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侯墓出土青铜错金当卢研究
2017-10-16袁恩培
袁恩培 刘 坤
海昏侯墓出土青铜错金当卢研究
袁恩培 刘 坤
从艺术史学的视角解读海昏侯墓车马坑所出当卢正面錾刻纹饰,特别是对玄鱼与白虎图像的分析,得出在玄武之前,玄鱼或为更早的北方神之一,白虎为西北世界及冥世的主宰。汉文化在政治礼制上承袭秦制,而在意识形态的某些方面,又特别是在文化艺术领域则延用楚文化,反映在海昏侯墓出土当卢的装饰艺术上,纹饰富有激情、善于想象,传承了楚汉艺术的美学思想,具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和浪漫主义情调。
海昏侯;当卢;纹饰;文化寓意
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rt history interpretation the Danglu unearthed the Chariot pits from HAIHUNHOU tomb, Through analysis and study the Danglu decorative art, especially the analysis of the Mysterious Fish and White Tiger image, come to the concluded that the Mysterious Fish may be one of the god of the north earlier than the Basaltic, the White Tiger of the northwest of the world and master of the otherworld. Han Culture on political ritual inheriting the Qin Dynasty, and in some aspects of ideology, especially in the field of culture and art are extended from the Chu Culture, reflected in the decorative arts of Danglu unearthed from HAIHUNHOU tomb, its decorative passion and is good at imagination, the heritage of the Chu art aesthetics, with a strong sense of myth and romantic sentiment.
Key words:HAIHUNHOU; Danglu; Artistic Emblazonry; Cultural Connotation
刘贺其人此前在历史上并未引起太多研究者的关注,然而,随着刘贺墓与汉代海昏侯国都城紫金城的发现与发掘,出土了大量精美的文物,刘贺一时间成为人们热议和争论的焦点。《史学月刊》在2016年第9期举办“海昏侯刘贺评价”笔谈,所发表三篇文章主要以刘贺其人其事为主线,以文献记载为线索,结合出土文物辅以佐证展开讨论,在真实性、客观性的基础上,更多地包含作者对历史发展的评估和价值判断,力求还原一个真实的刘贺,并对其做出客观恰当的历史评价 。但还未有学者以艺术史学的视角就海昏侯墓中的出土文物进行讨论。
艺术史学最终应升华到大历史研究—有追求的艺术史学家肯定是不满足于盆盆罐罐的研究,我们的终极理想是透物见人,甚至探究古人的思想。笔者个人认为中国艺术史学与历史文献学是兄弟学科,而它们作为研究手段,最终都应升华到大历史研究的层面。
2016年10月11日,由江西省文化厅、江西省文物局和南昌汉代海昏侯国遗址管理局联合主办的“惊世大发现—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展”在江西省博物馆开幕,其中展出一件青铜错金当卢纹饰精美,是汉代青铜错金技艺的集大成者(图 1) 。当卢即“当颅”,古称“钖(yáng)”,为古代马额头上的金属装饰物,位于马鼻革与额革部位的交接处,其上端或分出两歧角,或不分而呈叶状。正面周边一般有状似流云纹的边饰,背面则铸有两两相对的四个钮鼻。这是一种在商周时期开始流行的饰件。《诗经·大雅·韩奕》中记载:“钩膺镂钖”,《辞海》中对“钖”的解释为:“马额头上的金属装饰物,马行走时发出声响。郑玄笺:‘眉上曰钖,刻金饰之,今当卢也。’”①
