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
2017-10-18薛巍
薛巍
“石黑一雄是描写失落的诗人,在简单、温和的文本之下,创造出了令人痛苦的情感落差。”
理解过去
诺贝尔奖委员会把今年的文学奖颁给了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颁奖词说,石黑一雄的小说“具有强大的情感力量,揭示了我们与世界虚幻的融合感之下的深渊”。
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长萨拉·丹尼乌斯说,石黑一雄的作品是简·奥斯丁、卡夫卡的综合,“但还要加一点普鲁斯特,然后搅一下,但不要搅得太厉害,然后你就得到了他的作品”。她还说:“他是一位非常完整的作家。他不会往旁边看,他发展出了自己的审美世界。”
丹尼乌斯说她最喜欢的石黑一雄的小说是《被掩埋的巨人》,但她说《长日留痕》是一部真正的杰作,开始时像是伍德豪斯的小说,结束时却非常卡夫卡。“他是一个对理解过去非常感兴趣的人,但又不是一个普鲁斯特式的作家,他不是要去挽回过去,而是探索作为个人或社会,为了首先活下去必须忘掉什么。”
在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揭晓之前,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跟去年一样,是热门人选,但最后得奖的是石黑一雄。石黑一雄说:“我向阿特伍德道歉,因为不是她获得这个奖。我真的认为她很快就会获奖。我从没想过我会获奖。”但事实也许是,石黑一雄的获奖会降低阿特伍德获奖的可能性,因为他的一部小说《千万别丢下我》跟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写的是类似的“科幻”主题。
虽然石黑一雄的获奖让一些人感到意外——62岁的他相对来说还比较年轻,但他的获奖不会像以前那样引发很大的争议。《纽约时报》说:“瑞典学院以前被批评利用文学奖来发表政治声明,但今年的评审专注于纯粹的文学成就……石黑一雄成为第29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作家,跟以前的一些获奖者不同的是,他的文字非常好懂。他是一位罕见的同时受到评论家、学者的喜爱并且商业上很成功的作家;他的作品很著名、读者众多,曾经被改编为电影。在美国销售了250多万册。在他35年的写作生涯中,石黑一雄凭借他朴实、克制的风格,赢得了广泛的认同。他的情节经常靠潜台词赢得共鸣——没有明说的东西,以及讲述者的感知和现实之间的距离。”
英国《卫报》说:“在石黑一雄的小说中,纸面上的文字是冰山的尖顶:其下发生了很多事情,往往人物对那些事情渾然不觉。他从没写过两本一样的书:《千万别丢下我》写的是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作为器官捐献者被创造出来的克隆人,它是对死亡和意义的哲学探索。他的作品以复杂的、让人吃惊的方式阐明现实,他配得上诺贝尔奖。”
《泰晤士文学增刊》编辑罗泽琳·迪宁说,在石黑一雄的小说中,“人生被简单的误解、错误的希望和残酷的习俗所毁。人物误以为他们理解了历史事件。在平静的、没有变化的、令人愉悦的表面下,存在着一个无声的、暴力的体系。那里有渴望,有痛苦,以及表达这些的手段。石黑一雄是描写失落的诗人,在简单、温和的文本之下,创造出了令人痛苦的情感落差”。比如《长日留痕》中的男管家史蒂文斯,总是躲避各种感情,因为他认为抑制真实的自我才能成为伟大的管家,所以他冷漠地处理父子亲情,盲目忠实于其主人达林顿却无视后者一度与纳粹交往甚密甚至帮助极右势力的现实。这种盲目甚至使他失去了与心爱的女管家肯顿小姐的情感。
从英国到日本
石黑一雄1954年11月8日出生于日本长崎,父亲是一位海洋学家,5岁时随家人移居英国,就读于一所语法学校,在那里体验了一种已经消失的英国社会的滋味。70年代末,他毕业于肯特大学英语和哲学专业,之后在东英吉利大学学习创意写作,很早就在文学界脱颖而出,1983年跟麦克尤恩、拉什迪一起,被《格兰塔》杂志列入最佳英国青年作家名单。
2008年他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说,他母亲很日本,但他父亲不是典型的日本人,因为他是在上海长大的,有一种中国人的特征:当遇到麻烦时,他会微笑。2005年,《明镜》周刊问石黑一雄在文学上受了谁的影响,他回答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契诃夫——我年轻时读的作家,还有一些英国作家。但没有日本作家。日本一些电影导演对我有很大的影响,但不是日本小说。我发现翻译过来的日本作品让我非常困惑。直到村上春树的小说,我才发现了我能理解的、跟我有关系的日本小说。他是一个非常国际化的作家。”
