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武功:中国摄影界的陕军战士
2017-10-17陈小波
中国曾经有两次影响重大的摄影展览——1987年在北京举办的《艰巨历程》和2004年在广州举办的《中国人本》,两次展览都与胡武功有关:《艰巨历程》中,他是主要发起人;《中国人本》中,他是重要的参与者。
2017年6月,《艰巨历程》回顾展在西安举办,陕西省摄影家协会主席胡武功应邀出席开幕式。
我认识胡武功三十年了,那时我刚入行,而他已经用照片、文字和紧锁的眉头塑造了一个中国摄影界战士的形象,令人敬畏。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寂寞、倔强、迷惑、无奈、沉重,却很少见到快乐和轻松。
近年来,我发现胡武功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了,语言和心态越来越平和,我为他的转变感到感到欣慰,可在我看来他仍然是一名战士。
一群黄土高原上的唐·吉诃德
陈小波:陕西摄影群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有人曾经称你和侯登科为首的陕西摄影人为“摄影救国军”,认为你们的责任感极强,三十年来,你们是中国纪实摄影的旗帜性人物。作为领军人物,你如何评价陕西摄影群?
胡武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像历史的风雨把黄土地塑造成千沟万壑,艰辛的生活、沉重的文化使我们脸上布满皱纹、紧锁眉头,黄土地上的人大多是这种形象,它体现着人的脾性、经历与思考。许多朋友说见到我就像见到了兵马俑,我想也是,兵马俑的塑造者都是苦役,一定会把生活的艰辛留在自己的作品上。看看张艺谋、陈忠实那一张张并不英俊的脸,就知道他们是一个种群。
“摄影救国军”是圈内人给我们的绰号,是从《艰巨历程》影展留言簿上“一群黄土高原上的唐·吉诃德”的留言演变而来。救国军也罢,唐·吉诃德也罢,我认为不完全是讥讽和嘲笑。唐·吉诃德一生执着,心中永远有奋斗的目标,结合中国八十年代摄影界的状况,唐·吉诃德精神还是可取的。虽然摄影不能救国,但我们可以通过摄影践行自己的责任,体现内心的摄影理念。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我和几个陕西老哥们在批判极左思潮、促进摄影改革上做了一些摇旗呐喊的事情,为了实现这些愿望,我们曾受到冤枉,但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
生命很脆弱,靠精神而顽韧
陈小波:你们那一代虽然大部分都没有机会接受正规的大学教育,却是最有文化底蕴的,因为你们的文化体现在骨子里。
胡武功:由于有美院附中那段学习经历以及与黄眼珠老师学摄影的经历,我在部队很快就表现出新闻摄影的能力,从1972年至1975年,我发表了数百张照片,当然大多数都是紧密配合政治的应景之作。
1978年至1980年,我在《陕西日报》开辟批评摄影专栏,以图配诗的方式匡正不良社会现象,引起极大反响;1981年,我应邀参加在北京召开的全国青年摄影创作会和在桂林召开的全国摄影理论年会;1983年,我在安康采访时遭遇大洪水,主动深入洪水现场,拍摄了《洪水袭来之际》;1985年,我参加了在大连召开的全国摄影理论年会,发表论文《改什么》,第一次提出对“红光亮”、“高大全”极左摄影模式和假照片的批判,同年底,我參加了在上海举行的中国新闻摄影年度评奖,与王文澜、贺延光等人极力推出《出征》,在摄影界首次提出“镜头应对准事件中的人,即人本、人情、人性”的观点,引起长达一年的大讨论,;1986年,我在西安发起并参与首届全国摄影美学研讨会,发表了与陕西群体骨干研商起草并由侯登科执笔的摄影宣言《现状与思考》和由我执笔的《一面待树的旗帜》,首次提出“直接性图解的观念模式”,并予以理性的批判,倡导本体意义上的摄影批评。
