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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们(短篇小说)

2017-10-17朱和风

红豆 2017年9期

朱和风,生于绍兴,现居宁波,码文字的媒体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陆续在国内20多家核心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40多篇。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和《中华文学选刊》等刊转载并入选201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中国城市文学主题短篇小说丛书”。已出版散文随笔集《一个人的视角》和中短篇小说集《去远方》。

半个小时前,巍魏打电话对我说:“我马上就到,马上就到,要你猴急个屁,你孵在李董的办公室好烟好茶享受,难道还委屈?”巍魏口气轻蔑,好像是他的荫庇或是他的恩赐,我才有机会抽好烟喝好茶。我真想骂娘,但转念一想,咱是多年的朋友,为几句话斗嘴,有啥意思?再说我是一家即将关门歇业的报社记者,外出采访白吃白拿处处座上宾,全方位饭局不留死角的风光年代已一去不复还。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微博、微信、APP移动端口十分红火,像我这种年过四十的人,想另辟蹊径找份工作谈何容易!只有死皮赖脸地混下去。所以,我对他略带揶揄的话感觉麻木,安慰自己:原谅他人的口无遮拦,胜造七级浮屠。

但半个小时过去了,巍魏的毛也不见一根,更何况打过电话了。“巍魏怎么不守信用?他说是半个小时内到,是遭车祸还是被绑架了?”我出于他对我的轻蔑,义愤填膺地说。我发表了这个诽谤他的言论后,立即遭到报应,一个踉跄,右腰猛地撞在李董办公室坚固异常的保险箱上。鄙人的腰肌曾劳损过,这一撞击,痛不欲生,龇牙咧嘴,感觉半个腰际像被戳烂了。看到李董对我的突遭伤害不管不顾,还有滋有味地抽烟,我恶声恶气地说:“你这个保险箱是什么玩意?伤人的暗器吗?撞了也不来安抚一下。”但李董根本没有理睬我,依然专心致志地吞云吐雾,倒是在旁玩微信的胡厂接过话头,嬉笑看说:“李董办公室里暗器多着哩,大记者这下开窍了吧,以后防着点!”

李董终于听到了胡厂的讽喻,缓慢而凝重地把半根烟往烟缸上一搁,说:“胡厂真能胡说,我怎么能和你比?你才身藏暗器,村村都有丈母娘!”胡厂大笑,咧着嘴滚出一串尖刻的话语:“我再多也比不过你,嫂子去了澳洲没人管,每天泡妞撩妹,哪天身体崩溃倒在石榴裙下也没人知道。”李董听了,鼻孔哼哼,用不屑一顾的目光浏览了胡厂一番说:“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不是你的座右铭吗?”“这是我送给你的警句,懂不懂?”“不愧是市优秀企业家,还先人后己。”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唇枪舌剑,消磨时间,等候巍魏能像星辰一样出现,可巍魏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没见踪影。李董瞥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我也顺便瞥了一眼,石英钟指示时间已是晚上六点半,也就是说巍魏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李董对我说:“小弯,瞎眼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你是组织部长,催催他,难道让我们一直等下去?”

“李董,瞎眼可能察觉到了,你要赢他的钱,找理由不来了。”胡厂说。

李董回答:“不会的,他的性格我比你了解,这家伙见钱眼开,再说上几次输了,肯定要来还本的。只要我们配合默契,赢他个万把块不成问题。小弯你可不要泄密呵,赢了你有奖励!”

瞎眼经常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地讥笑我,不再像当年担任报社通讯员时对我马首是瞻,所以我对他早已怨气冲天,只恨没有机会报复。一听李董的话,我说:“李董你放心,我和你们站在同一条战壕里。”

