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他可能改写了电影规则
2017-10-16胡赳赳杨子
胡赳赳+杨子
艺术家徐冰的剧情长片或者说故事电影 《蜻蜓之眼》,采用了一种特殊的构成方式——它全部采集并剪辑现有的公共镜头,使之成为一个故事片的视觉部分。除了故事本身涵盖的对荒诞现实和内心世界的探讨之外,徐冰这种“讲述故事的方式”也为人们提供了相当大的讨论空间,而他最在意的是探讨监控与人之间关系的错位与颠覆
10月9日下午,纽约电影节加映了一场徐冰导演的《蜻蜓之眼》。
一个另类的影评网站盲影(Unseen Films)给出的评价很高:“对于那些愿意原谅它的不足而注重该片独特结构的观众来说,他们会得到丰富的回报:一次独一无二的观影体验。”这些不足当然情有可原,你能指望监控影像的像素有多高呢?
这是一部奇特的电影,它没有来自“片场”的导演、演员以及其他任何材料。它完全是一部“无中生有”之作。“有没有可能用公共空间的摄影头,拍出一个剧情长片来?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想。”徐冰说,最早产生这个念头是在2013年,“那时,能够采用的公开视频资料还不是很多。”
他甚至从各种渠道搜集到了一些来自监控镜头的视频材料,但显然,它不足以支撑起一部“故事片”的需求。后来,这些材料都未用上。
作为一个懂得“在夹缝中寻找艺术可能性”的艺术家,徐冰坚持认为只要“概念”成立,如何去实现它只是方法论的问题,或是时间的问题。“有的时候,你需要坚持,尽可能用好那个缝隙。”
在别人看来已经功成名就的徐冰,仍然会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得整晚睡不着觉,“越琢磨越觉得这事有意思”;而另外一方面,实现它的难度又大得惊人,他听到的几乎都是劝他放弃的论调,不止一个电影导演告诫他,“这是不可能的”。那意思是说——这违背了电影的基本规律。
事情到2015年有了新的转机,网上开始出现许多成规模的视频直播平台。最近,来参加纽约电影节期间,徐冰坐在布鲁克林工作室附近的酒吧,用一贯的幽默对记者说:“这个作品又踩到点上了。三年前,整个社会迎来了视频的大爆发。”
视觉与故事的“疏离与缝合”
《蜻蜓之眼》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有的网友则称之为“狗血”。这部电影无论如何不能称为以故事取胜。或许,将一个故事讲述完整就是最大的胜利。
然而片中仍表现出一种人文意识的景观,种种现实与荒诞的不可信交织在一起,“狗血”或许正是对当下社会某些层面的最好形容。
整个影片围绕着“消失”与“寻找”来讲述:两个生活在社会中低阶层的年轻人相遇了,他们在食堂谈恋爱。男的叫柯凡,女的叫蜻蜓。蜻蜓给人的感觉是内心活动较多,她在影片开头是住在寺庙里修身养性。谈恋爱不久,她就“消失”了,但也许用整容获取了新的身份,也许走向了水中。柯凡则疯狂地爱上了蜻蜓,他从监狱出来之后,四处寻找蜻蜓,并且通过整容变成网红,其实是想变成“蜻蜓”而继续寻找与她在一起的感觉。
影片的視觉部分则来自于公共摄像头所“采样”到的各种场景:整容院、寺庙、餐厅、街头、警局以及众多场所。尤其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穿插了许多荒诞的灾难镜头,而这些镜头都是真实发生的。最多的时候,徐冰在位于望京的北京工作室有19台电脑日夜工作,下载网络公开的监控影像。他戏称“我们的摄影师来自于全国各地”,“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摄影棚。”这些监控录像素材超过了10000个小时。影片最后播放的版权来源有好几页,这往往会给观众最后的震撼。
“水滴直播”这样的直播视频网站也进入了徐冰团队的视野,这些主动将自己的隐私交给大众的平台,以“视频直播生活秀”的方式彻底扭转了“监控”的定义。“呈现自我”成为赚取点击率或成为网红生意的一部分,而各种“破解版”也有泛滥之势。网络上的“全民围观”演变成了“集体偷窥”。这也使得徐冰意识到一个全民直播时代的来临:“从监控时代走向了后监控时代。”