八十年代是我思想最活跃、精力最充沛、成果最多的时期。1986年,我出版了个人的第一本文集《摄影家的眼睛》,参与编辑了《摄影美学初探》;1988年,我主编《中国摄影四十年》画册,后来又出版了《胡武功摄影作品集》。九十年代以后,我积极倡导纪实摄影,并注重大型专题的长期拍摄与积累,先后拍摄了《渭河》《山村洋教》《秦晋峡谷》《太白山》《麦客》等。1997年,我与侯登科、邱晓明合作出版了《四方城》,2000年出版了《西安记忆》,2003年出版了《藏着的关中》,同年与朋友共同策划《中国人本——纪实在当代》大型影展,2004年与朋友合作出版《野地》《画皮》等图文书。
陈小波:请谈谈你的人生观、世界观以及做人做事的原则。
胡武功:人的生命都是偶然间形成,生命很脆弱,靠精神而顽韧。人生在世,转眼就是百年,当你明白怎样做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老了,因此生命十分宝贵。我崇尚个人奋斗,更向往自由干净的竞争环境,我的原则是凡事必经头脑思考而后行,做起事来我会透支气力,追求创造性,不接受嗟来之食。
摄影曾给我带来一些荣誉,例如《洪水袭来之际》被誉为首开中国灾害摄影先河,获首个中国最佳新闻照片奖,我也因此被评为“中国第一批优秀新闻工作者”。但我对这些荣誉看得并不重,因此当年我没有亲自去领奖,而是下乡拍照去了。
陈小波:每个摄影者都有自己的摄影观,你的摄影观是什么?
胡武功:以平民视点关注普通人的生活,用纪实手法展现社会风貌。我鄙视官本位的政治摄影,当我确立了自己的摄影观后,从八十年代开始,我拒绝、抵制种种制造视觉污染的摄影,我认为镜头视域中充斥官员及其活动、政绩为主体的摄影,对国人中道德沦丧、无视诚信、冲破做人底线丑陋行径的泛滥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陈小波:你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国外摄影作品?刚接触时有什么感受?
胡武功:1988年参加北京国际摄影周时,我第一次接触到美国普利策影展、荷赛影展以及联系新闻图片社摄影展,面对这些世界顶级的摄影作品,我受到了强烈震撼。我感叹道:照片竟能如此反映人类自身的活动和人性世界!于是,我当即撰写了《长短之辩》《北京世界摄影周记事》,通过传媒介绍这些伟大的作品以及作者的摄影理念和工作方式。
我只是一个愿意和善于理解摄影的人
陈小波:你认为自己在摄影上有才华吗?endprint
胡武功:我只是一个愿意和善于理解摄影的人。
陈小波:请讲述一次令你最难忘的摄影经历。
胡武功:我非常珍惜所有的摄影经历,有许多事到如今依然记忆深刻,比如1983年拍摄安康洪水。
拍摄安康洪水是一件很偶然的事,1983年7月29日,我结束在安康的采访工作后准备返回,但看到当地的雨越下越大,河水越涨越高,我就决定再留一天看看情况。到了30日下午,雨势更大了,那天下午我出去拍片,后因水势太大而无法回我所住的地区招待所。在洪水的逼迫下,我跟着几位当地新闻单位的朋友来到县广播电视局三楼的一个办公室,在那里我们被困了一天一夜。后来听说当天晚上十一点时,我原本住的招待所被雨水淹了,现在回想起来仍十分后怕。
8月2日,我回到报社后立马冲洗胶卷、放大照片,准备发稿。我首先把稿子交给我们报社,但他们不太想用洪水的照片,反而向我要大好形势、恢复生产和集市贸易有序进行的片子,我说:“没有!整个县城都被淹了,哪来的集市?”后来我把照片寄给了刚创刊不久的《中国日报》和新华社。画面中有人昏死过去的那张是《中国日报》发的,且发得很大,在评比中还被评为一等奖,后来又推荐给了中国新闻摄影学会和全国记协。
陈小波:你在摄影方面的觉醒是什么时候?
胡武功:我最初接触摄影就是抓拍普通人的生活状态,现在我还保留着1967年拍摄的父母包饺子、妹妹跳皮筋、同学在水库游泳的照片。后来我在部队接受到图解、实证、歌功颂德的摄影思想,追求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全画面。1976年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觉醒,接着我拍摄唐山地震、土地承包、安康洪水、乡村洋教等等,逐渐恢复了以人为本的摄影理念。
陈小波:最令你满意的作品有哪些?你如何评价自己的作品?
