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生的夏天
2017-10-16羊眼
羊眼
人死账烂
一个上午的风吹日晒,一个开水瓶的水被喝得点滴不剩。口干舌敝的丙生,话都懒得说,但是还不能不说。他轉着街道把菜场兜了一圈,把该起的钱都收了。到偏晌午这会儿,街上的菜贩子也所剩无几了。
媳妇枣花丢下护袖,搬着收钱的箱子先回家做饭去了。集上的人越来越少,走过汽车旁的村会计老刘站住了脚,跟丙生打起了招呼,老刘个头不高,嗓门大得惊人:“呵,蔡老板,晌午饭还没吃吧?真是想钱都想疯了!”丙生笑了笑,刘会计,我还没吃,生意难做啊!哪里去?老刘不知在哪里喝的酒,小有醉意的满足。丙生啊,爷们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千万不能要钱不要命,命是狗屎,做生意也不能这样把自己累垮了啊!不说了,爷们,村委会开会,我去村部。
按辈分来说,丙生要叫刘会计一声表叔。刘会计,啥人啥命,有您那本事,我也就不受这个苦了。看看了日头,丙生淡淡地笑了笑,心里却把这个表叔骂了几通。
卖盐佬喝淡汤。丙生家的菜不缺,但是饭点儿总比人家晚俩钟头。没办法,生就的劳碌命吧。
忽然起了阵风,一道灰尘打着旋儿,把街道上的枯草、碎纸片都带了起来,扶摇直上,飘飘洒洒。刮起来的灰尘,让丙生不经意迷了眼。想到刚刚吹起的小旋风,丙生想,马上就清明节了,该给躺在地下的老爹送点纸钱了。丙生揉揉眼睛,把蔫头蔫脑的蔬菜一筐筐摞到车上,也该回家吃午饭了。
老婆手脚麻利。丙生卸了货,拖着身子刚坐到饭桌前,四菜一汤和一杯白酒,就已经摆在了面前。老婆知道丙生的脾气习惯,20多年的老夫老妻,真跟电影里说的一样,熟悉地就像左手握右手。红艳艳的辣椒立刻勾起了丙生的食欲。咪了一口老酒,夹起一筷子辣椒,丙生心满意足地吃起来了。老婆在旁边咕囔了一句,丙生,下午该去老歪家把钱要了。
老歪家离镇上十多里地,人已经60多岁,嘴巴有点歪,是一个墩墩实实的老头子。年前的时候,他接连多个集在丙生这里批了不少菜,都没有付账,加上以前欠下的,说是等过年前后把账一把结掉。因为只有春节前后丙生的生意最好做,加上老歪也是老主顾,以前没有赖账的前科,这四五千块丙生就没放在心上。不料,过年之后,老歪就没来批过菜,欠的账,自然也就说不上还了。
吃罢午饭,太阳早已经跑到西南角了。枣花又催丙生去老歪家讨账,丙生有点不耐烦,又隐忍了。他找出账本,没好气地推出电瓶车,这才一想,除了绰号,还有影影绰绰的一个村庄记忆,丙生对老歪真的一无所知。
小姨子榴花几次曾当面批评丙生,说姐夫做生意太老实,不像人家钱挣得多。丙生只是憨笑。枣花也说老公是个大屁眼子,干什么事都有点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就拿收账来说,真是奇了怪了,就丙生老是收到假钱。
丙生确实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批菜的老娘们偷拿个筐,多拿一颗白菜,付账的时候刨个零头,三十二十的,说不收就不收了,丙生马马虎虎就都过得去。枣花跟他烦,丙生说老婆不懂,三八二十三,好账算不弯,吃亏是福。枣花有时真觉得自己嫁了个窝囊废。
