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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阳白石半跏思惟像题材、源流及流行原因

2017-10-16

艺术设计研究 2017年3期
关键词:曲阳北齐弥勒

姚 远

曲阳白石半跏思惟像题材、源流及流行原因

姚 远

东魏北齐时期,半跏思惟像作为一种极富地域特色的造像样式,广泛出现在曲阳白石造像中。本文以 “龙树”问题为探讨起点,结合其他论据对曲阳白石半跏思惟像的造像题材进行论证,认为其表现的应是悉达多太子。在此基础上,文章探讨了太子思惟像的源流及其流行的原因,认为其流行和经由菩萨道成佛的思想有关,也与当时的皇帝崇拜思想有关。

曲阳;白石;造像;太子;半跏思惟像

Abstract:Contemplating Figure with One Leg in the Lap was popular in the Eastern Wei and Northern Qi dynasty in Qu Yang Bai Shi figure. The author believes that the figure shows the image of prince siddhartha through discussing Longshu (dragon tree) and the theme of contemplating figure of Qu Yang Bai Shi. Its popularity is relevant to Bodhisattva becoming a Buddha and the idea of emperor worship at that historical period.

Key words:Qu Yang; Bai Shi; Statues; Prince; Contemplating Figure with One Leg in the Lap

东魏北齐时期在思想观念、社会构成等方面富于变化,是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时期,也是佛教美术发展的重要阶段。曲阳白石造像①就是这一时期民间造像的重要代表。这批造像在造像题材、艺术风格、宗教信仰等方面具备统一性和稳定性,形成了一定的区域性特征,如双树屏、半跏思惟像、双身像等,为我们探寻这一区域的文化与信仰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在曲阳白石造像中,半跏思惟像例出现较多,有单体像和双身像两种。从发愿文看,半跏思惟像有“太子思惟”、“龙树思惟”、“思惟”、“玉思惟”、“思惟玉像”、“玉像”、“白玉像”、“白玉思惟”、“石思惟”、“白玉太子思惟”、“白玉龙树思惟”、“思惟佛”等不同称谓。

半跏思惟像作为主尊造像始于东魏年间,兴盛于北齐之世。东魏时期的半跏思惟菩萨圆形头光,戴三叶方形梁冠,宝缯上扬或下垂,座下有覆莲。其中东魏前期菩萨脸型瘦长,身材略显瘦弱,左脚直接踏在覆莲上。从东魏武定时期开始,菩萨脸型变丰腴,身材趋向浑圆,左脚下出现小覆莲座,且部分思惟像出现了龙树背屏。北齐前期的半跏思惟菩萨圆形头光,脸型圆润,身材浑圆,腰较细,戴花蔓冠,宝缯下垂或消失,佩戴项饰,肩两侧雕刻帔帛,身穿长裙,裙已经趋于轻薄贴体,半覆筌蹄座,菩萨左脚踏小覆莲座,龙树背屏增多,且出现了一思惟菩萨,两弟子、两菩萨的五尊像组合。北齐中期至末期的思惟菩萨圆形头光,脸型圆润,身材浑圆,戴花蔓冠或三叶宝冠,下着裙,轻薄贴体,半覆座或者稍微覆座,出现双思惟组合。

一、问题的提出

半跏思惟像在我国东魏北齐时期较为流行,在国外也有发现。对于它的造像题材,学者们曾从不同角度出发进行了探讨。

水野清一认为,北魏到隋代的半跏思惟像指的是悉达多太子②。宫治昭认为犍陀罗半跏思惟像可能和悉达多太子及观音有着密切的关系,而在中国,则常与弥勒有关③。李玉珉则认为,由于太子思惟和弥勒的造像相同,判断思惟像是太子思惟还是弥勒思惟,除了要看半跏思惟像背后是否有树,还要看造像中是否有白马吻足或车匿哭泣的场景,他认为“龙树思惟”像可能是弥勒菩萨④。李静杰、田军判断定州系白石造像中半跏思惟像的题材是太子思惟⑤。冯贺军认为,半跏思惟像在曲阳白石造像系统中有太子思惟和弥勒思惟两种题材,而“龙树思惟”与弥勒菩萨的关系更为密切⑥。王云则认为,定州龙树图像的半跏思惟像的尊格不能排除弥勒,其半跏的姿态可能来自民间对悉达多太子思惟像的随意挪用⑦。