从我们队伍里变节出去的石头喊我们do re ri fa或四人帮。我最小,是fa,巍魏排行第三,是mi。李董和胡厂,分别是do re。因为我地处末位,经常被李董和胡厂调遣。被李董、胡厂调遣我没意见,在他俩组织的各项活动中,譬如饭店喝酒、KTV泡小姐、足疗店按摩,我不必掏腰包,李董和胡厂会替我埋单,就连牌局上输钱,李董和胡厂也会免除一大笔。两位说,大记者每月能赚几个角子?想搞腐败也搞不起来。我们省一顿饭钱,够大记者一个月的花销。但巍魏不一样,除了骑在我的头上指手画脚之外,若在牌局上我输给他一千出头的钱,出头的几元钱也不会给我免,说什么亲兄弟明算账。赢钱了,哈哈大笑,天生的一对小眼笑得基本变成一条细缝,眼珠也失踪,要用牙签撑起眼皮才能发现。若牌局上出现争议,巍魏一激动,嘴巴剧烈翕动如垂死的鲶鱼吐气,眼睛居然自动闭合,像无眼人。于是,我就给他取了瞎眼这个绰号。李董和胡厂都说这个绰号妙,取出了水平。

“do,遵命遵命,我马上打他手机!”我对李董说。Do的读音在我们宁波话中包含大的意思。李董是民间商人中的翘楚,资产上亿毫无疑问,否则他也不会去香港买大宅、到澳洲买别墅。我边说边心急火燎地拨通了巍魏的手机,嚷嚷:“喂,瞎眼你到底怎么回事?刚才说马上到马上到,人呢?半个小时都过去了还没来,我们这里三缺一!”

没有巍魏的回音。但我不愿放弃,耳朵粘在听筒边,嘴巴焦急地喂喂喊,约一分钟,才传出巍魏的声音:“兄弟,我碰到了一点麻烦,晚一步到!”巍魏的声音如蚊蝇嗡嗡嘤嘤,像畅达的电话线突然被拗弯曲,音质变了,不再是半小时前的雄健洪亮。我一下子明白了,巍魏碰到麻烦了,刚想说鄙人屈指掐算你瞎眼是没有胆量去嫖娼的,但马上把话咽了下去,不吉利,改口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又在赶饭局的路上,顾不上和我们斗地主?”谁知话音刚落,巍魏的手机就响起嘟嘟的长音。此时,夜色在金汇大厦的窗外急切地盘旋,好像出浴的女人仓促地披上撩人的薄绸衫似的,带着小朦胧。街灯还没有全亮,倒是霓虹灯闪烁得肆无忌惮。这条长约9公里的中山路,是市中心的主轴。自从七年前地铁1号线开建以来,中山路就永无宁日。每天梳理、整合、重建地下燃气和通信、热力、雨污水等地下管线,还拆中央隔离栏、改造人行道等,致使中山路体无完肤,开启了沿街商铺悲惨漫长的艰难岁月。业主们在辛酸和无奈中撤离的撤离、破产的破产,不撤离不破产的等于像没钱治疗的疾病患者一样,半死不活地拖着!

李董当年买下了金汇大厦十七楼500平方米的房子,成立伊康贸易有限公司。我问他怎么不买十八层,十八层多响亮啊!李董白了我一眼,揶揄地说:“小弯你晓得啥啊?你想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狱吗?”他这一说,我终于搞懂,生意人讲究吉祥、如意。李董比我年长十五岁,当年我进报社时,通过本报通讯员巍魏的介绍,认识了报社集体宿舍附近的红星锅炉厂锅炉工李董,就经常去他的锅炉房蹭热水浴。那时,我直呼他的名字:你等会!后来他辞职经商,我改口喊他李登伟。再后来他发财致富国内国外到处买别墅买大宅,我尊敬地喊他李董或李总。endprint

当我不再喊他你等会时,他也不喊我大记者了,直呼我小弯。没办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钱可以牛逼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小弯是宁波土话,是年长者喊年轻人或年轻人喊更年轻的人的称谓。我已不再年轻,四十岁出头了,但李董和胡厂就喜欢喊我小弯,足可以看出我在他们的眼里还是一个小孩。偶尔,李董也会喊我笔杆子,正像我偶尔喊他do一样,因为现在do的称呼很流行,是褒义,不过笔杆子是穷酸的代名词。

我对阿大、阿二说:“巍魏说他出了点小事,要晚一步到!”

胡厂一听,吹胡子瞪眼睛道:“这家伙架子倒是不小,地点他定、日子他定,却给我们吃空心汤圆,吃了被告吃原告的货色,肯定又胡吃海喝去了,让我们干等。给我一颗子弹,毙了他!”