丙生凭记忆找了老歪的村庄,已经傍晚时分了。丙生进庄的时候,一枚硕大的红太阳就浮在庄子西头一排意大利杨树林的上方,残阳如血,看起来有点诡异。丙生一连发了几颗香烟,连续问了好多个人,这才找到老歪的家。不过,人家吸了他的纸烟,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一个老太婆悄悄跟丙生说,老歪出车祸了,都死了个把月了,你找他有事?丙生不由地心里咯噔了一下。老太婆把丙申带到一个低矮的小院边上,悄悄地朝里面指了指。
从矮墙外直接可以看到老歪家的堂屋和锅屋,堂屋土墙红砖,门板很破旧,还斜贴着两张白纸,告诉大家不久前这里曾办过丧事。老歪的老婆看不出年纪,头发灰白,蹴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斩猪草。院子靠西墙的地方,用几块破砖垒了一个猪圈,两头猪娃吭哧吭哧地挤在门前,猪圈前头是一个低矮的厕所。
似乎还没有从老歪过世的阴影子走出来,木咕隆冬地听完丙生说明来意,老歪的老婆翻着浑浊的眼睛说,老头子临走前根本没交代过这回事情。丙生有点着急,一口一口地叫着大嫂,翻出账本请老歪的老婆看。老歪的老婆却说自己不认字,突然又砍头实脑地哭上了,哎呀呀,老头子呀,你咋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呢!哎呀呀,杀千刀的杀人犯呀,撞了人就你他娘地跑个一溜烟呀,这让我可怎么活呀……
从老歪家出来之后,丙生叹了口气,又想到了另一个村的老张头。老张是个鳏夫,也有段时间没去批货了,前面也欠了一些账。看到丙生进家,老张头正要吃晚饭的样子,还让了一下丙生。丙生在饭桌边坐了下来,点了一颗香烟,没说话。老张头很爽快,不等丙生拿出账本,就承认自己欠下的3000多块钱。老张说,蔡老板,我光腚棒子一个人,钱都看病了,我手里真没钱,这次要让你白跑一趟了。
就着昏黄的电灯泡,丙生看到饭桌上一个酒瓶,一只酒杯,一盘干盐豆,一碗挂面。挂面好像用酱油拌了,黑乎乎的,好像是既当饭,又当下酒菜的意思。丙生说,那就再宽限二三个月吧。老张头小鸡啄米一样连声点头。丢下话,闷闷不乐的丙生走出了老张家。
莫名其妙的队委
老刘走进丙生家楼房的时候,丙生下湖给老爹添坟去了。枣花在电磁炉上正熬着稀饭。听到动静,枣花走出厨房,看到了会计老刘。原来是表叔啊,大清早的找丙生?
丙生下湖添坟去了。枣花做礼拜,信耶稣,逢年过节烧纸钱的事情,都只有丙生这个孝子做了。丙生娘也信主,每年省吃俭用,并不因为丙生的富裕而有所改变。
丙生有时候就笑话娘,说娘一辈子节俭惯了,老习惯,改不过来了。娘也笑。
老刘说丙生不在家啊,跟你表嫂说也一样。我跟大队建议了一下,让丙生做你们队队委了,丙生家来的时候,你表嫂跟他说一声啊。
枣花一听,屁股上燎了一把火一样。啥个队委?表叔,丙生哪是那块料,每天要到徐州进货,没有时间啊。老刘笑着说,你表嫂,现在队里能有什么事情,也就是挂个名。再说,我们村马上要改社区了,你看我每天有什么事情,屁事没有。说完话,也不等枣花答复,老刘就转身走了出去。endprint
丙生此刻在田里,正吸着烟休息。看着父亲坟头上的枯草,丙生觉得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父亲就已经过世十多年了。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是个高聲大语的人,急脾气,干什么事情都干脆利索。死的时候,因为癌症,最后瘦成皮包骨头,才不甘心地闭上眼,连60岁的蛋糕都没吃上。