从铭文上看,大多数曲阳白石半跏思惟像并没有明确的标明造像题材,因此,我们在探讨曲阳半跏思惟像的题材时,只有结合此地区的佛教信仰、文化传统、社会发展情况等因素,才有可能得出比较合理的认识。

二、曲阳白石半跏思惟像的题材界定

曲阳白石半跏思惟像的背屏上双树树干常常有龙缠绕(图1),而其中一些造像的铭文中又出现了“龙树”一词,这一现象激发了学界对于“龙树”问题的兴趣。学者们在探讨“龙树”问题时,大多是从佛教经典中寻找“龙树”的出处,并由此入手,对半跏思惟造像的题材进行界定。其中代表性观点如下:

第一、认为“龙树”和悉达多太子有关。Rei Sasaguchi提出龙树与悉达多太子有关。她认为由于释迦牟尼在《阿含经》中被尊称为龙,所以释迦牟尼的菩提树可以被称作龙树;而由于《付法藏因缘传》有“由龙成道,因号龙树”的说法,因此龙树思惟就是悉达多太子思惟⑧。李玉珉对此说法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虽然在《阿含经》中释迦多次被尊称为龙,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与释迦有关的菩提树就可以被称作龙树,而“由龙成道,因号龙树”中的“龙树”,在佛经中指的也并不是释迦牟尼,而是龙树菩萨⑨。

第二,认为“龙树”代表的是龙华树。在《法苑珠林》中有对于弥勒得道过程的记载:“弥勒得道为佛时,于龙华树下坐,树高四十里,广亦四十里”⑩。《佛说弥勒大成佛经》则记载:“(弥勒)出家学道,坐于金刚庄严道场龙花菩提树下,枝如宝龙吐百宝华,一一花叶作七宝色”⑪,《大成佛经》也说:“花枝如龙头,故名龙华树”。李玉珉以这些佛经中对“龙华树”花枝的描绘作为依据,认为由于龙华树的花枝和龙的形态相近,因此“龙树”就是龙华树,龙树下的思惟菩萨就是弥勒菩萨。

图1:北齐天保八年张延造思惟菩萨像,引自胡国强主编:《你应该知道的200件曲阳造像》,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第106页

图2:北齐天统三年邸唅妃造双思惟菩萨像,引自胡国强主编:《你应该知道的200件曲阳造像》,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第120页

图3:龙莲图像 龙门石窟 北魏 莲花洞 南壁中部下层,引自中国美术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美术全集雕塑编(11)龙门石窟雕刻》,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67页,图六十九

但是,我们观察图像可知,在曲阳白石造像中,“龙树”一般都表现为树干盘龙的形态,而以上佛经对于“龙华树”的记载是“枝如宝龙吐百宝华”,或“花枝如龙头”,这与白石造像中“龙树”的具体形态有很大的差距。况且,在曲阳白石造像中,龙和树结合的图像对应了多种造像题材。

第三,李静杰、田军认为盘龙双树造型是铭文中“龙树”名称的由来,并根据《异出菩萨本起经》记载,认为太子在树下思惟并得到龙的守护,是形成半跏菩萨、龙、树结合造型的原因⑫。

由于依据的佛教经典的差异,学者们产生了对于“龙树”的不同认识,并因此对半跏思惟像的题材产生了不同的判断,部分学者认为曲阳白石半跏思惟像的题材是悉达多太子,也有学者认为其题材应是弥勒菩萨。

