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生命的活力

徐恩存

写意水墨人物是中国画系统中深受人们喜爱的一种体裁，历代画坛上均不乏精擅此道的画家，当代画家郑军里便是一位令人格外关注的写意人物高手。

郑军里是上世纪80年代初登上中国画坛的，崭露头角，并以大量令人耳目一新的水墨写意人物作品而引人瞩目。生活在西南地区的郑军里，天性坦荡爽朗、朴厚率真，在大自然的陶冶中，他养成了敏感、灵动与质朴的性格，因此，他的作品，总是以人与自然为主题，演绎出多样与丰富的生命图景，这已经成为郑军里绘画的特点，并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看他的新作——水墨民族舞蹈人物造型，给我们印象极其深刻的是，不变的是他的抒情风格，诗意的特点，浓郁的生命情调；变化的是笔墨日趋单纯、洗练、果断，点线更加率性天真，线条与墨色相融互补，贴切精到。他的作品《彝族舞蹈》《藏族舞蹈》《傣族民间舞蹈》《舞姿》《婀娜多姿》《渔家姑娘在海边》等，运用了大量的虚拟性写意手法，强调并突出了人物舞蹈动态的夸张意象表现，以人物情思喻示特定环境，而空白的环境处理正是在虚拟中让人产生丰富想象，画而简洁单纯，形式意蕴含蓄而耐人寻味，意象在运动中洋溢着生命活力。如《集体舞》《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的多人连续性重复，既加深印象，又给人以情绪化表现的诗意感受，令人产生难忘的印象；《彝族舞》与《舞姿》中的强烈夸张和墨色的浓淡幻化，作为一种艺术创造，其意象与笔墨张力，都给人以强烈鲜明之感，如同画家一贯的绘画风格一样，郑军里用笔洗炼明快，用墨润泽清澈，形神兼备，气韵生动，力避赘冗，也不痴迷于炫技，不对细枝未节做过多追求，形成了他清晰、明快、动感与飘逸的美学风格。

这组近二百幅的水墨写意舞蹈人物，以多民族的生活与风情为素材，对南北族群均有所覆盖，有所着墨，艺术地表现了当代中国多民族的精神面貌和生存状况，从整体上看，呈现的是中华民族多姿多彩的文化风貌。

当然，比起上述直观可见的美学特征，郑军里水墨写意人物最重要的风格特点还不仅止于此。

他的水墨舞蹈人物，篇幅不大，单纯鲜活，而且在形式处理、笔墨运用、意象创造等方面，乃至平面化空间运用中，都体现出自己独特的人生和艺术感悟；画幅中舞动摇摆的人物其线条顿挫波折却又不失流畅，动态夸张与失衡却又不失人性的温暖，墨色的浓淡铺排带来的是欢快喜悦。整体看去，在感觉的逻辑中，画家变局限为自由，变物象为意象，变真实为写意，作品中洋溢着由写生而来的鲜活生命力和郁勃的元气。由此，不难看出郑军里的这些作品无不内含着对“人”的思考，对生活诗性的情怀，而不是对离奇情节故作姿态的简单表现。

舞蹈人物表现不同于主题性创作和风情题材表现，它不能刻意铺排大量笔墨与场景描绘来表露画家的思考与情感，它必须把这些内容浓缩到表现舞姿的线条和墨色里，通过意象的简炼、单纯，甚至朴素的手法给以表达。以此标准去看，郑军里笔下的多民族舞姿都取材于对日常生活的赞颂，是劳动者生命的由衷欢欣鼓舞，她们通过“舞之蹈之”的欢愉形式，表达着内心的情绪世界。因此，可以说，郑军里的舞蹈人物，藏族女孩也好，彝族姑娘也好，傣族少女也好，瑶族、侗族的妇女也好，都是情绪化了的意象创造，渗透着画家对人与自然的感悟和人与现实的理解，凝聚着画家对人与艺术本质关系的反思把握。这是因为，舞蹈中的人物在画家笔下都是日常生活中寻常人物和普通劳动者，她们的欢乐与痛苦折射的是现实世界和生存状态，在画家的笔调和韵致中，我们看到的是“人”的生命欢愉和时代巨变带来的幸福感的特有的双线递进的复调结构，因而“人”的幸福、生命的欢快，乃至独特的艺术处理，都深化了这一充满情绪化的主题。