“胡厂你讲话小心点,人家大法官摆平你还不是小菜一碟?大法官办要事,让我们等就等一会儿,发啥牢骚?来,喝茶喝茶,喝菊花茶,降降火。”李董一边说,一边分烟。他的烟不错,是宁波富人圈里流行的黄金叶,一百多元一包。

“你这话是拍马屁还是嗔怪大法官?”胡厂说,“我为遵约,放下厂里许多要办的事来打牌,这瞎眼不讲信用、不守约,把我们撇在一旁,你有雅兴喝茶吗?给我一颗子弹毙了他还差不多。”胡厂说完,把手机掖进包里,像是要回去。胡厂当过兵,打过仗,挂在嘴边的是一句杀气腾腾的口头禅“给我一颗子弹”。有人曾旁敲侧击问胡厂此话何意,胡厂眼睛瞪得似牛眼,说:“你白痴啊,我是狙击手。”从此,再没人敢在胡厂面前问这话,对这个毙敌无数的狙击手敬而远之,怕他动真格。上世纪九十年代,胡厂官至副营转业到轮机厂担任党支部书记,还兼工会主席和副厂长。在厂里,他始终保持一个军人的优良传统,节假日期间,党团员有一堂必修课,就是由他带领去退休职工家里访贫问苦,打扫卫生。但那段时间,职工人心惶惶,都在传说即将出台买断工龄的新政。他们上班三心二意,就连厂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可是胡厂爱厂如家,唇焦舌敝话带血丝地规劝职工要遵守劳动纪律,好好上班。但职工们不喜欢他讲的大道理,企业将要改制,大家快要下岗,饭碗都保不牢了,谁能安心上班?面对动荡的大局,胡厂黑着脸带领多名党支部成员和工会干部,每天蹲守在厂门口值班点名,把轮机厂搞得像一所兵营,结果惹来众怒,人人骂他。不过,当面没人敢骂他这个前狙击手。

五个月后,关于企业改制的小道消息终于被证实。上级主管部门让厂长出资二百六十万元接管轮机厂,附加条件是必须接手不愿买断工龄的六十一位职工。但厂长早在改制前勾结了一家私企,哪有心思承包轮机厂?拿了三万多元买断工龄的钱后,从此和轮机厂两讫。危难之际,胡厂挺身而出,他东拼西凑还贷款一百多万元,承包了轮机厂。那是一个台风肆虐的大风大雨天,厂区的杨柳多数被台风连根拔起,一片断垣残壁,场景破败。胡厂捋着额前的雨水,扯着嗓门大吼:“六十一位兄弟,只要我胡毅有一口吃的,就亏不了你们。大家勠力同心,泥土也能变黄金!”

厂长胡毅甩开膀子和职工一起挥汗大干,每天蓬头垢面邋邋遢遢,像刚从猫儿洞里钻出来的伤兵。好在厂长胡毅战友多,又都是生死之交,不愿看到他创业失败,有损军人的声誉,使他们脸上无光,纷纷给他当诸葛亮,出主意帮轮机厂转型,生产电动车电瓶,说这是未来的发展方向。那年头道路交通拥挤已显端倪,而交警抓酒驾、醉驾也越来越起劲,开车的害怕上路遭堵,喝酒的害怕开车被抓,电动车日益成为社会各界人士的首选。胡厂通过市场考察、调研,聘请了专家开发电动车清洁能源和高效能的项目,结果一举成功。许多车商主动和他合作,效益全县首屈一指,就连李董银行贷款资金周转困难时,也要向他伸手借贷补缺。

胡厂没有走,他又摸出刚刚掖进包里的手机来拨打。我正在猜测他给谁打电话时,只见他重重地把手机丢在桌上,说:“瞎眼关机了!”听得出他的声音是气愤的,也很无奈。

“我们喝酒去,不等瞎眼了,我请客!”李董想尽地主之谊,但胡厂反对,斩钉截铁地说:“不用你请客,记账,等下让瞎眼支付!”