我们通过梳理造像铭文和观察相关图像,可以发现“龙树”铭文对应的不只是思惟像,而“龙”与“树”的这种图像组合样式除了出现在思惟像中,在无量寿佛、阿弥陀佛、释迦多宝佛、交脚菩萨等造像中也曾出现,可见,“龙树”图像组合与特定的题材间也并没有某种必然的联系。而且,在曲阳白石造像系统中,有部分思惟像的双树屏并无龙的形象出现(图2)。也就是说,在曲阳白石造像中,“龙树”铭文不能指代思惟像,“龙”与“树”也并非是固定的图像组合形式。

铭文中“龙树”一词的出现,应是人们在观察这些图像时产生了“龙”、“树”的视觉印象,造像主或工匠从这种直观的视觉形象出发,简称这些造像为“龙树”造像,因此,“龙树”并不能成为我们破解半跏思惟像题材的关键要素。

在曲阳白石造像中,为什么会出现大量龙与树的图像组合?

曲阳白石造像中的“龙树”图像全部都是龙口吐莲花,莲上承托化生。在云冈、龙门石窟中,像龛的上部或两侧雕刻口吐莲花化生的龙,是一种常见的手法。如云冈第18窟明窗侧壁佛龛龛楣、龙门石窟北魏莲花洞南壁中部下层龛楣(图3)、龙门莲花洞南壁外侧下层天幕尖拱龛的龛楣、龙门石窟古阳洞南壁上层第四大龛下龛楣等等。河南博物馆收藏的荥阳大海寺北魏孝昌元年比丘道哈等185人造造像碑(图4)也可以看到类似的图像。两龙形成对称关系,并被雕刻于门楣、龛楣左右两侧,其最初的含义可能是护法⑬。在印度佛教艺术中,龙神那伽经常作为护佛护法的守护神(图5)。在中国,龙作为护法的象征大量出现在石窟中像龛的上部或两侧。

在东魏到北齐时期的曲阳白石造像中,双树龛逐渐替代了简单的背屏,双树的树干逐渐起到了类似龛柱的作用,其中以北齐武平元年双思惟菩萨像、北齐武平四年赵田姜造佛坐像(图6)等尤为明显,观察这些造像中的镂空双树,我们能够清晰地识别树干作为龛柱的功能。

图4:北魏孝昌元年比丘道哈等185人造造像碑碑阳龛楣龙莲图像,引自李静杰:《石佛选粹》,北京:中国世界语出版社,1995年,第29页

图5:龙神守护的窣堵波,阿玛拉瓦蒂,马德拉斯博物馆,引自宫治昭:《涅槃和弥勒的图像学》,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47页,图24

图6:北齐武平四年赵田姜造佛坐像,引自胡国强主编:《你应该知道的200件曲阳造像》,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第73页

“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俱东”,由于迁都,北魏的大量僧尼与工匠从洛阳来到了邺城,并直接影响到了以邺城为中心的河北地区的佛教,其中既包括佛教教义,也包括图像样式等。在曲阳白石造像中,龙之所以总是出现在双树的树干位置,很可能是工匠将双树的树干作为龛柱,将之前在云冈、龙门石窟中普遍使用的像龛两侧雕龙吐莲花化生的手法直接挪移、借用到了单体造像之中。其基本图像特征和位置关系都没有大的变化,只是为了适应镂空的双树龛,在龙的具体表现手法上加以变化,即将龙身延长缠绕于龛柱 (树干)之上。

那么,曲阳白石半跏思惟像代表的造像题材究竟是太子还是弥勒菩萨?抑或是其它的题材?

在中国,半跏思惟像可能有一种以上的含义。一般认为,在石窟造像中,它经常与弥勒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在佛传故事中,它代表着悉达多太子。但就曲阳白石造像中的半跏思惟像而言,它们到底代表了什么样的造像题材呢?

