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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1943,“潮汕弃儿”寻家记

2017-10-17周文敏陈楚红

看天下 2017年27期
关键词:人贩子潮汕潮州

周文敏++陈楚红

有记忆也许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那很可能是痛苦的源头;没有记忆则更加难受,那意味着你根本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吴香妹84岁了,死亡、饥饿、苦难缠了她一辈子。

黄宝州74岁,把脑袋挠破了都想不起父母、家乡的任何印象。

他们都是“潮汕弃儿”,30万人之一二。

70多年前,这批“弃儿”离开家,又穷尽一生难觅家门。

“走日本”

“绣罢小姑绩苎忙,机声遥度女红墙。织成不向街头卖,待嫁郎时好衣郎。”

潮汕女子普遍自十一二岁起就自织土布,准备嫁衣。吴香妹也不例外。1933年,吴香妹出生在广东潮州。

尽管“九·一八”事变已经揭开了日本侵华的序幕,但这个南方小城暂时还保持着安详。她家旁边是学堂,门前有棵大榕树,右手边是个打靶场。父亲以做豆腐为生,母亲绣花帮补家用。吴香妹常常跟着母亲学绣花,十指纤细。

一两架,进而十几架,1937年8月31日开始,日军飞机对潮州、汕头等东南沿海的广大城镇乡村进行了狂轰烂炸。频率越来越高,轰炸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军机飞得很低很低,老鹰一样俯冲下来。空中一片灰暗,仿佛雷阵雨就要来临。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机器声,冬瓜般大的炸弹把地面炸出一个个方圆几米,深几尺的大坑,“好像生产土纸用来腌制竹蔴的纸湖”。店铺被炸平,街道上全是尸体。炸飞的人肉贴在旁边墙壁上,一块一块碎碎的。周围一片惨叫。

吴香妹亲眼看见自己的姨姨被飞机炸死,吓得哇哇叫,蹲在地上一直哭。到今天,她也不敢看抗战片,一出现日军侵华的场面就“赶紧把电视按掉”。

为了躲飞机,人们一天到晚地跑。躲的过程中只能靠打零工换点吃的或是讨点吃的。晚上轰炸少,还有一些零星的国民党兵守卫巡逻,许多老百姓就白天跑,晚上回到家里。有些人房屋被炸毁烧毁,无家可归,就借宿在亲戚朋友家。

城内到处残垣断壁,商店关门,买不到东西吃,能住人的房子也越来越少。数以万计的潮汕难民,被迫离乡别井,涌向日军还没攻占的粤东、闽西、赣南,俗称“走日本”。据《上杭抗战时期潮汕难民口述史调查》记载,1939—1940年的首批难民,多为手工业匠人和青壮劳力,城内只留下跑不动的老弱妇孺。

吴香妹的父亲跟人约着一块去参加抗日军,去向不知。母亲躲到深山里,保住了命。弟弟则被寄养在山区的姑姑家,只留下她和奶奶相依为命。

饿

吴香妹的牙口不好,只能吃半碗菜汤泡饭,但一定细心扒干净碗里最后一粒米。饿,是她儿时最强烈的感受。

1939年,日本人从海上经过漳州,进入汕头,再入潮州,就驻扎在吴家附近的学堂里。他们“穿着齐膝盖的长筒靴,端着带刺刀的枪,背着长刀,有时还牵著狗,到处招摇。”尤其使人生畏的是日军的骑兵队,一群群东洋大白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吓得小孩哭爹唤娘。

有一次吴香妹和奶奶在家,日本人牵着一条狗进来,要奶奶把儿子媳妇交出来。奶奶交不出人,日本人就拿起灶膛里的木炭到处涂画,满屋子都写满了。他们边涂画,边叽里咕噜骂着什么话,早晨6点左右来到吴家,傍晚6点左右才走。吴香妹和奶奶紧紧抱在一起,一声都不敢吭。

潮汕地区多种蕃薯,少产水稻。粮食多靠船上运来。日军强占潮州城后,只许日本和台湾的船舶靠岸,米价腾贵。他们还封锁了侨批(海外亲人寄回的汇款及家书),禁止渔民出海捕鱼,切断了潮汕人的生计。

吴香妹的奶奶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实在买不到米,就开始吃蕃薯碎末、野菜。她们也想去逃难,但跟潮州城里的百姓一样,总想再坚持一下,或许日子就有好转。实在是故土难离!