我们三人在金汇大厦附近的象山海鲜饭店酒醉饭饱后,回到李董豪华阔大的办公室已是晚上八点多,还是不见巍魏的踪影,电话也没来一个。胡厂前几场斗地主一直输给巍魏,一门心思想还本,就一次一次地拨打瞎眼的手机,但都被移动公司告知客户已关机。“关他的屁机!”胡厂歪着脖子愤懑地说。

李董拍拍胡厂的肩,口气缓慢而又凝重地说:“瞎眼这家伙有问题。”

我小心地问:“李董何以见得?”

李董吐了一口烟雾,也不看我,只看窗外。窗外是不夜城,全是霓虹和街灯的光,千篇一律,毫无变化。我们do re mi fa四个人生活在这座城市,常常感到生活的无趣。李董一直想移居国外,说国内空气差,老婆去了澳洲就不想回来,回来就感冒,咳嗽起来五脏六腑好像要吐出来一样痛苦。上个月,他从澳洲探亲回来就喋喋不休地说澳洲的天空如何蔚蓝,空气如何洁净,穿了一礼拜的皮鞋,鞋面也没沾一丝灰尘,依然光可鉴人。巍魏问他,澳洲有洗浴中心吗?李董说,多啊,桑拿、土耳其浴、芬兰浴、三温暖等,统统有。巍魏脸露忧郁地说,洗浴中心老板肯定亏血本了。李董鄙夷地睨了巍魏一眼,显得同情地说,没见过世面的人呀,真拿你没办法!巍魏嘿嘿地笑,揶揄地回答,一双被臭脚踩了一礼拜的皮鞋,可以一尘不染。同样,一个被衣裳包裹的人,不是完全可以一个月不用洗澡吗?你靠赚中国的钱发家致富,却崇洋媚外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还圆,活脱脱一个卖国贼。李董终于明白巍魏转弯抹角说了这么多的话,就是让自己中套,而且还被骂卖国贼。我想,这下李董肯定恼羞成怒,接下去就爆发一场两个人的战争。但是我想错了,李董笑眯眯地说,巍魏兄弟,不知谁说中国官员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官员,钞票基本不用,就连老婆也不需要用,官员办事不像我们做生意的人,要请客送礼。你瞧,我办公室里的冬蟲夏草燕窝鱼翅,都要抽空给官员送去,想必你心里是明白的。李董话里有话,瞎眼没有吱声。瞎眼今年四十六,已过了三十七八飞黄腾达的年龄,担任法院执行庭主持工作的副庭长已有三年,一直想扶正,害怕年纪偏大上不去。近来听说新来的院长放出风声要调整工作,所以他工作表现得十分努力,大幅度减少外出应酬,面对求助者送的礼品一律拒绝。endprint

其实,我们四人的关系既简单也复杂。胡厂是我带熟认识巍魏的,而我是巍魏带熟认识李董的,然后再由李董带我们认识胡厂。胡厂和李董同年同月不同日生,李董略大几天,但比巍魏长一肖,刚过四十的我自然是他们眼中的小弯了。我们四人只要相聚,话不投机就嘀嘀咕咕地争吵,有时还骂娘。但吵归吵,都不往心里记,就像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每个月,我们至少有一次聚会,常是李董胡厂抢着埋单,巍魏偶然也埋单,但巍魏有本事搞来免费餐券,或者老板给他免单。老大、老二说我是穷人,请客就免了,巍魏不承认我是穷人,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不要诋毁无冕之王啊!”我反驳:“大法官,在土豪和官员面前,我难道还不是穷人?”胡厂附和道:“已经无冕了,还成什么王?哪像你,吃了原告吃被告,两头当好人!”于是,又引发了一场吵架,直到胡厂粗口“给你一颗子弹”或李董劝架,巍魏把脸一撇,嘟哝一句“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的话,才宣告结束。争吵后,我们总有几天扮冷脸孔,直到下一轮聚会,又和好如初。

巍魏和李董、胡厂,包括我,都有激烈的言语之争。我分析,原因盖出于这个法院执行庭主持把自己当作高人一等的官员,有优越感。

这次说好聚会喝酒斗地主,眼看着巍魏缺席,大家都有失落感。胡厂看看腕表,说:“时间还早,我们三人争上游,等大法官到来再斗地主,把他斗败、服输。”