首先,如果仅从一些半跏思惟像发愿文中带有 “上生净妙国土”、“值佛悟宗”、“龙华之期”等文字,就断定其为弥勒,这种论述的证据显然是不充分的。因为这些发愿内容,极有可能是由于当时杂糅性的民间佛教信仰所致。从大量的发愿文可知,佛教思想的混杂在当时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一些有影响力的高僧尚且如此,普通的佛教信众对于佛教的认识就更加模糊了。

我们要注意的是,目前出土的曲阳白石半跏思惟像中,除一件铭文为“弥勒”⑭(图7)外,在东魏、北齐、隋代造像中均有部分半跏思惟像铭文明确将其标记为“太子”⑮。在这一地区,半跏思惟像所反映的题材在一定时间内应该是较为统一和确定的,指的应是悉达多太子。

东魏北齐曲阳白石造像背屏的背面,也有一定数量的浅刻或者彩绘的半跏思惟像⑯。这些图像虽然大多由于保存原因已经残缺或色彩剥落,但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它们在造型和表现方式上是非常相近的,最初很可能来源于同一粉本。如邺南城西门外出土的东魏白石莲瓣屏成铺释迦佛三尊立像背屏背面是半跏思惟图像(图8),从画面看,这幅图像表现的应是悉达多太子思惟成道,白马吻足告别的故事。在中国,这一图像是与悉达多太子相关的重要图像,也是众多佛教石刻中常见的图像,其主体要素一般都是太子、树、马等,描述悉达多出家时与白马告别的场景,赞颂他为拯救受生老病死折磨的众生,放弃名利与富贵转而出家普度众生的过程。其他一些造像背屏背面的思惟像则大多没有表现出马和侍僧(图9),我们推测可能是在图像流传过程中,这两个图像逐渐被省略了,只保留了树和思惟菩萨等关键性要素,但这类图像表现的仍然应是悉达多太子。可见,在这一地区,不仅在造像的正面有大量的太子思惟像,也非常流行在造像背屏背面浅刻和彩绘太子思惟像。

由于时代变迁、地域变化,佛教图像在传播的过程中也会发生演变,有时甚至衍生出新的图像样式。在进行佛教图像分析时,必须兼顾时代性因素和地域性因素。在曲阳白石造像这具有一定独立性的地方造像系统中,太子思惟像是一种时间跨度较大,也相对比较稳定的造像题材。

图7:北齐天保八年(557年)僧庆造半跏思惟像,引自赵沧来、卢瑞芳编著:《沧州春秋 沧州文物选粹》,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5年,第72页

图8:东魏白石莲瓣屏成铺释迦佛三尊立像(背面),邺南城西门外出土,引自河北临漳县文物保管所:《河北邺南城附近出土北朝石造像》,《文物》,1980年9月,第67页

图9:东魏武定元年(543年)吴易兴造彩绘观世音菩萨像背屏背面的树下半跏思惟像,引自保利藏珍编辑委员会编:《保利藏珍 石刻佛教造像精品选》,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0年,第195页

三、曲阳白石太子思惟像的源流

那么,曲阳白石太子思惟像究竟从何传入?

诸多研究者都注意到了唐代道宣在《集神州三宝感通录》中讲述的太子思惟像的流传故事⑰。从记载中我们可知:第一,此像是吴苍鹰从印度婆罗门手中得到,所以文中所提到的太子思惟像应是从印度传入的。第二,至迟到东晋时期,已经有了太子思惟像崇拜,而太子思惟像被崇拜的重要原因是因为其可以显灵,这也符合佛教在中国传播的规律。第三,此像经历了从印度→东晋徐州→北魏北台→高齐邺下等地的流传过程,因此,我们不排除太子思惟像可能曾经有一个从印度传入,然后在中国由南向北的传播过程。当然,这个传播过程应远比道宣记载的过程复杂很多。

