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信任

傅淑慧

在意大利的短期交流访学中，让我感受最深的是意大利人对儿童的信任，这份信任已深入他们的骨髓。因为信任儿童，所以他们放手让儿童自由地探索周围的世界，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让儿童参与社会活动

在意大利，人们认为并不是只有成人才能够为社会作出贡献，儿童也有能力在社会中扮演一定的角色，如，提供某些问题的解决方案，或完成某些成人委托的任务。他们看到了儿童丰富的想象力与无限的创造力，并且相信儿童也一样能够为社会作出贡献。

一进入位于瑞吉欧的马拉古齐国际交流中心，挂在展厅中央的一幅画立刻吸引了我们的注意。那里的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是瑞吉欧某幼儿园的孩子为瑞吉欧市的剧院设计的幕布。在意大利，剧院更换幕布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般会邀请艺术家帮忙设计，但有一次这个剧院将设计工作委托给了幼儿园的孩子们来完成。

由于时间关系，工作人员没能进一步为我们解释这个幕布创作的具体过程与这些图案的意义，然而仅仅是剧院对儿童的这份信任就让我们震撼。我们可以从这幅画中看到生机勃勃的植物和各种昆虫。透过这稚嫩而大胆的笔触，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孩子们围在一起认真地讨论着如何来设计，甚至能感受到当这幅画被印在剧院的幕布上时以及幕布高高悬挂在剧院中央接受万众瞩目时，孩子们的自豪与欣喜。

在马拉古齐国际交流中心举办的专题讲座中，主讲人还跟我们分享了另外一个故事。在瑞吉欧的幼儿园，教师经常会带孩子们去城市中心的广场散步。有一天，孩子们在散步时偶然发现了巷子里的一家鞋店。孩子们说：“这家鞋店太偏了，很难发现它。”“我们可以帮鞋店做一个海报。”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回到幼儿园后形成了为鞋店做广告的方案。孩子们设计了大幅的白底海报，上面画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他们想要把它立在鞋店外面，作为醒目的招牌。同时，他们想要搜集各式各样的鞋子，将其从巷口一路铺到鞋店门口，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吸引更多顾客注意到这家鞋店并引导顾客来到店里。当孩子们将海报和引导性装饰的方案送去给鞋店老板时，老板欣然采纳了孩子们的设计。“有时候不是我们成人帮助孩子，而是孩子帮助我们。”在讲座的尾声，主讲人说道。

正是因为成人相信儿童，才愿意将如此重要的任务委托给儿童，才愿意采用儿童设计的广告方案，才愿意相信儿童是可以帮助成人的。正如主讲人说的，“儿童和成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没有儿童的世界和成人的世界之分。”我想，这句话想强调的是，兒童也拥有参与社会活动的权利。的确，成人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孩子能发现一些成人发现不了的事物，也能做很多成人做不到的事情，所以，请相信孩子，低下头，蹲下身，不时地问问孩子“你有什么好主意”。

让儿童自由探索

不论是我们所参观的幼儿园中的园长、教师，还是为我们做讲座的专家、学者，提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自由。他们认为儿童是自由的，这是儿童的天性，也是儿童的权利。在这样的信念下，他们愿意放手让儿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进行的活动，自由地安排自己的时间，自由地探索周围的环境……

在马拉古齐国际交流中心的展厅门口有一个光线明亮的地方，那里陈列着近百个站立着的黏土作品。“站立”是瑞吉欧的幼儿园课程中较为成熟的一个方案。如何做出站立的黏土作品？教师在抛出问题之后，为儿童创设了利于他们探索的环境，呈现了各种站立的物品引导儿童观察，唯独不直接告诉他们该如何使黏土作品站立起来，而是有意识地让儿童在这种有准备的环境中自由探索，一次一次地尝试。正如一份有关“劳拉的小马”的档案中记录的那样，小女孩劳拉想要做一匹能够站立的小马，她尝试了一次又一次，而教师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鼓励她，既不干涉她的探索方式，也不提醒她正确的方法是什么，劳拉坚持着，思考着，探索着，最后终于让自己的小马站立了起来。仔细欣赏展厅中这些站立着的各式各样的人物或动物造型，我们可以想象每一个作品背后一定都有一个像“劳拉的小马”这样的故事，这些歪歪扭扭却顽强站立着的作品就像孩子们在自豪地宣告自己的独立与胜利，也像在证明自己没有辜负成人的信任。

又如，在马拉古齐国际交流中心的美术工作坊里，工作人员为儿童提供的工具和成人的一样，都是专业美术工具：刻刀、毛笔、油画铲，甚至还有一些尖锐的做手工用的钳子、铁丝等。儿童会使用这些工具吗？大家心里都有些疑惑。但当我们看到孩子们利用这些工具完成的作品时，我们无不感动于成人对儿童能力的信任：成人只是向儿童讲解了使用工具的基本规则，儿童只需遵守这些基本规则，就可以有足够的空间去自由探索怎样使用这些工具，以及运用这些工具可以做什么。