好不容易熬过了1942年,岂料,1943年潮汕大旱。“春夏间、草魃为灾,虎疫洊至,饥疾死亡,路途毙尸日以数百计。”这是广东近代以来最大的饥荒,近300万人饿死或逃荒,其中以潮汕地区最为严重。

野菜、树根、芭蕉头、死老鼠,甚至马粪中残留的谷粒都被灾民们争抢。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潮汕,每一个人随时都可能死,被炸死,被杀死,饿死,病死……汕头甚至出现了人吃人!

奶奶带着吴香妹去街上跪着乞讨,可是哪里讨得着啊,大家都没得吃。吴香妹饿得没力气走路。

有一天,奶奶好不容易讨到两条鱼,回来煮了小半锅鱼汤。吴香妹把鱼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肉星都抠出来了。奶奶只喝了几口汤。第二天,起床一看,奶奶已经没气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吴香妹只得哭着上山去找母亲。母亲躲的地方种了很多龙眼树、柑橘树,树皮都被扒光了,照样没得吃。

饥饿象风暴席卷着潮汕地区的每一个角落。1941—1943年又涌起了第二波难民潮。各地人贩子也纷至沓来,走街穿巷来贩人。

人贩子对难民说:“你们这样也不是办法啊,福建那边日本鬼子没去,比较太平,至少家家户户粥就有得吃。”说得最诱人的是:“那边白米饭随你吃,用砵头燉剦鸡,放了红粬和米酒的红鸡肉配饭!”

这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堂神仙过的日子啊!来不及去山区寻找弟弟,吴香妹和母亲跟着人贩子踏上了逃难之路。

像牲口一样被“选购”

“一路上所受的苦痛不堪提起。”忆及逃荒,吴香妹忍不住捂住眼睛叹气。她的手因为长年操劳而长满老茧,早已没了纤细模样。

1943年,母亲就是牵着这双手跟着人贩子坐上了从潮州出发的小火轮,沿着韩江北上。这条江的源头在福建,被称作汀江。汀江韩江一条江,承载了闽粤之间的经贸往来,也是难民逃荒时的主要线路。

小火轮上密密麻麻挤了几百人,连茅房里都是人,晚上只能坐着睡觉。“江水很清,但水面浮着很多尸体,有些还穿着军装”。船上有小贩卖吃的,但母女俩没有钱。为了不饿死,她们卖了毛衣等随身衣物,换取米糕果腹。endprint

两天后,船在广东梅州市大埔县靠岸,母女俩被转手卖给另一批人贩子。彼时国民政府禁止人口贩卖,但在民间人口贩卖几乎是公开的。

人贩子带着的难民少则三四个,多则十几个,大部分是10岁左右的孩童,身样却只有5岁般大。也有人贩子挑着担的,一头装行李,一头挑着2、3岁的小孩子。他们白天赶路,晚上就在人家房前屋后坐着歇脚,第二天接着走。

吴香妹的膝盖总是痛,这都是当年逃荒留下的“病根儿”。从大浦入闽西,一路都是山道,许多路段还是石子路或沙石路。没鞋穿,赤脚走山道,吴香妹的脚底磨起多个血泡,小腿以下像灌了铅一样,肿得很,酸痛难忍。实在疼得走不动了,人贩子不得不背她一段路。

除了人贩子,路上全是面黄肌瘦,衣衫破烂,步履蹒跚的潮汕难民。有人浑身长著疥疮,一路上挠抓个不停。体质差走不动或者生了病没法治疗的,只能被无情丢在路边等死。一个小孩亲眼看着父亲半路饿死,还没来得及给父亲收尸,就在路边被人贩子拐走了。尸体堆在沟壑,绵延数里。

几乎途经的每个村庄,都会遇上先期“走日本”来的潮汕同乡。他们向新来的人打听家乡的情况。望着彼此的惨状,相逢未开口,惟有泪先行……

翻山越岭一个多星期后,吴香妹和母亲来到了福建省上杭县。

难民们聚集在上杭城西大门边的石国宮附近,黑压压的一片,每天就像牲口一样,等着人们来“选购”。每个小孩仅卖2升大米,有人贩子用角箩一担一担装走;十多岁大的女孩被富人领去做婢女、佣人;年龄稍长的女人则有穷人来带去做老婆;还有人来领男孩去做儿子或领女孩去做童养媳。那些被迫与母亲拆开卖的孩童,被生拉硬拽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据上杭县图书馆初步估量,逃到上杭范围的潮汕民众多达3—5万人,在上杭定居者约1.5万人,其中大量是被卖被送、与父母失去联系的孩童。

吴香妹与母亲被白砂镇一个村民领走,从此在这个闽西小镇落脚。

“想回又不敢回”