在徐冰所言的“后监控时代”中,民众从“被动监控”的严厉感滑向“主动呈现”的娱乐感。
在这部影片中,是先有故事还是先有视频素材?这类似于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毋宁说,这是两条平行的线索,徐冰将一条线索交给了视频搜集团队,他的要求是样本量要足够大;另一条线索交给了以翟永明为首的编剧团队,怎样写出一个普通人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发生的场景必须易于视频获取,同时又必须符合没有面部特征的主角的形象。
因此最后聚焦在“整容”、“网红”的关键词上,因为整容,所以主角面部可以调换,而网红的视频样本量足够。编剧和导演最初设想的“监狱戏”最终删掉了,因为“监狱的视频样本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而人们认为出彩的除了有翟永明的精彩语言贡献之外,剪辑师马修的剪辑也非常值得尊敬。前后两年的剪辑,甚至在公映前拥有六个版本。
公映前的大半年,我去探访进入后期制作阶段的团队。徐冰坐在剪辑师的身边,一群助手围坐在一起,有的记录,有的拍摄资料,有的往来递材料。这是一间20平米的剪辑室。徐冰对每一帧画面和台词的衔接提出自己的要求,他甚至会修改语气生硬或不符合逻辑的地方。画面与台词的关系是整个电影中最重要的走向。一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内,通过的画面才走了两分钟。
发现监控镜头中隐藏的美学空间
电影出来之后,徐冰和团队在2017年8月至10月,密集出席了三个重要的国际电影节,它们是瑞士的洛迦诺电影节、加拿大的多伦多电影节和美国的纽约电影节。
这部影片在洛迦诺电影节获得了影评人和媒体的惊奇好评,被称为“话题之作”。它斩获了三个奖项:费比西影评人奖、天主教人道精神提及奖和青少年评审团大奖。
西班牙《世界报》评价说:“这些影像的粗砺度震撼了我们……同时又展示出令人嫉妒的精细。”英国电影杂志《Screen Daily》则言:“冷静得让人不适,充斥着不安,但又富有诗意。”endprint
用监控镜头下的影像资料,来制作一部剧情长片,这的确是一个狂妄而充满野心的想法。或许并非没有人想过,但可能因为难度太大而放弃了。只有徐冰以他超级坚定的意志力走到了最后。
徐冰发现了监控镜头中隐藏的美学空间,他回忆说:“有一次在看电视法制节目的时候,我被冷冰冰的、有距离的监控镜头给震撼了。我意识到这中间有文章可做。”
徐冰说:“它记录一切,但它所记录的,只是一种相对的真相,并非绝对的真实。”他强调这种“客观性”可能会对历史发生作用,但又不是全部的历史。“监控录像可以改变我们的历史观。但它又不同于历史,它只是真实的素材,不是真实的历史。”
徐冰十分清楚,如果只是用监控镜头制作一个艺术视频短片,这些工作已有很多艺术家做过,只有用监控镜头来讲述一个故事,“完成一个相对复杂的叙事”,才能说明“监控影像和当代人之间的关系”。这是徐冰对“监控美学”的认识,他扩大并延伸了监控镜头与当下的关系。多多少少,你可以在影片结束后获得“瞠目结舌”的经验。
他在影片中熟练使用了“戏仿”、“挪用”等当代艺术的方式。比如开场时你会真的看到一个“龙标”——它来源于某人在办公室放国产片的镜头捕捉。你也会看到“人工智能”式的街头飙车戏,目标被“锁定”和“追击”。而整个影片可以说来自于一种超级想象力的“挪用”,“监控”和“故事”的完全挪用,两条完全不相干的“基因序列”被“扭曲”成了一个整体,从而诞生了《蜻蜓之眼》。
这或许是《楚门的世界》的某种升级版,也是思想家福柯所言“全景监狱”的最新线索的发展。徐冰对这种“监控美学”的考察来自于某种方向性和趋势性的变化:人们不再介意被窥探,甚至将之转化为金钱和娱乐。那种“对立性”和“冲突性”被突如其来的“云计算”消解掉了。
他从艺术家的角度重新梳理了监控和现实之间的关系——那种关系依然是荒诞的,但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贾樟柯在看完片子后对徐冰说:“你还让不让我们导演活了?”
