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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白雪云朵只给一个人

2017-10-18北风三百里

青春美文CUTE 2017年8期
关键词:故宫阿姨

■北风三百里

若白雪云朵只给一个人

■北风三百里

摄影/郎熙寒 模特/王聪

邵雪出生那天,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得到消息时,邵爸爸正坐在故宫的钟表修复室里给一座康熙年间的古钟除锈。鎏金的钟饰,被岁月斑驳出片片铜绿,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木器组的同事带着一身风雪冲进屋子。

“邵老师,你妻子生了个丫头!”

他一下慌了神,锉刀拿捏不住力道,险些对文物造成二次伤害。一旁的老师傅看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慌什么,准你一天假,看看母女。”

邵爸爸匆匆道了谢,披上棉衣便和同事冲进了门外茫茫的风雪中。屋子里还有个男人,穿着中山装,戴眼镜,膝头坐了个小男孩。男孩手里握着钟表报废的齿轮,回过头问他爸爸:“邵叔叔去做什么?”

男人温和地笑笑,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小妹妹吗?邵叔叔帮你找了一个。”

一个月后,两岁的郑素年在故宫职工宿舍里看到了才满月的邵雪。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哭得一张脸皱在一起,搅得一向好静的父母心烦意乱。郑素年手脚并用地爬上小邵雪的床,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

郑素年伸出小手擦掉小邵雪的眼泪,说:“妹妹不要哭,哥哥去给你拿奶瓶。”

小邵雪抬起小手,紧紧握住郑素年的食指,两个小孩咯咯地笑起来,反倒是一旁的大人一头雾水。

故宫门前又扫了几次白雪,后花园的折柳又抽了几次新芽,邵雪和郑素年就在这与世隔绝的故宫里长大了。

那个年代的北京还没那么多汽车,到了上班时间,单车铃声响成一片浩瀚的海洋,两个小人儿在车流间奋力挣扎着。他们穿过纵横的胡同,穿过气派的钟鼓楼,在清晨的薄雾里抵达故宫朱红色的大门前。

宫门一道道地打开,鎏金的门钉点亮了寂静的宫殿。

20世纪80年代的故宫远没有如今这么多游客。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只是远远地观望着这座气派的宫殿,隔着朱红的高墙,隔着流淌的金水河,就好像几千年来的百姓那样,即使里面早已没了帝王。但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喜欢参观这里,只太和殿门前的两只石狮就能谋杀他们几十张胶卷。

邵雪总喜欢问:“素年哥,他们是从哪来的啊?”

郑素年那时也才是个小学生,看见金头发的就说美国人,看见红头发的就说俄国人。直到后来邵雪也学了英文,抱着小书包跑到高大的外国友人前,大声问:“Hello, nice to meet you. Where are you from?”

外国友人受宠若惊。粉雕玉琢的东方小娃娃,扎了个冲天的羊角辫儿,奶声奶气地说着他们的语言。一个英俊的外国男人蹲下身和邵雪平视,对待她的样子就像对待一位与他平等的女士:“We come from Danmark.”

邵雪才学英文不久,背下的国家名字数不过一只手,遑论丹麦这样甚少提及的北欧小国。但她喜欢这男人对她的方式,于是就冲他灿烂地一笑,笑得很像年画里抱鱼的娃娃。

也就是从那时起,邵雪开始期待外面的世界。她和郑素年爬到故宫最高的地方看落日。落日如火,烧红了暮色中的北京城,她的目光穿过太和殿前三万平方米的广场,穿过偌大的北京,落在了一个郑素年根本看不见的地方。

“素年哥,你说那边是什么啊?”

“是海吧。”

“那海那边呢?”

郑素年轻轻摇了摇头。那是他的父辈没有去过的地方,他或许也不会抵达。邵雪喜欢看远处,他却喜欢盯着一个地方,看到很深很深。

他去找瓷器组的师傅玩,师傅给他个从潘家园买来的烟鼻壶。民国破落人家的旧玩意,坏得没什么修的价值,纯粹图个彩绘好看。他当个宝贝似的带回家里,一点点地把缺口补好,拿父亲的颜料调出相称的颜色,修得和新的无异。

他拿去给瓷器师傅看,老人戴着眼镜细细检查,竟看不出什么破绽。他又把烟鼻壶下面的小字指给师傅,匠人的名字刻在底部,很好听,像个读书人。他说:“民国里有文化的人,怎么会去做工匠呢?”