丙生从自己的麦田里,取了一些新土,在长方形坟墓两边培了培。然后在路边的土沟里,用心切了四四方方的一块土疙瘩,用铁锹端了,小心翼翼地爬上来,放到了父亲的坟头上。这个仪式,丙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跟庄稼活一样,人家咋着咱咋着。不过,捧着沉甸甸的土疙瘩,丙生心里,却真当是父亲的头一样。
回到家里,丙生还没来得及掸掸身上的土,枣花就把老刘早上来说的话都跟丙生重复了一遍。队委会?队委会光老刘一个人说了就能算数?这个老东西不知道又憋着什么坏水呢。
丙生对老刘有意见,还是前几年小舅子酒驾闹的事情。枣花的弟弟大雷晚上在岳父家喝了酒,醉醺醺地跨上摩托车就开始回家。不料,在一个黑漆漆的岔路口上,大雷撞倒了另一个骑电动车的醉汉。大雷当场昏迷不醒,另一个醉鬼也一起送到医院抢救。
大雷骑的是机动车,而且是无证驾驶,县交警大队事故组认定全责,不仅对方包赔医药,出院后还被判了刑。为这个事情,丙生找到刘会计,刘会计有个亲戚在交警大队。老刘喝酒的时候,打包票说没事,说只要交点罚款就能放人,大雷也不会吃官司。不料最后,丙生把进货的二万块钱都垫进去了,大雷还是被劳动改造了几个月。为这事,丙生对老刘一直印象不佳。
这次老刘推荐丙生任队委会委员,枣花猜测说可能算是一种补偿吧。再说当不当队委也不多一块肉少一块肉,无所谓。
丙生总算是个“官二代”,尽管自己也从来没有当回事。丙生父亲没去世的时候,曾是一名村委,好像还当过民兵连长。丙生爸爸的枪法很准。民兵训练的时候,有个打靶的环节,那时候就是丙生父亲最风光的时候,披着大红花,捧着大奖状,公社的书记亲自颁发奖品。丙生家里以前的瓷盆瓷缸毛巾牙刷,都是丙生父亲的奖品。
丙生见过真枪,一支步枪,跟丙生差不多高。有几次训练,丙生父亲把枪背回了家。丙生端过真枪。有次父亲有事情外出,步枪就挂在门后。丙生把枪取了下来,按在地上,才把枪栓拉开。他举着起枪瞄准院子外面树上的小鸟,嘴里下意识地吧唧一声,就扣动了扳机。
丙生小时候还有几枚子弹壳,这是父亲打靶之后带给他的礼物。这几枚弹壳,丙生曾做过一只口哨。这只子弹壳做成的口哨,让丙生成为村里小伙伴的孩子王。丙生经过的地方,一群半大小子前呼后拥,心甘情愿做丙生手下的小兵。
丙生年轻的时候,玩过一阵子汽枪,打铅弹。丙生的枪法也准,被他祸害的喜鹊、麻雀、白头翁,数也数不清。现在村里人都一门心思挣钱,生产队的事情,公家的事情,没有几个人愿意去管了。河道没人管,沟渠没水;土地没人管,就是卖地。丙生也在公路边买了一份宅基地。
丙生儿时的玩伴,大都跟着打工潮,拖家带口到南方打工,进工厂,在工地上抬泥兜,甚至捡垃圾。捡垃圾的人都发了财。丙生娘说,没有南方的这些厂,村里很多人家都要喝西北风了。
很多人打工挣到钱,都不愿意在农村种地了,很多土地抛荒了,有养猪大户,有种粮把式,舍不得,就拾人家的土地耕种,你丢我拣,你情我愿,互不干涉。
丙生也跟着打工潮出去过两年,但是他实在是自由惯了,受不了老板那么多的清规戒律,拿着打工的钱,回来买了辆车,做起了菜篮子生意。
丙生的队委板凳还没捂热,队长老胡就找上门了。瘦巴巴的老胡一脸媚笑,跟丙生说他加入队委会,就是新经济组织向党靠拢,今后队里的工作就好打开局面了。寒暄几句之后,谈话就进入到了正题,队里要修庄子里的水泥路。