在参观位于罗马的森林幼儿园（Asilo nel Bosco）时，我们发现孩子们的自由探索体现得淋漓尽致。那里的教师虽然也会为儿童设计活动，但更多的是给孩子机会让孩子自己去与环境对话，去观察，去倾听，去抚摸，从中感受大自然的特点及其变化。我们在参观过程中看到，有孩子趴在地上像是在寻找或观察着什么，也看到孩子们与狗、猪、驴等小动物互动。当他们对某些事物产生好奇时，他们可以随时停下来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探究，寻找答案，直到获得满足。我们还看到，锄头、铁锹等工具就摆放在儿童看得见的地方，而不是锁起来，儿童有需要时可以自由地取用这些工具。

这让我想到了蒙台梭利在《早期教育法》一书中提到的一个例子：一个保姆非常爱护她所看护的那个孩子，有一次孩子在沙池里玩把沙子装进罐子的游戏，由于孩子的动作发展尚未成熟，这个活动进行了很久，于是保姆走过去帮孩子将罐子填满，孩子却因此嚎啕大哭。因为他要的不是填满的罐子，他享受的是用沙子填罐子的过程。

的确，成人并不缺乏对儿童的关爱，却常常将关爱用错了地方，限制了儿童的自由，剥夺了他们探索的机会。许多成人不知道的是，儿童享受的正是探索与操作的过程，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获得的成功。

让儿童自我管理

儿童能够自我约束、遵守规则吗？他们懂得安排自己的时间吗？他们能够照顾和保护好自己吗？这或许是很多教师、家长的疑问。而实际上，如果成人真的能给儿童自我管理的机会，就会发现这些事儿童都能做得很好。

在参观位于米兰的一所华德福幼儿园时，我们发现这里的教师给孩子提供了充分的自我管理的机会。比如，在生活上，我们看到幼儿园厕所的洗手池旁放置了一些小凳子，因为华德福幼儿园是混龄编班的，年龄较小或者个子较矮的孩子可能够不到洗手池，于是教师提供了这样的小凳子，他们相信孩子们会自己判断是否需要借助于工具。

我们进去参观时正值午休时间，在该幼儿园的一个活动室里，我们看到一张张床垫毫无规律地铺在地板上，随行的教师解释道，床垫平时都收纳在抽屉里，午睡前儿童要自己从抽屉里拿出床垫，找一个空地铺开。有的孩子喜欢远离他人自己一个人睡，也有的孩子喜欢和同伴们挨在一起，这都是被允许的，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让自己感到舒服的方式。

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幼儿园贴近自然且富有挑战性的户外活动环境。有别于国内幼儿园流行的塑胶地，这所华德福幼儿园的户外活动场地可以说完全是沙石地，院子里草木繁盛、大树参天，大型设施都是由原木制成的。在我们参观的过程中，有几个孩子爬上了树，一边坐在树上自在地荡着双腿，一边和树下的同伴们聊天；也有孩子双手抓着树干，将自己吊在树上玩荡秋千的游戏；还有一些孩子正在忙着收集小石子，计划着要用这些小石子来做些什么……在许多人眼里，这样的环境对孩子来说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也许孩子在爬树的时候会蹭破皮，甚至可能一不小心摔下来，也许不慎跌倒时锋利的小石子会刮伤他们的皮肤……然而，当我们看到他们在活动中投入又小心的样子时，一切释然了。显然，孩子们能意识到这样的环境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他们知道唯有更为专注、更为谨慎才能保护好自己，从而玩得更尽兴，渐渐地，他们便学会了自我保护。

事实上，意大利很多幼儿园的户外环境都是这样的。Tor Vergata大学（又称罗马第二大学）的Manuela Moscatelli博士在为我们作关于意大利幼儿园环境的讲座时提到，意大利幼儿园的户外活动场地一般都是这样的庭院或花园，可能会有一些自己搭的秋千架或滑梯，其下也可能会铺上厚垫子作保护，其他几乎可以说都是纯天然的。她谈到，有的家长对安全问题等过度焦虑，比如，给家里所有桌角贴上防撞角，因担心孩子弄脏而不让孩子去农场，还要求把不平坦的地都推平，这些过度保护的行为其实是剥夺了儿童学习的机会。她还谈到了什么才是真正需要保护的：“要保护儿童的好奇心与探索欲；理解儿童是通过多种方式、多种渠道学习的，保障他们用各种方式学习的机会；每个儿童都有自己的背景和故事，要保护他们的自尊心。”

Manuela Moscatelli博士多次强调，成人“要相信儿童是能够保护自己的。”这种信任是相信儿童的判断力，也相信儿童能够在偶尔受伤之后吸取经验，从而逐渐学会在有一定危险性的情况下保护好自己，因为任何人都无法在被过度保护的情况下学会自我保护。这所森林幼儿园的园长认为，如果成人将环境中所有略带危险的因素都去除，只会向儿童传达成人的不信任——“我不相信你会保护自己”。久而久之，儿童将失去自信。他说：“生活是美好的，我们要将这个信念传达给儿童，就要学会放手，让他们自由探索、自我管理。如果环境太过安全，也就无冒险也无惊喜可言了。”

儿童在这种充满信任和尊重的氛围下成长，无疑会具有更强的自尊心与更积极的自我认同。在马拉古齐国际交流中心，一位学者分享了这样一次经历：几位学者在瑞吉欧某幼儿园旁听儿童展示他们的方案成果，展示完后，一名兒童从台上走下来，来到这些学者面前，问道：“请问你们听明白了吗？”这样平等而自信的提问，充分反映了意大利人给予儿童的信任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