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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灯卫士

2017-10-16江雪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香客开平寺院

江雪

我国许多有价值、风貌尚存的古代建筑,往往隐没在人迹罕至的荒郊野谷之中。而每一处历史遗存,都是散落民间、湮没草柯不可复制的珍珠。它们不仅是人类在特定时代特定地域留下的历史痕迹,是建筑技艺的活体、建筑语言的再现,更是历史文化的凝结、美的浓缩。位于山西省平顺县的金灯寺便是散落太行山深处的一处国宝单位。

我是第三次走这条路了。第一次在2013年12月,那是一个萧索寂静的冬日;第二次是2017年4月11日,迎春花、山桃姹紫嫣红烂漫遍野的春天。这一次,已是暮春时节,炎炎夏临。

我的目的地还是金灯寺,采访金灯寺的守护人冯开平。

苍鹰在澄澈如洗的天空翱翔,山花落尽,绿叶如烟,丛丛簇簇。在这个山的王国,一座山头连着一座山头,道路盘旋在悬崖峭壁间,如系在山腰或山尖的细细腰带,裹粽子一般将一座座大山一圈一圈连了起来。山间有一块块不尽规则刀垦斧凿的梯田。山间稀薄的土地,只适用几千年来传统的农耕方式。这是平顺另一道特有的风景——这些梯田大多用石块垒岸。这与耕作相比,无疑是一个更为耗费力气的工程。在很多平原的土地撂荒的今天,大山里一块块翻露出新颜的黃土,让人或多或少可以读出这片土地上山民生活的艰辛和勤劳。

出了平顺玉峡关,道路窄得似乎只能勉强通过一辆车。这段路名叫“花园梯”。“梯”字,直观而形象地说明了这段路的路况,并非平路,而是山间阶梯。这段阶梯全长6公里,缓梯2公里,盘旋陡梯4公里。阶梯的长度与陡峭常人很难想象,陡梯陡峭处,大于60度角。所以这段路,即使年轻人,也需五、六个小时四脚并用才能哼哧粗喘着攀爬上来。从古至今,这里曾经为晋豫两省之咽喉要塞。今天,尽管从玉峡关到林滤山这段山路扩成了两米多宽并铺成了柏油路,但损毁严重,坑坑洼洼,车行上面,像一只充了气的皮球,蹦跳着、左右摇晃着前进。这样的路只适合牲口拉的车慢慢行走。正如曹操的《苦寒行》一诗所写:“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佶屈,车轮为之摧。”这也是金灯寺荒无人烟的原因。北面,属于平顺,山路崎岖;南面,是一条让人望而生畏的“天梯”花园梯,使得行人罕至。今天,河南到山西平顺,大多取道从安阳走长平高速。这条古道便更深地落入了时间深处。除了一些虔诚的香客、寻找奇异风光的“驴友”,很少有人来探险这条路了。

车至“南天门”,碧空如洗,群峰巍峨,松风阵阵,鸟啼声声,在这里体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气势有过之而无不及。再看脚下,柏油路消失,新修的路上,布满拳头、核桃大小的碎石子,尚未铺油。

9点从平顺县城出发,抵达目的地时11点20分。与上次一样,65公里路,走了两个多小时。

始凿于北周年间的金灯寺,“藏”在太行山深处海拔1700米高处的太行山主峰之一林过滤山巅百丈悬崖腰际的一个天然凹形石崖内,距今已有1400余年历史。寺院南临百丈悬崖,下瞰洪谷峡谷,有上党“悬空寺”之称。1996年秋,山西电视台专题片《晋魂》制片人一度到太行山深处寻找金灯寺,因为当时尚无路可通寺院,一行人在大山千辛万苦寻觅多时,最终未能找到古寺藏身之处,与之失之交臂。

金灯寺的开凿,与敦煌莫高窟有些相似。相传,金灯寺创始人是芋禅师。芋禅师法名静真,河南安阳人,曾拜名僧清果膝下为徒。他先在著名的悬空寺修行,后又到陕西两当山庵中苦炼。后来他云游四方,夜眠虎穴,以虎为伴,每天拽虎携钵沿途募化。有一天他登上了林滤山,见此处深幽僻静,如临仙境,适宜清修,心中不胜欢喜,便朗声发愿,从此在这里筑窟造像。寺院建成之后,很快,芋禅师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每到夜晚便有两盏金灯由南方山头升起,自东向西,飘入寺内,寺内顿时金光满照,于是便把宝岩寺改名为金灯寺。

历史久远,有些往事或不可考。然而,自那时起,一代代艺术家开始把信仰和祝祈用石刻的方式留存于世却是事实。自此,一代一代,林滤山刀砍斧凿的叮当声一直绵延不息,直到清末。久远的历史,使得这座寺院变得安详而神秘,成为一座深藏大山中的艺术宝库。

金灯寺一年四季云雾弥漫,于山下远观寺院,时隐时现,恍若仙境,所以自古有“中州之蓬莱,晋豫之奇观、仙境宝地”之美称。明代文人申锐曾作过一首《梵宇神勘》:“矗突危峰倚碧空,何年肇建梵王宫。时辟宝地鸣清磬,口见秀云绕翠松。灿烂金灯光佛座,玄微石洞显神功。登临殊觉非凡世,疑入蓬莱境界中。”这首诗形象描绘了平顺金灯寺石窟的风光险峻秀美的自然景观。

金灯寺北依陡崖,南临深谷,东西长120余米,南北宽3-20米。有东向西七进院落,各院自成一局。主要建筑有山门、钟鼓楼、大佛殿、关帝殿、聚仙楼、地藏阁等,历代屡遭兵变之毁,现存殿宇34间,前道后佛。岩壁间开凿石窟三层,大小石窟16个,佛龛造像8座,摩崖造像近千尊,其中70厘米以上的石雕200尊。有人把金灯寺列大同云冈石窟之后,给予了“山西第二大石窟之誉”。金灯寺虽始建北周,但正如余秋雨先生《莫高窟》中所说,中国的许多文化遗迹常带有历史的层累性,石窟中的佛像、菩萨、金刚、天王、罗汉以及佛教故事中的人物造像,承唐、宋圆润风格遗风,具明代俊俏娴静特色,大多数被认定为明代构筑雕琢,所以被称为中国石窟造像尾声中的巅峰之作。此外,寺外还有46座大小不同、形制各异的舍利塔,组成一片规模壮观的塔林。最大的叫千佛塔,上面刻有千尊佛像,非常精美,据说,千佛塔便是明代寺院主持芋禅师的安葬处。由此可知,昔日的金灯寺信徒众多,香火旺盛。

穿越千年岁月烽烟,加之众所周知的历史破坏与盗贼猖獗窃盗,今天,金灯寺内18个石窟仅存有佛像200多尊,很多石窟佛像被毁坏掉了。即便如此,金灯寺石窟群仍以其规模宏大,雕造精美,具有极高的文物艺术价值。1965年5月,被山西省政府公布其为第一批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6年5月,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这是我第二次见金灯寺房管所所长冯开平。他有山石一般的朴拙和木讷。中等个头,走路如风;瘦长脸,肤色黧黑,面颊上有刀凿一般的两道皱纹,一头白发,阳光下熠熠闪光。那天,他穿了一件黑蓝色保暖衣,里面衬着一件蓝色中领秋衣。秋衣领子前面卧倒在保暖衣下,后面竖着。22年的寺院生活,并没有把他打造得“仙风道骨”,看起来他更像一个农民工。他和妻子孟喜梅一块迎了出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引我进入寺内他的房间。endprint