说起村里的路,丙生也觉得头疼。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丙生跟枣花结婚的那天,恰好下着雨,而且一连下了好多天,到处污泥、污水,几乎看不出个路眼儿。丙生看着枣花的新嫁娘装,心里有点舍不得,就把枣花从卡车上背回家,因此成为村里人的笑柄。
丙生儿子没少骂过这条路。刚上大学那会儿,放寒暑假的时候,丙生儿子托着一只红皮箱,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听到皮箱轮子的声音,大家就知道菜头的公子回家了。儿子每次到家,不是抱怨家里太脏,就是骂道路太差。遇到雨雪天气,骂的就更加厉害。
这次修路,老胡说要把水泥路修到每户人家门前。钱的事情,原则上是上级拨一点,村里筹一些,大家捐一些,三三制。丙生是卖菜大户,又是队委,自然要带头捐钱。
丙生本来对自己做的这个队委就觉得有些蹊跷,直到今天老胡上门,才算明白过来。不过修桥铺路既能方便自己,也给别人带来方便,丙生跟枣花一合计,也觉得这是一件积阴德的好事。夫妻俩这次意见出奇地一致,爽快地捐出了一万元。
村里说改成社区真的就改了,村部也变成了社区居委会;生产队也没有了,改成了居民自治小组。书记还是原来的书记,组长就是原来的队长。换牌子的时候,敲锣打鼓,还噼噼啪啪地放了一串鞭炮。丙生终于享受到了队委的待遇,跟以前的村长,现在叫社区居委会主任,一起吃了顿饭。
丙生的秘密
丙生到徐州进货,一般都在不逢集的日子。早上四五点就驾车从家里出发,七八点钟赶到徐州的农产品交易市场吃早饭。
丙生确实是菜头的架势。看到蔡老板进货,摊位上的货主都喜欢无限,都喜欢跟他打交道。什么大米油盐生姜葱蒜青菜白菜香蕉菠萝苹果西瓜葡萄,丙生不像人家挑挑拣拣磨磨蹭蹭。左看一眼,又看一眼,下手摸摸,就丢下句话,这几筐、那几袋,都给我装到车上去。很有点将军在战场上指挥的架势。丙生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沓“老人头”,钱货两清。丙生干脆利落的这个样子,很像死去的父亲。
即便如此,丙生装货一般都要个一整天,才能把大车装满。遇到忙的时候,丙生有时根本顾不上吃饭。赶上逢年过节,进货更要跟得上。丙生有时要连轴转,菜刚放下,自己再开车返回徐州。超市要上货,镇里跟着丙生“翻筐底”的一帮子人要从他这里拿货,丙生自己还要留一部分货看摊。端午、中秋、春节,农忙的时候,过节的时候,就是丙生最挣钱的时候。endprint
镇子虽说不大,却有三家菜头,鼎足三分,基本都有各自的固定客户。也有小部分人在三家游走,今天说这家的菜不新鲜,明天说那家的菜价更低廉,吐沫横飞,讨价还价。
这群生冷不忌的老娘们一般都是“街滑子”,农闲的时候,长期在街上以“翻筐底”谋生。她们趁枣花不在,掐捏一下丙生,有时候也开丙生的玩笑,越忙的时候她们就越起劲,趁机偷拿一捆葱,顺走几颗大白菜之类。丙生也只好装作不以为意,有时候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丙生有时候也感慨,不知道啥时候给这群人起的这么形象的名字。丙生没有买车的时候,跟枣花一起,可不是拿着一个菜筐,到菜头那里批一些青菜水果。生意好的时候,进的货物全部卖光,筐子翻过来,磕一磕筐底,好像把半天的辛苦疲劳都一扫而空,然后夫妻双双把家还,这不是“翻筐底”最形象的写照?
