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本

王春迪

老街人爱听琴戏。

早先，琴戏是从鲁西北传来的，一把二胡，两张嘴，半张床的地儿，就能从古唱到今，从天说到地，上到五帝三皇，下到孤儿寡妇，水浒瓦岗西游，白蛇梁祝包公……得啥说啥，说啥像啥。一人说唱，余者伴奏，行腔深沉，咬字真切，或取笑逗乐插科打诨，或愤世嫉俗嬉笑怒骂，连说加演，惟妙惟肖。

几拨唱琴戏的人里，数冯全名头最大。冯全最拿手的是《杨家将》，听过的人，都说他的嘴里，有刀，有剑，有千军万马，有烽火硝烟。老街人，称冯全为“活无常”，无常是鬼，专勾人魂，老街人这么叫冯全，是在夸他。他的戏太勾人了，只要他一唱《杨家将》，大伙都跟烙饼似的里三层外三层地贴。这里头，少不了吃东西忘记张嘴的，兜里东西被人偷的，家里煮饭糊了锅的，出门上街忘记干啥的……早先，老街首富海爷给他老母亲过寿，请冯全到府上说《杨家将》，海爷从没见过老太太听戏听得那么入神，一块核桃塞嘴里，半天都忘记嚼了。往常，唱戏的都是在后台给赏钱，这一回，海爷高兴，让人装了一簸箕铜钱，老太太这边赏字刚说完，那边一簸箕铜钱跟泼水似的，哗地就倒在了台子上。在场的人，俩眼都看傻了。

然而，懂行的人都知道，冯全的《杨家将》之所以说得那么好，是因为他有一个风格独特、曲词讲究的唱本。这个唱本是一个孤本，谁要能拿到这样一个孤本，谁就能抓住老街人的耳朵，捏住他们的钱袋！

冯全没有孩子，媳妇死于难产，冯全后来也没续娶，据说是因为西街算命先生王仙儿的一句话，王仙儿和冯全是多年的老哥们儿了，老早，王仙儿就劝冯全，《杨家将》里，阴气太重，爷儿们都死了，净剩一帮寡妇娘儿们了。我算过你的命，你命太薄，镇不住这戏，你把《杨家将》唱神了，《杨家将》也在吸你的命。罢了吧，再唱下去，你小命都得搭上。

冯全信这理儿，但冯全更舍不得《杨家将》。为此，冯全一直没续弦，倒是收了两个眉目清秀的徒弟，一个叫来旺，一个叫来福，两个人都是孤儿，从小到大，两个孩子吃喝拉撒、穿衣戴帽，都是冯全一手拉扯起来的。平时，台子上，都是他们给冯全伴奏伴唱、插科打诨的。冯全教给他们很多唱本，一句一句，一板一眼，可就是没有传授《杨家将》。来旺和来福，耳濡目染的，也会唱几段而已。对此，大伙也理解，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猫教老虎——留一手，这是自古常理，哪想，冯全到死也没有把《杨家将》的唱本传给他们。

年后，冯全死于一场风寒。那天，冯全的身体都凉了半天了，王仙儿还抓着他的手，斜着眼睛，看来旺和来福屋里屋外急吼吼地忙活。来旺和来福嘴上说收拾收拾，但王仙儿看得出，他们是在搜找《杨家将》的孤本。

床底席下，房梁灶台，树顶鸡窝，坛坛罐罐，来旺和来福撅着腚掏了半天，连老鼠洞都抠了，累得满头大汗，愣没找到那个孤本。随后，哥俩两手往袖筒一揣，屁股往墙根一靠，半边脸埋在胳膊底下，死了一般动也不动，眼皮大褂一样拖着。

脱衣、净身、穿衣，按这里的风俗，都是后人的活儿。冯全没有后人，只有徒弟。可眼瞅着天都暗了，哥俩还在磨叽。王仙兒气得吼道，手烂还是脚断了？没死就过来搭把手！

来旺和来福嘴里哦哦地答应着，腿脚倒是跟灌了铅似的，半天才挪了过来。人死时往往兜不住屎尿，冯全身上那股子臭味，隔几步远都能闻到。

来旺端了一盆水，手臂上搭了一块脏兮兮的布。水是凉的，不冒热气。来福一手拿着布，另一只手捂着鼻子，对着冯全的脸和上身胡乱抹了几下。冯全瘦骨嶙峋的，皮皱得像块老姜，王仙儿的泪水唰地汪在了眼里，随后，将布一夺，狠狠地瞪了哥俩一眼。

来旺和来福讪讪一笑，道，有劳老叔了。说罢，又贼眉鼠眼地四处寻着。

王仙儿给冯全擦下身。不想，脱裤子的时候，王仙儿看到冯全屁股底下垫着一块方形的蓝布，布鼓囊囊的，上面沾着黄屎。来旺和来福见王仙儿给冯全脱裤子了，顿时眉一皱，脸一偏，两腿不由得往门外靠。王仙儿微微按了按，发现是一本书。不用细瞅，必定是来旺和来福苦苦寻找的《杨家将》孤本。

这老东西，心眼儿倒不少，把孤本藏这儿。王仙儿暗自一笑。

王仙儿猜得出冯全的意思。这时候，来旺和来福，哪个小子能不嫌脏，给他脱衣脱裤、擦屎擦尿，谁就还算有点孝心。这本孤本，也就算是对于他孝心的奖赏了。

擦完下身之后，王仙儿帮冯全把寿衣换了。而后，顺手一拢，把沾着屎尿的衣裤拢成了一团。那本《杨家将》，也被严严实实地裹在里头。

王仙儿往他俩面前一送，问，这堆玩意儿谁拿去烧了？

哥儿俩谁也不接，只是身子一退，两手一拱，笑道，有劳老叔，有劳老叔。

王仙儿哼了一声，随后，划拉些柴草，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烧到半人高时，王仙儿将一包衣服顺手一撂，火舌立刻舔了起来。点点火星，如萤虫一般，飞扬而起。

身后，来旺和来福还在翻箱倒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