冯开平小屋在寺内第四进院与第五进院之间,是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这间小屋既是冯开平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宿舍。东面是一张加宽一尺的单人床,南面是一个煤气柜和一个铁炉子。因为有供品,金灯寺老鼠猖獗。一开始,冯开平的衣服和物品放在一个木质柜子里,总遭老鼠袭击啃咬。有个朋友处理煤气柜,冯开平便要了来,费了很多周折运到山上,做了衣柜。靠北是一张桌子,西面是一套电子监控设备。这是小屋内最贵重的物品。如今,冯开平只需坐在屋内,便可看到金灯寺各个院落以及门口的情形。监控上面,有一台20寸的老式“大锅子”电视机,那是修缮金灯寺的施工队买了新的换下来送给冯开平的。冯开平说,以前寺院也有过一台旧电视机,但这里没有信号,很多年,只能收一个台,所以,多数时候电视是不开的。

冯开平生活在荒郊野岭大山深处的寺院中,生活在那间小小的石屋里,青灯古佛,孑然孤独,如苦行僧一般,已是22年了。

第一次到金灯寺时,冯开平就给我讲述了他“上山”的经历。

冯开平是平顺中五井乡北头村人。兄弟四人,家贫如洗。15岁那年,冯开平跟随平顺县落子剧团走南闯北,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之后,他考取了晋东南戏剧学校。1985年结婚后,与妻子孟喜梅租住在平顺县城。在学校,冯开平学的是“丑”角,但他性格内向,戏剧生涯并不如意,婚后干脆在平顺县一家商店干起了临时工。

1995年5月的一天,平顺县文化局局长、文博馆馆长李银生、也是他在平顺戏校读书时的老师,忽然给他打来电话,说想找他聊一聊。

师生俩见面,李银生没有跟他客套,见他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开平,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我找你来,是想交给你一个新的工作,我想请你去守护金灯寺的石刻文物,你看行不行?”李老师直愣愣看着他,眼神是真诚的,语气是请求式的。李银生的话让冯开平猝不及防。

派谁上山,李银生无疑做了仔细的考虑和甄别。别看是去看守一座寺院,金灯寺太特别了,无论是寺院价值还是寺院地理位置,都要求这个人选需慎重选择。这个人不能太年轻,也不能太老,而且要有珍贵的品行,比如耐得住寂寞、沉得下心、沉默寡言、踏实肯干、心里有数,最主要的是要有责任心。别看李银生有那么多学生,但真要找这么个人,却是不易。后来,他忽然想到了冯开平。

见他迟疑,李银生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考虑一下,过几天给我回话。不过,要尽快做决定。”

那天晚上,冯开平与妻子孟喜梅说起了去看守金灯寺的事情。没等他说完,孟喜梅的脸色就变了:“我不同意!你是有家室有孩子的人,好端端的去看守什么寺庙,那不等于叫你去做和尚吗?”她顺手把刚刚一岁的二儿子塞给冯开平:“你问问你儿子同意不?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

一连几天,冯开平吃不下,睡不着,情绪低落,郁郁寡欢。他不想违背老师的心意,但又不能不考虑妻子的意见。夫妻双方僵持几天之后,孟喜梅最终妥协了,她深叹了一口气:“你去吧,我硬把你人留下,留不住你的心……”

1995年5月20日,李银生用平顺县剧团的一辆吉普车把冯开平送到了金灯寺。

那是冯开平第一次到金灯寺来,当时的他对这份工作的认识还是零。山路崎岖,似乎遥不可达。冯开平做梦也没想到,金灯寺距离县城那么远。1976年秋,他曾随剧团到过一次玉峡关,没想到到了玉峡关,距金灯寺还有四五十里山路。

说是山路,其实根本没有路。一行人抵达金灯寺时,天已经擦黑。放眼望去,金灯寺坐落在游云缭绕的陡崖之上,寺顶巨崖当空,寺下万丈深渊。李银生把冯开平匆匆放在寺院,就和几个工作人员返回玉峡关(当时是乡,后撤乡并镇后归杏城镇管辖)住了一夜,第二天再度上山,召集寺院看守人员,开了一个见面会。

当时的金灯寺聘请有三个临时文管员——王四和、张江福和陈会杰。三人均为当地背泉村上了岁数的农民。为保护这座古寺,上世纪七十年代,县文物管理部门便聘请了三位老人,常年住寺看守。李银生希望三位老文管员支持、配合冯开平工作,齐心协力,把金灯寺看守好。

冯开平在金灯寺的第一夜并不安稳。睡到半夜,他忽然被延寿殿一阵纷乱的摇签声惊醒了。当时的金灯寺没有电,他打开手电筒在屋子里晃了一通,什么也没发现;仔细听,却只有摇签声,并没有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第二天,他问三位老人是否听到了延寿殿的声音,三位老人均说没有。三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测,说或许是“老爷”考验你的胆量,看你是不是真心来这里呢!

金灯寺的“与世隔绝”,很快冯开平便体会到了。金灯寺距离寺院最近的村庄是平顺县杏城镇背泉村,有8里山路。那是一座只有十来户人家的自然村。在这里,别说看一场戏、听一次潞安鼓书、逛逛商场,就连一个购买生活必需品的小卖部都没有。

冯开平来之前,几个老人为了增加收入,在寺院养了十多头牛,寺院的碑文被垒墙、火烧,一些石佛也横倒竖歪,一片狼藉。冯开平初来乍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不得不忍辱负重。那天,他在张江福的指引下,從东到西转了一遍寺院,清点了一遍寺院的佛像。他默默把寺院的“家当”记在心里。以后的日子,这些冰冷而珍贵的石头,就是他要相处的伙伴了。

下午五点,大山里已经一片寂静。天擦黑时,冯开平站在寺院,看山下河南省的一座座村庄,那些村庄灯火一片,而此刻金灯寺却是一团漆黑。寺院与人间灯火辉煌、喧嚣欢乐似乎近在咫尺,事实上,从山上到山下,一般人需要4-6个小时攀梯盘旋而行。这里流传有一句俗语:“摸着金灯墙,还有十里长。”可见路途之远。山下,是一个现代文明一片繁华的社会,有电视,有人群,有欢声笑语,而山上,似乎还落在几百年前一片黑暗、寂寞无限的时空里。当所有的洞窟被浓浓的夜色吞没,当浓雾渐起,当风的怪叫和风吹动窗户发出的声音交织而起时,他只能栓上门,点上蜡烛,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一种空旷的寂寞四处蔓延,冲击着他的心胸。

冯开平开始狠命抽烟。之后,每一次上山,他都要带几条烟。什么烟便宜抽什么。那是他排遣寂寞的方式之一。endprint

金灯寺没有电,也没有电视信号,甚至连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都没有。他们主要吃香客们带来的供品,比如馒头、饼干之类,蔬菜几乎没有,水从寺内水陆殿取。

水陆殿怎么会有水呢?