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
诺贝尔委员会官方的介绍说:“石黑一雄从出版他的第一本书《远山淡影》(1982)起,就成了全职作家。他的创女作和随后的《浮世画家》都发生于“二战”几年后的长崎。他最常写到的主题已经出现: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这一点在他最著名的小说《长日留痕》中尤其突出,该书后来被改编为电影,安东尼·霍普金斯出演其中痴迷于尽责的管家。他的作品还有一个特征是,表达形式非常克制。同时,他比较新的小说还有幻想特征。在反乌托邦小说《千万别丢下我》中,他将冷酷的科幻小说的暗流引入了他的作品。在这部小说,以及其他几部作品中,还能看到音乐的影响。一个突出的例子是他的短篇小说集《小夜曲》中,音乐在描写人物关系时起了重要作用。在他的最新小说《被掩埋的巨人》(2015)中,一对年老的夫妇游览英国古老的风景,希望跟他们分别多年的长大的儿子重聚。这部小说以感人的方式探索了记忆跟遗忘、历史与现实、幻想和现实的关系。”
《纽约客》说,石黑一雄的多部小说探索的是同样的主题,但给出了不同的解答。关于1989年出版的《长日留痕》中,他说:“我认为,最终面对你最黑暗的记忆是好事,所以这本书最后算是解决了问题,叙述者最后接受了他压抑或选择去错误记忆的东西。”在《不要让我走》中,讲述者凯茜认为,记忆是一个人的全部,没有记忆的人就是没有身份的人。“即使你最珍贵的记忆也会以惊人的速度消退,但我不会跟它一起消退。我最珍视的记忆,我从未看见它们消退……无论待在哪个他们把我送去的康复中心里,我的心中都会和黑尔舍姆在一起,让它安全地留在我的脑海里,那将是没人能够抢走的一样东西。”《被掩埋的巨人》在国家层面思考记忆问题,得出了不同的结论。他说:“国家和社群是非常脆弱的事物。它们会解体。它们陷入内战。它们会陷入绝对的混乱。我能理解,有人说最好赞同去遗忘。”endprint
在《被掩埋的巨人》中,一片奇怪的“遗忘之雾”充盈着英格兰的山谷,吞噬着村民们的记忆。一对年迈的不列颠夫妇想要赶在记忆完全丧失前找到此刻依稀停留在脑海中的儿子,于是匆匆踏上了一段艰辛的旅程。他们渴望让迷雾散去。他用雾来比喻对记忆的遮蔽:“我们的记忆受到媒体、流行娱乐、历史教科书、博物馆的控制。学校教科书是一个人们努力去控制社会记忆的明显的例子。在日本经常唤起这个问题。日本的教科书不提日本人‘二战时期在东南亚的行径。我写的是一种雾降临在了一片土地上。你可以说这样做是出于好的目的:为了阻止复仇的循环。有时只能强制实行失忆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热门人选
在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博彩公司的赔率榜上,前三位依次是肯尼亚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
恩古吉·瓦·提安哥
2010年,提安哥在文学奖得主赔率榜上的位置就排到了第一,但那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秘鲁作家略萨。随后英国比较文学学者祖伊·诺力基在《卫报》上撰文说,提安哥本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终生致力于描写、讽刺和动摇权力走廊??索因卡在1986年成为第一个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作家。索因卡和提安哥的童年都是在殖民主义时期度过的,受到了去殖民化的影响,抗议之后的政治幻灭,为他们在监狱中的写作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两人都致力于通过表演他们的戏剧来动员公众;两人都感人地描述了他们的信念的后果。提安哥跟他的前辈不同的是他的勇敢,以及他决定用自己的第一语言吉库尤语写作,1977年他放弃用英语写作,他说他想用他的母亲和普通人能读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