看到李董拿出一副敦煌牌扑克,胡厂扯着嗓门嚷:“李大土豪,你去美国什么赌城带回来的蜜蜂牌扑克呢?据说手感非凡,拿出来让我们尝尝鲜!”李董晃着头说:“真拿你这个胡咧咧没办法。”胡厂大笑着说:“这叫斗土豪、分田地。”

三人争上游打了一阵,我们感到不够刺激,技术含量低,退休老头老太玩玩才合适。但我知道,主要原因是李董和胡厂串通一气想赢巍魏的钱没有实现,赢我的钱又不好意思。良久,胡厂问我:“小弯,巍魏夫妻俩一年有多少收入?”我说:“胡厂,算上巍魏每月的公积金,年收入二十五万元总归有的,他老婆是司法局办公室主任,收入是不会低于他的。”“呵,当官的收入还真可以,办一爿小厂的小老板要是有瞎眼两夫妻的年收入,忙得脚趾头也踢成蓝花豆了!”胡厂说话的口气有点可惜了小老板们。

“嘿嘿,瞎眼的钱可多哩,我们掏腰包用的是真金白银,他多的是白吃白拿搞腐败的机会。小弯,快打电话,让他过来,我们一起赚他的不义之财。”李董命令我。

但巍魏的电话依然关机。我说:“李董,不必打电话了,我的手机有短信提醒,如果他一开机,就会提醒,等他吧!”

“这个瞎眼,肯定是老酒吃饱先去KTV唱歌泡小姐,等泡妞撩妹结束,脑子清爽,再来赚我们的钱。”胡厂怒气冲冲地说,嘴巴、鼻孔全是腾腾的烟雾。

“我知道,他现在哪有心思泡小姐?”李董说,“他牌技精,又爱钱,只要有钱赚,屁颠屁颠地会来,再等等他吧。”

“他有什么心思?李董说给我们听听,毕竟大家都是兄弟。”胡厂补充。

李董的隐忍性很强,我曾疑惑李董缘何对巍魏既迁就又埋怨。多次询李董有啥原因,他总是说没啥没啥,但语气支支吾吾,这让我愈加觉得我的怀疑颇有道理。有几次,李董当着我的面说“现在的官员办事不像我们做生意的人,办事还要请客送礼”的话后,在旁的巍魏就不吱一声。我凭着多年记者生涯的敏感性和平时留意生活中的蛛丝马迹,再通过收集李董谈吐中流露的细节、片断,逐步还原出了一个真相:前几年,李董因一笔款项较大的外贸生意,遭人诈骗,他找巍魏商量。巍魏就给他找了一个律师,称此律师打官司十有八九胜券在握。在生意场上滚爬摸打多年的李董谙悉很多律师是依附法官的,譬如枪毙的命案通过律师贿赂法官和多方周旋,就能改判死缓保住脑袋,最后律师、法官和案犯三方都得利。李董不怀疑巍魏给他聘请律师所藏的玄机,就慷慨地支付了四十万元的律师代理费,还不包括该律师打官司期间的吃喝拉撒住宿车资等十多万元和给巍魏送礼送色的诸多支出。但是,诈骗案的最后结果仅仅是李董收回了一半的款项。李董后悔自己找错了人,如果自己找个知名度较高的律师事务所代理,或找个有背景的讨债公司,又不必请客送礼,获得一半的款项是绝对可能的。

这场官司尽管赢得窝心,冤枉钱也花了不少,但李董把疙瘩埋在心里,他的软肋是怕被生意场上的人讥笑一个外贸公司的董事长、老总,轻易被人诈骗。李董爱惜自己的羽毛、要面子。某次,我单独和李董相处时,曾戳穿过这张纸。李董听了,翘着拇指说:“想不到小弯还蛮有心机,你可别外传。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再说又是多年的朋友。”

“李董,瞎眼到底碰到什么事,你别卖关子了。”胡厂一直在抽闷烟,烟缸里全是丢下的烟蒂,还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李董的双唇贴在牛眼大茶盅的边缘,慢悠悠地品了一小口茶。抬起头看窗外,霓虹已熄了不少,无穷无尽的夜色正肆意地吞噬着城市的光亮,剖开黑暗的街灯像冬眠的蛇一样僵硬地伸展,但没过一会儿又融化在黑暗中。我等得有些不耐烦,“李董讲讲,我们听听。”我说完,把李董握在手中的茶盅拿了过来,名义上是续茶,但沒有及时递给他,大有诱供的意思。

