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去湖海山川
2017-10-18刘斌
刘斌
一
江姐原名叫江晓凤,是我的母后大人。她年轻时做事火辣,就像百慕大三角,拥有着强大的磁场。小时候,和江姐一起散步,路过的熟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亲切地喊她“江姐”。久而久之,我也开始愈发没规矩起来:“江姐!我的袜子呢?”“小鬼灵精,不许没大没小。”江姐嗔怪着,眼神却是笑着的,很不拘小节的样子。“江姐……”“喊我干吗?”一来二去,江姐就默认了这个称号。
芜湖到湘西,颠簸的1000多公里,是我和江姐的第一次出门远行。我背着包走在前面,她满脸兴奋地跟在后头。火车窗外,一路山清水秀,层峦叠嶂,江姐拿着她像素800万的手机连拍了好多张,我摸着已经冷透的“康师傅”无奈地说:“妈,吃面。”她给我削苹果时,我随便翻了翻她宝贵的照片,发现全部都没有对焦。
等我们坐上去学校的汽车,江姐开始晕车,吐了一袋子的酸水。刚下车,江姐双腿一軟,直接瘫倒在车站。晕车加上水土不服,她上吐下泻了3天。
湖南人无辣不欢,肠胃不好的江姐却是半点辣都吃不得,我跑了好几条街才买来一碗清汤面,早就吐光了胃的她把面条吸得直响。我看着眼前头发蓬乱的江姐,觉得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她应该永远像她曾经的那样精明干练,在办公室里指点方遒。
但是江姐毫不犹豫地辞去了工作,跋山涉水陪我来湖南读大学。为了省钱,她在我所读的学校旁租了一间“全裸”式房子,什么也没有,唯一的家电是她从房东那里买来的一台二手空调,江姐说:“你的寝室没有空调,夏天热得不行了就过来睡。”我看着她脱下黑白职业装系上围裙,蹲在地上擦瓷砖的样子觉得别扭极了。
三
江姐来湘西后,第一个问题就是语言障碍,她和《山河故人》里的张晋生一样,操着浓重的乡音,这里的人常常听不懂她说话。如果我在场,就用普通话给她翻译。可是大多时间,她一个人逛菜市场、购物、锻炼身体,性格爽朗的她十分想融入跳广场舞的大妈群体中,可是别人地道的湘西话总让她找不到边,处于“失语”状态的她很痛苦。
于是,江姐把全部重心都放在了厨房。她隔三差五就往我的寝室跑,变着花样送来鸡蛋炖银鱼、芥菜圆子、卤水板鸭等家乡菜,极大地满足了我和室友的胃口。才半年,江姐的包里就塞满了这里的超市购物卡、兑换券和车票。湘西是山城,交通不发达,连高铁也没有。中途回家的江姐只得凌晨坐火车去长沙,在车站等到深夜再坐高铁到合肥,第二天中午下车后,在半个小时内狂奔到汽车站坐车回家。
江姐的胳膊受过伤,很难使上劲,我给她在网上买票,电脑经常自动选择上铺。睡觉时,她只能右手死死攥着扶手,左手搭在床上,像一只蜗牛,半天才爬动一层梯子。偏偏江姐人到中年有些尿频,每隔几个小时就要上厕所,她只好不停地爬上爬下。我心疼地说:“你回家吧,省得折腾。”江姐头摇得像拨浪鼓,她既放心不下患“三高”的父亲,也不舍得我。
江姐像候鸟,永远都在两地迁徙。每月在湘西住两周,在家住两周,车上待两天,这就是江姐2013年到2017年的全部生活。
四
我一直觉得上帝放倒了时光的卡带,18年后才想起翻过面来。
很多年,我有关江姐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小时候,家里生活很拮据,还欠下一屁股债。记得刚上小学,江姐突然给我买了很多衣服,好几件上衣都能垂到我的膝盖。她说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问:“那你今晚回来吗?”她摇头。“明晚呢?”她搂紧我却没有接话。
直到后天晚上,江姐也没有回来。我被干妈接回家,干妈在客厅装了一道推拉门,隔出一小块地方来给我做房间。我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度过了童年、少年、青春期,而我成长时所有的表情,江姐只能靠电话猜测。小时候,别人总误把干妈当做我的母亲,我急红了脸大声地解释,以至于我听到《世上只有妈妈好》时,总是捂着耳朵流泪。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江姐在服装厂缝扣子、小餐馆洗碗、摆地摊,什么苦活累活都干,把钱攒着寄给干妈供我读书。晚上她还拖着酸软的身子去夜校考各种证,才换来后来光鲜体面的工作。
好景不长,6月份,我高考失利,分数勉强够上外省的一所二本大学。江姐盯着录取通知书上的吉首大学问我:“吉首在哪儿?”“在湖南。”她拿出地图说:“你指给我看看。”我指着贵州和湖南接壤的那条线:“大概就在这附近。”江姐突然就哭了,她难过她的女儿要去地图上都找不到名的大山里生活。“妈,好歹也是一所省重点学校,待遇不会很差的。”“我看过《湘西剿匪记》,那里以前可是土匪窝!”她哭得快抽不过气了。第二天,她在我父亲的支持下,果断辞去了高薪的工作,大包小包和我一起来了湖南。
搬进租房的第一天,江姐激动得睡不着。她反复地说:“平时你得住学校,和同学处好关系,周日回来就行。”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半夜我睡醒,瞥见江姐正靠在床头打毛衣,她戴着老花镜,双手生疏地捋毛线,好半天才在针头绕一圈,小橘灯散发着柔柔的光。这只出现在小学日记本里的场景,却在我的18岁上演。我心酸得厉害,把头埋在被子里,很小声地呜咽。
虽然她迟迟才来报到,但怀揣着数不尽的爱与温柔,晚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五
大三的冬天,我患了记忆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感冒,拖拖拉拉一个月还没有好。去医院,医生检查是得了鼻窦炎。江姐落魄地坐在凳子上,十分自责,眼泪大把大把地掉下来。
我胆子小,不愿做手术。江姐便从老家背来许多干艾草,熬生姜艾草水给我熏脚,按摩。她天蒙蒙亮就起床,守在菜市场门口等进城的农民,买最正宗的母鸡佐枸杞炖汤给我吃。病得晕晕乎乎的我不再反感她的唠叨,任由她摆布,乐得江姐眼睛笑成了花:“女儿,等你考上研究生,我还来陪读!”
和新闻上那些与子女一起上大学的“宝妈”不同,江姐知道在她缺席我生命的那些年,我已经把自己织成了一块锦,不需要她来添花。她以不远不近的距离化作我身旁的路灯,倾尽全力守护我走过黑暗,等到光明到来的时候,悄悄地退出我的世界。
3年,174张车票,来回3万多公里。从不出远门的江姐用脚步为我走出一幅地图。她放弃追逐自己的天南地北,只想用满满的爱,陪我去湖海山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