半跏思惟像起源于犍陀罗雕刻⑱。犍陀罗半跏思惟像出现在佛传图、大神变图、佛三尊像中。在犍陀罗“树下观耕”、“决意出家”、“婚约”、“降魔成道”等佛传故事浮雕中均出现了半跏思惟像,象征着在俗世与解脱世界之间思考的悉达多太子形象,表现了其怜悯众生、思惟悟道的过程。在这些浮雕中,出现了树下思惟的悉达多太子、礼佛者以及持伞盖的侍者等图像要素,这在中国的太子思惟图像中也是经常出现的。

而从已知的十几例犍陀罗单体半跏思惟像来看,大多半跏趺坐于圆形藤座之上,敷巾冠饰,左手持莲花,这些半跏思惟像与观音菩萨密切相关⑲。犍陀罗半跏思惟菩萨和莲花的这种联系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过曲阳白石半跏思惟像,如东魏元象二年惠照造思惟菩萨像(图10)和东魏兴和二年邸广寿造思惟菩萨像等像例都出现了手持莲花的形象。但是这些白石造像中,菩萨是右手持莲,而不是犍陀罗思惟菩萨左手持莲的姿态,并且在造像样式上与犍陀罗造像风格也有着较大区别。

从国内情况看,现存最早的纪年太子思惟单体造像应是北魏太和十六年(492年)铭郭元庆等造太子思惟碑(图11),虽然主尊右手已经残缺,但从残余部分仍能看出是做思惟状。这件造像样式虽然出土于北方地区,但是与曲阳白石半跏思惟像的风格差异较大。

半跏思惟菩萨像也是在十六国、北朝时期广泛流行的一种造像样式。北凉时期,敦煌莫高窟275窟北壁上层出现了半跏思惟菩萨像。北魏时期,在云冈石窟、龙门石窟、敦煌莫高窟中也都有半跏思惟菩萨像。如敦煌莫高窟259窟中心柱南向面上层思惟菩萨像龛;云冈石窟有关窟龛等等。在云冈石窟中很多窟龛中的思惟菩萨(图12)都是作为交脚弥勒的胁侍出现的,和主尊交脚弥勒菩萨构成了一种组合关系,这可能受到了犍陀罗艺术中半跏思惟和交脚弥勒组合的影响。北魏时期云冈石窟中的半跏思惟像与曲阳白石半跏思惟像在菩萨的服饰、形态以及菩萨坐的筌蹄座、脚踏的莲台等方面已有一些相近之处。

图10:东魏元象二年惠照造思惟菩萨像,引自胡国强主编:《你应该知道的200件曲阳造像》,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第56页

图11:北魏太和十六年(492年)铭郭元庆等造太子思惟像,引自金申:《海外及港台藏历代佛像珍品纪年图鉴》,太原:山西出版集团 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6页图

图12:云冈石窟北魏早期第18窟南壁中层西侧,引自李治国主编:《中国石窟雕塑全集》第三卷 云冈,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年,第212页,图版二一二

在石窟浮雕佛传故事中也常常出现太子半跏思惟菩萨。如云冈北魏第六窟悉达多太子“决意出家”图,北魏晚期麦积山石窟133窟10号碑上方的佛传故事图,北魏时期龙门石窟魏字洞和普泰洞的佛传故事图,以及河南北魏渑池鸿庆寺石窟第一窟西壁上部内侧浮雕白马吻足故事图(图13)等。其中鸿庆寺石窟中的白马吻足的图像与曲阳白石造像背屏背面的半跏思惟图像在构图和造型上已经非常近似。

曲阳太子思惟像的源头有可能来自犍陀罗半跏思惟像,但在造像样式上,两者有着较大差别,而北朝时期石窟中的半跏思惟像样式和曲阳太子思惟像已经有些接近,显示出更为直接的联系。我们推测,随着东魏迁都邺城,像式也流入河北地区并得到快速发展,逐渐形成了这一地区太子思惟像的独特面貌。