一开始,母亲给人当小婆(妾)。母女俩砍柴放牛挑担,还经常吃要倒掉的酸菜芋梗。17岁那年,全国解放了,吴香妹上了夜校,还成了当地的文艺骨干。

生活稳定之后,大部份在上杭的潮汕难民开始寻亲返乡。潮州的丘菊英,9岁半时被卖到上杭。她一直随身带着写有父亲姓名和家庭地址的纸条,解放后,试着写了一封信回去,竟然与家人联系上了。

1960年,被拐到上杭县回龙村的陈利红凭着记忆回汕头寻亲。在族长的帮助下,她找到了哥哥、嫂子,甚至见到了当初拐卖自己的堂姑婆!

上杭县图书馆馆长郭晓红告诉本刊,潮汕弃儿有三次寻亲潮。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是第一次热潮。寻亲者以当时的成年人为主,他们到上杭时约12—15岁,都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潮汕的家乡和亲人,寻亲过程比较顺利,也有人回原乡生活定居;60年代中期,弃儿已是31—35岁的人了,因离家时年纪尚小,记忆模糊,只能反复打听和询问。当时广东最普及的代步工具是自行车,村村都有好心人载着寻亲未果的同乡到邻村寻访;到了八九十年代,交通、通讯等条件不断完善,寻亲条件更便利了,但当年的弃儿却已成为中老年人,故乡的亲人早已去世或早已搬迁,寻亲之路希望渐少。

吴香妹也想回去,多少次在梦中,她朦朦胧胧看见佝偻着背,矮矮小小的奶奶,冲她招招手,喊她的小名“阿卿”。她问母亲“要不要回潮州看看”,母亲摇头摆手。

“她太怕了。我们既想回又不敢回。”吴香妹还记得很清楚,1949年10月1日,庆祝建国的飞机从空中掠过。母亲神情慌张,像是中了魔一样跑出家门,边跑边喊:“日本人来了,快去躲起来!”上世纪90年代,吴香妹的母亲去世,终其一生都没有再回过潮州。

亲人的离去,让吴香妹更加思念故土。她总是念叨奶奶、父亲和弟弟,提起小时候在家乡的点点滴滴。碰上有潮汕人到福建来寻亲,吴香妹总要打听“有没有我弟弟的消息哟”。

在上杭,吴香妹先后结了三次婚,有6个孩子。家人都知道她寻亲的心愿。上世纪80年代,吴香妹的大儿子入伍后派驻潮州。他曾试着多方打听,但因语言不通,没能找到吴香妹家。

2014年,吴香妹已年过80,对故乡和亲人的记忆越来越薄,思念却愈加浓烈。知道母亲心里一直有这么个“槛”过不去,2014年4月,吴香妹的儿子们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带上母亲南下寻亲!

一行9人开了两辆车,只用了三个多小时就到了潮州。他们在当地住了5天,分头寻找,最后竟真的在潮州南门街找到了老家的位置。

榕树还在,旁边的打靶场也在,吴香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双手,她敲开了阔别70年之久的房门。里面住的是一户外地到潮州做生意的人家,并不知道吴家当年的事情。吴家人又在周围打听了一圈,发现附近住的大多是外地到潮州开店的人,鲜有潮州本地人。

找不到亲人,一套房子又怎么能算家呢?带着沮丧的心情,吴香妹结束了这次回乡之旅。

“成了一个病”

“弟弟还在的话也是老头子了,想活着再见他一面。”回到上杭,吴香妹日夜念叨着这句话。

今年5月,吴香妹的二儿子带回来一个消息:一个名叫“梦归潮汕”的公益组织正在福建走访,他们是专门帮离家逃难的潮汕人寻亲的。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态,吴香妹登记了自己的寻亲求助信息。

“父亲住的地方原来是姓李的”“弟弟小自己一岁”……志愿者仔细地记录着吴香妹提供的信息,让她倍感欣慰。

吴香妹不知道的是,“梦归潮汕”的成立得益于在江西的另一批“潮汕弃儿”。

据《潮州志》记载,30万潮汕居民外出逃荒,大部分逃往江西福建。据赣省救济粤东移民委员会1944年7月的调查结果,到达江西省的灾民7万余人,逃荒到福建的潮民为数近10万。endprint

2016年3月,作为潮汕关爱抗战老兵志愿队队长的方壮健,带领志愿者们在江西吉安寻访老兵,意外发现一个“潮汕村”。村里人夹杂着潮汕与客家话口音,大多是大饥荒年代“七八元一斤”卖出的“潮汕弃儿”,目前平均年龄在80岁左右。