一、青铜错金当卢纹饰图像考
海昏侯墓出土青铜错金当卢,远观呈叶形,整体并不大,但是纹饰精致紧凑,精美异常,这件青铜当卢出土时表面已被均匀地腐蚀了一层碧绿色的矿化层,正面所錾刻图案纹饰经过两千多年的埋藏积淀,依旧光彩夺目,清晰可辨。当卢正面为绿地黄纹錾刻动物图像。经过梳理分析,我们发现这件青铜错金当卢正面大约錾刻有九个精美的动物图案,精心錾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鱼古代神话中的四方之神灵,以及跳跃的仙兔、蟾蜍与太阳鸟图案,刻槽中嵌入的金丝,华丽高贵、美轮美奂,是汉代青铜错金技艺的集大成者,在动物纹样周围錾刻以飞动的线条,且粗细不均。
从青铜错金当卢所描绘的主题内容来看,占据画面显要位置的为两条骄首飞动,长须飘摆的青龙,两条青龙尾部相交,身体呈“S”形盘旋向上作腾飞状,交龙身形瘦长,如花茎,盘屈为三环。《说文解字·龙部》谓:“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②图腾崇拜是原始信仰中非常重要的一种形式,在文献中亦有以龙为旗的记载,《周礼·春官·司常》载:“日月为常,交龙为旂。”二里头考古发掘出土了兽面铜牌饰,一件身体呈绞(交)状(图2),另一件身体具有鳞状斑纹(图3),二者可能表现为早期龙的不同形态 。青铜错金当卢上所錾刻交龙纹饰与二里头时期铜牌饰上的兽面纹联系紧密,可与文献记载互为印证。
图1:海昏侯青铜错金当卢(作者自绘)
图2:二里头兽面铜牌饰(作者自绘)
图3:二里头兽面铜牌饰(作者自绘)
两条巨龙尾部相交腾飞直上,身体中央空隙处有一只朱雀展翅欲飞,似与双龙嬉戏打闹,朱雀口含琅玕,翅、尾均有丰富的花翎;在双龙尾部相交处錾刻有一条玄鱼;当卢顶端,有一只白虎,跃起飞腾,体态矫健;当卢底部则是一只体态优美的朱雀,敛翅,回首,有丰富的尾翎。双龙、朱雀构成了龙飞凤舞,共游天际的主体。至此四神齐备,一起出现在所绘当卢之上。这里不禁疑问,鱼也是四神体系中的一员?《周礼·春官·司常》载:“何为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三辅黄图》卷三:“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当卢所描绘之动物纹饰显然与古文献记载有偏差。从战国到六朝的文献中,鱼似乎不被作为四神体系中的一员,难道汉代之前还有另外流传的四神版本?《庄子·逍遥游》载:“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袁珂先生解释“鲲”为“鲸”字,乃北海海神禺彊之神状。禺彊之神状,或作鱼身手足,则“北冥有鱼”之鲲也。③《山海经·大荒东经》:“皇帝生禺猇,禺猇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猇处东海,是惟海神。”郭璞于“禺京”下注云:“即禺彊也,北方神。”禺彊字玄冥。④《北堂书钞》卷一四四引《太公金匮》:“四海之神,南海之神曰祝融,东海之神曰句芒,北海之神曰玄冥,西海之神曰蓐收。”③另据袁珂先生引《山海经·海内经》郭璞注引《开筮》:“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之说,袁珂先生注:“按鲧化黄龙外,尚有鲧化玄鱼之说。”③由此推断北方神具有多面性,鱼或是更早的北方神标志之一,通过对比柿园汉墓主室顶部壁画《四神图》(图4),认定更早的四神版本应为青龙、白虎、朱雀、玄鱼。
在当卢上方,有两个圆形,左边圆形錾刻有跳跃的仙兔和蟾蜍图案,代表月亮;右边的圆形錾刻一只展翅飞翔的太阳鸟图案,代表太阳。《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日中乌鸟就是神话中的太阳鸟”,太阳由乌鸟驮着飞巡天空逐渐发展出太阳之中有乌鸟的神话,而“月中蟾蜍神话最初源自嫦娥奔月,是嫦娥奔月后化为蟾蜍”,白兔居于月亮中,每天捣药不止,应是“为人间兴福降祉”。⑤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帛画上,也发现了太阳鸟、蟾蜍和仙兔的图像(图5),大概的用意在于取其“祥瑞”。因此,海昏侯墓青铜错金当卢中所绘太阳鸟、蟾蜍和仙兔的图像,在这里也可理解为祥瑞的表达,各种动物以其祥瑞之身躯引导墓主人的灵魂进入仙界。
