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清致雪霜中
2017-10-17岚枫
岚枫
1904年,天津,严氏家塾。10岁的她在城西的严氏女塾念书,女塾和男塾各居院子的一侧,中间的操场是轮流使用的。
男塾中一个清瘦的男孩子,沉默寡言,毫不起眼,可她渐渐地留意到,其实他才是最不容忽略的那个人。当少年们因为某个问题而争执不下时,大家会征询他的意见,只有他的话能平息双方的争端,他天生有一种沉稳气度,能叫人信服。
半年同窗,情谊暗藏
后来,她便知道了,他叫梅贻琦,天津本地人,那年14岁,家中有九姊妹,3年前,他父亲失业了,一家人生活无依,就连玉米面也只能吃到半饥半饱。
她的家境要好许多,她的祖上曾在天津开设天成号商行,经营近海运输。曾祖父和祖父均是京官,父亲也有候补道的官职。
他在那样艰难的境况里讨着生活,却能成为严氏家塾里成绩最优良的学生,让她感到惊讶,换作是她,也许做不到。
她留意了他半年。这年底,男塾迁入天津南开区的新校址,从此,严氏家塾正式定名为“南开学堂”。
后来,她念了幼师,而他在南开学堂继续求学,他的成绩仍是那样好,4年后,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保送到了保定高等学堂。也就是在这一年,美国开始把部分“庚子赔款”作为中国学生赴美留学的费用,他以第6名的成绩获得了第一批赴美留学的名额,准备去美国东部的伍斯特理工学院,攻读电机工程。
又过了4年,他从伍斯特理工学院学成归国,和他同船回来的还有严范孙先生,大家都去大沽口码头迎接他们,她也去了。
那时,她已从幼师毕业,留在了嚴氏幼儿园和朝阳观幼儿园工作,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关门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他虽然长高了些,却比以前更瘦了。
君尚未娶,伊亦未嫁
她听说,他父亲仍然失业,他在美期间把本来就很少的补贴节省下来,接济拮据的家;她还听说,他本来可以继续攻读硕士,却因为要赡养父母弟妹,决然回了国。可是,当她仰望他的脸,却看不到任何苦难怨恨。
1914年,在大沽口码头的海风里,她站在迎接的人群里踮起脚尖看他,他沉默地微笑,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出美好的光泽,她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他回国后,去了天津基督教男青年会任干事,而她业余时间也在女青年会做些工作,他们终于正式认识了。
不久,他去了清华学堂任教,担任物理系主任,教授物理和数学,那一年他26岁。
作为系主任,他很年轻,甚至许多他的学生都比他年长,然而,作为那个时代的男人,他已属大龄,早该结婚生子。于是,许多热心的人开始为他保媒说亲,却被他一一拒绝了。直到年近30,他终于同意了一桩亲事,介绍人是严范孙先生,对象便是她。
这听起来好像很浪漫:他一直不肯娶,直到有人来介绍她,就好像他是为了她才等待了许多年,可惜并不是,他只是为着他的“孝”,他的兄弟说:“他显然是为了顾虑全家大局而把自我牺牲了。”
可是她呢,她一直到26岁都没有嫁。在那个年代,26岁实在不是什么青春年纪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在等着他。
订婚之前,她的同学听说了,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告诉你,梅贻琦可是不爱说话的呀!”她微微笑道:“豁出去了,他说多少算多少吧。”
哪里需要别人来说,她早知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亦早知他清苦贫寒的家境,可是对于嫁他,她有坚定的决心。
育儿养家,绿叶红花
婚后第一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长女才1岁、次女还怀在腹中时,他取得了去美国芝加哥大学深造的机会,于是他赴美两年,她独自生产,抚育两个孩子。等他获得机械工程硕士回国的时候,他们搬入了清华园南院的家。
他很疼他们的孩子,但从不宠溺。比如,吃饭的时候,他会给孩子们一人一小盘荤索搭配的菜,每个人都必须吃完。他用这样的方式教导孩子们不要挑食。孩子们不听话的时候,他从不会生气,而是和颜悦色重申道理,不过,不管他们如何哭闹,他的要求都不会改变。
她是学幼儿教育的,可是被淘气的孩子惹急了,她会把他们关起来以示惩戒,甚至有时候还打他们,对此他总是摇头,说:“你忘了你是学什么、做什么工作的?”
他和她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结果在孩子们的心里,温和的父亲反而比她这个严厉的母亲更有威信,她们都愿意听他的话。
她后来总结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非常温和,但有坚守的原则和底线。
他在婚后的第10年成为清华留美学生处监督,他在任的时候,在华盛顿的学生可以随时来监督处活动、休息,在外州的学生放寒暑假时也回这里休假,甚至很多非清华的留学生也常来。
他把监督处办成了留学生之家。
又过了3年,1931年的冬天,他调任回国,正式成为清华的校长,时年42岁。
他的上任,是清华校史上永远不能忽略的事件,他让清华成为理工教学和研究重镇,并在中国近代的战乱中保持了清华的安定和发展,让它跻身于世界学术之林。
清华在他的治理下,有了一派蒸蒸日上的新气象。在抗战之前,清华已经成为中国理工教学与研究的重镇。
甘之如饴,岁月静好
她叫韩咏华,很平凡的名字,一如她的人。她嫁给梅贻琦的时候,他们没有房子,住在租来的小后院里,他每个月的薪水都要给父母寄去1/3,给3个读大学的弟弟1/3,而他们的小家只能留用剩下的1/3。可是作为妻子,她一生都没有掌过家,从来都是他给多少钱,她就花多少钱。
从嫁给他的那天起,她便“豁出去了”,她包容、欣赏他的性格,亦愿与他一同担当两个家庭的责任。
他担任清华留美学生处监督的时候,她跟他一起去了华盛顿,为了节省经费,他把监督处的司机辞了,自己学开车,而她接替了钟点工的活,为大家做饭。
担任校长的时候,他有车,但她没有乘过他的车。他到了昆明后把校长专用的小汽车交给学校公用时,她和孩子们安步当车,走很远的路也毫无怨言。
在西南联大的时候,他向教育部申请补助金,补助联大的学生,可是他家有4个孩子在联大上学,他却不肯让孩子们领补助金,把机会让给更贫穷的学生。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磨好米粉,用银锭形的木模子做成米糕去卖,为了他的校长尊严,她从不说自己是梅夫人,只说自己姓韩。那时候,她挎着一篮子热气腾腾的米糕,走很远的路去卖,她合不得穿袜子,把脚磨破了,整个腿都肿了,可是她还是笑着,把那糕叫做“定胜糕”,她说这寓意抗战一定会胜利。
她这样的女子,真的是太遥远的一个人了,那些旧式女子所秉承的善良与柔韧,这种旧式爱情的宽容和忠贞,早被那些“新派”的女子们嗤之以鼻丢进了故纸堆,她们“宁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在自行车上笑”,只是,若真觉得“在宝马里哭”很好,那也许会哭上一辈子,而那个在“自行车上笑”的女子,也许有一天就在宝马里笑了。
上天总是公平的,有付出才有获得,一份感情,总是同甘共苦的才会更圆满。
很多年后,她依然记得,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下班回家的他看着正在院中嬉戏的孩子们安静地微笑。那时,她正在厨房的窗下准备晚餐,米饭熟了,热气蒸腾,透过冉冉的白雾,她看到他脸上淡淡的笑容,他的笑在昆明城无边的暮色中显得温暖无比。
(摘自《西南联大的爱情故事》一书,本刊有删节)(责编 满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