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时间去哪儿了》的现实追问
2017-10-18宋诗婷
宋诗婷
贾樟柯监制的《时间去哪儿了》,为观众呈现了来自中国、巴西、印度、俄罗斯和南非的五部短片,金砖五国导演以“时间”为主题,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直面共同的困惑与焦虑。
作为第二届金砖国家电影节的开幕影片,《时间去哪儿了》的政治背景显而易见。这是一部集合了中国、巴西、印度、俄罗斯、南非五国作品的短片合集,参与项目的五位导演都在各自国家享有很高的声誉。
邀请著名导演合作创作短片集是很多国际电影节的传统,多数受邀导演都把拍摄短片当成一次实验,在没有压力的创作环境下总有惊喜之作诞生。
作为中方导演和《时间去哪儿了》的监制,贾樟柯把这个项目定义为一次“同题创作”。他不赞同把“金砖五国”视作政治背景,认为那不是创作者的心态,相较之下,他更愿意把五个国家的现状视作一种共同的社会背景。“眼下,五个国家的发展阶段很像,这几个国家的人口加起来有几十亿,又都处于快速的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进程中,作为导演,我们生活在各自的国家,却有共同的困惑和感受。”贾樟柯说,在确定主题时,大家讨论范畴很宽泛,除了宏大的命题,超市、铁路等具象主题都曾在讨论范畴之内,“但谈论最多的还是时间和时间感,这是在我们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最容易产生共鸣的话题”。
最终,主题被设定为“时间去哪儿了”,在共同的主题下,五个国家的导演自由创作,交出了一部集合了科幻、灾难、惊悚等五种不同风格的短片集。
“时间”的意义
在为《时间去哪儿了》物色导演时,贾樟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巴西导演沃尔特·塞勒斯。三四年前,沃尔特·塞勒斯曾来中国拍摄纪录片《汾阳小子贾樟柯》,两人因那部电影结下了友谊。事实上,两人的交集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的巴西圣保罗电影节,他们第一次见面讨论的就是关于“时间”的电影和话题。“这次的主题也是关于时间,自然第一个想到他。”贾樟柯说。
除了私人交情,贾樟柯更看重的是这位老友的导演能力。早在1998年,塞勒斯就凭《中央车站》斩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他导演的《摩托日记》《在路上》等电影也早已流行于全世界。
在“时间”的命题下,塞勒斯选择讲述一个建立在真实历史背景之下的个体故事。2015年11月5日,处于巴西腹地的米纳斯吉拉斯州遭遇了巴西史上最严重的社会环境灾难。一家私营矿区发生了溃坝事故,泥石流淹没了沿线650公里的区域,成千上万人或死伤或无家可归。
贾樟柯作品《时间去哪儿了》剧照
这是几乎每个发展中国家都会遭遇的发展代价,在这个大背景下,塞勒斯和编剧加布里·埃尔·阿尔梅达共同构思了一个小家庭的故事。少年古托的父亲在灾难中消失,古托与母亲卢恰娜搬到避难所中。两人以不同的心态面对灾难后的生活,古托认为父亲终究会回来,而母亲准备接受现实,努力寻找新生活。
塞勒斯把这个21分钟故事命名为《颤抖的大地》,他说,片名是当地村民描述寻常生活发生巨变时所用的词汇。
塞勒斯的短片不以結构和氛围取胜,而是跟长片作品一样,在叙事上从容不迫。贾樟柯认为,这是真正的大导演才有的心态和控制力。在《颤抖的大地》中,塞勒斯把时间视作对悲观和伤痛的反抗。他承认,这部短片有向他最喜欢的伊朗导演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致敬的成分。后者1991年上映的作品《生生长流》拍摄于伊朗西北部大地震之后,展现了灾难之下普通人的生活状态。
“不幸中永远都有不经意间出现的光明。”塞勒斯从奥维德和但丁的诗歌中得到启示,并把这种对于生活的态度用于理解电影《生生长流》,又进而用在了《颤抖的大地》的创作中。