这又是金灯寺一绝了。水陆殿又称水罗殿。国家文物局古建筑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杨烈在所著《宝岩寺明代石窟》(刊发于1961年第12期《文物》)中写道:“把水陆画以浮雕的形式表现在石壁上还是第一次见到。窟内有一上升泉,常年涌流不息……”我观察过水陆殿的水源,并没有明显的泉眼。崖顶也没有泉眼。泉眼或在峭壁中间,泉水从西北角石隙中不断涌出,汇成池沼。佛殿似“漂”在水上。池水清澈甘甜,几百年来,金灯寺香火旺盛时,无论香客多少,池水不枯。直到今天,水陆殿仍为寺院用水来源。池上凿有田字形石桥,人可行走期间。中央有高出水面约60厘米的长方形佛台,三尊高约3米的佛像结跏趺座于莲花宝座上;扇面墙后亦并坐三佛。左右壁上部各有佛龛9个,内雕十八罗汉。左、右、后三壁下部有90幅浮雕壁画,皆为佛教人物。由于布局灵活,佛像多而不乱,是我国现存最完好的石窟殿堂。尤其全国罕见的水上佛殿,更使之成为全寺精华。

三个老汉想回家时,下午五点离开,次日上午八九点可再来。但回家,对于冯开平却是奢望。金灯寺远离村庄,自然也没有班车。冯开平想回一趟家需要步行20多公里先到玉峡关,才能坐上到县里的班车。班车下午三点发出,第二天才能从县里返回玉峡关,也就是说,往返一趟县里,需要两天。那时候,从玉峡关到金灯寺,尚无柏油路,只有一条崎岖而坎坷的山路。有几次,冯开平设法辗转回来,常常要步行到深夜12点才能抵达寺院。路过背泉村,他在百姓家里讨口水喝。村里百姓见他独自夜行山路,便要留他住下。冯开平婉言谢绝。他的使命在寺院。到了寺院,因为寺院呈东西方向,看寺人住第四进院落,在门口喊人,寺内是听不到的,他要先在第四进院子的悬崖顶上呼喊,寺内人方可听见。这样一折腾,再从山顶下来,天也就快亮了。

直到今天,冯开平一年也难得吃到一次豆腐。他说,想买一块豆腐需到玉峡关。即便到了玉峡关,也不知道有没有呢。

两个多月后,冯开平第一次下山回了一趟家。

车入县城,他瞬间恍惚了。仿佛从遥远的古国来。从荒无人烟的寺院到现代气息浓厚的小县城,看着耸立的楼宇、如潮的人群、热闹的商店,一盏盏闪动变化的红绿灯,冯开平有隔世之感。他忽然明白,人的生活,其实离不开这些,否则人类也不会从茹毛饮血时代就开始群居生活。离开社会,人的精神世界还完整吗?

妻子竟然没有认出他来——眼前的冯开平头发、胡子长了半尺长,活像一个野人。当他伸出手臂想抱抱摇摇学步的儿子时,儿子“哇”地被吓哭了。

短暂的相聚只能刺激他对家对人群对现代生活的留恋。但他必须上山去,那是他的工作,是他的责任。

天慢慢冷了,夜晚变得越来越长。夜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漫长的黑暗、孤独。他与三个老汉并没有太多的话说,毕竟不是同龄人。何况,三个老汉时常回家。即使不回家,几个人也是围着一盏飘摇的烛光下默默相对,相顾无言,慢慢熬着时间。然后,有一个人提议说,睡吧。几个人便各自回去,各自盯着一片黑暗,或沉入梦中,或胡思乱想。

最怕的是冬天来临时,大雪一落,白茫茫一片,山间人迹更加罕至,奇寒笼罩了金灯寺。连鸟啼都听不到了,香客自然也没了踪迹。这样的天气,积雪覆盖陡峭的石梯,香客是上不来的。

水陆殿的水结成了冰坨。想要取水需到殿里东南角,那里冰层稍薄,砸开冰层,可取用一些水。香客给他带来的两颗白菜也冻坏了。更重要的是,山间风大,寒意袭人,一盏炉火怎么也暖不热身子。从那年开始,一到冬天,冯开平的手脚就会被冻出一串串黑紫的疙瘩,一遇热水,奇痒无比。

1996年的春节,冯开平是一个人在金灯寺过的。三位老汉都回家了。听着山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感觉无所适从,在寺院进来出去转了好几个来回,不知道那个喜庆的日子该怎样打发过去。

那个春节,孟喜梅也一辈子忘不了。简单置备了一些年货后,家里仅剩下5块钱。冯开平的工资是自收自支,也就是说寺院收到香火钱,他才能有一个月300元的工资。而且,这份工资是一年一发。除夕那天,女儿冯佳闹着要吃饺子,儿子冯磊闹着要买鞭炮,她拖着三个孩子,握着仅剩的5块钱,欲哭无泪。

打发日子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干活。打扫寺院、做饭、砍柴、甚至帮助老汉们喂牛,这些都成了冯开平的日常工作。

1996年春天,冯开平在一次背柴时,背回一棵松树苗,栽到寺院外一块裸露的巨石下。夏天,他喜欢躺在巨石上吹吹山风。巨石前若有一树荫凉,就可免受太阳暴晒之苦了。

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冯开平在寺院外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了一些玉茭以及蔬菜。但这里远离村庄,有了粮食也难以加工出来,所以更多时候,冯开平的一日三餐,主要是香客留下的馒头、饼干,有时候自己做点斋饭(形如上党老区调和饭)。

肉一年难以见到,豆腐也别想。有的香客吃过了寺院斋饭,知道山上没有蔬菜,再来时会带一两颗白菜或者十来个土豆。在没有稳定蔬菜来源的情形下,冯开平决定喂几只鸡,这样可以稍微改善一下生活。

4月29日那天中午,我趕到金灯寺时,已近中午。金灯寺正在抢救性修缮。崖壁前有很多脚手架,游客、香客均不得入内。我们去施工队队部吃饭,走至寺院门口,恰好碰到两个游客。冯开平把搪瓷碗塞给妻子,朝施工队住宿的地方努了努嘴,意思是让我们先去吃饭。

正好是“五一”假期,不断有游客来。只要有游客,他就不能离开。

午饭后,孟喜梅在延寿殿隔壁给我收拾了一间禅房。“我知道你们公家人有午休习惯,我给你收拾出来,你好歇一下。”她一边说一边把床上原来的床单揭掉,给我铺上了一条干净的床单,还拿来了一床夏凉被、一个毛毯。来时我自带了一床薄被,孟喜梅说,这里可不比山下城里,山里寒凉,你的被子根本顶不住山里的寒气。我环顾屋子,到处透着寺院气息,床围布、沙发布都是金黄色的。我想小憩片刻,却没睡着。小小窗户渗透进来了几个人的讲话声,还有一只公鸡不时地啼鸣声。那是冯开平喂养在寺院角落的几只鸡。想吃鸡蛋,这是有效途径。我干脆起身前往冯开平的宿舍。endprint

原来是孟喜梅八十岁的母亲在几个亲友的陪同下来到了寺院。老人正俯在桌前吃女儿给她泡的一桶方便面。孟喜梅介绍了我的身份后,老人一边用义齿嚼动着方便面,一边回答我的问题:“闺女女婿在这里二十多年了,我还没有来过。我听说有人要来,就跟来了。”

我问老人:“这么多年女婿独居深山,顾不了家,你支持吗?”