他又说:“所以这烟鼻壶不是工匠做的,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做了送给心上人的。那年头好人家的女孩不用这个,他喜欢的是个风尘女子。”

一旁的邵雪听得傻了眼。小小一个烟鼻壶,郑素年却能看出这么多门道来。时间一久,他越发和那些文物灵性相通,手一握,看一看,年代、质地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邵雪和他逛潘家园,听他在自己耳边说,这个盘子仿得太假,官窑烧出来的不是这个质感;那块扳指是真货,绿里绕丝,八成是破落的八旗子弟出来变卖家底……

邵雪出生那年,邵爸爸在修复室的院子里栽了棵杏树。杏树抽了新芽,两个小小的少年对未来也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长大的邵雪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似乎总是冬天。雪太大的时候,故宫会暂停参观。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太和殿门前的积雪里,看见雪地上有麻雀蹦跳留下的脚印。没人的时候,故宫里的动物会格外活跃,喜鹊落在离人不远不近的地方,侧着脑袋观察着这些于它来说的庞然大物。

看门的大爷拿一把长长的竹扫把,“哗啦”一声,打破了这穿越时空的寂静。

邵雪这才反应过来,端着饭盒,急匆匆地跑向爸爸的办公室。

“爸,妈给你熬的汤。”她把饭盒往桌子上一撂,一股炖了半个下午的排骨的香气立刻弥漫了整个修复室。

隔壁的郑叔叔就有些心酸地扒拉着自己刚从食堂打的员工盒饭。

邵爸爸笑话自己的同事:“晋宁不给你做饭啊?”

郑叔叔苦笑:“我们家晋宁是领导,我回去得给她做饭,哪敢要她给我炖排骨汤啊。”

晋宁是郑素年的妈妈,正黄旗后裔,家底雄厚,年纪轻轻就远赴意大利学文物修复。这样的女孩,自然是不符合平常老百姓家娶媳妇的标准,郑叔叔这样的男人,也远配不上晋阿姨。但爱了就是爱了,晋阿姨留在故宫做古画修复,一做就是十多年。

邵雪喜欢晋阿姨。她和别的阿姨不一样,不穿剪裁粗糙的工装,而是自己设计出样子拿到裁缝店做,她穿的一条淡蓝色的长裙火遍了女职工宿舍。她也不像邵雪的妈妈那样总逼着她学习。她有个大箱子,里面都是外国小说,邵雪隔三岔五地去翻着看,看那些遥远地方的人是怎么说话,怎么笑,怎么恋爱,怎么跳舞……

在从没出过北京城的邵雪眼里,晋阿姨就是远方的世界。她喜欢郑素年,也喜欢晋阿姨。学校放假的时候,她成天不着家,一头扎进晋阿姨的书箱里。

她妈妈有时候被气得骂她:“你就住在晋阿姨家里算了,我还少做一个人的饭。”

她不甘示弱地说:“素年哥哥会给我做。”

邵爸爸最烦听妻女吵架,大手一挥做出总结:“那你嫁过去得了。”

邵雪的脸突然就红了,摔门进了自己的卧室。

郑素年是会做饭的。他们家里,晋阿姨地位最高,十指不沾阳春水,柴米油盐都是丈夫、儿子的工作。邵雪和晋阿姨缩在她的书房里说心事,厨房里锅碗瓢盆哗哗作响,一股儿烟火人家的气息。

她说新来的英语老师很帅气,喇叭裤,长衬衣,弹得一手好吉他。她说自己学不好数学,下次考试再不及格就要被叫家长。她说同学新买的裙子很好看,她也想要,妈妈却嫌她不思学习爱打扮……

晋阿姨微笑地说:“她买的裙子能多好看,我不信。”

邵雪起劲地向她描述:“白色的料子,上面有波浪的条纹……”

怎么说都是小儿科的形容词。晋宁抿嘴笑着打开家里厚重的楠木衣柜,从最里面拿出个包裹。包裹轻得像是裹了朵云,她一抖,抖出两条旗袍。

它们的颜色不一样,但都是手工盘扣,双绲边,金线绣在领子上。邵雪不懂绸,只觉得这衣服摸上去通体的舒畅,像是累极了的人躺进了一团凉丝丝的棉花里。

她比划了一番,把紫色那件递到邵雪手里,说:“那件蓝色的你大了能穿。先换这件紫色的,出来让我瞧瞧。”

那时邵雪的身体已经开始悄悄地拔节,少女柔软的曲线还不算明显,被宽大的工衣裤遮得一干二净。这旗袍大约也是晋宁这个年纪穿过的,散发出一股搁久了的少女香气。合身的剪裁让邵雪不自觉地把头抬起来,丝绸的凉意划过胸、腰和腿侧,整个人莫名挺拔了三分。

她怯生生地推开了门。

郑素年正拿着暖壶倒水,抬眼便是一愣。他看得愣,晋阿姨也笑吟吟地不说话。开水溢出杯子流下桌面,烫得他一声痛呼。

邵雪赶忙给他拿了药。他一边疼一边忍不住看她,一边看一边想:那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就突然长大了?