通过以上分析得知,海昏侯墓出土青铜错金当卢纹饰,与出土同时期的壁画、帛画上描绘的动物纹样联系紧密。在当卢上借助青龙、白虎、朱雀、玄鱼以及跳跃的太阳鸟、仙兔和蟾蜍图案,表达祥瑞的意愿,同时,也为我们更加全面地认知汉代的神仙体系多开了半扇窗。
二、青铜错金当卢纹饰的文化寓意
在汉代,神仙图像已被广泛运用,它的流行与统治阶级的认同和推广密不可分。在古代,中国已有利用艺术为政治统治服务的传统,而政治权力的取得,主要依靠统治者的道德权威、垄断稀有资源、宗教等手段,其中最重要的是对神与祖先沟通以及对财富本身的独占。海昏侯墓出土青铜错金当卢纹饰精美,集合了双龙、白虎、朱雀、玄鱼等诸多古代瑞兽图像,其图像背后隐含着特定的文化寓意,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尊神重鬼”以及关于冥世和西北世界的认识。
1、 反映了“尊神重鬼”的社会精神世界
图4:柿园汉墓壁画《四神图》(作者自绘)
图5:长沙马王堆汉墓帛画局部 (作者自绘)
图6:西汉壁画《开明兽和不死树》(作者自绘)
从观念形态来说,汉代工匠在青铜当卢正面錾刻象征日月神崇拜的太阳鸟、蟾蜍、玉兔和象征四方星座的四神—青龙、白虎、朱雀、玄鱼的图像,除了祈福纳祥之外,更重要的目的在于统治者借神仙图像来宣扬儒家的社会伦理纲常,达到惩恶扬善实现社会精神统治的目的。汉代王延寿在其《鲁灵光殿赋》中阐述了绘画在汉代的社会意义:
“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上纪开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鸿荒朴略,厥状睢盱;焕炳可观,黄帝唐虞。轩冕以庸,衣裳有殊,下及三后,淫妃乱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⑥
从中可看出,绘画的社会功能在汉代表现的尤为突出,统治者通过绘制“山神海灵”,来弘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儒家精神,借以达到“恶以诫世,善以示后”的社会目的。由于汉代人对“山神海灵”的崇拜,催生了汉画神仙题材的盛行,绘画就被统治阶级赋予了“神道设教”的神圣合法性和神秘效力。在汉代统治者心目中,天不仅是王者之所尊,同时也是支配着自然界神秘莫测的宇宙力量,而且也是所有人生活在世间的理由和根据。《春秋繁露·郊祭》中记载:“天子每至岁首,必先郊祭以享天,乃敢为地,行子礼也。”⑦汉代人有一种共识,宇宙是一个整体,天地之生物与人类都被看作同一个世界的成员,认为不可见的力量能够影响人的命运,同时,希望调整自己的思想与行为,来顺应这些不可见的力量,从而致福避祸,反映了“尊神重鬼”的社会精神世界。青铜错金当卢正面錾刻四神图像亦好,太阳鸟、仙兔、蟾蜍图像也罢,皆形象生动,富有激情,这是一种雄深雅健,不可遏制的健力之美,反映出汉代人丰富的情感世界和深厚的思想文化内涵,不仅是为了达到视觉上的美观,这些均是基于延长生命的愿望与宣扬儒家的社会伦理纲常而作,体现了秦汉神仙思想的盛行,也是汉代人的一种自譬,意在彰显汉代国力的强盛。
同时,四神体系作为汉代人神仙崇拜的物化形式,被视作人神交流的媒介,起着“交感巫术”的作用,也就是神鬼世界中的“天国世界”,寓示墓主拥有可以与鬼神相通的通道,也就是墓主可以自由升天的道路。显示了汉代人们思想观念中的宇宙图景,通过祥禽瑞兽的形象来达成天、地、人互相沟通的境界。在此次海昏侯墓发掘出土文物中,四神形象被广泛运用于随葬物品的装饰,对于当时的海昏侯刘贺来说,它表达的是一种对神的敬畏之情,向往生命永恒、灵魂不死的世界,渴望精神的另一种重生。
2、体现了汉人对冥世和西北世界的认识