一切形式的艺术品，人的情性无不在或隐或显之中，成为作品主题、体裁、事件、情节等表现为最终目的。与此同时，人的情性又总是借助种种外界载体与媒材得以表达和显现。所以，郑军里作品中的抒情与诗性乃是生命至真表现的重要方面，亦是艺术的主要内涵。狭义的抒情只能表现为表象肤浅之情，而情绪化的由衷抒发乃是因生命内在律动的内质性的冲动抒发而获得的，郑军里的水墨舞蹈人物作品牢牢把握的正是这一点。

作品表明，郑军里舞蹈人物的抒情及其欢乐美学倾向与愉悦的情绪表征，都是源于人与自然、人与现实，及以生命意识内在体悟万物万象，面对纷然丰富的大千世界的必然结果，是浩瀚时空、人生百態与生命激情的必然反应。郑军里和他的作品立足于以生命存在的情绪化眼光看世界，“物与我”在他这里浑然不分，进而达到“万物与我并生”合一境界，因此，“人与自然”“人与现实”自然成为他抒情的主旨和母题，形式、语言、意象和笔墨间自然充满了与生命相关的真切、诚挚的意绪。画家笔下众多的舞蹈人物，都是他所熟悉的少数民族的兄弟姐妹。画家在创作中，将他们置于“物我并生”——“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活环境和现实世界中，以物我合一的观照方式去呈现人的生命活力之美、人的情性之美、自然之美与诗意之美，以表现“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系辞》）这正是郑军里舞蹈人物写意作品的价值所在。

杰出的艺术品，首先在于它的形式语言能让欣赏者面对作品意象时获得一种广阔感和自由感。就中国画而言，它独特的笔墨效果与意象意趣的心理效果，必须具有更广阔、更自我、更富于想象特点，郑军里作品如是。

就形式语言而言，它们不是外在的物化美，而是通过心灵的意志创造出来生命活力之美，它具有含蓄、率真、朴素的特点，并存在于意象背后和深处，它能唤起生命、感性的重生和活力。这是郑军里在艺术创造中孜孜以求的美感。endprint

在《彝族舞蹈》《舞姿》《古典甩袖舞》《优雅》等画幅中，墨线充溢着灵动气息，在笔走龙蛇似的游动、变化与演绎中，尽显郁勃之气。特别是《彝族舞蹈》，彝族舞女裙裾翻飞的线条，看得出用笔的洒脱、随意，乃是“烂熟于胸”中的“任意挥洒”，汪洋恣肆的用笔及浓墨涂抹出的裙摆，在率性而为中，飘洒之状令人惊心动魄，在线与墨相合互动中，彝族舞女尤显青春勃发，活力四溢，画面中每根线、每笔墨，都弥漫着淋漓的生命元气。

这里，我们感受的不仅是点线、墨色的骨力、气韵与美感，还有跃出画面，喷薄欲出的生命境界。《舞姿》也是率性写意的成功之作，画幅中的点线、墨色的洒脱运用与节奏、韵律、力度的变化，使之在与意象融合时产生了精、气、神，有精、气、神的线条与墨色，才是有生命的；《舞姿》意象的动感与活力，来自于点线、墨色的运动、交叉，以及似与不似之間演绎出的幻觉与不确定性；细读作品，不难发现，每一笔，其精神、气韵都与生命韵致、自然万象律动相通，都与经典对接，力避“任笔为体，聚墨成形”的弊端，故而我们看到其用笔用线与其题款用笔的苍润相一致，“悠然而来，苍茫而去”既具备行书功力，又具狂草胎息，线条与墨色透出的是无法之法的飘逸、空灵与诗性。