四、曲阳白石太子思惟像的流传原因

曲阳白石太子思惟像在东魏北齐时期快速发展,不仅数量多,且大多工艺较为复杂,是一个极富地域特征和时代色彩的造像样式。

曲阳白石太子思惟像的信仰者大多是普通百姓。平民对于佛教的尊崇很大程度上是出于逃避现实痛苦,追求来世美好愿景的实际需求。在思惟像中,有大量东魏北齐时期的发愿文表明了造像者“成佛”的愿望⑳。这表明这一地区的成佛思想非常盛行。而太子思惟在这一时期脱离佛传故事,成为被单独崇拜的造像样式而流行,应与此时期定州地区非常盛行的经由菩萨道成佛的思想有关。

随着大乘佛教兴起,菩萨在佛教中的地位得到了极大提高,有关菩萨修行的经典被大量译出。《涅盘经》中 《圣行品》讲的就是菩萨修行问题,认为菩萨修行应该从信、戒、定、慧入手,常观四念处。由四念处法实际观想的步骤,修行菩萨就进入了十地中的初地。而《华严经》的核心内容讲的也是修“华严菩萨行”,主要叙述了菩萨修行成佛的各个阶段,并具体讲了菩萨十住、十行、十地等法门,以及依照这些修行能获得的功德和境界。这些思想迎合了民众希望结束战乱,获得安定生活的心理,因此吸引了大批的信徒。

东魏迁都邺城后,邺城地区迅速成为了中国北方的佛教中心,地论学派也因此在河北地区获得了极大发展,具有着极大的影响力。这一时期的地论师们主要活跃于河北地区,专门研究《十地经论》。在《十地经论》中,具体阐述了菩萨修行的十个阶段,也就是菩萨修行的十地,可以说这十地融汇了所有的善法,前三地说的是世间的善法,四、五、六、七地说的是声闻、缘觉、菩萨三乘的修行,而八、九、十地所说的则是《华严经》中的所谓一乘根本大法。这十地是菩萨修行水平和精神境界不断提高的过程,通过这十地,就能从凡夫修行成佛。

在佛传故事中,身处俗世的悉达多太子,通过各种思惟和冥想的过程,最终悟道。随着时间发展和佛教的流传演变,佛传故事中的太子“思惟”也被赋予了更多的象征意义,产生了较强的隐喻性。在图像表现上,东魏北齐时期的造像者抓住了“思惟”这一太子“成佛”的时刻,这一瞬间的太子思惟形象既有悲悯众生之意,也有悟道的特征,是连接俗世与圣境的图像,象征着悉达多太子摆脱了尘世,这与当时的成佛思想非常契合,并且其源于佛传故事的传奇性和故事性特点也容易为信众所理解和接受。因此,太子思惟像可能作为经由菩萨道成佛思想的图像代表,成为了这个地区迅速流行的一种佛教造像样式。

图13:河南北魏渑池鸿庆寺石窟第一窟西壁上部内侧浮雕半跏思惟像,引自丁明夷主编:《中国石窟雕塑全集》第六卷 北方六省,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年,第53页,图版五一

