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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峰 新文人电影与“不成问题的问题”

2017-10-16蒯乐昊周建平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31期
关键词:老舍农场

蒯乐昊+周建平

《不成问题的问题》 里没有坏人,他们的小心机往往出于自私、懦弱、夹缝中求生存式的自保。梅峰抽离摄影机的道德判断,让观众得出自己的答案。而他把自己浸淫到各种资料里去嗅吸民国的气味、选择1950年的英国老库克镜头,又为人物命运的无奈和荒凉,打上了老照片般温润蕴籍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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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开拍前夜,导演梅峰跟摄影、美術工作到很晚,工作人员都离开之后,他一个人躺着,突然联想到张爱玲《小团圆》的开头:“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800万的预算、120人的团队,45天的拍摄周期,在大银幕里看来,这是不起眼的小制作。但是压力以及随之而来的焦虑依然是巨大的。为了筹拍电影,制片人和梅峰各自四处“化缘”的时候,各路资方主要的担心就集中在两点:一来,老舍小说改编成电影,题材上会不会有些不合时宜?二来,梅老师作为编剧的成绩虽然有目共睹,但当导演毕竟还是第一次,这是个风险。

“当时自己还有一种想法,万一这个片子拍得特别糟糕,拍砸了,就是人生第一部电影,也是最后一部电影了。”在等待战争开始的惨淡心情里,将领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也确实是用一种严阵以待的态度拍完了全片,拍摄时间只用了36天,比制片方规定的预期时间还提前了五分之一。

直到2016年台湾电影金马奖,《不成问题的问题》拥有两项提名——最佳改编剧本奖和最佳男主角,他穿了笔挺的礼服去现场,心里还在祈祷:“赶紧让范伟老师拿下影帝吧,我们编剧不编剧的无所谓。”这是梅峰一贯的谦让风格,克己厚人。硬要说起来,背后可能也有另一种底气:就这部电影来说,在金马之前二十多天,《不成问题的问题》已经拿下了东京国际电影节的最佳艺术贡献奖;就梅峰本人来说,早在2009年他就凭《春风沉醉的夜晚》成为了第62届戛纳电影节的最佳编剧。

金马奖开出来,仿佛是褒奖梅老师的善意似的,《不成问题的问题》双丰收:范伟新晋影帝,梅峰和黄石也凭借扎实的改编剧本捧回了金马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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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问题的问题》对于梅峰来说,其实是个半命题作文。最初是电影频道要做一个纪念老舍去世50周年的电视电影,但是项目最后没能做成,恰好北京电影学院下属的青年电影制片厂有一个“新学院派”的计划,扶持学院体系中的师生去拍电影,梅峰就手把老舍这个项目报了上去,结果就通过了。

历来老舍的作品改编剧甚多,梅峰捧着《老舍全集》一个故事一个故事细看,看到《不成问题的问题》时,“行了,别的不用看了,就是这个最有意思。”

老舍之子舒乙先生非常惊讶,他告诉梅峰,迄今为止,在老舍的所有作品里,唯有《不成问题的问题》从来没有人来要求过影视改编版权。

小说写于1943年,正值抗战,故事发生在重庆郊区的树华农场。农场输出着因战时匮乏而身价倍涨的农食物产,但是却一直亏钱,问题就出在农场主任丁务源身上。丁务源是个通常意义上的无用之人,但是一团和气,非常善于搞人事,对上勤服侍,对下和稀泥。农场里住着一个秦妙斋,自称全能艺术家,夸夸其谈,其实草包一个。农场一直亏钱,股东不满意,于是调来一个留洋归来的博士尤大兴,顶了丁务源的主任位置。大兴带着妻子明霞来到农场,抱着实干救国的热情试图改造这里,可是严格的制度化管理在中国人情社会的实际操作中四处碰壁,最后在丁务源、秦妙斋和工人的联手夹击和大字报攻势下,灰溜溜地被排挤出了树华农场。

“我大学学中文的嘛,老舍的那些重要代表作都看过,但是看到这个的时候还是觉得非常特别,即使放在今天这个时代依然不过时,依然跟我们当下周遭的现实有很强的对话性。好像隔了那么多岁月,但是故事和人物,还是活生生的,老舍先生非常犀利,他就是用那么漫画式的、抽象的一种语言系统,我觉得背后隐藏的那个东西,其实还是探讨中国的社会文化和伦理结构。为什么丁务源这样的人可以活得如鱼得水,他天天把‘不成问题放在嘴里,但是‘不成问题是要出问题的,在这种逻辑下农场到处都是千疮百孔的问题。老舍在那个时代就写出这样的作品,几乎是一个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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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这样一个故事搬上大银幕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难关:电影从头到尾两个小时全部在农场,而且几乎全是男人戏,恐怕不太好看。“原封不动地去用,很危险,或者很枯燥。”于是他跟另一个编剧黄石一起,为故事增加了佟小姐和三太太这两个女性角色,佟小姐代表了爱情的戏份,而三太太则是农场资本方的出面者,也是故事情节推波助澜的主要幕后力量。