对电影规则的破坏与重建
尽管,“导演徐冰”这个说法一时还难以在电影界获得完全承认,但不可否认的是,徐冰打破了电影的“建制”。对于“体制”的破坏和挑衅,最早或许可见于他的《文化动物》,他的作品中充满了这种“生硬的魔力”——身上涂满文化符号的两只猪在交配。此后,这段录像在艺术界闻名,今年10月却在纽约古根汉姆美术馆的“中国当代艺术大展”上与另外两个艺术家的作品一起被撤下,原因是动物保护组织提出抗议。
上世纪90年代,他还是纽约东村艺术家时,曾经将垃圾堆里的画作捡出来,安上一个虚拟的名字,然后又以一个虚拟评论家的名字,在中国发表了一篇画评——画评也是虚拟的,是将一篇现成的评论改头换面而已。这件作品也陈列在此次“中国当代艺术大展”中。
反讽、戏拟、拼贴和挪用,构成了当代艺术的景观。而徐冰这一次将矛头对准电影。这也是他在洛迦诺电影节上大受影评人欢迎的缘故。
电影的定义是否会在他的影响下改写?至少徐冰突破性地打破了一些思维定势:必须有表演,必须有机位变化,必须有剧组。
而他的镜头粗糙不堪、荒诞而真实,带有某种“杀马特气质”,这些与电影通常追求的精细的、优雅的、场面感的艺术方式格格不入。徐冰也微妙地感受到了主流电影圈对他的某种“排斥”,将他的作品作为一种特例来看。
徐冰的电影是用“真实”和“虚构”来制造一种“拟真态”,重新探讨监控和社会生态的关系;而一般故事片是用“虚构”代入“真实”,让大众获得审美和移情的享受。
或许,徐冰在用自己的方式探讨“电影的延展性”。他用一种近乎极端和极限的方式,打破了电影建构起来的旧有的规则。他将这种方式看作是“电影权力的解放”。
人物周刊:你是不是会把这部电影放到一个“大美术”的概念里头去看待?
徐冰:其实我现在没有什么美术的概念,或者艺术的概念。它和过去的作品有连续性,有一贯性。内在的方法是一样的,只不过它刚好是一个电影。
人物周刊:一个作品,就像你说的寻找一个夹缝,那你怎么去把握这个平衡?
徐冰:其实这个东西最终是在一个关系之中。我最开始想做的时候,做不出来,因为没有这么多材料。如果视频大爆发的时机没到,那它的满意度跟这个的满意度是不一样的,放到今天一定是不满意的。因为在这之后,整个视频和我们人的关系发生了剧变——其实是两个时代。今天是后监控影像时代,监控影像时代和后监控影像时代这两个时代是不同的,截然不同。
在我们做的过程中,这几年里头监控也在飞速发展。后来网红出现了;后来行车记录仪又出现了。对我们判断什么是监控,其实都造成了极大的挑战和困难。不管怎么说,这种进展还在继续。实际上对这个电影的满意度,它是在一个流动中来判断的。因为这些材料和你所依托的这些技术,它都是在一个不确定的关系中。
人物周刊:你去了几个电影节,包括马上要参加的纽约电影节,还有这么多访问,大家提的问题最多的是什么?或者说专业电影人,你感觉他们的看法是什么?