在青铜当卢正面錾刻纹饰中,白虎居于最顶端,占据主神的位置,其下分别为表示太阳和月亮的两圆,用错金技艺錾刻着太阳鸟、蟾蜍、玉兔纹饰。在这里,白虎和太阳、月亮的关系值得注意。在古人眼中,太阳和月亮被视为最崇高的事物,太阳既是一切生命的依据,又是一切知识的源泉,人类的空间概念和时间概念,都是根据太阳的视运动来建立的;而月亮则被认为是太阳在夜晚的化身,是量度太阳周年视运动的标准,通常被看作太阳的伴侣。只是在黑夜,当太阳光隐没之后,人们才会注意到太阳的星空背景,进而建立起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鱼的传统四神认知体系与宇宙观。
在汉代之前,白虎代表的涵义有所不同。一般来说,朱雀、凤鸟和白虎的相对,则往往代表生与死的相对、天庭与冥世的相对;而龙虎相对则代表东与西相对、阳与阴相对。由此表明,白虎是具有多重神性的神灵。其根源在于,白虎之成为宇宙神,乃经历了一个由图腾神演变为族群共神的发展过程。从中国西南各民族地区的神话遗存看,虎的神性最初来源于以虎为祖先神和图腾的观念。《崇搬图》是东巴经中的创世史诗,讲述纳西祖先崇忍利恩到天上娶天女的经历。史诗中的崇忍利恩是虎形人,也就是说,纳西族先民认为自己的祖先或创世英雄是虎。正是这种创世观,使虎在人们心目中成为世界的主宰。同样,在古文献中我们也可以找寻到巴人崇虎的记载,《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记载有巴人的祖先廪君死后化为白虎的故事:“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⑧巴族最早的首领称作“廪君”,死后化为白虎,所以族中有以人祠虎的习俗。虎这种食人的习性与以人祠虎的习俗相结合,便产生了以虎为死亡之神,认为进入虎腹可以再生的观念。1984年甘肃省武威市韩佐乡红花村五坝山7号墓墓室南壁《开明兽和不死树》壁画即表现了这一观念,它是一幅西汉时期的壁画,壁画中描绘的虎形仰首翘尾,威风凛凛(图6)。我们可在《山海经》中找寻到它的相关记载:
《山海经·海内西经》: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下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④
《山海经·大荒西经》:
“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开明兽也。”郭璞在后注释:“神人即陆吾也,其状虎身九尾,人面虎爪,司昆仑者。”④
可知,开明兽又名“陆吾”,是一个“身大类虎”的神灵,它镇守在昆仑山上,东向,以迎接西归的亡灵;不死树则是昆仑山上的神树,人们把不死树当作食物,因此而“长寿”“不老”。
总之,在汉代的社会观念中,认为死亡、再生、不死是相联系的三件事,虎神或虎形神是古人心目中的死亡之神和再生之神。正是根据这一点,则判断海昏侯青铜当卢纹饰中的虎,是西北世界及冥世的主宰,它与象征日月神崇拜的太阳鸟、蟾蜍、玉兔组合的出现体现了汉人对冥世和西北世界的认识。
三、青铜错金当卢纹饰的艺术表现
汉文化在政治礼制上承袭秦制,而在意识形态的某些方面,又特别是在文化艺术领域则延用楚文化。李泽厚先生认为:“楚汉浪漫主义是继先秦理性精神之后,并与它相辅相成的中国古代又一伟大艺术传统。它是主宰两汉艺术的美学思潮。”⑨楚文化有自己的鲜明特色,反映在海昏侯墓出土青铜错金当卢的装饰艺术上,纹饰富有激情、善于想象,传承了楚汉艺术的美学思想,具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和浪漫主义情调。
1、动态时空的情境把握
“情境”属艺术美学范畴,指艺术作品中所描绘的环境、景物与表现的情感融合一致所形成的艺术境界,即 “情景交融”。当人们观看装饰纹样或形体时,不管知觉对象本身是运动的,还是静止不动的,在引起注意力和满足视域要求的前提下,运动结构之中的主作用力会沿着显性线条,或具有隐性形体力的结构线作出具有一定规律和方向的视觉运动,在这一过程中,人内心的深层情感与外部运动结构中的主作用力达到异质同构,从而让人产生共鸣。鲁道夫·阿恩海姆在《视觉思维—审美直觉心理学》中有更为准确的论述:“这就是人们在它的意象中看到的那种埋置于其中的抽象的形式,或者更准确地说,一种嵌置于其中的抽象的‘力’的式样。”⑩如垂直线引导视线向上下运动,水平线引导视线向左右运动,曲线则会引导视线沿着曲度起伏运动等。有时,当人们观看一件作品,视线会在画面上不停地游走跳动,而并非严格按照这种法则进行。但是,当我们聚焦作品局部时,视线则会准确地按照力的指示方向流动。