相较于沃尔特·塞勒斯冷静从容的叙事,印度导演马德哈尔·班达卡的《孟买迷雾》就节奏明快很多。导演选用了最能表达“时间”概念的角色——老人和小孩。退休后的钱德拉康特住在大房子里,衣食无忧却孤单寂寞,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10岁的拾荒男孩查理,两人结下了隐秘却深厚的友谊。他们给予了彼此当代印度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时间。
《孟买迷雾》是个发生在大都市中的故事,这让它拥有了可以脱离印度文化而存在的普适性。马德哈尔·班达卡的创作灵感来源于自己真实的生活感受。孟买是印度的不夜城,永远处于高速运转和变动中。都市让生活便捷而舒适,却也让人在忙碌中失去了对彼此甚至是自身精神世界的关照。“每当回想10年前,我们都觉得过去比现在美好,而这就成为我拍摄这部电影的灵感来源。”班达卡带着对逝去生活的怀念创作了这部电影。
作为监制,贾樟柯觉得,班达卡镜头下的印度打破了他个人对于印度和印度电影的惯性认知。《孟买迷雾》没有歌舞片段,场景和人物状态也更具现代感。“它揭下了印度的面纱,不再神神秘秘,这个故事放在上海、广州、北京都成立,人类的当下生活太相似了,这是很可怕的。”
在面对同样的“时间”命题时,俄罗斯导演阿历斯基·费朵奇科把目光投向了荒野。这部名为《呼吸》的短片为观众呈现了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采购物资的妻子吉娜乘坐破旧的小火车回到山中,丈夫见到吉娜并不开心,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孤独和猜忌心被放大了,竟怀疑吉娜与火车司机有染。两个常居野外的彪悍夫妻把彼此激怒,丈夫摔烂了司机送给吉娜的手风琴,追着妻子跑向荒野。在疯狂的怒吼和追逐中,男人从结冰的木梯上摔下,动弹不得,吉娜不得不紧急救治危在旦夕的丈夫,她把丈夫的喉管切开,给手风琴连上管子,手动为丈夫输氧。
随着手风琴一开一合,丈夫每一次维系生命的呼吸都伴着悲怆的琴声。“我还有多长时间?”丈夫问妻子。“我便是你的时间。”妻子回答。在阿历斯基·费朵奇科的故事里,“时间”被具象为一把伤痕累累的手风琴。endprint
在贾樟柯看来,《呼吸》是五部影片中最符合观众对短片期待的作品。它构思精巧,有悬念,这是短片电影最讨巧的创作模式。和追求普世性的沃尔特·塞勒斯、马德哈尔·班达卡不同,阿历斯基·费朵奇科极力为观众呈现的是一个地域性强、能带来视觉奇观的作品。作为威尼斯电影节费比西奖得主,费朵奇科的作品向来影像风格独特。无论是获奖作品《沉默的灵魂》,还是后来的《苏维埃的美丽任务》,费朵奇科的电影质感都是冷酷的,冷酷中又兼有古典油画的唯美,个性鲜明的影像让《呼吸》在五部作品中尤为抢眼。
南非导演贾梅尔·奎比卡是五位导演中年龄最小的,他的作品《重生》也最让人意外。这位热爱嘻哈文化的南非导演拍了一部寓意深刻的反乌托邦科幻片。在一个虚拟的未来世界里,每片雪花都有标码,每滴雨都会说话,每个人的人生都被设定,一切生命体都没有选择的自由。像《美丽新世界》里脱离既定程序的觉醒者一样,人生被设定为劳动女工的诺宝米SX1意外知晓了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她不甘心被摆布,决定冒险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作为当下南非备受关注的黑人导演,他在《重生》里展现了自己的企图心。电影在好莱坞式类型片的结构中融入了非洲神话和民间传说,又将未来与传统嫁接,可见,奎比卡正在尝试将本土文化转译成世界通用的电影语言。“将流行体裁改编成非洲内容一直都是我的激情所在。”贾梅尔·奎比卡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电影创作方式。
贾樟柯《逢春》