一双儿女读高中的时候,打工的那点钱,眼看捉襟见肘,糊得了东墙就糊不了西墙。丙生咬咬牙,买了一辆农用货车,也做起了菜头的生意。孩子们读了大学,家庭开支猛涨,丙生又换了一辆货车。载货更多,赚的钱也更多了。
有人说丙生,干脆就做好一個菜头,就只送货、批货得了,干嘛每天还站在街头吃灰扯屁,多说那么多闲话,遭那份子罪。丙生不这么认为,他跟枣花觉得不要忘本,卖盐佬喝淡汤,自己从翻筐底起家,这个优良传统,说什么也不能说丢就丢。
丙生到徐州进货的时候,枣花有时候跟去,有时候就只有丙生一个人。枣花不跟过去的下午,货装的差不多的时候,丙生都会到一个彩票点买彩票。各地进货的菜头、菜场的菜贩子里有一批“票友”,丙生跟他们一起买彩票的时候,起初是十块八块,零打碎敲,后来就几十几十的买,再后来是几百几百的买,买的红眼的时候,几千块眨巴眨巴眼,就这样打水漂似的轻易丢了下去。
卖彩票的是个叫小娥的半老徐娘。小娥笑起来特别勾人,大眼睛,红嘴唇,眉飞色舞,好像眼睛眉毛都能说话。一来二去,丙生就和小娥勾搭上了。丙生在小娥身上忙碌的时候,就把枣花抛到了九霄云外了。
小娥的年龄其实跟枣花差不多。丙生跟小娥去宾馆开房的时候,特别留意看了一下。可是人比人,气死人。四十出头的枣花人熊货软,长期跟着丙生搬搬弄弄,落下了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年纪不大,罗圈腿,像个老太婆。
小娥却不然。眉毛画的又细又长,弯弯的好似下弦月,带着假睫毛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跟云龙湖水一样波光淋漓。小娥的脸蛋嫩嫩滑滑的,像剥了壳的白水煮鸡蛋,胸脯还是挺挺的,摸上去丰满圆润,让丙生多少感觉有些不真实。
枣花月底一对账,就觉得不对劲儿,两口子一个月累得七死八活,在别人眼里,都认为丙生做了大老板,枣花也早该在家里安心做上老板娘了。可是,一算账,丙生两口子就是没有挣到多少钱。枣花跟丙生算账时,丙生就说起了老歪、老张头。老张头答应还钱的日子早已经过了,枣花也只能一声叹息,这就是命。
卖地风波
丙生的队委,或者应该叫居民自治小组成员,在这年夏天,终于遇到了一件像样的公事,卖地。这时候,崭新平整的水泥路已经修到每家每户门前,丙生的大车,可以开到家门口了,特别美气。
组里的大事就是卖地。拆迁、卖地,就是现在老百姓发财的最大捷径,谁不盼着拆迁,哪个不望着卖地呢。丙生小姨子村里的地被县里看上了,听说要盖政府大楼。拆迁前夕,榴花所在的村子都生了疯病一样,极度亢奋,加班加点,连夜造房盖屋。
榴花两口子日夜赶工,把牲口圈都像模像样地盖上了新房,不仅盖饭房,还逼着丙生开车,到县城周边拣建筑垃圾,把新盖的房子都“装修”一新。最后,征地补偿、装修补偿、安置补偿什么的,七拼八凑,名目繁多,小姨子家里的破烂小院,竟然分到了三套90多平方的商品房。乖乖,不仅两个外甥住进新房,榴花两口子也乔迁新居,今后养老的钱也不用发愁了。
这次,一家房地产开发商看中了丙生所在居民自治小组的一大块农田,听说要买下来盖商品房。
得知这一消息的村民,大家奔走相告,几乎每人脸上笑靥如花。比如丙生,如果不是老娘的坚持,他很早就不想种地了。丙生家连宅基地有5亩多地,农田不足5亩,还有桑田,剩下的还分散在几个地方。每年收麦子、收玉米的时候,丙生就闹得一包子气。稍大的地块,还能请小型收割机下地,小的地方,只好丙生夫妻俩帮着老娘一起收种。
丙生现在庆幸,幸亏有了老娘的坚持,丙生这个农民,也要分享到了农民的红利了。现在都说农民的这个身份开始金贵了,以前大家扁着头往城里挤,现在,很多城里人都愿意来农村做农民了。
丙生有个长期的供货商,就是一个大学生村官。这个农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放弃家里已经安排好的一份城里工作,跑到农村当了一名村官。这个大学生带着大家伙儿建了几百亩的蔬菜大棚和水果基地,丙生春节前后鲜灵灵的青椒茄子葡萄,都是在大棚基地那里拿的货。有时候如果去的晚,就会空手而归,被徐州的菜篮子工程车一扫而光。