晋阿姨是在邵雪初二那年查出病的。

那一阵子馆里忙着准备一场文物修复展,晋阿姨连着一周没休息好,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发闷。她也没声张,一个人骑着单车去了医院,查了整整一天,拿到一份乳腺癌确诊的病历单。

乳腺癌前期没有征兆,查出来就是晚期。她病情恶化得很快,本就是个伶仃的人儿,不过一个月就瘦到了80斤。邵雪把存钱的罐子砸碎给她买了补品、零食,她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她有的时候会忽然惊醒,像个小孩儿一样怯生生地对郑素年说:“我想吃凉皮。”

晚秋的夜冰凉彻骨,郑素年只穿着一件单衣跑了三条街,终于找到一家没收摊的铺子。可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母亲却又沉沉睡去。

那年的郑素年才17岁,他翘了大部分的课,日日守在母亲身边,只盼着她每天那十几分钟清醒的时间。邵雪也会来,她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厌恶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惨淡的白色墙壁,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么漂亮的晋阿姨掉光了头发,眼窝凹陷。她那么喜欢的素年哥哥,一向沉稳温和,但在那段日子里变得暴躁易怒,蜷曲着身体,仿佛惊弓之鸟。

晋阿姨有段时间身体好了一点,能说话,也能吃些东西。她把邵雪叫过来,一点一点讲着自己那些从少女时代就保存的东西,“那箱书都留给你,”她慢慢地说,眼底有托付后事的安心,“你喜欢走得远远的,就走得远远的,我早就看这北京城困不住你。那些衣服也留给你,好好的东西,素年用不着,总不能就这么丢了,还有啊……”

邵雪崩溃地大哭,扑到晋阿姨身上,眼泪染湿了她的病号服。“我不要,我都不要。阿姨你快好起来,那些书我要和你一起看。”

晋宁也湿了眼,她轻轻地拍着邵雪的后背,安慰似的说:“好啊,等阿姨好起来,我们一起看。”

晋阿姨去世在拣尽寒枝的冬天。郑素年穿一身黑衣,跪青了膝盖也不愿起来。邵雪跪在一边,她不是亲故,无须戴孝,可脸上的悲哀一点也不比他人要少。

那么好的晋阿姨,穿着漂亮的蓝裙子,在外文书上写着批注的晋阿姨,怎能一转眼就去世了?邵雪终归还是年龄太小,哽咽着问郑素年:“素年哥,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不会变?”

郑素年没有回答。

他消沉了半年有余,那段时间,整个故宫都是静悄悄的。有时候有人经过西三院,会看见一个少年消瘦的背影,背影的主人静静地坐在古老的院落里,抬头看着被古树遮掩的天空。

后来,有个老人看不下去,走进那院子拍了拍郑素年的肩膀。他把郑素年带进了晋宁生前修复古画的院子,给了他一幅卷轴。

泛黄的纸慢慢铺展开,是一幅泼墨山水画,有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软的云烟。

老人说:“这是你母亲生前修补过的图。”

郑素年喜欢古物,喜欢修修补补,却从未认真看过母亲的本行。这幅图先前一定破损得很严重,但他母亲补得很好,如果不凑近细看,根本看不出那些褶皱和拼接。

好一幅山水图啊,起笔果断,落笔缠绵,画家的心里藏了万水千山。晋宁修得也好,接笔看不出痕迹,走笔之间有着不输百年前画者的辽阔心胸。

老人说:“人总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文物没有生命,但当你为它倾注心血,人就和东西融成了一体。人来这世间走一遭,留下些什么,总是好的。只要东西还在,人也还在。”

他又说:“年轻人,要往前看。痛痛快快哭一场,替你母亲好好地活着。”

郑素年恍惚了半年的世界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他的退学手续办得很快,收拾书包回家的那个下午,邵雪站在学校门口等他。