老人爽快回答:“支持,绝对支持。他是为国家干工作,我当然支持。这不,我都三四年没有见他了。”

冯开平带着岳母转着看了看寺院,又给岳母拍了几张照片。送走岳母之后,他又忙着烧水,到寺院门口给游客送开水,收拾寺院外游客丢弃的食品垃圾。一直忙到下午四点,才有空坐下来。

因为是“五一”假期,不断有游客来。坐在寺院外的山石上,冯开平不时解答着游客的问询,而眼睛一直盯着寺院门口。

夜晚降临时,游客散尽。冯开平终于有了时间。我们在冯开平的小屋里闲聊。电视开着,播的是中央13台的新闻。其实,我们都没有看电视。山里温度果然很低。来时城里已经开始穿半袖了,我担心山上冷,那天特意穿了毛衣外套,还是不能抵挡山里的寒意。孟喜梅给我披上了冯开平的一件夹克。

孟喜梅说:“二十多年了,开平没有穿过衬衫。山上冷,他一年四季都脱不了保暖衣。”冯开平撩起裤管说:“你看,我这会儿还穿着保暖裤哩。”

独居深山,冯开平对生活质量没有任何要求。二十多年了,他几乎没有添过新衣,身上的衣服多是儿子们穿过的旧物。孟喜梅说:“今年过年,我给他买了一套保暖衣。山上需要穿这个。”

从监控视频里看到,塔林的空地上,有几个人影影影绰绰在晃动。冯开平说,那是几个骑摩托车到金灯寺的“驴友”。我决定到外面看看这些夜宿深山的“驴友”。夫妻二人陪我走出了寺院。

那晚的山风特别大,我的头发瞬间被风揉成了一团。几个空方便面桶被风卷着刮到了寺院门口。冯开平赶紧将它们捡拾起来,扔入垃圾箱。

站在寺院外,望向悬崖峭壁南面的大平原,我心里瞬间明白了“天上人间”的含义。大约七仙女与天界看人间就是这番情景吧:一道道整齐的街灯,一簇簇繁华的烟火,似乎还有隐隐的摇滚音乐传来,璀璨温暖,似乎举步可达。而此刻,山上却一片空旷寂寥。山上人看平原,是看人间;山下人看寺院,苍茫的夜色下,一灯高悬,飘摇如星,如在云端,恰如看天上!也难怪寺院会有金灯寺的传说,会被称作金灯寺了!

监控中的“人影”是来自郑州的七位年轻的“驴友”,在塔林的空地上撑着五顶帐篷,正用一个小酒精炉熬粥。孟喜梅叮咛他们一定要小心用火,随后赶来的冯开平查看了他们的帐篷后,也嘱咐他们注意用火安全。

返回寺院,孟喜梅说:“像这样的情况很多。很多香客来了又是哭又是恳求,希望在寺院住一夜,可是为了寺院安全,却不能留他们。这会儿,外面有施工队在,知道是咱们的人,才敢出来瞧瞧;如果施工队不在,尤其到了夜里,即使听到敲门声,也不敢开门。”

冯开平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居住金灯寺22年了,冯开平熬过了深厚漫长的寂寞,也不怕夜半此起彼伏的声声“狼嚎”,不怕与他为邻的“神仙”“老爷”,却怕“人”。

熟悉冯开平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寡言之人。后来的采访也证实了这点,他只是忙来忙去,似乎还有些在故意躲着我。但冯开平给我讲下面的事件时,简直是绘声绘色,滔滔不绝。我想只有一个解释,那几个夜晚,那些可怕的往事,对于他,印象太深刻了。

金灯寺与很多荒芜的古迹文明一样,经历了一次次劫掠。千年古寺吸引着游人与香客,也使一些不法盗徒垂涎三尺。经历多年的盗贼洗劫和人为破坏后,今天,石窟里的石雕佛像大多已被断首,完整的佛像仅剩30余尊。即便如此,“惦记”金灯寺石雕佛像的歹徒还是有很多。

1996年12月15日下午,两个三十多岁女香客来烧香。通常的香客都是上午10点左右就来了,那天来的两位香客却是下午2点多才来。两位香客煞有介事地念诵经文做法事时,冯开平出于责任,远远地小心警觉地看着。

法事做完,两个女人揉着双腿开始缠磨当时来开发景区的李增达(1998年平顺文化局文件认定此次开发为非法开发):“我们好不容易才走上来的,实在是走不动了,寺庙是做好事的,你们就留下我们住一晚吧。”

金灯寺设有禅房,以前也留宿香客。自从冯开平来到金灯寺担任文管员之后,为了保证寺院安全,取消了留宿香客的习惯。

但李增达留下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喜不自胜,主动来帮冯开平烧火煮斋饭。

斋饭一如往常,下点小米,煮点土豆块,放点面条,也就是长治地区的调和饭。有香客时,冯开平才煮斋饭,大多数没有香客的时候,他只是吃点香客留下的供品。

饭煮好了,冯开平一如既往,先盛好两碗去给殿堂的佛祖供奉。接下来盛饭的是两个香客,最后是张江福和一个被收留在寺院的中年人。冯开平说此人有些“半傻”,经常在山下河南的农村帮人清除猪圈,干一些零活,换一碗饭吃。有一次跟随香客来到了寺院,见这里有免费的吃喝,就住了下来。此人倒也勤快,扫院、劈柴,一天也不闲着。冯开平留下他的主要原因是,深山老林中,多一个伴,可以壮胆。

冯开平回来时,斋饭已差不多被盛完了。大家正呼哧呼哧吃得起劲儿。他把剩下的饭收拾收拾,吃了一点儿。没等他吃完,忽然一股强烈的困意升起来,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冯开平惊讶地发现,自己和张江福被五花大绑地捆着,躺在厨房的地上(当时厨房建在水陆殿对面)。再一看,两个女香客不见了。冯开平快速想了一遍事情经过,知道了大概情形。他盛好饭给佛祖供奉离开时,厨房里只有两个女人在,下药的人只能是女香客。两个女人给自己盛完饭,然后给锅里下了药。这样,大家在一起吃饭,谁也没有起疑。

果然,冯开平看到了院子里有三个不速之客——盗贼。“两位女香客”做内应开了寺院的门,他们大摇大摆进来,从容地在寺院的几进佛堂中选择,最后选中了十八罗汉堂的3尊1米高的佛像,捆扎好,背走了。他们不知道,冯开平因为吃得少已经醒來,把这一切看到了眼里。endprint

盗贼走了,冯开平努力蠕动到案板前,用身子的冲劲儿把案上的菜刀碰撞到地上,一点一点磨断绳索,又给张江福解开了身上的绳索。而此时,张江福还在“睡着”。他使劲儿喊,喊不醒,就用凉水泼他的脸,张江福这才醒来,但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

冯开平急忙来到寺院外看了看,还好,塔林没有丢失。而“傻子”躺在寺院外的一块大石头上,饭碗在一旁扔着,还在呼呼大睡。冯开平清点了丢失的佛像,给傻子盖上了一条被子,赶紧赶往玉峡关派出所报案。

冯开平续上了一根烟,抽了一口,拿烟的手微微抖着。他继续讲了下去。

如果说1996年12月盗贼里应外合用蒙汗药药倒文管人员进行盗掠还不算惊险,1997年8月19日那次盗窃,直到今天提起来,仍让冯开平心有余悸。

那天晚上,冯开平刚朦朦胧胧睡着,便听到了撬门声。当时金灯寺第一道大门尚未扩建,只有一个小门,没装门扇(1999年才扩道修建大门,装上了门扇)。冯开平住在第三院与第四院之间过道耳房里,窃贼的撬门声一下把他惊醒了。他赶紧悄悄起来,叫醒两个老汉。佛殿里是没法躲的,窃贼一定会进去,他们只能小心地攀着山崖下去,躲在寺院南边的万丈悬崖边上。

那些悬崖高万仞,一眼难望到底,注目令人头晕目眩。一位到金灯寺旅游的驴友曾写文章说,倘若从这里掉下去,大概要“飞”好久,才能抵达天堂吧,可见悬崖之高。贴身附在悬崖边的冯开平如果不小心掉下去,定然没命。

像这样公然行窃,窃贼自然不是一个,而是七八个人组成的一个团伙。他们各有分工,有的负责看车,有的负责盗窃,有的负责巡逻。那个负责巡逻的盗贼左手打着手电,右手提着铁棍在寺院转来转去,叫嚣着:“我知道你们在那里躲着,出来、快出来!”他们知道有人在寺院看守,没有找到人,便搬起大石头、屋内的椅子往悬崖边胡乱投掷。冯开平和三个老人只能蜘蛛一样紧紧缩着身子,贴紧崖壁。一旦被砸中,便会葬身悬崖之下。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真的丧命,只怕连尸骨都难以寻找。最主要的是丢了多少文物,连个报案的人都没有了。