丙生家的土地卖到了20多万,家里的钱给孩子在县城买套商品房的钱已经足够。最不济,看孩子将来的发展,在大城市里凑个首付什么的应该没有问题。丙生一身轻松。
卖地建设商品房这个事情,一开始的时候说建学校,后来又说建新农村社区,就是政府集中建好楼房之后,再把村民迁进去。丙生因为自己家里建好了三层的小洋楼,心里就有些抵触情绪。
现在村里已经不让随意建房了,条件好的人家都到县城买了商品房,经济差一点的,也买了镇里的商品房。丙生因为要给大学毕业的儿子准备婚房,到现在还一直没有下手。有了卖地的这笔钱,丙生想征求儿子的意见,决定早一点买房。现在的物价一天一个样儿,省得拖得久了,这点钱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村里的老卓,苦巴巴地把女儿培养到大学毕业。小卓到苏州打工一年之后,被一家国企录用。看到年龄差不多的同事穿戴一个比一个漂亮,手机一个比一个高档,小卓开始嫌弃自己工资太低,竟然不声不响就辞了职。辞职后的小卓给老卓打了一个电话,让老卓原谅自己这个不孝的女儿,说她从此就不回家了,家里也不要再找她,真的以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endprint
丙生后庄的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到了女朋友所在的城市发展,跟倒插门女婿一样。人家在外面事业做得顺风顺水,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大老板,没到十年工夫就有了几千万的身价。小伙子把爸爸妈妈一起接到大城市里享享福。不料患有老年痴呆的老太太,就在那么大的一个城市里就给走丢了。几年了,儿子钱倒是花了几十万,到现在老太太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以前在街上,丙生经常看到这对老夫妻。老太太面色红润,穿着时髦,跟着老头子一起赶集买菜,一起回家,根本看不出患病的样子。现在到了儿子那里,谁能想到竟会有这样的结果呢。
丙生儿子高考成绩不理想,读了一个职业技术学院。女儿读了一所师范大学,将来可以做老师。有时候丙生觉得孩子现在读了大学也愁,不读大学也愁。读了大学的孩子,工作上高不成低不就,又放不下身价,还吃不得自己这份辛苦。
小姨子榴花家的大外甥比儿子还小两岁,现在人家都做了爸爸了。可是自己的儿子,恋爱还没有谈过,从来没有领过一個姑娘进门。早知如此,丙生觉得还不如趁早让儿子学上一门手艺,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身。像老卓这样三年培养出一个逆子贰臣,让人有点哭笑不得,就是村里的一个笑话。
小组卖地,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愁的是,就是因为几家抛荒的承包户跑来要求分钱。大热的天,作为队委,或者说是小组成员,丙生连赶着调解了几起卖地纠纷,嗓子都冒起了烟。当初抛荒的人家,承包地当初是他们不要的,看到现在土地卖了钱,却要回来分一杯羹,丙生觉得有点不合理,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儿。
但是,土地承包到户后,队长换了几任,因为人多地少的缘故,三十年土地倒没有重新分配,也就是土地所有权到现在也没有变更过。年前进行土地确权的时候,就是按照现在耕种的人家进行登记的,这次卖地,也是按照这份名单发放钱款的。可是,抛荒的几户人家对土地确权的事情不认账,声称小组当时根本没有征求这部分人的意见。