“他们是最苦的一代潮汕人。”方壮健牵头成立了“梦归潮汕”寻亲团队,有计划地在江西、福建两地寻找还健在的“潮汕弃儿”。

在上杭,“梦归潮汕”的志愿者不仅找到了吴香妹,还见到了“一直哭”的黄宝州。

虽然户籍上写的出生地是福建上杭,但黄宝州不断强调:“我的根在潮汕。”被人贩子卖到上杭时,黄宝州只能扶着墙走路,张嘴只会两个词:“爱婆”(要抱)、“夹崩”(吃饭)。和他一同卖到家里的黄宝顺12岁,知道自己是丰顺人。黄宝州深信,“州”指的就是“潮州”。74年来,他先后去过潮州不下10次,却没有找到一丝与自己身世有关的线索。

“潮州有人跟你长得很像。”上世纪80年代初,黄宝州认识的记者告诉他。知道希望不大,但黄宝州还是坚持去看看。那户人家姓周,哥哥一直在找弟弟。周家远在美国的大姐也赶回来了。大家围坐在桌前,大姐问:“像吗?”哥哥摇摇头。

回到宾馆,黄宝州哭了一下午。“70多年了啊,一提到潮汕就流淚,成了一个病。”

更让志愿者们惊叹的是,几十年来,黄宝州一直在凭一己之力帮福建南部各乡的“弃儿”寻亲。他做了一张信息表,印了1000张,从自己的村子开始一个个登记“弃儿”信息,每次去潮州,都会帮别人留意,竟也有10个人靠着他的表格寻到了亲人。

“再试试,万一呢”

2017年5月23日,黄宝州又一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这一次他受邀成为“梦归潮汕”荣誉团长。自从接触“梦归潮汕”之后,黄宝州就做了志愿者,参与在上杭的走访、帮助寻亲的潮汕人登记信息。

走访时,志愿者接到福建长汀87岁的宋爱梅老人的求助。老人家记得家附近有菩萨,家乡的妇女会绣花,小时候吃过像山竹一样的水果。志愿者把求助信息编辑整理,在“梦归潮汕”的微信公众号上发布。

推文迅速在志愿者微信群里扩散。群里的志愿者来自潮汕各地,熟知潮汕地区的方言口音、地理、民俗、建筑等特点。他们会根据线索排查求助者的大概出生地,并发动熟人关系网进行传播。

求助信息发布仅一天,澄海同乡群中,宋家孙媳妇偶然在微信推文看到宋爱梅的照片,“跟家里老嫲(曾祖母)和老姑长得好像。”几个侄子回忆:老一辈人常说,当年宋爱梅的父亲从南洋归家,发现女儿被拐,发疯似地找了好几年。

6月1日,87岁的宋爱梅回家了。一到家,宋爱梅所有模糊的记忆似乎都鲜活起来。家中的两口井,一个井口被封,另一个野草丛生,但她还能准确指出井口的方位。

“这辈子还能找回自己的根,多好。”黄宝州心里有羡慕,也有失落。

截至2017年5月23日,“梦归潮汕”收到寻亲求助信息超过1000例,为100多名老人寻回了亲人。“目前流落在赣南、闵西等地的幸存者至少还有三五万;凭借我们的能力,能帮到的‘胶已人(自己人)顶多万把人。”方壮健估算。

“梦归潮汕”也曾发布过吴香妹和黄宝州的信息,为吴香妹“圆梦”建立的微信群偶尔发出疑似家庭的线索,但跟其提供的信息匹配不上,一直没有进展。志愿者们也在积极找寻跟“黄宝州”长相相似的人,希望通过验DNA等现代技术帮他寻回亲人。

1975年,黄宝州第一次去潮州,坐的那艘船叫“汕红19号”。船上五名潮汕人一整天都没停过泡茶,一天喝掉一斤茶。不会喝茶的黄宝州特意买了一套潮汕功夫茶具放在家里,有空拿出来擦一擦,摩挲一番,仿佛跟家乡有了某些联系。

他把上杭的家改造成“思乡园”,在马路边筹资建了一座“慈安亭”,还想在上杭建一个敬老院,把找不到家的“潮汕弃儿”聚在一起,也算是一个大“家”。地址他都看好了,就建在河边。70多年前,潮汕难民沿韩江逆流而上,仿佛一条鱼从大灾难中死里逃生。他们喝着1/3的韩江水长大,也要看着这1/3的韩江水老去。而吴香妹的儿子则计划着趁母亲精神还好,年底带她再去一次潮州。“再试试,万一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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