窃贼见无人应对他们,便开始在寺院挑选佛像;拿不走的佛像,便用斧头锤子将脑袋敲下。

夏日,蚊子蜂拥而来,冯开平被叮得浑身是包。接着,淅淅沥沥的秋雨不约而至,不一会儿,冯开平的身上便被淋透了。

这哪里是偷,分明是抢!等闹哄哄的窃贼扬长而去,冯开平他们才慢慢从悬崖下爬上来。他顾不上胳膊腿的麻木,赶紧清点丢失的文物,一共丢了14尊罗汉雕像。他心急如焚,又痛惜不已。他冒着雨,打着手电,一路跌跌撞撞,赶往20公里之外的玉峡关派出所报案。凌晨3点,他才赶到了玉峡关派出所。

那是金灯寺被盗佛像最多的一次。好在,半年后,几个盗贼在河北落网,文物被追回。

天亮了。冯开平看着一片狼藉的寺院,抚摸着失去头颅的几尊佛像,心如刀绞。这些珍贵的文物,怎样才能躲过这样疯狂的劫掠呢?冯开平在寺院转了几圈,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盗贼主要盗窃的目标是能移动的佛像,而雕琢在山崖上的佛像,因为凿取难度大,一般不易丢失。他决定,把可以移动的佛像转移到水陆殿上方空置的佛龛中。

水陆殿上方,有一个两米见方大小的佛龛。正好寺院有一个木制梯子。冯开平将梯子架在水陆殿上方的佛龛上,然后将一尊尊佛像用绳索捆扎牢,让张江福在佛龛上接应,他背着佛像爬上梯子,将佛像一尊一尊小心翼翼堆放在佛龛内。金灯寺十多尊佛像都是这样保存下来的。

因为“旅游开发”,张会杰已经不来寺院了。王四和年龄大了,而且患上了脑溢血,也离开了寺院。除了偶尔过来的李增达,寺院里就剩下了冯开平与张江福。

慢慢地,冯开平学会了辨识香客、游客与盗贼。盗贼与游客、香客的表情是不一样的。盗贼的眼神不是欣赏,而是贪婪、占有,他会摸着佛像,死看那尊佛像。

1997年10月的一天,冯开平就发现了这样一个“游客”。一般上午10点香客就来了,下午2点多寺院也就沒有人了,那人下午2点多才来,一看阵势,冯开平就觉得不正常。后来那人来到水陆殿,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水陆殿的一尊佛像。那是一尊藏王菩萨石佛像,雕工精美,栩栩如生,非常漂亮。冯开平发现他的异样后,就一直尾随着他。他站住,冯开平也站住;他看,冯开平也跟着看。

那人见冯开平寸步不离跟着他,有些扫兴,没话找话地问冯开平:“你说这尊佛像是真的还是假的?”

冯开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道:“咱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人走出水陆殿,站在台阶上,又问:“你说那个佛像能不能挪动?”

冯开平见他出了水陆殿,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便也跟着走了出来说:“‘老爷都是好生生的放着,挪它干什么!”

冯开平已经快下到台阶最后了,那人忽然凶相毕露,双手一把就卡住了他的脖子:“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不说,小心老子一把把你扔到河南去!”这话不是危言耸听。山上金灯寺属山西,山下深涧就属于河南。

冯开平快速思量,如果盗贼只有一个人,也好斗。就在他准备反击时,院子里快速进来另一个男人,一把匕首冰冷地抵在冯开平的腰间。冯开平下意识想躲匕首,而匕首朝他捅来,一股凌厉的疼痛传来;台阶上面掐着他脖子的盗贼也在用力,冯开平眼前一黑,身子瘫软了下去……

两个盗贼把几乎昏厥的冯开平用一条绳子从背后捆好,将手脚捆在一起,抬进厨房扔到地上。一个盗贼要找东西塞冯开平的嘴,另一个说:“塞什么嘴,这地方没有人,喊也白喊!”

“还是塞住吧。”他们找到厨房一条擦手毛巾,一把塞进了冯开平的嘴里。

张江福听到动静,跑了进来。盗贼用匕首恶狠狠地逼着张江福问:“你在哪个屋子住?”

张江福战战兢兢用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住处,两个盗贼便逼着他往屋子里去,然后把他也手脚向后捆好,捆在床上,出来把门嘎巴锁上了。

清醒过来的冯开平滚到门口,从门缝向外看去。两个窃贼并没有动手,而是抚摸着水陆殿外的那尊佛像,抚摸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什么原因,最终没有下手。他们走出水陆殿,一个盗贼似乎不解气,用锤子狠狠砸了一锤门左面的一尊摩崖石像,石像凸出的部分应声落下。两个盗贼离开时,把寺院一道道大门全部锁了起来。endprint

冯开平听着脚步声远去,用眼睛打量了一下厨房,看到了张江福放在厨房的锯子。张江福会一点木工活儿,于是拿了锯子来,在寺院修修补补,没想到,那把锯子此刻派上了用场。求生的本能让他不顾一切滚过去,靠近锯子,想用锯子锯断脚上的绳索。可那一刻,他的腿抽筋了,腰也抽筋了。锯了好半天,才锯断脚上的麻绳。他顾不上脚已麻木,站起身,骑在一条木凳上,背对着锯子,又锯断了手上的绳索。

冯开平的心扑通扑通乱跳着,他揉着自己麻木青紫的手腕、脚腕,知道自己又一次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了。他掏出烟抽了一颗,冷静了一会儿,这才走出厨房。到耳房通道一看,盗贼竟然把门也给锁上了。他只好从东南角的墙头翻出去,才到了张江福的住处。

张江福的门被锁着,他喊道:“老张,你给我钥匙,我给你把门开了。”冯开平喊道。

张江福回答说:“我被捆在床上了!”

冯开平只好回自己房间,撬开门,拿了备用钥匙,打开了张江福的门。张江福的手腕已经黑紫,如果再晚一些来,只怕手都会因为血脉不通而坏死。张江福揉着手腕说:“哎呀,我可不想再呆在这里了,挣不了几十块钱,一次次的,还险些把命丢在这里哩!”

冯开平用钥匙开了门,先清点了一遍佛像,又到塔林看了看,确认没有丢失文物,这才放心地回到房间。

因为没有丢失文物,这一次,冯开平也没有报案。

第二天,张江福提出来要走。冯开平想挽留,张江福说:“这样吧,我虽是一把老骨头,也不想丢在这里。在没有人来之前,我让我儿子与你做几天伴吧。”

张江福的儿子过来看了几天,但他不敢睡在寺院,而是远远睡在寺院外面的一块大石头上。几天后,也走了。

金灯寺就剩下了冯开平一个人。

冯开平独自在金灯寺看守了三个月。

日子如往常一样,却又与往常不一样。平时有个老汉相伴,他们多少会有一些交流。张江福走后,冯开平彻底成了一个“闷嘴葫芦”。

孤独,是一种残酷的刑罚呢!美国有位心理学家在普林斯顿大学做过一个孤独对人影响的实验。他请一些大学生中的志愿应试者单独住进一间与他人隔绝,悄然无声的封闭小屋里。里面放有各种食物,尽可以自由吃、喝、睡,但不能与任何人交往,也不能看任何书籍。应试者只要在实验室住上4天即可获得一笔相当丰厚的酬金。这些应试者刚开始时轻松自在,可两天后所有的应试者开始拼命地敲打墙壁,要求出来。当他们重回“人世”时,个个神情痴呆,表情麻木,动作的协调性和灵活性大大降低,经过一段时间后才完全恢复。这个实验可见寂寞对人的影响之大。

别人到这里是为了挣点零花钱,不想干了可以走,而冯开平是工作,是责任,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那三个月,冯开平独自守着古佛,他担心时间长了自己失语,寂寞时,便与那些冰冷的石佛说说话。即便如此,他还是发现,自己说话速度慢了下来,有香客来,他好几次光是张嘴,半天发不出音来,或者明明知道心里想说什么,却表达不出来!

