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河
2017-10-17周建强
周建强
他还没有从照顾父亲直至安葬父亲的疲惫中解脱出来,酷暑便接踵而至,今年的天气出奇地热,整个世界像灶台上的笼屉,把人熏蒸得无处藏躲。
难挨之际,老陈从居住的边陲小镇打来电话,邀他去避暑,老陈是他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以前多次邀请他过去看看,由于种种原因都没成行。这次他决定如约而至。
对于父亲的过世,他只是感到疲惫,并没有太大的悲伤。父亲是一名老兵,新中国成立之初曾出国参加过那场举世瞩目的战争,这个经历成为父亲一生的荣耀,也成就了父亲倔强的性格。其实父亲在工作生涯中也曾当过不大的官,但终因性格的原因被打回原形,直到退休都是工厂里最普通的工人。可他并不在乎,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是从战友的尸体堆爬出来的人,还在乎这个?”也是因为性格,在他不大的时候母亲就离父亲而去。
父亲没文化,母亲是小学教师,和父亲的结合是那个崇尚英雄年代的产物,可崇尚英雄毕竟不等于生活的全部。父母离婚后,他和父亲生活在一起。
父亲固执、爱较真,他从小就感受到了。高兴时最爱唱的一首歌就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那条河……”那时,他纠正说不是“那条河”,是“鸭绿江”。父亲停止歌声,冲他瞪眼吼道:“老子当年过的就是一条河!还不如你知道?”偏偏他的性格里也有父亲的基因,父亲每唱一次他便纠正一次,父亲便吼一次。
现在回想起来,他和父亲的每一次“冲突”大抵都是缘于这首歌。上小学二年级,班里插进一个部队子弟,据说他爸爸是营长,也出国打过仗。父亲听后又是一脸的不屑:“告诉他,你老子是三十八军的兵。”他自然没跟同学说,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三十八军和其他军有啥不同,有啥值得炫耀。
父亲是带着满足的神态走的。全身插滿了管子,呼吸越来越弱,一首歌从父亲只出不进的呼吸中丝丝流出:“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那条河……”没人能听得清听得懂,只有他听得真真切切。这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纠正。
边陲小镇的风光加上老陈的热情让他疲惫的心得到了抚慰,几天下来,他感受了五女山峰的秀色、新开河水的清澈,领略了满山遍野的人参田园,还有用石条砌成、被称为“东方金字塔”的“将军坟”……
老陈说:“既然来了哪能不去边境看看?”于是,在一个清爽的早晨,他来到了位于江边的边境哨所。
哨所紧挨着一座铁桥,桥上的铁路笔直伸向江的那一边。此时此刻,没有车水马龙的嘈杂,没有行人的喧嚣,一草一木都显得特别幽静,鲜红的国旗下只有哨兵持枪伫立。桥头耸立的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吸引了他,他端详上面的文字沉默许久。他走到哨兵面前,很为难地提出一个请求:想到桥上看看。不远处的老陈看见哨兵向他摆手,他低着头向哨兵说着什么,哨兵迟疑着拿起身旁的电话。
哨所旁的小楼里走出一位英俊的军官,破例陪着他走上铁桥,在桥中央的国门下站住了。他俯视江面,微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也吹拂他的思绪。江面并不宽阔,江水也不湍急,如同老家村头的那条河,但它的确是条江,一条隔着两个国度的江。
或许,父亲一生都把它当成河是对的,因为在亲身经历过那场殊死的战争,“从战友尸体堆爬出来的”父亲眼里,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渺小。
这一刻,它似乎读懂了父亲。
走下铁桥,与军官握手告别,军官突然后退一步,立正,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军官向他大声道:向“万岁军”敬礼!他,还有身边的老陈眼睛湿润了。他抬起微微颤抖的右臂,向军官还了一个军礼。他没当过兵,军礼也不标准,他知道,这是他替父亲了却的唯一心愿。
他向那座花岗岩石投去最后一眼。洁白的花岗岩石上镌刻着一段辉煌的历史:“公元1950年10月22日,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十八军在此渡江入朝,该军系第一批入朝参战的部队,被称为‘万岁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