胡武功:我比较喜欢《新郎》《孝子》《女人》《麦客》,这些作品都比较平实质朴,虽然视觉冲击力不强,但有润物细无声的特点。
纪实摄影的客观性是其本质特征之一,但又必须要同摄影家选择题材、提炼主体结合起来,这就是客观性与主体意识的对位效应。我始终认为纪实摄影离不开摄影家充沛的情感、认真的责任心和独到的审美指向。
摄影评论家和策展人是我的新身份
陈小波:请谈谈你的另外一个身份——摄影评论家。
胡武功:从八十年代初至今,我发表过不少摄影评论,总体可分为两大部分:前期主要是批判极左,批判直接性图解的观念模式,通俗地说是扫雷,清除障碍;后期转入摄影本体,通过摄影作品研究摄影语言,研究摄影如何反映人、人性、人本,研究摄影对人及社会影响的可能性与局限性。
陈小波:其实你在八十年代就已经做起了策展人,只是那时还没有这样的称谓,你怎样理解策展人这一职业?
胡武功:策展人是近年来才流行的名词,的确,我八十年代就尝试过这一工作,不同的是我们不是职业策展人,也缺乏严谨与科学的操作程序,更没有市场意识。我策划《艰巨历程》影展时满怀激情,一心想为一种责任与使命而奉献。到参与策展《中国人本》时,广东美术馆就有了明确的市场意识,而且引进了一整套操作模式。因此,我认为策展人是商品社会的产物,是一种社会职业,是肯定摄影师劳动价值的中介,策展人制有利于摄影作品的商业化,有着广阔的前景。
陈小波:你参与策划的《艰巨历程》和《中国人本》摄影展在近三十年的摄影史上意义非凡,这两次影展的相同与不同之处在哪里?
胡武功:两次展览从观念上讲是一脉相承的,而且都是同仁办展,都是以人为本,反映中国人的生存状态、生存理念、生存智慧和生存历程。《艰巨历程》展除了陕西群体的努力外,南康宁在其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中国人本》展中,安哥的作用更为突出,而王璜生以美术家的眼光审视纪实摄影,花巨资收藏摄影作品也開了先河。
其次,《艰巨历程》虽然以新闻与纪实摄影反映历程获得成功,但仍然是一个综合性展览,而《中国人本》则是一个纯纪实的展览。前者在当年除反映三个历程外,还首次把假照片公开展示出来,展览的启迪开拓意义可谓是显而易见《中国人本》则是对半个世纪尤其是新时期中国纪实摄影的检阅,这次展览开了国家级美术馆收藏摄影作品的先河。
此外,《艰巨历程》展览是纯公益性的,《中国人本》则有了商业性质。
陈小波:听说你最近出版了一系列新书。
胡武功:是的,最近我出版了《西安记忆》《藏着的关中》《画皮》《野地》,都是目前流行的图文书,属于通俗读物一类。这些书虽然比不上印刷精美的画册,但它们跳出了摄影的小圈子,我认为这是体现自我价值的另一种方式。同时,更重要的是,照片从老百姓中来,再回到老百姓中,体现了我的摄影观。
陈小波:你和中国其他地区的摄影者有交流吗?
胡武功:我与六七十年代出生的摄影人有一定的交往,他们集中在北京、广州、深圳、河南、西安,当然还有其他省市的青年朋友,我认为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新型摄影家。由于我担任着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因此结交了许多年轻学子,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中国摄影的希望——年轻人充满活力的创造欲、对生活天才的感受力以及对摄影本体别开生面的新解。
陈小波:你如何评价年轻一代摄影人?
胡武功:新一代摄影人是一支有文化、接受过专业训练的队伍,他们素质好、起点高、视域广,但与世界级大师相比差距还很大。由于生存的压力、金钱的诱惑,很多人难免浮躁和急功近利。我认为摄影不仅应注重个人情绪的宣泄,更应关注整个民族的生存状态和人们的心路历程。当年在《艰巨历程》展厅挂着这样一条标语:“尊重历史,发扬民主,鼓励创新,张扬个性。”希望与青年朋友共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