让他担心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失语。冯开平清楚记得,那天盗贼抚摸佛像的情形。为什么盗贼那么迷恋佛像的头呢?冯开平也去摸了摸一些佛像的脸,这一摸,他立即明白了。那些冰冷的石像,脸部细腻光滑如女子的肌肤,难怪盗贼会喜欢盗窃佛像的头。

冯开平想来想去,决定和些水泥,把佛像的头部糊起来。做这件事前,他权衡了很久,也许这样会对佛像有所损坏,但如果能保住佛像不被盗走,也算为金灯寺留下了一些财富吧。

三个月后,文化局局长李银生才得知了他遭遇的这次“劫难”。李银生决定每个星期六上午与一位保卫科科长一起上来,接替冯开平看守一个晚上,司机放下他们,捎冯开平回县里理个发,星期天把冯开平送过来,把他们接回县里。

这样过了半年多,经过劝说,张江福又回来了。这一次,张江福说什么也不敢睡在寺院里了,而是睡在水陸殿上方的佛龛中。晚上,拽着床单拧成的一个软梯子上去,把软梯收起来;早上放下软梯下来,把软梯藏起来。冯开平在佛龛里睡了两个晚上,伸不开腿。他横下心,死活就是一条命,索性睡在房间里。

曾有媒体报道,山西80%的古建筑都存在丢失构件现象,其中有些戏台、庙宇被整体卖掉。文物价值越高,盯的人也越多。最初,因城市拆建导致民居拆出不少古建构件,与此同时,一些地方热衷修建复古建筑,社会资本开始涌入收藏领域,古建筑构件变得炙手可热。盗掘文物的利润比贩毒高30倍!如此利益驱动,盗贼怎能不疯狂?

为加强对文物建筑构件保护和管理,山西省文物局于2013年2月28日出台了《山西省文物建筑构件保护管理办法》,该办法规定,定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建筑构件禁止非法买卖。即便如此,管理办法能起到的效果还是很有限。

采访冯开平那天,他指着自己的房间说:“你看我房间的门,被撬过很多次。后来跟我一起看庙的老张害怕了,就睡在水陆殿上方的佛龛里。”

后来,水陆殿的佛像被送到县博物馆保存了下来。十八罗汉殿的18尊罗汉也全部被追了回来。“十八罗汉是全的,”冯开平欣慰地对我说:“现在十八罗汉都被收藏在县博物馆!”

就在冯开平与盗贼“斗智斗勇”那几年,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的孟喜梅也在受着生活的磨难。

为了生计,孟喜梅在县里开了一个小烟酒铺,每天进货、装货、卸货,只能背着儿子冯鑫,其艰难不言而喻。1996年秋,冯鑫可以上幼儿园了,有一天,孟喜梅去送儿子,儿子忽然哭闹不已,一个劲儿喊着:“妈妈,疼;妈妈,疼!”

如果三个孩子不哭不闹,孟喜梅还能勉强应付过来,可是,一旦孩子头疼脑热,孟喜梅就犯了愁。孟喜梅十六岁时曾在村里学过一段时间“赤脚医生”,她给儿子一检查,发现儿子得了疝气,并已形成嵌疝,如果不赶紧送医院急诊,就可能导致组织坏死,甚至有生命危险。她赶紧抱着儿子赶到县医院。儿子进了手术室,她一个人守在外面,忍受着内心的煎熬,泪流满面。她多希望有一个肩膀可以靠一靠,有一个人可以知冷知热地疼惜她一下,遇到事情时,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一下,帮她拿个主意……可是,此时此刻,那个人远在大山深处,怎能知道,儿子正做手术!endprint

直到今天,冯开平也不知道儿子还经历过这样一次手术。

1999年正月,孟喜梅胆囊炎发作,住进了长治医院。妻子手术后二十多天,冯开平才得以下山,看护了一段时间。然而,那次手术并不成功,手术后孟喜梅的胆囊部位还是疼痛不已。而冯开平为了看守寺院,不得不把妻子托付给岳母和妻妹之后,忍痛离开。半年过去,孟喜梅什么也吃不下,瘦得皮包骨头,抱着“死也应该死个明白”的心思,她赶赴山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8月,孟喜梅第二次手术。手术前,冯开平赶到太原伺候了妻子一个月。这一次,手术成功了。

那是冯开平平生第二次去太原。第一次是1983年,晋东南戏校到太原汇演。之后,直到今天,冯开平再也没有去过太原。他这一生,去过的最大的城市一是山西太原,二是河南安阳。

屋漏偏逢连夜雨,1999年7月,冯开平的母亲患脑溢血,瘫在床上。冯开平一年难得下山,就嘱咐妻子每星期代他去看看母亲,给母亲多买些药:“咱出不了力,就多出些钱吧。”

说到母亲,冯开平无限愧疚:“我不是一个好儿子,虽然我过继给伯父了,可母亲毕竟是生身之母,从母亲患病到离世,我没有好好伺候过她一天。”

他不是好儿子,又何尝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没有接送孩子上过一次学,没有给三个儿女开过一次家长会,没有给三个孩子买过一个书包,没有带孩子去过一次公园,他甚至不知道三个儿女是怎样一点一点长高的!儿女成长的过程,尤其小儿子冯鑫,一岁多时他就离开了,完全缺失了父爱,而他,缺失的东西太多了!

好在,金灯寺渐渐有了希望。

1999年,金灯寺第一道大门被扩建修繕。大门用厚五六寸的木料做成,还包上了铁皮,第二道门也包上了铁皮。

2000年,平顺文化局首先给常年在外的文管员各配备了一部“摩托罗拉”。有了手机,金灯寺没有信号,也打不出去。想打电话需要到“南天门”,那里有一些信号。直到今天,金灯寺也只有特定的几个“点”比如水陆殿有信号。而我给冯开平打过几次电话,均以无法接通告终。

手机有了,步行到“南天门”可以把电话打出去,冯开平还是轻易不敢打电话——金灯寺没有电。手机的电用完,还得步行到背泉村百姓家里充电。

2005年腊月二十八,知道丈夫过年回不了家,孟喜梅决定买点肉给丈夫送到山上去。丈夫一年吃不到肉,快过年了,女儿的新衣服也没来得及买。那天,娘俩一块到了长治,采购完东西,高高兴兴坐上了公交车。娘俩都没有想到,一场灾难即将到来。

那天的车祸据说是因看守道口的工人忙着做饭,没有看到即将过来的火车,而公交车也有抢过之嫌,结果被满载着煤炭呼啸而来的火车一头撞上去,被推出去了好远……

孟喜梅是在女儿冯佳焦急而恐怖的呼唤声中醒来的。她诧异地问女儿:“怎么了?怎么了?”

冯佳看到妈妈苏醒过来,赶紧说:“妈,快,咱快下车,汽车快要爆炸了!”