此外,这一地区太子思惟像的流行可能与当地的皇帝崇拜思想有关。

太子思惟像不仅与“成佛”有着密切的关联,并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王者㉑。在曲阳白石造像的发愿文中,出现了大量为东魏北齐皇室祈福的内容,如“上为皇帝陛下”、“上为皇家”等,包括为皇帝高洋和“渤海大王”高欢祈福的发愿文。如天保二年(551年)乐妙香造思惟像,其发愿文为:“天保二年四月廿五日,卢奴县人乐妙香敬造白玉像一区,上为皇帝陛下,乳(渤)海大王,后为亡夫、亡者男女并及己身,现在眷属,伏为二途地狱,离苦得乐,愿法界众生,一时作佛”㉒,这里的渤海大王指的就是文宣帝高洋之父高欢。而当时定州地区确实与东魏北齐皇室有着比较密切的联系。公元532年,北魏孝武帝封高欢为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并让其世袭定州刺史。高欢的起兵也和定州地区有关。河北钜鹿魏兰根、魏明朗等人先后都归属了高欢集团㉓。当地官员也大多与高齐皇室有着密切的关系,并有为皇室造像的传统㉔。如高归彦和高睿都曾在定州为高欢造像㉕,这种为皇帝造像的行为与北朝时期流行的“皇帝即佛”思想暗合。除此之外,一些与定州有着密切关系的高僧也多与皇室有着密切关系。太子思惟像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王者形象,这可能也促进了其在这一地区的流行。

综上所述,东魏北齐曲阳太子思惟像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佛传图像,它既被赋予了通过菩萨道修行成佛的象征意义,也是王者形象的宗教化表现。太子思惟像的象征意义符合当时民众快速成佛的实际愿望,也符合民众的尊崇皇权的心理,因此,这种像式得以在曲阳及其周边地区迅速的流传起来。

注释:

① 本文中所指“曲阳白石造像”指的是以曲阳黄山等地的白石为材质,形体相对较小的一种地方性佛教造像样式。其中包括1953年河北曲阳修德寺遗址出土的白石造像,以及20世纪50年代以后,在北方各地出土的与曲阳修德寺出土造像材质相同、风格一致或近似的造像。

② 水野清一:《中国的佛教美术》(复刊),东京:平凡社,1990年,第243-250页。

③ 宫治昭:《涅槃和弥勒的图像学》,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268-291页。

④ 李玉珉:《“半跏思惟像”再探》,《故宫学术季刊》,1986年第三卷第三期,第41-57页。

⑤ 李静杰、田军:《论定州系白石佛像》,《艺术史研究》,2004年第6辑,第233页。

⑥ 冯贺军:《曲阳白石造像研究》,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第86页。

⑦ 王云:《半跏思惟像与弥勒信仰——日本半跏思惟像溯源》,《南艺学报》,2011年第2期,第58-59页。

⑧ Rei Sasaguchi,The Image of the Contemplating Bodhisattva in Chinese Buddhist Sculputure,Diss.Harvard University,1975.

⑨ 李玉珉:《半跏思惟像再探》,《故宫学术季刊》,1986年第三卷第三期,第52页。

⑩ [唐]道世:《法苑珠林》,《大正新修大藏经》第 53 册,No. 2122 ,第 405页。

⑪ [后秦]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 14 册,No. 0456,第430页。

⑫ 李静杰、田军:《论定州系白石佛像》,《艺术史研究》,2004年第6辑,第233页。

⑬ 关于龙的护法和守护神作用,见于《修行本起经》、《法华经》等经文中的记载。

⑭ 河北沧州博物馆藏北齐天保八年比丘僧庆造思惟像,其上铭文:“大齐天保八年岁次丁亥五月己丑朔十五日比丘僧庆敬造弥勒一区为皇帝陛下太皇太后州郡令长师僧父母僧”。这件思惟像是目前国内唯一留存的有弥勒铭记的半跏思惟像,其对于论证半跏思惟像题材的作用,尚待更多的出土材料进一步证明。

⑮ 如曲阳修德寺出土的东魏武定三年邸金龙造太子思惟像,其发愿文中有“敬造白玉太子思唯像一区”;曲阳修德寺出土的北齐皇建二年邸洛姬造双思惟像残像,发愿文为:“大齐皇建二年三月八日清信女邸洛姬为父母造玉太子像一区及一切有形俱时成道”;曲阳修德寺出土的隋代开皇十六年张天保造双思惟像,发愿文为:“开皇十六年四月八日张天保为亡父母造太子虽遗象一区”,“虽”当为“思”字之误。