从当卢錾刻纹饰的布局上看,都遵循着曲线的运动结构,这些曲线起到了交代纹饰走向及定位的作用。以两条相交的“S”型双龙为主体,白虎、朱雀、玄鱼等瑞兽按照一定比例置于画面中,瑞兽四周则配以飞动的线条,其视觉流动线的形式表现为单向运动。整幅画面以曲线为主,画面表达奔放、富有生命活力的生命气氛,在视觉上给人以贯通流畅的运动感。此外,具有明确指向性的形状及线条能将人的注意力引向它所指示的力的方向,对单个瑞兽的刻画,也足以让观者产生视觉力的扩张的动势,从白虎、双龙、朱雀的瞬间运动姿态中,我们的视线能够感受到其腾飞直上、向前跳跃的速度感和跳跃感,从而在其创造的运动方向和动势中形成向前的力的指示方向。当然,“汉代艺术也有许许多多静止状态的形象,但特点在于,即使在静态里,也仍然使人可以感受到那内在的运动、力量的速度感。”⑨玄鱼处于腾飞双龙的尾部相交处,在整个当卢正面所錾刻的瑞兽形象中唯一没有表现出动态与动势,但在与周围向上腾飞的双龙与翩翩起舞的朱雀的互相映衬下,更显示出当卢所表现动态时空中运动与力量的速度感,给人以生生不息的生命气息。
形象如此,构图亦然。汉代艺术不似后代艺术所表现的空灵与精致,从汉代石刻与画像石砖艺术所表现的艺术特征中我们可以得知,它通常所表现的艺术风格似乎更加“笨拙”,不似后代讲求的以虚当实、计白当黑的艺术规律,它铺天盖地,满幅而来,画面几乎不留空白。青铜当卢远观呈叶形,在封闭的轮廓线内,其画幅大多被所錾刻的九个瑞兽形象所占满,汉代工匠在所錾刻的瑞兽间隙中再錾刻以粗细不均的飞动线条,相比于后代文人们喜爱的空灵的美,它给人的却是更加饱满和实在的视觉感受。与后代艺术构图中巧、细、轻相比,它的构图确乎显得拙、粗、重。然而,处于青铜当卢视觉中心的双龙所营造的“动”的情境,似乎挣脱了封闭的轮廓线,与后世艺术中带有个人情感的浪漫抒发不同,它是气势与古拙的结合,而更加倾向于抒发非写实的浪漫风味,那是由楚文化而来的天真狂放的浪漫主义。汉代工匠在对当卢整体动态时空的情境把握中,所表现出的是由内而外呈现出来的整体性的民族精神。
2、 虚幻空间的“蒙太奇”表达
艺术意境不是一个单层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现(直观感相的模写),它的本质在于它能把人类情感的符号表达出来(活跃生命的传达),是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是人类关于情感符号形式的创造(最高灵境的启示)。⑪所以,“境”意味着空间的存在。而这空间“不仅仅是物质的、实体的,同时也是虚拟的、精神层面的”。因此,在造物艺术设计中,虚幻空间是在静止的实体物质中做出精神层面的动感创造,通过对时空的“神”情意境的暗示与人精神世界的无限扩展,从而达到人与物在虚与实转化中的统一,实现人与物的交流互“动”。
在电影艺术中,蒙太奇是将两个不同地点与时间发生的事件统一于此时此刻的时空中,并产生出来新的表象,在海昏侯青铜错金当卢所錾刻纹饰中也同样存在多维时空的共时性。“虚幻空间是各种造型艺术的基本幻象。构图的各种因素,色彩和形状的每一种运用,都用来创造、支配和发展这种单独为视觉存在的图画空间。”⑫从当卢所描绘的画面看,所表现的是在二维平面空间中想象出来的精神的世界。整个画面连汇贯通,我们的视线在富有律动的曲线结构的指引下,被引向一个个惟妙惟肖的瑞兽身上;随着视线在整个画面的游走完毕,我们也已进入到那些瑞兽所制造的一跳一舞的神幻境界当中,在千年之后也能感受到海昏侯刘贺对于天的崇拜与追求升天的精神愿望,奇特而富有人间情趣。可以说,我们的眼睛在扫描当卢纹饰的这一过程,仿佛电影记录的慢镜头,生动展现了物质与精神、现实与幻想情感达到了时空一体的境界。
总之,这是一个“动感”的过程。视线在这一过程中随着画面结构力线的引导,将解读的信息归纳总结,让人从“境”营造的视觉空间中逐渐走向精神空间,逐渐从视觉形式走进作品所创造的时空情境中。
四、结语