作为项目的统筹人和导演,贾樟柯为《时间去哪儿了》贡献了短片作品《逢春》。《逢春》里有贾樟柯一贯的表达方式和永远用不尽的故乡元素,作品保持了惯有的水准,但也缺乏惊喜。
一直以来,贾樟柯都有创作短片的习惯,他多数时候把这种创作形式视作影像实验。从他既有的短片来看,多数作品都有着很强的话题性。2008年,他为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创作了短片《黑色早餐》。电影以赵涛饰演的女摄影师视角,带观众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山西大同街头。满街戴着口罩的人和蒙着黑色煤灰的馍为世人展现了一个污染严重的城市,影像背后是他对环境问题的洞察与思考。2015年,贾樟柯拍摄了另一部争议很大的环保主题电影《人在霾途》,那部短片以身份、地位悬殊的两个家庭为线索,展现了普通人被雾霾影响的生活。贾樟柯自己也是雾霾的受害者,按他的说法,离开北京回故乡生活,雾霾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一年多前,贾樟柯果真回到了故乡汾阳生活,故乡的日常和同乡的面孔又重新成为他唾手可得的创作素材。去年,他为金马奖创作了短片《营生》,电影以三个失业的山西矿工找工作为主题,全程大量使用无人机拍摄,在创作主题上是回归,但在影像上却是一次大胆的实验。
这次以“时间”为题,贾樟柯交出了这部反映当下二胎问题的作品《逢春》。38岁的涛姐和丈夫梁子在平遥古城工作,每天为游客表演明朝武打场面或宫廷戏码。国家放开二孩政策,两人因“再生一个孩子”的冲动回忆起伤心往事,一度争执、冷战,但最终又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把时间拿走的东西一点点拿回来。”贾樟柯借底层小人物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于时间的温和态度。
“拍短片常常让我有冲动拍些平时不太拍的东西,比如家庭生活、夫妻关系,我很少拍。”在电影创作上,贾樟柯一直保持着开放的心态,除了剧情长片,纪录片、短片都是他或记录时代或自我表达的通道。在《逢春》里,贾樟柯不仅涉猎了家庭题材,他还拍摄了自己一直感兴趣的武打场面。电影一开场就是一段三分钟的打戏,这实际上是一场戏中戏。梁子和同伴正在扮演古人武斗,一场打戏过后,手握自拍杆的游客纷纷凑上前合影留念。这种因时间、空间错位而产生的荒诞感会让人想起他早年的作品《世界》。十几年過去了,如今在平遥古城谋生的男男女女和当年被困在世界民俗村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逢春》和《营生》是贾樟柯在《山河故人》之后的两个短片作品,这两部片子都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故乡,投向了故乡人的日常琐事。贾樟柯说,他把回故乡视作一种回归,生活上的回归,也是艺术上的回归。“艺术做久了,会对日常现实熟视无睹。回家生活对我理解人有帮助,在北京,我们每天谈很多形而上的东西,却很难理解一个普通人和他面临的生活困境,更不能理解是什么填充了他的精神世界。可能只是这个月忙孩子上学,下个月忙单位考核,谈形而上的时候我们无视这些,如今,我尊重这种生活,尊重后才有理解。”
贾樟柯
除了独立创作,贾樟柯的另一项重要任务是作为监制统筹和协调五国导演。在筹备《时间去哪儿了》之前,他担任过多部影片的监制,合作的都是年轻导演或新人导演。“找钱、投钱,找录音师、美术指导、摄影指导……帮新导演搭个好的制作班底,以往的监制工作主要是这些。”贾樟柯说,这一次,工作方式完全不一样。“大家都是成熟的导演,创作和制作上完全不需要操心,我要做的就是协调时间,盯进度,做好最后五部片子的整合工作,最大限度地保护每位导演的创作自由。和之前的监制经历比,这次简单很多。”
主导制作金砖五国合拍片似乎是一个信号,贾樟柯正借由自己的影响力,更多地参与到国际电影的运作和推广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