提安哥1938年出生于利穆鲁一个农民家庭,1964年毕业于乌干达马赫雷雷大学,后入英国利兹大学续修文学。1967年回国,在内罗毕大学任教,改英国文学系为非洲文学和语言系。主要作品有《孩子,你别哭》、《大河两岸》、《一粒麦种》、《血色花瓣》、《十字架上的魔鬼》、《乌鸦魔法师》等。
提安哥在1962年创作了戏剧《黑隐士》,1964年发表了小说《孩子,你别哭》,小说的时代背景是肯尼亚独立前的1952年,当时肯尼亚正处于白人殖民统治之下,为了夺回白人强占的土地,黑人农民发动了震撼非洲大陆的“茅茅起义”。小说细腻生动地描写了恩戈索一家和一对青年恋人在这场战斗中的苦闷和彷徨。
1965年出版的《大河两岸》是提安哥用本土语言吉库尤语写作的作品,描写吉库尤族敌对村落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1967年出版的《一粒麦种》描写的是肯尼亚独立后的社会、道德和种族问题。
诺力基建议,对提安哥的作品不熟悉的人可以先看他2006年出版的小说《乌鸦魔法师》,不要被它700页的篇幅吓倒,它的开头探索了一个虚构的国家第二任统治者生病的五种可能的原因,写得非常有趣。
在出版《乌鸦魔法师》之后,提安哥写了三部回忆录,第一部《战时的梦》从他的祖父母写起,然后讲述了他自己身为没有土地的劳工的童年。第二部《在翻译的家中》,讲述他在茅茅起义期间上英国人办的寄宿学校的经历,他的家被夷为平地,哥哥被囚禁到英国人的集中营。第三部《梦的诞生》记述了他在大学里的四年,那时肯尼亚即将独立,他开始写他的第一部文学作品。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10月3日,《新共和》杂志编辑艾利克斯·谢泼德在预测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时说,“在特朗普的年代,作为《使女的故事》的作者是一件好事。但是身为加拿大人,这对阿特伍德不利,因为(她的同胞)艾丽丝·门罗四年前刚得过文学奖。”但期望她能得奖是有理由的。她是当代最多才多艺、最多产的作家之一,她出了五十余本书,既有诗歌、长篇小说,也有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和评论。其中小说最为著名,有1969年出版的《可以吃的女人》,1981年出版的《身体伤害》,1985年出版的《使女的故事》,1988年出版的《猫的眼睛》,2000年出版的《盲刺客》。非虚构作品有2002年出版的《与死者商谈》。1997年两位加拿大历史学家出了本书《20世纪最有影响的100个加拿大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排在第五位,对于一个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工业巨头、而是职业作家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高的排名。
阿特伍德1939年出生于安大略省渥太华。她父亲是一位昆虫学家,母亲是营养学家。她父亲在魁北克北部有一个昆虫研究站,每年春天,她们一家都会前往北部的荒野。她曾经写道:“六个月大时,我被装在背包里带到森林中,这种风景就成了我的故乡。”她跟哥哥没有玩伴,也没有电视和电影可看,读书、画漫画、游戏成了他们的主要活动,8岁起才接受全日制学校教育。读高中时她就意识到她要成为一名作家,后就读于多伦多大学和哈佛大学。1966年她出版了诗集《圆圈游戏》,该书获得了加拿大最高文学奖总督奖,从此阿特伍德成为加拿大文学界领军人物。
左图:肯尼亚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 右图: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阿特伍德强调,她的小说《使女的故事》和《羚羊与秧鸡》等不是科幻小说,而是幻想小说,“科幻小说中有恶魔和太空船;幻想小说可能真的会发生。”
在阿特伍德看来,诗歌和散文依赖神经系统的不同功能。“诗歌更接近大脑中音乐的部分,小说更接近叙事和谈话的部分。”两者的创作过程也不同,诗歌九分靠灵感、一分靠努力,小说则相反。所以人们觉得诗人很烦人,“他们说,我不是在看窗外,我是在工作。”
除了关心人类的未来、关心生态危机,阿特伍德的作品也有风趣的一面。她曾经说:“小说是由语言写成的,而人类的语言是混乱的。简而言之,小说是含混的、多方面的,不是因为它有意跟人作对,而是因为它努力去把握过去所说的人类的境况,它用的媒介又是像油滑的律师一样不可靠、像旧式的裤带那样有弹性、像果冻那样按不住的語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