他说:“他们都不想让我退学的。”

邵雪点点头:“我知道。”

他又说:“可是我想去补那些画。我母亲没做完的事,我想帮她。”

邵雪又点点头:“你觉得对的事,去做就好了。”

他压抑了一天的心情,忽然就变得好起来。学校旁边种了一排白桦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邵雪的头发上,映得发色变得金黄。她的头发又厚又多,被风吹得飞起来。发丝扫过郑素年的脸,他拢拢她的头发,说:“该剪啦。”

邵雪摇摇头:“我要留长呢。”

他笑起来:“好啊,留长了,我帮你梳。”

那年七月盛夏,郑素年正式拜入书画组元老级师傅罗怀瑾的门下。故宫馆藏的书画数以万计,他从头学起,一点一点修复着那些破碎的历史。

邵雪还是会跑去找他。院子里有杏树,开花的时候满院飘香。她摘了花泡在水里,粉红色的花瓣飘在玻璃杯里,古寂的院子也增了几分亮色。玻璃杯搁在宽大的木桌中央,左边是拿着毛笔的少年,右边是读着外文书的少女。

郑素年好静,邵雪也就不太说话。有一次她看见他拿了幅人像,托着下巴问他:“难吗?”

他抬手,指向墙上那幅墨色晕染出的山水画,说:“人不难,最难的,是山水。”

这幅山水画的作者是个无名画家,但笔势起落张弛有度,小小一幅画卷被他晕染出江湖浩大的气派。邵雪走近仔细看,勉强能看见后期修复的痕迹。

“素年哥,这是你修的?”

郑素年淡淡地回道:“不是。我这辈子,也达不到我母亲的高度。”

“为什么?”

“修复不是创作,”郑素年立着腕,一点一点描摹着人物的轮廓,“要想修复如初,就要把自己带进创作者的心境。工笔画不过是要琢磨细,落笔细,山水画却要一气呵成。画家婉约,你也要婉约;画家豪迈,你也要豪迈。从这幅画上能看出创作者走过千山万水,要是没有相当的见识,一笔失神,全图失神。我一直都待在这故宫里,怕是永远也修不好这幅山水画了。”

邵雪呆了半晌,只觉得郑素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和这时代脱了节。她轻轻问他:“那你就不想去远处看看吗?”郑素年没有说话。

后来,故宫附近的老房子根据市政规划被拆,当初的职工统一搬进北三环的新公寓里。邵雪考上了大学,在北外读对外汉语专业,辅修意大利语。她父亲辞了故宫的工作,下海经商,成了那个年代第一批富起来的人。

世事在巨变,郑素年却仍然待在故宫那个小院子里,和那座千年不变的古殿一同与世隔绝。

邵雪和学校里一个意大利男生亚瑟结成了语伴。亚瑟是个地道的中国迷,着迷于这个古老国度上千年的文化,最喜欢的是更迭的皇家历史。他知道邵雪在故宫长大后,缠着邵雪带他去,给他细细讲那些古殿和红墙,肢体动作夸张得吓人,“我不喜欢那里的导游!”他很委屈地说,“他们说的东西很没意思,还拉着我去买东西!”

邵雪无奈。时隔三年,她又回到了这片长大的土地。这里早不是当初那般的清冷寂静,游客摩肩接踵,触目所及全是人头。

亚瑟钻进人群里,一会儿就没了踪影,邵雪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他。太阳晒得她头顶冒热气,迷迷糊糊地,竟走到了西三院。

那些贯穿童年的记忆汹涌而来:绿树,红墙,单车铃铛铛的响声,太和殿前厚厚的积雪……她沿着古道向前,每往前踏一步,记忆就越清晰,直到那棵杏树出现在她眼前。

红墙上架着枝杈,杏子伸出了墙,拽得枝丫直往下垂。她伸出手摘果子,还差一点碰到杏子的时候,有人把手从她头顶伸了过去。

黄澄澄的杏子落进男孩的手心。他笑着看着她,手指拂过她及腰的长发,说:“头发都这么长了啊。”

这几年,北京城拆了许多胡同,建了许多高楼,立交桥高高地架起来,车水马龙,日夜不息。可是她的素年哥哥,怎么就一点变化都没有呢?就好像一件看不出年龄的古物,十年,二十年,都不值一提地揉碎在他的眼睛里。

他把杏子放进了她的衣兜里,说:“邵叔叔走了以后,这棵树就是我养了。”

西三院是钟表修复室,她父亲在这里做了十多年的学徒。搬到新房子那天,邵雪最后来这里看了一眼。房子还是那间房子,木门木窗,琉璃瓦顶,人却变了。

他把她带进了院子。郑叔叔老了一些,抬头看着邵雪,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说:“这是……小雪?”