⑯ 如北齐白石五尊菩萨并立像背屏背面的半跏思惟菩萨像;东魏白石菩萨三尊立像背屏背面高浮雕树下半跏思惟菩萨像;东魏武定元年吴易兴造彩绘观世音菩萨像背屏背面的树下半跏思惟菩萨像;正定县文物保管所藏的东魏武定八年如来三尊像背屏背面的彩绘半跏思惟菩萨像;定州市博物馆收藏的定州地区出土的东魏菩萨立像背面彩绘半跏思惟像;修德寺出土东魏白石一佛二胁侍菩萨像背屏背面浅刻的思惟像以及礼佛供养人像;修德寺出土东魏武定元年白石杨迥洛造观音立像背屏背面彩绘思惟菩萨像;邺南城西门外出土东魏白石莲瓣屏成铺释迦佛三尊立像背屏背面思惟像;邺城地区出土北齐白石成铺五尊菩萨并立像背屏背面思惟像等。

⑰ 水野清一、李玉珉、冯贺军在相关论文中都引用了唐代道宣《集神州三宝感通录》中的记载:“晋徐州吴寺太子思惟像者,昔晋沙门法显,励节西天,历游圣迹,往投一寺,大小逢迎。显时遇疾,主人上座亲事经理,勅沙弥为客僧觅本乡斋食。倏忽往还,脚有疮血,云:往彭城吴苍鹰家求食,为犬所啮。显怪其旋转之间而游数万里外,方悟寺僧并非常人也。后随舶还国,故往彭城追访,得吴苍鹰,具状问之,答有是事,便指余血涂门之处。显曰:此罗汉圣人血也,当时为觅食耳,如何遂损耶?鹰闻惭悚,即舍宅为寺,自往扬都求诸经像。正济江中船遂倾侧,忽有双骨各长一丈,随波腾涌奄入船中,即得安流升岸。以事奏闻,乃龙齿也。鹰求像未获,泝江西上,暂息林间,遇见婆罗门僧持此像行。曰欲往徐州与吴苍鹰供养。鹰曰:必如彼言,弟子是也。便付像将还至京,诏令模取千躯,皆足下施铭,而人莫辩新旧,任鹰探取。像又降梦示其本相,恰取还得本像。东还徐州每放异光。元魏孝文请入北台,至高齐后主,遣使者常彪之迎还邺下。齐灭周废为僧藏之。大隋阐教还重光显,今在相州大慈寺。”

⑱ 高田修:《ガンダ-ラの思惟菩萨像》,《美术研究》二三五号,1965年。

⑲ 宫治昭:《涅槃和弥勒的图像学》,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287页。

⑳ 如东魏道起造思惟像发愿文为:“兴和元年比丘道起造白玉像一区上为国家及四恩三有波及六道法界众生及家眷属皆蒙造像功德一时成佛”,北齐乐妙香造思惟像发愿文为:“天保二年四月廿五日卢奴县人乐妙香敬造白玉像一区上为皇帝陛下乳海大王后为亡夫亡者男女并及己身现在眷属伏为二途地域离苦得乐愿法界众生一时作佛”,宝副造思惟像、僧理造思惟像、法深造思惟像等造像发愿文中也都出现了“速登上道”、“一切含生普蒙正觉”、“法界众生下及无边一时成佛”等。

㉑ 宫治昭:《涅盘和弥勒的图像学——从印度到中亚》,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269页。

㉒ 冯贺军:《曲阳白石造像研究》,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第172页。

㉓ 李百药:《北齐书》卷23,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30-332页。

㉔ 李百药:《北齐书》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7,第169页、第171页;何其章编纂:《定县志》卷一八,1934年,第6页。

㉕ 何其章编纂:《定县志》卷一八,1934年,第6页;刘建华:《北齐赵郡王高睿造像及相关文物遗存》,《文物》,1999年第8期,第68-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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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o 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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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7518(2017)03-0016-07

姚 远 天津工业大学艺术与服装学院 讲师 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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