黄石曾是梅峰在电影学院的研究生,因为是女性编剧,所以梅老师把发掘女性戏的任务都丢给了她,让她尽量往剧本里添素材,然后再来做取舍。影片开头那段精彩的女人麻将戏,就是黄石的贡献之一。

剧本打磨了近一年的时光,在梅峰的经验里,所有的电影剧本都起码需要这么长的孕期,他不信任那种七八个编剧两三个月就攒出一个本子来的产业高效,那对他不适用。他跟黄石你一稿我一稿地过,把自己浸淫到各种资料里去嗅吸民国的气味,他们重看了一遍《围城》,大面积地回忆张爱玲,搜罗抗战时期关于重庆政界、军界、文化界、教育界甚至黑帮的大量文献,像“现在市面上鸡蛋两块二一只,猪肉十四块钱一斤”这样的台词,都是从重庆当时的物价表里查出来的。

当了多年编剧,几乎对剧本每一稿的判断都心中有底,但是当导演是第一次,梅峰自谦说,抱着学习的心态去的,反正一定会遇到不懂的地方,不懂就问呗。好在搭的主创班子都是相熟的人,大家在审美趣味上比较趋同,知道彼此要什么,节省了很多沟通上的精力成本,导演的关键是做选择题,在别人给你选项的时候,快速决定自己要什么。剧组从2014年冬天开始选景,在重庆乡下到处跑,最远到了巫溪的宁长古镇,那里曾是盛极一时的盐场,现在荒废了,美则美矣,但是实在不像一个农场。之后无意中在北碚发现了一处山腰格外好看,有S形的河流和盘山小路,山上种满了果树,山下都是水稻和蔬菜,现成就是一个农庄,而且跟老舍小说中描写的景致重合度很高。endprint

在电影美学上,他们更多地向上世纪40年代重要的电影作品靠拢,《小城之春》、《乌鸦与麻雀》、《万家灯火》……“技术性的提醒最强烈的还是《小城之春》。”《不成问题的问题》也因此被看成是在美学上向《小城之春》遥遥致敬的一次尝试。

单机拍摄,黑白片,使用比较长的固定镜头……这些都意味着人为地自我设限,而局限性往往也成为风格和气质的来源。梅峰和摄影师做了很多实验,最后选择了1950年的英国老库克镜头。今天的数字技术,镜头画面的边边角角跟中心一样清晰,而老库克镜头的画面有一点粗糙,但是在光感上更接近40年代的质感,有种老照片似的温润蕴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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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结构几乎是匀称的,每到三分之一处,就出来一个重要人物,于是梅峰干脆直接借用了三幕剧的经典结构。第一个镜头就架得很危险,正中一个麻将桌,厅堂、花瓶、牌位全部是对称的,麻将桌上最重要的一个角色三太太,脸几乎全部被对家的后脑勺遮了个严实,只有一个声音,说了五分钟。摄影师问:梅老师,你真敢这么拍吗?

梅峰说,摄影是有道德观的。在他的学生时代,他的毕业论文就是关于好莱塢电影的窥伺观。美国的类型片急于让观众判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在观众还没有靠思考得出结论之前,摄影机已经给出了答案。而他试图做的,就是减少介入,让摄影机和创作者的态度都保持适当的距离感,让观众自己得出答案,并体会那种无奈和荒凉。《不成问题的问题》里没有坏人,几乎每个人都是可怜人,他们的小心机,也常常是出于自私、懦弱、夹缝中求生存式的自保。但正是这种人人身上有之的平庸的恶,组合起来,构成了社会的顽疾。

事实上,不同的观众在电影里看出的东西是不同的,简单的人看出了善恶,职场的人看到办公室政治,思考者看出了关于国家命运的隐喻。

在电影学院做内部放映时,梅峰特别留意了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对电影的反应点在什么地方。果然,他们多次哄堂大笑,尤其是在秦妙斋和佟小姐很矫情地恋爱表白的桥段。“我那些毕业了几年的研究生,看完这个片子以后跟我说,梅老师,你这电影跟我们公司职场一样一样的,说身边全是这样的事。反馈就是这个电影不沉闷,不像预期说,拍个老舍,又是学院派,又文艺,还是黑白的,肯定又是个大闷片。包括这次北京电影节,几个场次出来,票一抢而光,这其实挺让我开心的。”

首战告捷,长了他的自信,“万一拍砸了,就是人生最后一部电影”这种心理警示也因此有了没有说完的下半句。编剧梅峰作为导演的下一部电影,会是一部青春剧,这来自他长期身处高校对身边年轻人的观察,也来自他对市面上国产青春剧的失望。而这种跃跃欲试的心情,也像旗开得胜的军队对再战的满怀渴望,因为完全是期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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