“好,我说!”李董夺过茶盅,但没喝,拿烟吸,袅袅的烟雾如云雨一样,在他的脑壳前飘荡。他猛烈地挥手驱赶掉,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的事,瞎眼这小子当了三年的主持副庭长,一直没有扶正,内心焦急。前几天领导找他谈话,要他处理好人际关系,近期将考虑给他扶正。这小子很开心,谁知这消息走漏了风声,引起同行妒忌,把他停在小区里的小车划了十多条痕。”

“就这屁事啊!”胡厂呵呵地笑,“兄弟你可真是守口如瓶,这种事说说有啥关系?又不是有人送钱送色贿赂他,会断送他的前程。”

我也说:“还以为瞎眼找小三被人告上了法院,这算什么!”但我打心里敬重李董,他的口风一直很紧,很少在背后说人家。他的嘴巴就像有把锁,难以撬开,适合搞地下工作。

“但我觉得这事蹊跷,鬼附身了。”李董慢悠悠地说,双眼还东瞅西瞧,表情神秘又有点吓人,“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但我总觉得……”endprint

李董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手机突然发出“嘟”的声响。我惊喜,这是短信提醒。拿来手机一看,消息提示我瞎眼开手机了。我刚要回拨过去,手机铃声突然大作。我说:“说曹操,曹操就到,瞎眼来电话了。”

但接到电话的瞬间,我震惊了,瞎眼的声音极其柔弱,像小羔羊孤苦的求救声,根本不是傍晚电话里盛气凌人的声音,还第一次喊我的大名:“颐夫你好,我出事了,你赶快来西门派出所救我,颐夫兄弟你快来啊!”

我相信巍魏不是骗我的,他的语调、声音,都是十分真切和虚弱,就像一个坠入枯井里的人,迫切需要拯救。当我把消息告诉李董、胡厂时,他俩大吃一惊。胡厂说:“小弯你赶快去,你是跑政法口的记者,捞人第一!”

李董毫不犹豫地从抽屉里逮出两刀还没有拆封的钱,塞到我手中。我掂掂分量,有两万元。“小弯,钞票带上,瞎眼去了派出所总归没好事,该花的花,不要省。我马上喊司机送你过去!”李董对我说。

我刚起身要走,胡厂的手机突然也响起了急促的铃声,是他老婆打来的。胡厂责怪了一句“臭婆娘这个时候打什么电话”后,脸色骤变,结结巴巴地对我们说:“不好了不好了,厂里着火,我要回去救火。”

“啊,有这事,都快去,快去!”李董一脸错愕,驱逐一样把我们赶到电梯房,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幸的事怎么来得这样突然?”

胡厂和我同时乘电梯下楼。在轿厢中,他说:“小弯,瞎眼马上要升正处级庭长了,捞人的事拜托你了,否则他玩完了。”说完,胡厂悲戚地叹气,神情复杂。

我“嗯嗯”地应诺,李董的驾驶员已发动小车在等我。我对胡厂说:“车让给你,救火的事比什么都要紧,你快去。”

胡厂军人一样铿锵地回答:“小弯你真不懂,火已经着了,再说我又不是救火兵,反正保过火险,捞人第一。”

西门派出所的林所长和内勤民警小王姑娘我都很熟悉。坐在车上,我先拨打了小王的电话,问巍魏到底出了什么事。小王姑娘的一句话让我十分诧异,她说:“呵,原来瞎眼是你的朋友。”我刚想问小王姑娘怎么知道巍魏的绰号是瞎眼时,她却在电话里堵住了我的嘴,“你来了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当我赶到西门派出所时,第一时间就去审讯室。只见巍魏一脸黯淡,目光呆滞,忽略了我在门口探望他的存在,木雕一样恹恹地端坐着,再也看不到平日颐指气使的丰仪。负责讯问的民警认识我,他对我笑面相迎,努努嘴:“你问他。”然后又对巍魏大喊,“巍魏,抬起头,大记者来看你了。”这时,巍魏才战战兢兢地抬头,显得尴尬难受。我明知故问:“兄弟你还好吗?”巍魏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嗫嚅道:“鬼附身了。”