孟喜梅来不及细想,立即说:“那快,快把给你爸买的肉捡起来……”

女儿似乎没有听到妈妈的嘱咐,忽然高声喊道:“妈妈,快捂住、快捂住!”女儿这时才发现,妈妈的脸上全是血,妈妈站起身来那一刻,血开始咕咕向下流,落到了倾倒的车厢里。而当时的孟喜梅并没有察觉到丝毫疼痛。

孟喜梅用刚买的裤子捂住了脸。娘俩互相搀扶着下了车,想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却没有手机。救护车呼啸而来。娘俩乘坐救护车到了医院。医院乱作一团,人们忙着抢救伤势严重的病人,孟喜梅用裤子捂着脸,没有人知道她的伤情其实也很重。冯佳急了,不顾一切大声喊起来:“医生、医生,快来救救我妈,我妈的血快流干了!”

孟喜梅被五官科医生接诊。女儿冯佳手臂骨折。孟喜梅再度醒来时,朦胧中听到医生们在商量:“她这嘴唇怎么办,这一块已经掉下来了!”

一个声音说:“即使缝上去,神经系统已经破坏了,不知道行不行?”

另一个声音说:“是去是留,通知他家属来决定吧!”

孟喜梅听着医生的谈话,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家属来不了,他在金灯寺,来不了。你们就死马当活马医,将就着缝上去吧,要不,少了一块儿,以后就更难看了!”

大家无奈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的脸部缝合了47针。孟喜梅的弟弟赶到医院,看着姐姐千疮百孔瘢痕斑斑的脸,含着泪水执意要给冯开平打电话:“这么大的事,怎么说,都得通知我姐夫!”

孟喜梅含泪摇头:“寺庙里那些‘老爷头,都是国家的宝贝,比姐的头值钱,比你姐夫的头也值钱,没人接他的班,他不能离开啊!”

2006年,金灯寺迎来了新一轮旅游开发。2007年春天,开发商架起一条电线,金灯寺终于告别千年黑暗,迎来了现代光明。

没电盼电,有电怕电。很快,冯开平又有了新的苦恼。金灯寺地处1700米高海拔之上,而且位于悬崖绝壁边缘,一到雷雨天气,一旦响雷,房间的电线小蛇一般四处碰撞出蓝色的火焰。所以,冯开平一听到响雷,就赶紧关闭电源。关了电源都不行。有一天,天空雷声滚滚,冯开平关了电源往外躲,为了保护佛殿,佛殿没有引入电源线。一到下雨天,冯开平就躲在漆黑的佛殿里睡觉。那天,一声炸雷爆响之后,冯开平住的房间立即着火了。他赶紧脱下身上披的衣服扑火,这才让金灯寺免于一场火灾。

2008年,平顺县政府正式成立金灯寺文物管理所,冯开平被任命为文管所所长。多年的自收自支被理顺,尽管是差额编制,但从此每个月有了固定的1300多元工资。

2009年,孟喜梅在长北买下一个废弃的院子。从买院子、垫地基到盖房子,几乎是孟喜梅一人在忙活。在平顺县城租住房子二十多年后,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从新房落成到今天,9年过去,冯开平在家里居住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他告诉我说:“我做梦从来不梦长北家里,倒是经常梦到平顺北头老家和寺院。”我帮他解释:“家里对你来说像旅店,你在北头村生活了15年,而这22年,寺院更像你的家,你做梦当然就会梦到寺院!”endprint

桃花开了,桃花落了;雪花纷纷,积雪消融了。22年,守着一座寺院的冯开平,老了。

人是群居动物,寂寞能把人逼疯。而冯开平整整忍受了22年远离人烟的寂寞。22年了,冯开平没有下山与全家过过一个春节。当举国欢庆万家团圆的时刻,寺院里的文管员都回家了,他必须坚守在文物保护第一线,与那些在他看来有了温度的青灯古佛度过一个个人间春节。

2010年,平顺文物旅游局给金灯寺安装上了一个八个画面的监控。监控像眼睛一般一天24小时看守着寺院,之后,盗贼少了,寺院比以前安全多了。

山西黄河电视台摄制组了解到冯开平的事迹后,感动于他深山多年的孤独坚守,专门赶到金灯寺拍摄了一部专题片《老冯下山》。那是冯开平第一次接受记者采访。他不愿多说话,便恳求记者:“行了没?我有些胸闷,要不咱就这样吧,行吗?”

孟喜梅说,她看过这部专题片,而冯开平因为居住在深山,至今没有看到过这部片子。

4月11日第二次到金灯寺,冯开平带着我转了一圈寺院。二十多年朝夕相处,冯开平喜欢上了石窟,喜欢上了那些佛像。在他眼里,那些佛像是有生命的,散发着人一样喜怒哀乐的温度,一个一个,都是可以听他倾诉的伙伴。正如余秋雨说的,在冯开平眼里,这是冰冷的石头佛像,不是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他指着水陆殿的彩绘对我介绍:“你看,门口的画像那是孙悟空、猪八戒。这说明明朝那会儿孙悟空、猪八戒这些人物已经存在并流传开了!”在水陆殿的佛像背后,他指着一尊石壁上的佛像说:“你看,这尊佛像我就非常担心,它是浮雕出来的,盗贼一斧头就能砍下来。那些紧贴崖壁的佛像一般就没事,不容易凿下来,盗贼一般不愿意费那个劲。”在第五进院的一个佛龛内,他让我看一些石雕壁画,心疼地说:“这些石雕壁画大多丢了,就剩下这几块了!”我转身下台阶,他却在摆弄着一尊掉了脚的半米高的石佛,想把佛像与掉落的脚步连接起来……

我问他,寺院有多少尊佛像,他颇为自豪地说:“别说佛像了,就是你在寺院外面折一根草木棍进来,我都知道你在哪里折的!”这一点我信。他带着我转寺庙时,不住地指着地上铺的石头跟我解释,那一块石头是原先就有的,那一块是修缮过程中新铺的。

59岁的冯开平就快退休了,我问他退休之后做什么,他说:“我想跟着副业队去干活,赶紧挣点钱。这么多年没有管过孩子们,现在孩子们都要结婚娶媳妇,要用钱哩,我得尽点责任。”

我想跟他说,你守着这样一座宝库,随便一小块石头壁画、一尊佛像,可能就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钱,难道就没有动过心吗?最终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这句话对于他22年清苦的坚守無疑是亵渎。那些国宝,在他眼里,均是责任!只是责任!更是责任!

冯开平无疑是清贫的。他身上的休闲西服袖口已经被磨毛了,领口处油脂斑斑。这也是如今极少见的,对于合成的化纤面料,能被穿破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常年穿一件衣服,不停地穿。

我问他多久能洗一次澡,冯开平“哦”了一声,说:“我2013年春节上来之后,再也没有下过山!”

2013年到2017年,四年多又过去了。外面的世界纷纭变化,而对于深山中的冯开平,当是岁月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吧!想来,人间的荣辱、繁华,所谓的与时俱进,冯开平应该均不知为何物!我问他后悔当初自己的选择吗?他摇头。一旁的孟喜梅快人快语地说:“他愿意与这些石头佛像打交道,这会儿啊,他都不愿意跟人打交道了!”