郑素年把饭盒放在工作台上,笑着点点头。

“变了。”看惯了千年不变的旧物,少女的成长反而才是让他啧啧称奇的事物,“变得太多了。”

是啊,邵雪忽然有些心酸。她变了,这世界也变了,她和郑素年离得越来越远了。

给郑叔叔送了饭,郑素年就把邵雪带回了自己工作的院子。师傅年纪大,不常来,于是这整个院子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古老的画纸铺在桌面上,郑素年抬笔,落墨,越发有匠人的气质。

邵雪想和他讲讲学校的事,讲讲自己的事,讲讲这些年他不知道的事,话到了嘴边,却不自觉地咽了回去。郑素年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进了里屋拿出只木盒子。

“早就想给你,但一直没机会。”他轻声说,“母亲当初说要留给你,我没在意。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邵雪打开盒子,竟是那件淡蓝色的旗袍。

时光回到了13岁那个下午,晋阿姨悄悄地对她说:“那些衣服有什么好看的,阿姨这里有些好衣服,等你大了就能穿。”

她抚摸着旗袍柔软的缎面,使劲忍着眼泪,笑着说:“好,我去换了给你看。”

若说曾经那件旗袍还显着稚气,那么这件淡蓝色的便凸显出了女人味。邵雪在西方文化的气氛下待得久了,乍一看这氤氲着东方文明的衣服,不可自持地想起了晋阿姨。她想起她教自己什么是美,什么是远方,什么是爱情。她这小半生,早已被她无声无息地影响。

盘扣一个个地扣起,邵雪散下头发,从上往下,慢慢地梳头。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轻轻响,郑素年敲了敲门。

仍旧是阳光和树影,他把邵雪的头发抓成一把,木梳从发根顺到发尾。

“染发啦?”

“嗯。”

“还是黑色的好看。”

“真的啊?”

“真的。”

邵雪沉默了很久很久。长长的头发被整齐地盘在脑后,盘出了一个雅致的发髻。

“素年哥,”她终于开了口,“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很愧疚。

郑素年缓缓地叹了口气:“没什么,我们都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元旦,北外的整个校园在狂欢。还没开始倒计时,学生早就布置了校园,到了晚上,红色的灯点亮了大半座学校。亚瑟头一次亲身经历“中国红”,满校园找人给他拍照片。

郑素年用围巾遮住脸,穿过沸腾的人群朝邵雪走来。

太久不接触外界,这些学生的兴奋让郑素年有些茫然。邵雪的脸也激动地发红,学校的大屏幕在转播迎接新年的晚会,台上有人在唱:“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一张张年轻的脸洋溢着兴奋,饶是他一向对节日没什么概念,也被这气氛所感染。电视台在倒计时,学生们也激动地喊了起来。铺天盖地的“三、二、一”里,邵雪趴到他耳边说:“素年哥,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在新年的第一场雪里,慢慢地抱紧了她,好像抱紧自己二十多年的时光。

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窗外的大雪忽然停了。入冬的芬兰冷风如刀,大雪连下三天三夜。邵雪裹了条毛毯窝在沙发里,长发盘成一个髻。

我摁下了录音笔,有些不舍地合上了笔记本。

“结束了?”

“或许吧,”她笑笑,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也谈过许多恋爱,可总觉得有件事没有做完。北京人爱说‘这叫个什么事’,你说,我和郑素年叫什么事?”

我哑然,问她:“怎么不回去?”

她笑着摇摇头:“回不去了。物是人非,不如在这么漂亮的地方自己好好活着。小时候,我总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新奇,如今见多了,反而觉得都差不多。”

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又说:“薛记者,你的采访有意思,不问我的事业,却给我这么一段时间回忆过去。如果这个故事有了结尾,我肯定告诉你。”

我点点头。那时的我不知道,一年之后,我还会收到她的消息。

邵雪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熟悉又陌生:“故宫和大英博物馆有交流活动,我在伦敦。”

她那时正在开会,激动之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明明已经不是冲动的年纪,她却十分钟之内就买好了前往伦敦的机票。

郑素年给她发短信:“你不用这么急,我还要待不少时间呢。”

她强装镇定地回复:“我明天正好要在伦敦开会。”

飞机误点,她到大英博物馆时已是傍晚。接待她的工作人员将她带进了办公区,指了指一扇高大的木门。

门虚掩着,她把手压在门上,温暖的触感沿着手掌的纹路流进心里。一线阳光从门缝里透出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木门便已悄无声息地开了。

汹涌的夕阳几乎把郑素年淹没,仿佛又回到了在故宫里游荡的少年时代。

邵雪不知所措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为了什么?”郑素年笑起来,“难道是为了补那幅山水画?”