徐冰:比如说在洛迦诺,其实对电影体系的人,对有电影运作权力的这些人,对在这个领域里如鱼得水的大导演——对他们有挑戰。他们或许会觉得我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那天放映之前,我就说首先我们要想,如何在没有摄影师、没有演员的前提下,我们做一个剧情片出来。当然我说,我们今天看了这个电影之后,就可以知道,如何能够实现。对于他们来说,带有一个挑衅性,因为他们都是电影专家。
或许人们会想:这个人从来没做过电影,居然可以和我们平等地来面对一个电影的问题,对我们来说也是陌生的问题——所以他们会不舒服。但是影评人年轻人对这个电影就特喜欢。比如那个影评人协会给我一个奖,那个奖比较学术。他就说我们给你这个奖,我们两分钟就全部同意要给你这个一等奖。“但是在讨论如何写授奖词的时候,我们讨论了一个多小时,不知道该怎么写。”我发现,影评人不是电影江湖里头的人。endprint
人物周刊:他们不在权力运作当中。
徐冰:对,所以他们对这个影片特别兴奋,因为它开始松动这个体系。年轻人为什么喜欢呢?年轻人他们觉得特别酷,这个影片有二次元的感觉,有游戏的感觉。我在想为什么有这个游戏的感觉呢,当然它的手法是新的,它和这个影片太有关系了,所以年轻人喜欢。
人物周刊:尤其是一些社会中下层的年轻人。
徐冰:后来我发现,更多的把监控影像放到云端的,其实是底层,是二三线城市。我注意到一点:他们很希望能够通过这个通道与世界发生关系。
这个电影为什么有游戏感?因为它是由每一帧毫无关系的东西,带有随机性,接这个镜头,接那個镜头,愣把这个故事给它弄下来了。由于随机性,就像游戏似的。它的故事是随机的,有可能往这儿走,也有可能往那儿走。
这个电影我们是非常认真设计出来的,但是由于它的材料,它确实有随机性,或者说临时拼凑性。
人物周刊:感觉你把这个电影权力从一个松动的地方,一个权力体系当中拎出来了。
徐冰:把电影这个门槛和这个特权给往下挪了。当年的艺术也是这样的感觉,以前都是有钱人欣赏的贵族艺术,或者是博物馆式的艺术,给变成大众艺术,复数艺术,也是把这个权力还给人民,这个东西是进步的。所有打破权力垄断的东西都是进步的,但是要避免的是,它会形成一种新的权力。因为它又构成了一种新的权力,那么当这个权力走过头的时候又必须警惕。
编这个片子的过程中,始终是非常兴奋的。你每次想到都会给你补充上一次想到而没有的东西。说明它里面有无限的问题和无限的空间。制作的过程是非常折磨的,因为没有人这样做过。它的难度太大,很多人觉得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你连一个主角都没有,你故事怎么往下推动?但是我总相信它就有一个缝隙,探索这个缝隙的可能性是一个非常甜蜜的,或者说非常享受的过程。我相信它一定是成立的,那个缝隙一定能够走过去的,只要你不浪费一点点的可能性。
人物周刊:“监控美学”还包括镜头的机位呈现出一种不一样的画面效果。
徐冰:我们发现,监控画面的构图等等,真的很有意思,超出我们这种传统美学的训练。因为它的目的不是为了美,也不是为了艺术,也不是为了故事片,它的目的是为了获取更大的信息,所以它那个角度特别怪诞。移动影像给人类培养了一种观影的惯性,只要是我给你展示移动影像,一定要发生事情,你知道这个意思吧。可是监控它就可能什么都不发生,监控让你紧张。它调动着每一个人的偷窥欲。
人物周刊:如果你对年轻的艺术家去讲的话,“野心”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对你的创作有怎样的推动力?
徐冰:首先你得去做别人没做过的事儿,才值得做。值得做有一个条件,就是没人做过,而且对社会有益。一般这些事情是不容易做的。所以我就跟团队说,我们在做一个无中生有的事情,因为我们的努力,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这种电影,但是现在有了。无中生有的事情才值得去做。真的,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