此语居然和李董所说如出一辙。

我对巍魏挥挥手,也不多说,直奔三楼林所长的办公室。但在三楼的楼梯口,被小王姑娘截住了。小王长得蛮漂亮,我平时到西门派出所采访,先向她拿材料,接触较多,所以讲话比较随意。她拉住我的衣袖,說:“大记者你捞人来了。你这个朋友真当是个瞎眼、奇葩,这么无聊的事也会干。”“巍魏到底干了什么?”我问,小王姑娘却抿嘴窃笑,要我去找林所长求答案。

林所长看到我时,也是一句“大记者你捞人来了”的话,然后呵呵地笑。我赶紧把一包烟丢在他的办公桌上,烟是胡厂在电梯轿厢里塞给我的。烟盒蓝色,很养眼,牌子叫钓鱼台,宁波有钱的烟民简称它为蓝钓,听说是特供烟,市场上根本买不到。我还亮出未拆封的两刀钱,往林所长的桌上放。林所长摆摆手,说:“大记者使不得使不得,你要我脱了这身警服吗?”说完,他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好像我要向他行贿一样,他必须透明办事。他说:“大记者你来说情,放人可以,不过刑侦大队重案中队的警员要你去摆平,他们不同意,我不能放瞎眼。”我一听,又是疑惑又是吃惊。林所长是怎么知道巍魏的绰号呢?吃惊的是巍魏一案竟归属重案中队办理。我脱口而出:“林所长,巍魏是贩毒、盗窃?”“贩毒、盗窃,可能吗?”林所长的脸上是狡黠的笑,“你快去楼下找重案中队的哥们吧,把钱赔好,把瞎眼带回家。”

左一个瞎眼、右一个瞎眼,我们很私密的绰号怎么连派出所也知道?我大惑不解,彻底脑瘫。

当我离开林所长的办公室匆匆返回一楼时,王姑娘已把巍魏带出了审讯室。巍魏哭丧着脸,碰见我是噙着泪的感激,却无言。我也无言,替这个往昔意气风发的大法官难过。

重案中队的唐队长接待我时,也像林所长一样说了一句“大记者你捞人来了”的话,然后是呵呵地笑,说:“这个瞎眼啊,匪夷所思啊……”我简直要发疯,左一个瞎眼右一个瞎眼,怎么都知道巍魏的瞎眼绰号?唐队长接过我递上的烟,慢慢点上,舒坦地吸,弹去烟灰,不说话。真是急惊风撞着慢郎中,唐队长你快告诉我瞎眼进派出所,不,进刑侦重案中队是什么原因。但转念一想,我是来求人的,心里急躁外表不能暴露,看着唐队长把烟吸得差不多后,我又恭敬地递上一根,才迁就地说:“唐队长,巍魏到底怎么回事?”“告诉大记者,巍魏没事情,就是眼睛瞎的原因。”我如坠入云里雾里,几乎是伏地求食,央求他把真相告诉我。

唐队长依然慢吞吞地给我泡了一杯茶,直到我心急火燎地喝了一口,他才娓娓道来:

“今天傍晚,我们的便衣去巍魏家的小区守候伏击,抓一个对象。把车停在小区的犄角旮旯,也没有开灯,车厢内的便衣还摸黑查看抓捕对象的微信。忽然,便衣听到车身响起异常的声音,一瞥,有个黑影手持利器在车边幽灵一样逛荡。颇具警惕性的便衣疾速打开车门,把此人摁倒在地。哈哈,大记者啊,此人就是你的朋友巍魏。他用钥匙在车身上涂鸦,足有十多条。当时我们的便衣以为他是抓捕对象的同伙,经讯问才知这是他的无聊之作。你说他是不是瞎眼,连车里有人也没看到。”