邵雪略显失望:“那倒是,你多走走,总有一天……”

“以前有个女孩问我,”他忽然说,“她问我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不会变。”

邵雪一愣,恍惚间想起那个小女孩。

“我无法控制这个世界不变,但是我能让自己不变。于是我就待在故宫里,只要宫殿不变,文物不变,我就不会变。而那个小女孩却越走越远。”

郑素年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到了椅子上。

“我以为是她想离开。可是后来,我看了一篇文章,文章里说,她总觉得有件事还没做完。”

邵雪一惊,脱口而出:“你看到了?”

郑素年笑笑,也不作声,把她的头发梳直,盘起,插了根簪子。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爱变。他们说现在求婚爱用戒指,可是咱们老祖宗是用簪子定情的。”

翡翠簪子,不知打磨了多久才成了这样精致的样子。邵雪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尾声

“邵老师,你是不是都不知道,我采访过郑先生?”

她有些讶异地看向我。

采访过邵雪后,主编又定了一个文物修复的专题。会议上,昏昏欲睡的我恍惚间听到“郑素年”三个字,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

我拿出本子格外积极地说:“我去吧。”

采访的地点就在工作室。郑素年话不多,我只好和摄影记者四处抓拍他屋子里的工具和未完成的古画。镜头转了两圈,定格在墙上的一幅山水画上。

明明没见过,我却觉得熟悉无比,细细想来,竟是邵雪和我描述过的: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软的云烟。

我不由自主地问:“郑先生,这幅画是不是有些故事?”

郑素年愣了愣,淡淡地回应:“这是我母亲补的一幅山水画。画家无名,算不得贵重,就一直挂在了这屋子里。”

话说到这里,他停了手上的工作,对我轻声说:“年轻的时候总有些固执,觉得做修复就该静下心,不远行,觉得爱人就该在原地默默地等,直把自己逼进了牛角尖。后来大了,也就想通了,我母亲要是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也补不好这画,没见过千山万水,反倒静不下心留在我父亲身边。”

他转过身,用刷子给画纸涂上一层清水,接着道:“薛记者,你要是有什么爱的人,他在哪儿,你就去哪儿。别像我一样,死心眼地等,等想明白了,人也远了,感情也就晚了。”

“不晚。”我颇有些不沉稳地说,“不晚的。”

他看向我的目光有些讶异。

我手忙脚乱地拿出背包,把采访邵雪的那期杂志翻出来递给了他。

窗外浓绿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这片古老的宫殿,这么多年也不曾变过模样。拜别了郑素年,我一个人走到了太和殿前,想象当年邵雪一个人走在这片空荡荡的广场上的情景。

良人不归,就动身去寻,城门不开,便是翻也要翻出去。爱一个人,本就是天涯海角也要去寻的。

这个结局,邵雪一定很满意吧。

编 · 手记

恩和:

我看过那么多的爱情故事,却仍然被郑素年和邵雪的故事深深地感动着,感动于他们爱一个人就天涯海角地去寻觅;沉醉于他们曾经与爱情擦肩而过,而今牵手共赏白雪……一份简单且纯洁的爱恋,任岁月的车轮无情地碾压之后,依然吐露香甜。大抵,这就是爱情最初的美好样子。

公鸡酱:

白雪、太和殿、泼墨山水画……它们渐渐拼凑成一幅唯美的图景。故宫的深处有着我们所不了解的世界,邵雪与郑素年也有着我们没参与的爱情过往。他们是幸运的,在错以为遗失了彼此之后,还能圆满地走到彼此身边。这个故事也为现实中的我们圆了一个梦,青梅竹马的爱情或许不够轰轰烈烈,但是日久天长,我们成全了彼此对爱情的想象。走过世间的繁华,在记忆深处,你变成了我爱的人的模样,正如那句话所说的:“时光再美,又怎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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