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
2017-10-17蔡怡
蔡怡
自从把父亲暂时安顿在我家之后,撒谎便成为我每日必修的课题。
清晨,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知道又是父亲,我便睡眼惺忪地问:“爸,您找我有事啊?”“女儿啊,我要回家看看。”
我在被窝里翻了个身,问他:“您在我家吃得好、住得好,千吗要回北投呢?”“哎,我要去拿钱!我想起来了,在北投的家里,还有我的存折、图章和钱呢。”
他不是失忆了吗?怎么钱的事就是忘不了?我想着想着,心头好似有乱鼓一阵急敲,睡意全消,只好下床,再度从抽屉中找出自己替父亲开的新存折和另外刻的新图章,开始编起亦真亦假的故事:“爸爸,您忘了,我把北投老家里的东西都搬过来了,干吗还要回去呢?您看,这不就是您的存折、图章吗?您的户头就在楼下的银行,存着好多钱,花不完的。”
我的声调抑扬顿挫,演着每天都要演好几遍的戏码,演技也因为一再磨炼而更加精湛。父亲因我逼真的表演半信半疑,看着崭新但清清楚楚写着他名字的存折,又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原以为靠撒谎,我的日子可以和他的糊涂一起度过,谁知在英国定居多年的儿子,突然要回来和我们长住一段时间,这可搅乱了我们的生活。
我忙着在客厅挪动家具,想再隔出一个空间,安顿多出的一个家人。但我既是父亲的女儿,亦是儿子的母亲,该怎样安排,才能摆平我心中的那杆儿秤呢?
父亲原有自己的家,在北投山边一个环境清幽的公寓楼中。8年前,嫂嫂和侄儿们移民加拿大,长兄不习惯一个人住,就搬进父母那不到30平方米的公寓去了。
当时父母身体还好,很乐于照顾人到中年忽然变成单身的大儿子。3个人住在一起,虽然有些拥挤,但彼此间互相照应,相互取暖,仿佛时光倒流,3个中老年人分别重拾过往的回忆。
但随着父母的逐渐衰老,照顾长兄的能力减弱,仰赖他的时间增多,原本享受亲情陪伴与天伦之乐的长兄,不堪肩上的重担。尤其是失忆日趋严重、生活在自己时空中的父亲,早已搭不上常人的列车。
父亲的问题尚未解决,我却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到医生惊人的宣判:“你的母亲已是癌症晚期!”
我全凭直觉将母亲安排住进病房,依赖医生抽肺积水来减轻她的痛苦,同时帮父亲匆匆收拾简单的衣物,接回我家,暂时安顿在空着的儿子的房间里。每天,我带着父亲来回跑医院,陪母亲走完她人生的最后一程。
一个多月后,天气转凉,斜风细雨吹得我心头更加冷飕飕,暗自思忖着该回北投娘家替父亲拿些冬衣。未料,打开老家的大门一看,除了客厅的沙发依旧,整个房子居然空无一物,剩下的只是窗前几株母亲生前手植的兰草,在凄风苦雨中摇头晃脑……
刚失去母亲,又失去娘家的我,瞬间感到一无所有,不知该怎么回到自己的家,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暂住于儿子房间里的老父亲。我失去所有的依靠,成了天地问的一只孤雁,只剩一个相貌神似父亲的躯壳,呆滞于身旁。我望着他,失智的、错乱的岂止是他一人?第二天我病倒了,发起高烧。在高烧中,我仿佛独自在狂风暴雨中奔跑,那又酸又苦的雨水不断地冲进喉咙里。但在昏沉模糊中,我感觉有一个影子在我身边陪伴,有一只温暖的大手不断地轻抚我滚烫的额头。
大病初愈的我逐渐发现,留在身边的父亲绝不只是一具空壳,而是一位依然有热度、有灵魂的亲人,只不过他的灵魂有些缩水罢了。我喜出望外,和他一起唱儿歌、说数来宝,一起画图、折纸,过起身份颠倒的日子。
两年多的时光,在不断的挫折与失望中摸索,在泪水与痛苦中匍匐前进。好不容易才进入状态,儿子却从英国回来了。我想从长计议,但父亲并不给我缓兵延宕的时间,一大清早又直接打开我的房门走了进来:“女儿,你母亲该回来了,我要跟她住。”我当场愣住,心里一阵疼痛,刚结疤的伤口被狠狠撕裂开来。
昨天不是编了故事告诉他,长兄带母亲坐飞机飞到“天的另一边”去了?而他自己不是也回答:“喔,天的另一边,是外国吗?美国?那太远了,我不跟她去了。”
显然,转眼他又忘了,今天对母亲身在何处我又该编个什么说法呢?我曾经因为累了、词穷了,不想再说谎,不想再演戏,就直截了当地回答:“妈妈不是已经去世了吗?您不是全程参与她的丧禮了吗?”结果他崩溃到无法收拾,好像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哭得不像失去配偶,倒像失去母亲的小孩。但眼泪刚擦干,他马上又转头问我:“你母亲该回来了吧?”
老父因为看到身材高大、以前他很疼爱、现在却完全不认识的外孙,局促地蜷缩在沙发上睡觉,内心不安,无论我编什么故事,他都要坚持回家。眼看再不答应,父亲即将翻脸,我顾不得门外正是风横雨斜,打伞带他出门坐出租车。
回到娘家的公寓门外,父亲兴奋地指东指西:“这是我和你母亲散步的院子,那是我成天张望你的窗口,这是……那是……”好像我从来就不认识这块曾流着蜜汁的伤心地。
父亲终于走进暌违两年的家,这个他朝思暮想、以为还有母亲的身影、儿女的欢笑、饭菜飘香的家;走进这个他还在里面做父亲、还是一家之主的温暖城堡。
他双腿一抖一抖,吃力地走着,还回头望我。他的眼神也在发抖,如黑夜微火,闪烁着,然后灭了……他摸索着沙发坐下,像走失的5岁小孩,不拭脸,也不寻求我的协助,“哇”地大哭:“我的床铺、我的被子、我的家呢?家没有了,我怎么回——家——啊——”
87岁老父的心如同被敲出一个空洞,眼泪就从空洞中流出,那悲凉的哭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穿插交错,一声声、一滴滴地敲打在窗外的芭蕉树上,更一针针地刺在我的心头。
我勇敢地擦干自己的泪水,决心不再犹豫,也不再撒谎,坚强地回过头,紧紧握住父亲温热的手,展开欢颜,像一个撒娇的小女孩,说:“女儿的家,就是您永远的家。爸,咱们回家吧!”
(摘自《北京文学》)(责编 悬塔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