理小说”。以《使女的故事》为例,尽管创作时她并不十分确信自己能把这个故事写到什么程度,但有一点她是确定的,如果她要重新创造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不会有尚未发明的科技、历史的某个时空中从未发生过的事件,即便是“集体处决”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件,也曾在英国历史里发生过,即便现在,某些文化依旧存在类似刑罚。

除此之外,基列国焚书、禁欲,以人类的名义繁衍子嗣,都在某个时空的某段历史里出现过。也正因此,阿特伍德才反复说明,她写的并不是遥远未来的事,而是“过往的历史”。

这个“过往历史”论调,倒正好印证麦卡锡那篇书评里的观点,“可能正是这种力求在现实里寻求准确映照的态度,才是《使女的故事》止步于现状的原因”。她把《使女的故事》与反乌托邦经典《一九八四》和《美丽新世界》作对比,认为“前者没有创造出新的语言模式,与恐惧未来的新日常相匹配”,不像奥威尔的“老大哥”是对未来的想象,而棕衣嬷嬷们是过去的一部分,比如一个直接联想就是我们学校里某些严苛的老师。

《使女的故事》后,阿特伍德有近18年没有再碰反乌托邦这个类型,直到2003年的《羚羊与秧鸡》(Oryx and Crake)。这个故事发生在后末世时代,整个人类种族已经灭亡,余下唯一一个叫作“雪人”的真实人类,与他做伴的是“类似人类的生物”,他们由生物技术制造,完美无缺。就像阿特伍德曾声称,“每个反乌托邦世界里,总会有一小撮乌托邦势力,反之亦然”,《羚羊与秧鸡》中就有公司内部的完整小社会,各类设施一应俱全。

之后,又有2009年的《洪水之年》(The Year of the Flood)和2013年的《疯狂亚当》(Madd Addam),阿特伍德的这“末世三部曲”花去整整10年时间,但三部曲的结局,却是个“鲜花盛开之地”,未来还是有希望的。实际上,在书中,女主角琼恩将基列国中所经历的故事记录下来,期待这份音频文件能够流传下去,后世能够“自由地理解并分享它”,这也是作者的希望之举。资源耗竭、惊天浩劫和高度专制,阿特伍德的未来之忧并没有逃脱开这三种模式。而在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和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里,未来是暗淡的。

2016年10月诺贝尔颁奖之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当时因为获了英国笔会品特奖(English PEN Pinter Prize),正好在英国国家图书馆接受《卫报》记者采访。采访结束时,记者把刚收到的鲍勃·迪伦获奖的消息告诉了她。阿特伍德问了一句“for what?”,可能是出于对获奖原因的惊讶,也有可能是想问“诺贝尔什么奖”。后来,这位记者把这个细节写进了文章里,并揣测,在诺贝尔颁奖季的这几天里,她是否会查看手机里的未接来电。当然,2013年同为加拿大作家的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人们猜测,阿特伍德即便仍有可能获奖,那也会在很多年后。

不过,阿特伍德在全世界的影响力近几年又有了强烈上升趋势。《纽约时报》对《疯狂亚当》的书评是:“成就了近未来反乌托邦中最惨烈的预言,也将我们引诱入全新的存在主义恐怖中。”今年年初《纽约客》为她写了长篇人物报道,标题里的“反乌托邦预言家”甚至有点盖棺定论的意味。

而进入9月份以来,各大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上,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第一次进入了前三,而不久前,她刚刚获得卡夫卡文学奖。尽管在猜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项长期事业上,人们早就总结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规律,比如前面说的同为加拿大女作家的门罗获奖抵消了阿特伍德近几年获奖的可能性,比如“今年可能得是个非英语作家”,但这些都没有妨碍阿特伍德成为今年诺奖的大热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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