22年来,冯开平深居山中吃斋饭、供品,喝山泉,很少生过病。一旦有个头疼脑热,到山上挖点连翘、柴胡、蒲公英,熬些水喝,也就过去了。

冯开平还给我讲了一段经历。有一次,他到长治办事,住在一家宾馆里。宾馆的床太软了,他怎么也睡不着。后来他干脆起来躺在地板上(地板上铺着地毯),这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我问冯开平:“你吃过酸辣粉、过桥米线吗?”冯开平摇头,他不知道这些寻常的小吃为何物。

我又问:“你去过KTV吗?”他又摇摇头。闲不住的他,最好的娱乐方式就是用儿子给他买的手机拍拍金灯寺美景,或者捡到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一些有意思的“烂木头”。

他完全与现代社会脱节了。他不知道高尔夫、保龄球,不知道现代人追捧着哪部电影、痴迷着哪个明星、喜欢看哪部电视剧,有哪些电视节目,不知道奥运会开到了多少届,不知道范冰冰是做什么的,不知道时下流行穿什么……22年了,他甚至没有看过一次央视春节联欢晚会,没有进过一次电影院,没有逛过一次大商场,他真的是陶渊明笔下“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隐居人了。可是,桃花源也是一个群居社会呢!好在如今寺院有了电,有了一台电视机,可以搜一个台,可以看看新闻了!

如此清心寡欲,在冯开平心里,幸福是什么?他没有思索,脱口而出:“劳动,劳动最幸福。”

22年过去,孟喜梅慢慢理解了冯开平。儿女们小,需要上学那几年,孟喜梅把孩子托付给妹妹,她卖衣服、卖油条、卖饭,独自一人摆摊,收摊,搬运、背着儿子到北京进货,吃尽了苦头。冯开平极少能回家,即便偶尔回家一趟,也只能待上一天半天,家里所有的事她都指望不上丈夫。她有丈夫,但二十多年,她更像一个孤寡的女人,独自接送孩子上学,用柔弱的肩膀抚养孩子长大。

儿女们相继长大,2014年春节,孟喜梅上山与丈夫团聚在一起,自此,她与丈夫开始一起看守寺院。妻子上山之后,二十多年来体重始终只有100多斤的冯开平终于胖了一些。

孟喜梅指着寺院前的巨石说:“没事了,寺院没有人了,我与他就坐在石头上,不说话,看看山下,静静地吹吹风。”

这些年,冯开平常年不下山,孟喜梅学会了推头发。过上几个月,她会把孩子托付给妹妹或者母亲,想办法上山一趟,给丈夫带两条烟,买点肉,顺便给丈夫理理发。

2016年5月18日,这天是冯开平生日。父亲尽管在山上,但冯佳、冯磊、冯鑫三个孩子还是决定给父亲过一个生日。姐弟三个一商量,给父亲买了一部三星手机。endprint

2017年春节,女儿冯佳生了孩子,孟喜梅需要伺候月子,便嘱咐两个儿子上山,与父亲一起过春节。冯开平告诉我:“冯磊过了初五下山的,他要去晋城上班;冯鑫过了正月十五才走。”一家人虽说分成两处过节,相对于以前,冯开平已经非常满足,至少有亲人陪伴在一起过年了。

22年了,山上没人时,冯开平就去山后砍柴背柴。寺院里做饭燃料主要用柴禾。他需要在天气较好时攒够一年用的柴禾。此外,冯开平还迷上了寻找“奇石”和“根雕”,迷上了摄影。那天,冯开平打开儿女为他买的手机,让我看他拍的照片,我立即被震撼了。很多摄影家想拍的稍纵即逝的奇景,出现我眼里。雪后、云海、晚霞、雾凇,那些风光绝美的自然景致,如果不是常年住在山里,极难遇到。那是金灯寺藏在深山人未识的最美风光。遗憾的是,山上没有信号,我无法把照片发送到我的手机里。

冯开平在寺院外巨石旁栽下的那棵松树已碗口粗细。夏日,冯开平躺在巨石上休息,松树为他送来了一片绿荫。

而让冯开平最为欣慰的,是2015年金灯寺迎来了国家文物管理局的一次大规模修缮和加固:“这几年,县委、乡政府对金灯寺的开发和保护非常重视,县里派专人多次与国家文物管理局协商、沟通,积极争取,这不,国家投资了6000万来修缮寺院了。”历经千年风雨沧桑,千年古寺院终于迎来了今朝盛世兴旺。这让冯开平22年的坚守有了更深的意义。

冯开平的日子一如既往。每天清晨,早早起来,先给各殿的佛祖上香火;之后打扫院子,收拾香案;上午做做斋饭,接待一下香客。等香客走完了,他要么去砍柴,要么就静静坐着,对着空旷苍茫的大山,对着亘古沉默的古佛。尤其一个又一个孤寂冷清漫长的黑夜,没有电,没有电视,没有歌声,没有推杯换盏,甚至没有儿女情长,天伦之乐。他不是出家人,那份心底的安静,却胜过出家人。出家人犹有佛经可读可研,而他的心底奉守的那份经书只有两个字,就是责任,天天在心里,时时在念诵。从37岁风华正茂,到如今59岁白发如霜,他就这样守着清贫的生活,守着无边的寂静、寂寞,守着当年的承诺和心底凤凰涅槃一般的使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笛福的探险小说《鲁滨逊历险记》中,求生的本能使魯滨逊在荒岛上用理性的手段和力量驯服自然的危险,将一个可怕荒岛转变为自己可以舒适生活的地方。尽管作者后来“设置”了一个人物“星期五”来陪伴他,在我看来,鲁滨逊还是太孤单太无奈了。鲁滨逊毕竟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而冯开平却是活生生的人。隔绝鲁滨逊与外界的是大海,隔绝冯开平与外界联系的是责任。鲁滨逊是想回但回不去,冯开平是能回却不肯回。

亚里士多德说,每一个孤独的人,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冯开平毕竟不是一尊没有血肉的石佛。而一个人能在深山中忍受22年寂寞,如此坚守心里的责任,在我看来,他精神世界的纯粹、干净已羽然使之仙化!他骨子里应该深藏着佛家至高无上的舍利子,这枚舍利子闪着世间淳朴无私的光华,如金灯寺的光辉,必将散发更多的光芒!

尾 声

写到这里,或者我们的文章该结束了。但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冯开平与那些石佛历经多次生死之劫,为什么县里不安排警力来武装守护这座千年石窟?

2017年2月,同为“国宝”单位的平顺县大云院主殿屋顶正脊一段琉璃构建被盗。大云院五代遗构大佛殿内保存有五代壁画20.69平方米,目前国内惟此一处,由此也可见大云院的历史文化价值。

这个问题让我走近了平顺县文化旅游文化发展中心的主任李卫东。

据李主任介绍,平顺县辖1550平方公里,有汉寨、唐堡、赵长城、石窟以及石刻等各类文物古迹1566处,国宝单位就有14处,由于门类齐全,存世少见,故而平顺有“中国古代建筑艺术博物馆”之称。

李卫东忧心忡忡地告诉我:“平顺是国家级贫困县,多派一个警力,就需多一个编制,县财政就需要多承担一份工资。而现在我们的文管员都发的是60%的工资。原来聘请的文管员一年300块钱,现在提高了,一个月300块钱,一年3600块钱,也还是很少,没有人愿意来看守。到现在,冯开平也领不到2000块钱。平顺是文物大县,以我们一县之力,真的力所不达!”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武刚曾经写过一篇报道《平顺为何不平顺》。冯开平手机里存下了一张该杂志封面照片,我依据此照片在网上找到了这篇文章。这篇文章写到了平顺文物保护中的一些问题,比如文物保护员待遇低、文物保护措施不到位、履职监管不完善等。

冯开平也曾深怀忧虑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是金灯寺文管所所长,可是,一百多公里之外的虹霓峡的明惠大师塔也归我这里管,可是,文管所连一辆摩托车都没有,怎么巡视、怎么去监管?”

面对冯开平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山风中,我与他告别。施工队一去,大山中,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不,这次,是夫妻俩!

责任编辑/周武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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