我也想像林所长、唐队长一样呵呵地笑,但我憋着没笑,是巍魏的事,我笑不妥。我知道这事处理可大可小,大的话是损坏公家财物,行政拘留三天以上也可能。这样一来,巍魏不但当不了主持,说不定被他的冤家对头知道,副庭长的职务也要拿下。我赶紧摸出两刀未开封的钱塞给唐队长,说这钱贴给车辆美容。唐队长眼睛一瞪,说:“大记者你不给我穿警服了吗?这是害我啊,车是大众桑塔纳,修理费最多两千,我只拿两千。瞎眼你带回去,好好教育他以后可别再做这种无聊的事。”endprint

我一个劲地点头哈腰,刷刷地数给他两千,不过趁他不注意,又加了一千。这不算贿赂人民警察,他们也辛苦,深夜了,吃宵夜祭五脏庙吧。

带着瞎眼返回的途中,我一言不发,瞎眼比我更木讷。我想,人有的时候难免会干出不可思议的事,你是无法想象的。但令我不可思议的是,当我咚咚咚地来到十七楼李董的办公室时,迎面看到的竟是叉着大腿仰坐在沙发上的胡厂。他悠悠地抽烟喝茶,我诘问:“胡厂,你怎么坐在这里,不去救火?”“瞎眼兄蒙难,我怎能一走了之?臭婆娘胡说八道,厂子隔壁的破烂王烧电线取铜丝,火星引燃棚屋的油毛毡,还以为厂里着火。真想给臭婆娘一颗子弹,吓得我刚才走路也迈不开脚。”

我哈哈笑:“都是虚惊一场。”

“小心驶得万年船。”李董把瞎眼拽到椅子上,说,“瞎眼,你要感谢小弯深入虎穴把你捞出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鬼附身了,干了件无聊的事,扯出这么多的麻烦……”瞎眼抓住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把自己拔起来,但徒劳。他细声地自言自语,“我蠢啊!”

“出来就好,没事,瞎眼,我们还等着你斗地主哩。”胡厂起身给瞎眼递上一盅火热的金骏眉,“喝,刚刚泡的,喝一口茶定定心。”

瞎眼告诉我们,傍晚时,他急匆匆从小区出来,看到自己经常停车的地方,霸气十足地停着一辆陌生的小车。想到自己的车被人划痕,气不打一处来,就用钥匙把车给划了。谁知被便衣抓个正着,还收缴了他的手机。在刑侦中隊驻地的西门派出所,审讯了半天,方知他和抓捕对象没有一毛关系,才同意让他联系朋友,送钱来赔偿车损,接受罚款。

“瞎眼啊瞎眼,找心理平衡也不是用这种方法啊!真想给你一颗子弹,让你清醒。”胡厂说着,瞥了李董一眼,“还好还好,现在结束了,李董,我们一起去夜宵店喝酒,给瞎眼压压惊。”

走出金汇大厦,车来车往,城市昼夜不分。酒肆茶楼林林总总,但难以找到一家清净的夜宵店,好像已到世纪末日,小姐帅哥赌棍嫖客乱哄哄地在大众夜宵店里猜拳赌酒。我们走啊走,终于在槐树路找到一家仓库改建的夜宵店。当我们在二楼一个简陋的包厢落座时,都愣住了,竟碰到了几年前从我们的队伍里反叛出去的石头。石头以前在李董手下打杂,无师自通地学会外贸业务后,背着李董狠狠地赚了一大笔钱,然后分道扬镳,过起了有钱有闲的生活。他的身边是一位美女,很性感,衣服越穿越下,能够暴露的地方没有不暴露的。见到我们,石头略显惊奇,油腔滑调地说:“呵,欢迎官商公知的光临,我请客行吗?怎么,瞎眼大法官还黑着脸,斗地主输啦?输钱不要紧,只要不输人生就好,听老哥的!”

胡厂开腔了:“石头,讲话长水平了,怎么,我和你喝酒,单挑!”

石头的酒量和胡厂差好几个级别,他忙说:“不敢不敢。”接着给我们分烟,还大领导似的胳膊一抬,要和我们一一握手。见我们没有反应,就有点下不了台面,悻悻地说:“我告退我告退,你们慢慢享用!”

我们看着美女扭着屁股,拽着石头细细的胳膊下了楼。

目送着石头远去,李董对巍魏说:“瞎眼,石头下去了,我们可以开怀畅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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