艺术的成熟与返回艺术本质的自觉，使画家在笔墨的多变与演绎中，显示了灵性感悟的深刻；画面中的点线，时而古拙自然、富于转化，时而毫端逆锋，时而蕴藉隽永；或运行遒缓，肃穆敦厚；或复以回笔，圆劲流畅；画中人物意象显现为纯正的水墨魅力，在挥洒自如中，奇趣逸宕，虚实疏密、轻重缓急、自由洒脱，天趣俨然；像《回族舞蹈》《舞》等作品的潇洒与飘飘欲仙的艺术感觉，以及《集体舞》《虔诚》《观音》《黎族舞蹈》《傣族三人舞》等作品的端庄稳健与放逸俊秀的意象之美，都体现出画家感悟生命活力与现实生活气息的能力。这些作品，曾保留着写生的瞬间凝定生动感觉，但在形神俱足中，仍见出其多年苦学、经年沉淀累积之功力，并见出在优雅而简逸与朴茂浑厚之中的艺术特点与成熟的艺术风格。

在很大程度上，郑军里是以艺术的方式把握现实世界的，在“逸气勃勃生襟胸”中，以“信笔直写之气”，创造了“郁勃纵横气象”，实践了前人“精神跃于纸上者为上乘”的经验和理念。

“整个艺术发展史不是技术熟练程序的发展史，而是观念和要求的变化史”。（贡布里希《艺术发展史》），艺术实践证明，艺术的发展与前行，总是根据特定历史、社会的条件同世界的关系在变化中创造出来的，郑军里实践着这一理念，并以自己的创见践行着这一理念，他因此收获了累累硕果。

郑军里的艺术张扬着自己一贯坚守的艺术意志和内在精神，事实上，这些看似高深的理念与思想对他而言，都是在日常生活中“应世观物”所形成的普世的艺术观，即把握世界方式中的个人化和情绪化。当它们内在地转化为艺术意志时，便自然会在艺术实践中得到显现。当然，画家的内在精神，在郑军里作品中明显地表现为对人的生命意识的确证和实现自我的一种态度和方式；“人是万物的尺度”，而艺术实践正是人类的一种把握世界的活动性存在，画家用作品展示了存在之为存在自身的方式，看他的作品，一切不言而喻。

《彝族舞蹈》《藏族舞蹈》《舞姿》《傣族三人舞》《双人舞》《集体舞》《不管风吹浪打》等，在整体上与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是一致的，并且最鲜明的体现为一种生命蓬勃的意识，进而在画家主观作用下呈现为生命的形式。在这里，多民族的文化精神表现为处处洋溢的生命意识，不但积淀着古老的华夏历史内容，更重要的是，它们在推进与前行中成为“现在时”的生活现实。因此，在现代性的“解构”与“重构”之中，郑军里的舞蹈人物都是经过心灵浸泡的、血肉丰满的水墨意象，所以，由此产生的人物意象表现、线条、墨色、二维空间等写意符号，在水墨写意的世界里必然表现为一种诗意化与情绪化的艺术创造。

写意的意象表现，自然体现出“似与不似”的不真实原则，以独特的观念表现着虚拟性，在主观想象中产生随意与自由的形式文本。《彝族舞蹈》便是一种大胆的形式创造和笔墨的挥洒宣泄，打破了视觉艺术善于表现静态的审美定势，画家以飞扬运动的线条和任意挥洒的墨色来唤起思维的扩展与幻觉，张扬了点线、墨色、结构，由此所产生的意象张力，使艺术思维更为开阔宽广，深厚神奇，并充满魅力。

在一个文化碰撞与交融的时代，各民族自有的文化及其精神，都以“原型的方式”融入华夏文化宝库之中，形成重要的文化主题，郑军里始终专注于这一主题，他强调作品中的生命精神，以及洋溢在生命形式中的质朴性情与天真情趣，特别是边地的民族特有的受生命意识支配产生的内在精神与强悍、生机勃勃的图腾般的生命形式。都给了当代中国画家以艺术灵感和创作启发，在这种独特的舞蹈写意表现中，那种方圆、曲直、粗细、疏密、动静、虚实、刚柔的和谐统一，揭示的正是宇宙、天地的神秘莫测与内在力量运动的规律，当然，这也是试图对生命之谜的求解。

人与自然、人与现实，是当今世界文化的共同主题，也是艺术创作对生命存在的思考。郑军里选择了这一主题，以中国画笔墨语言反映现实生活，审视并变更着陈旧的观念，以纯洁的心灵去拥抱世界，融生命之美与自然之美于一体；创造人与自然和谐的生命图景。这是当代画家的新视点、新主题和新境界。

当然，这都是郑军里给予我们新的启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