海昏侯当卢上表现的是汉代人崇拜的九种瑞兽形象,工匠对瑞兽的神态刻画栩栩如生,在技法上还使用了粗细不同的线条来表现瑞兽的动感效果,他们摆脱了早期绘画用线生硬呆板的状态,从中规中矩的单元骨骼的拘谨中挣脱出来,将画面中的瑞兽形象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共同形成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整体,也反映了青铜错金技术在这一时期已经有很高的制作水平。经过对青铜错金当卢纹饰艺术的研究,笔者推断当卢纹饰上的文化寓意主要体现了汉代统治者通过推广神仙图像来制造“尊神重鬼”的社会思想,以青龙、白虎、朱雀、玄鱼等古代瑞兽,弘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儒家精神,借以达到“恶以诫世,善以示后”的社会目的。也为我们了解西汉时期人们对冥世和西北世界的认识提供了实物资料参考,从中可看出汉人对神的敬畏之情,同时向往生命永恒、灵魂不死的世界,达到精神的另一种重生。
注释:
① 辞海编辑委员会编:《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第1699页。
② 许慎著,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82页。
③ 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第438、127、347页。
④ 郭璞:《山海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36-337、293、364-365页。
⑤ 王增永:《神话学概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200-208页。
⑥ 萧统:《昭明文选·上册》,北京:京华出版社,2000年,第310页。
⑦ 董仲舒:《春秋繁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10页。
⑧ 范晔、司马彪:《后汉书》,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第1248页。
⑨ 李泽厚:《美的历程》,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70.82页。
⑩ 鲁道夫·阿恩海姆著,滕守尧译:《视觉思维——审美直觉心理学》,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7年,第392页。
⑪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3页。
⑫ 苏珊·朗格著,刘大基、傅志强、周发祥译:《情感与形式》,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86页。
1、《史学月刊》2016年第9期“海昏侯刘贺评价”笔谈。本期笔谈共发表论文三篇,分别是:徐卫民:《汉废帝刘贺新论》,孙筱:《从“为人后者为之子”谈汉废帝刘贺的立与废》,臧知非:《刘贺立、废的历史分析》。
2、 从现有资料看,在此次江西省博物馆举行的“惊世大发现——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展”中共有三件青铜错金当卢展出,它们均出土于海昏侯墓车马坑K1,呈叶状,铜质,纹饰中均出现白虎形象。今按虎所在位置的不同,分别命名为“当卢甲”(图1)、“当卢乙”、“当卢丙”。当卢甲正面錾刻纹样除却“四神”纹样之外,还錾刻有象征日月神崇拜的太阳鸟、蟾蜍、玉兔纹样,当卢乙与当卢丙中没有出现,因此我们选取更具有代表性的当卢甲(图1)进行讨论。
3、关于此两件二里头铜牌饰,已有学者对其进行过讨论,对本文多有启发之处,如杜金鹏、许宏主编的《偃师二里头遗址研究》所收录王青《镶嵌铜牌饰的初步研究》一文,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9页。
Analysis on the Artistic Emblazonry of Bronze Gold Gilding Danglu Unearthed from HAIHUNHOU Tomb
Yuan Enpei Liu Kun
J18
A
1674-7518(2017)03-0080-05
袁恩培 重庆大学艺术学院 教授
刘 坤 重庆大学艺术学院 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