而且这几户人家写了材料,声称小组、社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去上访。老胡是队长,把一户抛荒人家的土地分给了自己的侄子胡大年,这次卖地的钱,也都打到了侄子的账户上。
丙生跟着会计、组长,做好做歹,安抚上家,抚慰下家,做通了好几家人的思想工作。一是讲道理的人居多,牵涉到利益问题,就像宋小宝演的小品一样,雨露均沾。东家吃肉,西家喝汤,问题就能够得到解决。只有大年,不管丙生他们说破嘴磨短腿,还是不松口。说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跟大年讨钱的是村里的老大学生袁朝,现在在省城工作。大年好吃懒做,有人说大年能在赌场上连赌三天三夜,还不用去上茅房。这样的一个人,好好的媳妇离了婚,刚刚找了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作好作歹地混成了一个人家。
做调解工作的时候,丙生经常在想,换作是自己,已经放到口袋里的钱,再要向外掏,想想真是有点肉疼,做到这一点确实需要度量。村里人最终能协调解决问题,最重要的不是丙生能做工作,也不是说丙生有多大的面子,还是乡里乡亲所看重的一份人情与厚道。
袁朝是镇里卓袁胡三大家的袁家,大年是胡家人。老袁家是出了不少人才,不少人在政府、学校里任职。丙生对袁朝本来有些想法。都说亲不亲故乡人,这个在外地工作的大学生,却一点不通人情世故。没给村里做过什么贡献也就罢了,现在却要用学到的知识打官司,跟乡亲抢钱。而且,袁朝还在网上发帖子,指责小组和社区党委,要到纪委告状。读了大学,反倒把做人的道理给丢了。
但是前有车后有辙,既然别人的工作能做通,袁朝跟大年的纠纷,总归也要有个解决办法。再说,老胡也信誓旦旦,说一定要一碗水端平。为此,老胡跟丙生几人重新测量了那块土地,又到派出所去查询户口,大学生的户籍早在考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迁出去了。
为了搞清楚争议地块的真实情况,老胡请丙生开车,一起找到已经迁居县城的老队长。中午,老胡请丙生、老队长一起吃了顿饭,老胡喝了很多酒,向老队长和丙生大倒苦水,诉说自己这个组长的不容易。老队长建议老胡再耐心做两家工作,毕竟上访的事情,对社区、对镇里来说,都不是件好事。
袁朝跟老队长也联系过。钱不钱的倒不是问题,主要还是要个说法,涉及到的毕竟是袁胡两大家族的面子,一定要找出一个办法妥善解决。老胡决定自己去做大年的工作,请丙生再去做袁朝的工作。必要时,组里出钱,请丙生代表组里、代表社区出差,去南京跟袁朝面谈。
回来的路上,喝醉了的老胡开始谩骂袁朝,向丙生表达了对袁朝的愤慨和鄙夷不屑。临睡着的时候,老胡小眼睛精光四射,告诉丙生,网上那个帖子是他自己找人发的,就是要向袁朝发难,要主动进攻。老胡嘟囔着说,侄子再不成材,终究是自己的侄子,胳膊肘儿也不能向外弯!
老胡的醉话,应该也是心底的大实话,像兜头泼下的一盆凉水,让丙生下定了决心,还是辞去这个队委,好好做自己的生意,挣钱要紧。本来,枣花就一直要丙生及早抽身,别出脚两腿泥,做个不拿工资的破队委,弄得最后没吃到羊肉,却惹来一身骚。
老胡打着鼾声,靠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鼻子似乎被塞住了,咕噜咕噜,突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让丙生有点心惊肉跳。丙生悄悄加大了油门。想想还是老婆枣花好啊,对自己知疼知热,不离不弃。不像卖彩票的小娥,找了个新的相好,说走就一声不响地飞走了。飞蛾扑火,恋爱中的女人,无人能敌!
车窗外,树影婆娑,蝉声正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